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

玉碎

别雨石在外逃路上再次被敌军抓获。

按从前替身院教的规矩,她在第一次被掳时就应该及时毁面自尽。

如果她不曾重获自由,她或许真的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

但她也是人,也想活。

特别是在尝过了自由的滋味之后。

她们几个替身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走到这里,本来以为见不到新世界的太阳,对这个生命随时可能被夺走人生不抱任何期待。可是既然有了机会,让她看到了更美丽的未来,她反而担惊受怕,格外珍惜每一天。

别雨石好怕死啊!

她真的很怕死掉!

所以,在和殷灿对峙了许久之后,她还是听话地任对方给她戴上面具,利用伪声技能假扮殷烨。

敌军借由此事散播谣言,动摇大统,也有一些官员附逆。

别雨石心里知道这是不对的,每夜被愧疚啃噬心脏,可在刀锋之下,她又无法做到引颈就戮。

起初,她想的是:再活一天就好,再活一天,她就去死。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别雨石终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她多想一天又一天,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江畅风手里有人,本身功夫也不弱,抓住别雨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她亲自护着殷灿,罗姨提溜着别雨石好像老鹰提小鸡般紧随其后,一行人从都护府杀将出去。

联军果然如江畅风所想,都盯着神象国的战象去了,江畅风她们遇到的是小股士兵。

士兵个体武力值不高,但胜在有阵形打配合,江畅风一行人属于乌合之众,却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

双方遭遇,一时竟然打了个难舍难分,不分高下。

江畅风到底武艺出众,殷灿经过这段时间的淬炼也有所精进,至少不会给她拖后腿,在巷战之中士兵的阵形又摆不开,她们很快占了上风。

江畅风杀得性起,向来温文尔雅的面孔上也聚起浓浓杀气。

被不声不响地打到家门口,定是底下出了叛徒,私开了城门。

只眼下没办法去追究责任人,只能先杀出去,抢出一条生路,再想其她。

神象国跟她们本就是临时利益联合,各取所需,此时哪里会顾及对方的安危,便是有个别人混进了对方队伍里,也不会互相帮助,只是各自为战。

战象虽然目标庞大,但也有她们地面作战所比不了的优势。

战象怒极时,光是沉重的脚步就能生生踏出一条路,根本不需要控象的战士多做什么。

眼下天黑,又是在城里,联军顾及百姓,不欲焚城,便没敢用火箭,而战象的高度,可以让控象的神象国士兵几乎避免一切来自地面的伤害。

人类在看到战象这样的庞然大物时,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就会升起来,会下意识地露怯。

昆弟就凭着战象队伍,以极小的伤亡成功冲杀出去。

江畅风带着殷灿也随后杀了出来。

两边对视一眼,又迅速摒弃前嫌,再次结盟。

殷灿恨恨地看着高坐战象上,像个战斗男神般的昆弟,在心里大骂其不守夫道,没有一个男儿样。

她这个妻主还在这呢,也不见他赶紧滚下战象,邀请她上去坐。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两条腿跑,眼中没有一点心疼和惶恐。

妻主还在地上辛苦地用腿跑路呢,他居然能心安理得地看着?这是为夫之道吗?

江畅风此时也没空去管女儿在想什么,合不合时宜,只是护着她,又和昆弟等一行人保持着互相方便援助又防备的距离,共同行进。

别雨石被罗姨提在手里,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跑。

她的腿有的时候跟不上脚步,就会一趔趄,双膝就要跪地,然后罗姨就会及时将她向上一提,又把她拉起来,让她有机会双脚踩到地上,不至于摔倒。

跑了一段,发现她实在是跟不上了,罗姨干脆把她扛到肩上。

别雨石的胃刚好抵在罗姨坚硬的肩上,跑动的颠簸让她头晕想吐,几次都要吐出来了,又被颠回去,着实难受。

别雨石被颠得七荤八素,根本没有精力去注意周边发生了什么,四周过去了什么人,她们现在又到了哪里。

联军是从北门攻进来的,她们自然而然地往敌方力量薄弱的南门退。

但门外也被大军围堵,她们无处可退。

江畅风让罗姨护着殷灿躲在暗处,亲自提着被颠吐了的别雨石抢上城楼,有力的手暗扣她细嫩的脖颈处,朝着城楼下大声说道:“真正的大瀚皇帝在此!尔等还不速速弃暗投明!”

