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姜侯说段皇后的姓不好,妨子的时候,段景时已经洗漱过,重新处理好了脚上的伤口。因为不放心殷夜熹,想要同她在同一个地方,所以又让侍儿搀扶了从后头绕进来,在有隔断的里间卧着。
这话他听见了,身旁的侍儿也听见了,都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听不见外头的疯言疯语,恨不得化身泥雕的摆件儿,什么也听不见,听不懂,看不见,看不懂。
段景时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黯然神伤。
姜侯的话是对他的人身攻击,是拿他母族姓氏说嘴的牵强附会,却依然带给了他巨大的打击。
因为皇帝至今为止,尚未同他圆房。
那他哪里来的孩子呢?
段景时有时会想,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让皇帝满意了,所以她才不碰他。
但好像,又说不通。
明明皇帝陛下看他的眼神,确实是对他有意的。
语言会作假,行动不会。
皇帝陛下对他的热情是真的,对他的喜爱也是真的,却紧紧管束住了自己,不越最后那道防线。
是有什么顾虑吧。段景时想。
殷夜熹掀帘而入时,段景时已经独自神伤了好一会儿了。
见她过来,方才还当自己是个假人的侍儿瞬间通了活气儿,上前提醒。
段景时擡起头,撑起身子要给殷夜熹行礼:“圣上。”
殷夜熹摆摆手让他免礼,视线落到他脚上,看到处理得不错,也没多问。
段景时在侍儿的搀扶下,一跳一跳地跟在殷夜熹身后。
殷夜熹看他走得艰难,回身一把把人抱起,快步走回寝室。
托了这几年跟皇后同练武艺的福,她的臂力见长,加上许是因为要孕育后代的缘故,这个世界的男子骨量较轻,同体型的体重不如她原本世界的沉,她抱起他来倒也不吃力。
侍儿们本来忧心忡忡,见状也都羞红了脸,内心替段皇后高兴。
无论如何,皇帝陛下的爱重才是第一等的,旁人说的再多,再难听,只要皇帝陛下坚定不疑地站在段皇后这边,段皇后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没有皇嗣一事,其实对段皇后的影响,没有对皇帝陛下的影响大。
殷夜熹亦是这样想。
据她所知,她所在的世界历史上也存在着没有亲生孩子的皇帝。
比如宋仁宗,在位时间长达四十年,后宫都没能平安养大一个儿子。但是他能决断,将年幼的侄子过继,好生养大,也能平顺地将王朝继续下去。
这一点,她在还未篡位之时就想过了。
当时的慎帝在她看来,还没到绝嗣的地步。
太女不中用,那不还有个活蹦乱跳的皇女灿吗?
江贵爵位同贵妃,贵妃所出,名份也足够高了。
她不是不知道帝后感情甚好,对太女那个嫡长女也很有偏爱,不忍她落个不好的下场。
但身为帝王,就当有所决断,孰轻孰重应当能拎得清。
比起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的可怕结果,太女被废算轻的了。
历史上被封为东宫之后又成功继位者,有几人呢?
殷夜熹围观皇室的骚操作这么多年,也知道慎帝一家是如何不靠谱。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的现在,她才知道皇女灿居然不是慎帝血脉。
只不过慎帝应当是不知道的。
没有哪个女人会在被戴绿帽后心情平静,故作无知。更何况那人还是一国之君。
或许是因为血缘之故?慎帝天然就对殷灿没有好感。
殷夜熹现在就庆幸,慎帝当初并没有弃殷烨而就殷灿。不然,她跟天下都要亡,还会亡得极惨。
谁让老殷家的几个孩子都这样不靠谱。
一个比一个扯。
她脑子里想着有的没的,把人放到寝室的榻上,注意力不得不转回眼前。
殷夜熹放任自己的思绪乱飞,是为了回避去思考一个问题,到如今,却也不得不面对。
她看了段景时好一会儿,直看得他眼皮乱颤,眼珠乱转,呼吸急促,才移开视线,直起身来。
“我先去洗漱。”
段景时轻轻嗯了一声,等她转身离开,才擡手捂脸。
殷夜熹洗得不快。
今天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身上蹭到许多脏物,又是长途跋涉回来的,她还是好好洗过,泡了一下热水。
头发在地上打过滚,也认真通过梳洗了。
等她烘了半干回到寝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
天上星斗亮得耀目,殷夜熹擡头看了一会儿,进了屋子,让人把窗开了,和还没睡着的段景时一起煮茶看星星,顺便吹吹还没有完全干透的头发。
段景时今日逢遭大事,心里块垒未消,此时也没有睡着,殷夜熹约他喝茶看星星,他欣然同意。
