真相
项小玉此时已经被折磨的心理变态了,眼中闪着愤懑又阴毒的光。
她当然有点后悔。她毕竟是大瀚人,根在中原,把宫中秘事透给外族无疑于叛国,带给大瀚的伤害可能是她无法估量的。
然而也正因为她无法估量,所以项小玉现在还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她将来会为今日错误的选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过,若让她再来一回,她可能还会选择这样做。
毕竟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她的选择就只有去死了。
而她千辛万苦逃出大瀚皇宫,难道是求一死的吗?
此事事关重大,在座的贵族们也收了戏谑的笑意。
在场年龄地位最高的当属老狼主的次女马纳尔,她恨恨地将嘴里的骨头呸出来,恶狠狠地瞪了项小玉一眼,招呼了六妹一同起身,让人扯起项小玉就往王帐去。
老狼主得知了项小玉在大瀚的身份,浑浊的眼珠中闪过一丝精光。
“她说,她是中原皇帝从前的替身?”
都是一国之君,老狼主当然明白替身一词之于她们的含义。
她沉吟片刻,伸出手:“扶我起来。”
两名女儿一左一右将年迈的母亲扶正坐好,又替她正了衣襟,理顺花白稀疏的头发,这才着人把项小玉提起来。
项小玉在外头吹风的当口儿,已经将最好最坏的预想都过了一遍,此时已经恢复了些镇定,见到老狼主,她也不再学狗爬,而是直立着身子走进来,端正地行了个中原礼仪。
尽管她穿着十分滑稽,身上还因为长期跪地爬行而有许多脏污,她的礼仪仍然让人挑不出错来。
老狼主此时已经有七八分相信了,仍是晾了她一会儿,才道:“妳说,妳是中原皇帝的什么?”
项小玉答:“我乃大瀚新帝的替身。新帝尚未登基时,常使我替她办事。”
老狼主眯了眯眼,问她:“妳有什么证据呢?据我所知,中原皇帝从前没有经历过行刺。”
在老狼主看来,除非是生死关头,不然设个长得像自己的替身干嘛呢?
总不能凭她红口白牙一张,她们就信了吧!
项小玉想也不想道:“请给我纸笔。”
老狼主指挥六女:“老六,去安排。”
纸笔是稀罕物儿,因这风雅物事草原不产,得从中原进,不放在显眼的地方。
阿斯纳布兰让人准备了纸笔,也不归位了,就立在她身旁,看她要做什么。
项小玉咬了咬口腔壁上的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净手,磨墨,掭笔,用左手写了一首歌颂北地风光的诗。
她许久未握笔,近日又四肢着地,手有些不太受使唤。
不过她当初练习书写时极为刻苦,被殷烨废了右手之后,经殷夜熹提醒转练左手书,更是用充足的恨意当作动力,练习更是备尝辛苦,日日勤勉,不敢怠慢。
初时滞涩,写了两个字之后,笔法就更加圆融潇洒,甚至因为这段时间受辱的心境,让她对书法的体悟更上一层楼,写到后来,颇有酣畅淋漓之感,极为快慰。
老狼主年迈畏寒,帐中常年保持温暖,墨迹很快烘得半干,由阿斯纳布兰亲自捧了奉给母上观看。
老狼主文韬武略,当然能看懂汉人的诗。六女布兰是和汉人男子生的,汉话很好,也能看得懂。马纳尔在汉语造诣上显然不如母亲和妹妹,有看没有懂,只觉得这些墨疙瘩看起来有些怪异。其她在场的女儿们也都传阅了一遍,各有反应。
老狼主将女儿们的表现尽收眼底,没有多管,只将注意力放到帐下的人身上。她沉了脸色,低喝道:“竟然写的这首诗,妳好大胆子!”
阿斯纳布兰的脸也板着。
因为这首诗,正是前年她们大败之后,中原流传出来的,说是当时还是皇储的新帝所作。表面上看是在讲北地风光壮美,其实是在讲中原军队打得草原夷狄嗷嗷乱叫,不敢还手。
这首诗,对于中原是一首赞美诗,对于草原,就是彻彻底底的一首辱骂诗。
项小玉连最大的秘密都说出口了,自然也是豁出去了。她镇定自若:“这首诗是我写的。”
马纳尔性格最是冲动,刚才已经从姐妹处听到这首诗的解释,正生气呢,闻言嚯地站起身,拿着马鞭指着项小玉,用伊尔泰语骂了句:“大胆狂徒!”
项小玉大概听懂了,她忍住了恐惧反应,没有应声跪倒学狗叫甚至在地上打滚以求马鞭不要落在身上。
她的硬扛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老狼主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见她略抖了抖,仍挺直了脊梁,不免在心里高看了她一眼。尽管知道她其实有些虚张声势,但人家终究扛住了。
学了那样久的狗,终于还是有站起来喊停的勇气,还能写出那样的一笔字。
这个汉人还算有点可取之处。
不过,她刚才说什么?这首诗,是她写的?
