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项小玉被马纳尔吓病了。
但马纳尔的消息也不是凭空得来的。
是束英彦故意用钉子放出的消息,想逼项小玉自尽。
至于为什么是马纳尔而不是别人,当然是因为这位头脑相对简单,身边更好渗透。
束英彦做这些,其实还遭到了反对。
大瀚和北狄人长得不一样,文化差异也大,互相卖卖无关痛痒的消息倒罢了,真打进一个钉子进去是多么艰难的事,居然就被浪费在这件事上了。
束英彦力扛众议。
“这不是浪费。”她重复,“这不是浪费。如果对方真的自尽,此战伊尔泰必败。”
这说什么傻话呢?难不成大瀚会败北吗?
束英彦当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
“她自尽了,伊尔泰能败得更快,大瀚就能少死一些人。”
旁人沉默了。
束英彦说得对。
她们的人也有混过去奴隶堆里的,见过那个假殷烨。传回来的消息说,身形相貌,同今上无一不像。
甚至于连一手书法都能以假乱真。
也不知道伊尔泰从多久前开始培养的,又为了今天等待了多久。
皇帝之于边民而言,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
大瀚广大,就是皇帝有这个心,也有这个余力,还有这个机会和时间,想要走遍大江南北,也是不可能的。
低阶的官员都没有近距离面圣的机会,更何况是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边地的居民?
但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就生活在妳周围,还时不时露个脸,表达一下亲民,边民的心自然而然就会被她哄过去。
远在天边的符号,总是没有近在咫尺的笼络来得有效。
其余没有见过,没有被伊尔泰俘获的边民嘴上虽然不说,束英彦却知道,长此以往,总会在人们心中扎下怀疑的根,天长日久,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民心可用,可人心,又是最难掌控的。
她用了这一招,确实恶毒。
逼人去死,怎么不算是恶毒呢?
不过束英彦并不后悔。
她从京都来信里知道了别雨石身亡的细节,老实说,若换成她,恐怕也做不到比别雨石更好了。
小石头是她们之间最年轻娇嫩的孩子,如今却给她们都上了一课。
家国大义,就是要在自身安危之上的。
这话很多人说起来可能大义凛然,真要去实践,怕是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人都要害怕退缩。
求生是人的本能天性,束英彦本不想去以此逼迫谁,此时却不得不去逼迫。
是啊,项小玉不想死,难不成大瀚的军民就该死吗?
她面无表情地宣布散会,感受着众人似有若无的,落在她身上的,觉得她冷血的目光,不为所动。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注1)。
她自问此事做得无愧于心。
大瀚的江山不容夷狄祸害,大瀚的军民,也不应该死在一个人的私欲中。
小玉,妳会怎么做呢?
项小玉被老狼主用百年老参吊回了命(注2),变得更加不想死了。
她这次病重,噩梦连连,几度高热得都要烧厥过去,却硬是被她扛了下来。
她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事,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自尽是不可能自尽的,她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卖国救荣,数典忘宗,可以说是能干的坏事都干尽了。这个时候让她去死,她怎么能甘心?
南边的“殷烨”是义士也好,是奸人也罢,那是那个人的事,不是她项小玉的事。
她只想好好活下去。
她的人生,短短十数年,都在当殷烨的替身,都在学着怎么当殷烨。现在她真的当上了殷烨,不正是她的人生价值得到体现的表现吗?
唯有这段时间,是能感受到还活着的实质的。
奴隶害怕她,侍从敬重她,至于伊尔泰……伊尔泰本来就和大瀚是敌人,对她不好也是正常的。
她拥被坐着,穿着清凉的男奴正在替她冲茶。
用的是伊尔泰的方法。
茶里有盐有酥油有奶,跟在中原时吃的茶不太一样。
在替身院的时候,项小玉也是有茶吃的,只不过没有这些贵物儿。
中原的茶里头也要搁许多东西,她只在当太女的时候有幸喝到过一回。
那滋味,不能说很好喝,但是权贵的味道是真香啊!
放下清茶盏,殷夜熹觉得口舌生津。
自她践祚之后,她就将习惯一一改了。
像是清茶,她就以孝期不沾荤腥为由改的。
原本的茶汤里有肉桂等物,那滋味一言难尽,她喝不惯。
殷夜熹早在束英彦使出那个计谋之前,就做了类似的事情。她有派人去寻找项小玉还在世的亲人,想通过亲情唤醒她的爱国良知,但是失败了,能找到的是项小玉的远房族姨,跟她关系本来就不亲近了。
就是能找到亲妈亲爹,这个时候估计也是没用的。
项小玉早在幼年时就被皇室绑了来,这么多年都没有和本家在一起生活学习过,就算是真有了血脉至亲的亲人出来劝诫,又能有什么用呢?