别雨石刚才吐了一回,眼中满是泪花,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城楼底下火把星星点点,一眼望不到头,那是千军万马。

两军对峙,联军的兵数倍杀于神象国,她们插翅也难飞。

江畅风手下暗暗使劲,低声威胁她:“说话!”

自从别雨石落入她们手中之后,尽管她努力遮掩,也无法挡住她们从她偶尔逸出的音节里发现她的声音像极了殷烨。

别雨石原本已经恢复了自己的发声方式,在江畅风和殷烨的武力胁迫下,再度受惊颤抖发虚,又变回了在宫中模仿殷烨时的样子。

脸生得这样像,声音居然也几可乱真,还见过殷灿。

几个因素叠在一起,别雨石的身份呼之欲出。

“妳是殷烨的替身。”

殷烨肯定有替身。不然不能解释她的脸明明在战场上被烧毁了,却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人前。

至于这个替身为什么脸上没有伤,武艺也稀松——谁说替身只能有一个的?

思路打开后,殷灿觉得能说得通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以殷烨同其母如出一辙的那斩草除根的狠毒心性,践祚之后能放替身们出宫?

她很怀疑这件事的可能性。

当她们辗转得知北边也有个殷烨的时候,相对无语。

“替身应当不会是伊尔泰人。”

人种就不太一样。伊尔泰人的面部更宽阔,头发也更黄,和中原的汉人乍一看差不多,仔细看还是有差别。

再说大瀚同草原关系恶劣,殷烨若是要找替身,也不至于找到伊尔泰去。

可是别雨石身边确实有禁军内卫护送,好像又不像是逃出宫的。

再说了,皇宫大内是多么严密的地方,哪能任她们这种没有人身自由的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殷烨就算是放她们出宫,也肯定有其她阴谋,只是因为她们的太早介入,已经不可考证。

殷灿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正确答案。

想也知道,殷烨那种卑鄙小人,怎么可能这么大方,放替身们出宫?就算她真有这样的肚量,难不成登基前需要的东西,登基后就不需要了吗?

殷灿自以为猜中了真相,对别雨石的态度就有了份同情。

“殷烨那样对妳们,妳们难不成还想忠于那样的君吗?”

她日日劝说别雨石跟着她干。

“我也不瞒妳,得到皇位之后,我是不会放妳走的,但是锦衣玉食地养着妳一辈子还是可以的。这不比妳回到民间过清苦日子来得好吗?”

说到这里,殷灿又不赞同地说:“妳真以为殷烨是真心放过妳们的吗?

“只不过是她还没来得及做罢了。”

替身们一个南下被她们抓住了,一个北上被伊尔泰控制了。

殷灿觉得:真是天助我也!

别雨石仍然不愿开口。

殷灿也有办法。

饿她几顿,不给水喝,不给马桶。

“妳不说,我怎么知道妳要做什么?”

别雨石既然没有第一时间就自尽,当然是不愿被饿死的。

为了求生,她终于开口说话:“给我水!”

殷灿撬开了她的嘴,这才屈尊纡贵地施舍她一点点水喝。

看着这个面貌酷似皇姐的人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地求着饭吃,讨着水喝,殷灿扭曲的心理得到了一定的满足。

只是可惜,赝品到底是赝品。

若是此时在她身前的是真的殷烨,那滋味才美。

殷灿到底不是伊尔泰的那些野蛮人,在最初享受了一番心理上的满足之后,就再没这样为难过别雨石。

因为她要同昆弟成婚了。

别雨石的声音极像殷烨,在夜里更能迷惑人。

后颈被江畅风紧紧扣住,痛得她一抽一抽的。

别雨石眼中的眼花慢慢被夜风吹干,她想到殷夜熹种种举措,对比两位皇女,天差地别。

她如果继续助纣为虐,天下大乱就在眼前。

城门楼好高啊,往下只能看到人的头顶,黑压压一大片。

别雨石嘴唇颤抖了一会儿,终于艰难发声:“妳这样掐着,我说不了话。”

江畅风冷哼一声:“别给我耍花样!”

别雨石提议:“这样吧,妳把我放开一点,让我好说话。反正我也逃不出妳的手掌心。”

江畅风想了想,觉得有理,于是轻轻放开她,在后面用剑顶着她的后心:“不许说些不该说的,不然!”她手下用力,剑尖戳得别雨石后背生疼。

别雨石微偏过头看她一眼:“我只说该说的。”

只是,这“该说的”和江畅风要她说的不一样罢了。

别雨石清了清嗓子,看着城门楼下的千军万马,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打斗声,运足气力,扬声说道:“吾乃!大瀚已故皇次女抓来的人质!”