“妳方才说,此诗乃妳所写。此话何解?”老狼主思忖,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这个“写”字,可以解释为创作,也可以理解为书写。
不知眼前自称是大瀚新帝替身的汉人所说的,又是哪一种呢?
项小玉心如鼓噪。她知道,此时一句话,将决定她今后的命运将去往何处。
她缓缓擡头看向上首处。
老狼主鬓发皆白,发松齿摇,已经老迈不堪。
但她那双仿佛无神浑浊的眼睛里,还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那纵横草原一生的岁月,给她本就智慧的头脑积攒了无数经验财富。
有那么一瞬间,项小玉想过要不要撒谎。
她到底是大瀚人,贸然说出皇室秘辛,她算不算中原的罪人。
但她只动摇了一瞬,就决定了接下来的路。
“新帝身体孱弱,长期缠绵病榻,有时甚至无法行走。此诗,是我所作。”
她终于说出来了。
说出了大瀚皇室隐瞒天下许久的真相。
大瀚的新帝不堪大用,全靠她们这些替身来营造出文武双全的假象。
她做出了选择。
老狼主并不相信。
作诗是需要一定的天赋的。
有许多官吏会做事,作诗也只是平平。
大瀚的先皇帝为了新帝有个好声名,请个把文人为女捉刀,营造一下好名声,这没什么不正常。
至于长相,兴许只是巧合。
老狼主的怀疑让项小玉感到不被相信的愤怒。
项小玉急了,力证新帝是真的有病,说出了一些细节。
——她不知道“殷烨”已经得了任家秘药“治好了”这件事。
这是大瀚皇宫的秘密。
项小玉知道得不多,老狼主听到仍是大为震惊。但她人老成精,面上半点都没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就没有然后了。
项小玉一时热血上头的冲劲过去,也有些后悔,生怕伊尔泰人是在套她的话。
老狼主却摆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妳说的我都知道了,但这些话谁知是真是假呢?”
阿斯纳布兰接口道:“是啊,她若病得半死不活,怎么前年还到这儿打我们,去年还发了兵,今年还结了婚。”
这根本说不通。
见这伙北狄压根儿不相信她的话,项小玉才刚退下去的热血又一次上头。她大声道:“那是因为出征的那个也不是大瀚的新皇帝!而是另有其人!”
这人果真还有话瞒着不说。
老狼主和六女隐晦地交换了个眼神,又默契地别开。
旁人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马纳尔已经听晕了:“怎么写诗有个替身,打仗还有替身,结婚不会又是另一个替身吧?妳们中原人到底有几个皇帝?”什么替身来替身去的,她都快不认识替身这个词了。
项小玉听到此处,心中揪痛。
她的同伴,都被殷烨这个暴君杀了啊!
老狼主示意她回答次女的问题。
项小玉沉痛点头:“正如二场主所说,大瀚新帝,有好几个替身,我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老狼主问:“妳逃出了宫,那那个打仗的替身呢?”
项小玉泪盈于睫:“大概被杀死了。”
替身院里的人,一个个消失,最后只留下了她一个。
挥退项小玉,老狼主表示小六干得漂亮:“这是个好机会。”
她观项小玉,不似作伪,所说的话虽然听起来很难理解很奇怪,但那确实是真相。
阿斯纳布兰也很惊奇。
当时被此人撞破她们在大瀚的据点,她还以为对方只是个普通的汉人,想要一杀了事,谁知竟然让她发现对方长得像中原皇帝,她起了心思,将她带到草原,本来只是想要借长相讨得母上欢心,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
她其实有点猜到项小玉的身份有问题。
因为遇上项小玉的时候,她好像正在逃避什么人的追赶。
不过她以为那件事是进行时。
比如新帝登基后,有人看到她长得像皇帝,所以想要抓住她。而抓她的目地,也不是当新帝的替身,只是要抓了她毁容。
这对权贵来说是很寻常的事。
比如她的祖母,也就是老狼主的母亲,年轻时曾经遇到过一个眼睛长得像自己的人。她当场就把那人眼睛挖了,那人的家人还要谢她不杀之恩,感恩贵人的仁慈——虽然那人因为伤势太重,很快就死掉了,但不是贵人直接杀死的不是吗?
她从没想过项小玉会真的是大瀚皇帝的替身之一。
因为以她的思维模式,一定会对这种长得像自己,又会替自己作诗的替身加强防犯,不会让她成功逃跑。
比如挑断她的脚筋。
长得像,又会写诗的替身,只消坐在那里就足够了,干嘛要会走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