帝后二人坐在窗下观星,初夏的晚风袭来,透过蒙了层细纱的窗户飘进茉莉花香气。星子在纱后表现出没有隔离时完全不同的样貌。
细密的纱格将星光打碎,延伸成十字的光晕,粼粼如水波。
段景时嗅到茉莉香,想到殷夜熹第一次吻他的那一晚,发间的芳香精油也是这个气味,他心口发热。
殷夜熹正巧在此时转过头来看他。
他们都没有说话。
蒙着细纱的大窗还是关上了,在这个浓绿郁发的夜晚。
像是乘坐着小舟,在满是星星的河里摆荡,月亮不在天上,而在水中,被水波侵蚀出道道痕迹,忽然一阵风来,水中的月亮霎那间宛如破碎,淡白的月光化作长长的一道线,又重新凝结成完好的月影。
风止了,小船还留在原地,耀目的群星隐去了身形,月亮越出了水面。
出水的月亮上带了一点点红痕,像是娇羞的脸庞。
它像被水刚刚洗过的处子,羞怯地掀开了面纱,以崭新的身姿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阶段。
茉莉香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和身上人的发香混在一起,段景时觉得自己全身都要被染上这个香味了。
他有一些疼,但他感觉殷夜熹似乎也在疼。
殷夜熹轻轻皱着眉头,她感觉有一点点不舒服。
果然头一回用这个姿势还是鲁莽了。
随手扯过帕子擦了一把,看到一些血迹,不是很多。她将帕子团在一起,披衣下床叫水。
灯又一次亮起,殷夜熹已经适应了那一点不适,边走边系上衣带,让人起了个火盆,将那团帕子投进去。
底下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也不敢问。
段景时静静看她做这些,心中有些疑问,也猜不透她此举的含义。
等一切收拾停当,天色微明。
殷夜熹几乎是一夜未睡,仍是兢兢业业地换了朝服上朝去了。
昨天她还朝,当天出了那样的大事,刑官连夜杀人,杀到天亮,今天肯定要到朝堂之上好好算算账的。
她并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妥,只是部分肌肉微有酸软,不过还能正常上朝。
段景时身边气氛却是一扫先前的隐隐担忧,福儿柳儿满脸喜意地围着他打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偏生段景时脚上有伤,连躲开都做不到,只能强忍着羞意,没什么气势地喝止他们:“别混说!”
昨夜皇帝幸了皇后。这消息就像生了翅膀似的,飞满了皇宫,又飞进了一些朝臣的家里。
有人讽笑道:枉姜侯那般做作,倒是成全了别人。
殷夜熹下朝之后,去了知昼的屋子。
知昼原本是和如意一个屋住的,后来搬到郎官的居所。
他原来和如意所住的屋子,就暂时由如意一个人居住。
如意意外故去之后,那个屋子就干脆空置了。
殷夜熹让知昼把如意的东西都拣出来,能烧下去的都给他烧下去,反正如意也没有家人了。
然后殷夜熹把如意管着的事移交给了知昼。
就是一些从任家搜出来的偏门方子和药材,专门有弄一个小库房装着。
此时殷夜熹过来,连豆欢喜都没带,她坐在那儿,长指轻敲桌面,仍是说道:“知昼,替朕拟一个避孕的方子。”
知昼向来淡然的脸上表情终于裂开,露出了难以遮掩的惊诧之色。
殷夜熹乜他一眼:“怎么,学了这样久的医,避孕方子不会么?”
知昼慌乱间低下视线,垂头恭敬答:“会。奴婢这就去写。”
知昼答应得爽快,做事时却并不顺利。
女子避孕,闻所未闻。
知昼奉旨习医也有不短的时日,却从未听说过,也从未往这方向上思考过。
不过他想,陛下既然将这样的任务交给他,一定是看重他的天份和身份。
他就算成了郎官,身份比起宫侍有所提高,那也是一个男人。
而男人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太多人愿意认真去听的。
皇上却愿意把这件大事交给他来办。
知昼慢慢地定下心神,提笔写下第一个字。
此间避孕自然是在男子身上实施,女子要避,多是服用断绝身体产生种子的汤药。像是宫里的女婢,就是用的这个方法。
可是那是断绝子嗣的猛药,哪能用在皇帝尊贵的身上?
知昼便结合了男女子的避子汤的方子,斟酌着拟了一个,呈给皇帝。
殷夜熹接过看了会儿,没有什么疑义,递还给他:“妳去抓药来熬。”
一事不烦二主,知昼当然明白这件事需要保密,于是妥帖地办好了,将煎好的药送到殷夜熹面前。
殷夜熹待药略凉了些,就面不改色地把药汤一口气闷了。将药碗搁到一旁,知昼进上蜜饯。
殷夜熹摆摆手表示不用,只让倒了盏白水来漱口。
知昼默默服侍着,只当自己是个木偶。
殷夜熹也没多叮嘱他,她知道知昼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应该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