她声音圆润,口齿清晰,传的远,大家都听到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江畅风变了神色,忙向她捅出一剑,别雨石根本躲不开,被她一剑捅伤。

江畅风拔剑又刺,别雨石在剧痛中继续扬声大喊:“殷庶人没有死!还妄图染指皇位!人人得而诛之!”

江畅风发出怒吼:“妳怎么敢!”

别雨石转头对着她报复性地一笑,用尽最后的力气攀上城墙。

夜色中,她染血的衣裙被吹得猎猎作响。

在江畅风狰狞的表情中,别雨石仰面倒下城墙,声音婉转流丽,飘荡在疾速下坠的风里:“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而后,随着一声沉闷的响声,歌声戛然而止。

殷夜熹听着

拿着卷宗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手指抠进纸张里,将边缘揉皱。

是她错了。她不该那样放小石头回乡的。

她应该派人先去江南找到小石头的家人,然后……然后怎么样呢?

她又怎么会知道殷灿居然没有死,还藏匿在民间,干出这样一票大事。

平静地让人将报信的请出去,殷夜熹定定盯着卷宗上的字,像是要把上面的字盯出一朵花来。

如意心疼,沏了杯热茶递上去:“主子,喝口热茶吧!”

殷夜熹不想喝,她摇摇头表示不必了。放下卷宗,抚平边缘,殷夜熹心里沉甸甸的。

她要是再多派些人就好了,小石头就不会被掳走,就不会以那样决绝的方式,死在南边。

“殷庶人呢?”

豆欢喜低声答:“相关人等都已经抓获了。”然后她迟疑了一下,道,“还有前江贵爵,今江庶人的长姐江畅风。但是……”

殷夜熹板着脸:“有话就说,妳什么时候也这样吞吞吐吐的了?”

豆欢喜将头垂得更低:“殷庶人叫江庶人母亲。”

殷夜熹一时没反应过来:“嗯?”等想明白后,心中仍毫无波澜。

江贵爵肯定是没有服下神息丸的相方药的,但他生下了皇次女。

这个孩子总不是江贵爵孤雄生育独自生下的,肯定会有一个生母。而江畅风是江贵爵的长姐,姐弟乱.伦,能最大限度地保证事密不外泄,是她也不稀奇。

她淡淡道:“姑母也是副母,她们逃匿在外,总要有些遮掩。”

豆欢喜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这种事她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今上想出这样的借口来,也是为了先帝好。

“圣上要亲审她们吗?”卷宗是跟着人犯一起押上京都的。

这等谋逆大罪,地方官没有最终审判权,得问中央的意思。

殷夜熹极为厌恶这二人:“不必了,该什么罪就什么罪,尽快斩了吧。”

若按她的意思,当时就该斩了她们,还留着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的粮食,恶心坏了。

豆欢喜:“喏。”

豆欢喜又道:“神象国的圣男昆弟也在牢中,圣上要亲见吗?”

殷夜熹对这位也没有好印象:“不是跟殷庶人她们同罪吗?”

豆欢喜为难道:“神象国还有数万国人在南边呢,按理说,这样小国的统治者是不该杀的。”

殷夜熹容色骤冷:“不能杀,朕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

豆欢喜知道今日圣上心气不顺,小心翼翼道:“那圣男表示愿入宫中服侍陛下。神象国也愿归附大瀚。”

殷夜熹怒极反笑:“好,好,好得很!”

杀了她的朋友,还想入她的后宫?

祁非眼看新君就要暴走,忙上前安抚:“圣上息怒啊!”

殷夜熹心里有怒火在乱蹿。

她何尝不知,以国战的局面,如今神象国已经被大瀚捶得不能翻身,最好的办法应是怀柔,以夷制夷——否则难不成把神象国的几万人统统杀死吗?若是那样,今后如遇国战,就不再有敌国敢投降,会战至最后一人。也就等于最大可能地消耗大瀚的有生力量。此举于国不利,于民有害。

只偏巧神象国的最高统领是个男人,便有了入后宫这一途径。

那小石头就白死了吗!

豆欢喜也不敢多言。

众人噤若寒蝉。

殷夜熹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心中升起孤寂之意。

她当然知道,从外界的角度看来,此役是大瀚的绝对胜利,而将敌方的首领收入后宫,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甚至是一桩风流佳话。

但她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