最主要的是项小玉的成长过程只教会了她如何争夺生存资源,尽可能的活下去,别的没有学过。
像是礼义廉耻,项小玉读书的时候可能读到过,但学博不会替她细细讲解。
如她们这些器物儿,只消权贵们用得上的时候能使就行,谁还真将她们当个人来养育呢?
说到底,还是皇室殷家早先时候埋下的恶种,如今才结出了这样的恶果。
殷家,真真是,罪大恶极。
祁非一脸自责:“要是老臣当初多讲一些就好了。”
殷夜熹并不就此事怪她。
只说既然如此,就不要把项小玉当大瀚子民吧。
祁非不解:“圣上何意?”
殷夜熹垂眸:“当她是伊尔泰人,是我们的敌人。”
是和大瀚的人,血脉不同的,异人。
祁非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殷夜熹对束英彦也是这样说的。
战场若见,就地格杀,不必活抓审判,也不要给她申辩的机会。
带着这个意思的信是在讲述小石头的事之后没多久就送到束英彦手上的。
只是束英彦的计划已经开始,她还想再等等看。想给项小玉一个算得上体面的死法。
但是项小玉没有接。
她拒绝了这个剧本,选择去书写更诡谲惊险的,自己想要的人生。
南方的事情落幕于义祠的建成,北地仍然还在打仗。
段景时从南北各冒出一个殷烨的事里看出端倪,心里有些慌。
或许他原来的猜测是错误的,他的皇帝妻主并不是殷烨的双生子,而这其间,似乎有着更为外人难以理解的秘密。
他正想着这件事出神,底下人来报说,昆弟终于编出一个完整的歪七扭八的络子,以此为借口,想见皇帝妻主。
皇后的人自然不许,他准备打出去,又打不过。
他只是比一般男人壮些,能打些,但对上禁军,对上暗卫,都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当然,也主要是因为昆弟并没有真的拼命一样的去打,他若拼命,胜负不好说。
可他既然选择了入大瀚皇帝的后宫,当然是不愿继续拼命的,就只能被这么压制着。
段景时回过神,神色淡淡:“别伤了妫充容的脸。”
这话的意思就是打断手脚也没事。
反正昆弟是后宫侍郎,保着张脸能看,保着身子能生养就行。
左右不敢看段皇后。
老宫人心里也没有掉以轻心的。
段皇后比起先任太后来说,其实要好伺候得多。
他对薰香,摆设,衣着珠宝等物都没有太高的要求,萧规曹随就行,按例来就好。
但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又难伺候了。
先任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他喜读诗书,手下人就在这方面下工夫,替他寻些孤本残篇,就能得到赏赐。
这位的爱好是打仗。
宫人们都一脸血。
伺候人么,最要紧的是投其所好。
偏偏这位的喜好太特别了,特别得她们没法投。这就很难搞。
后来渐渐的,底下人也就品出这位的好处。
孤本残篇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呀!这中间要花费的工夫和银子,不还是要她们自掏腰包吗?
挺好,挺好。
姜侯打听到段皇后和昆弟掐起来了,呆了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原来如此!”
侍从不解,他瞟了左右一眼:“笨!咱们段皇后是凭什么得的这后位,还记得吗?”
这话侍人不敢接,姜侯也不需要她们回答:“是因为在北地战场上的行为。”
可巧进了个昆弟,也是能领兵打仗的。
姜侯感叹:“难怪段皇后最近都狠狠压着妫修容啊!”
原是因为段皇后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一定是这样没错。
姜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伸手召过心腹侍从,让其附耳过来:“妳去,寻个机会,把那个异族人放出来!”
段皇后压着昆弟不让见皇帝,他就助其一臂之力。
只有他们两个掐起来了,他才好浑水摸鱼。
姜侯想到到时候,两个男人肯定争得头破血流,而皇帝会烦不胜烦,终会想起他才是后宫里最清静的人,会来寻他,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注1:出自《孟子》
注2:发烧是不能吃人参的,这里就是个艺术处理。以前的古装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嘛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