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

熟悉

自从上回南北两方都出现了号称是真皇帝的事件之后,各地官员们对这种自称是皇帝啊或是别的身份贵重之人的事情都有了一定的免疫力——都不相信了。

殷夜熹当然知道如今的她空口白牙说自己是当今皇帝,肯定没有人会相信,说不定还会被忠心的官员们抓起来,限制人生自由,因此她没有表明真实身份,而是重操旧业,将脸涂黑,眉毛画浓,假称自己是束大将军。

她跟束英彦再是变成两枝不同的花朵,底子仍是相似的,再加上她对束英彦熟悉得很,想要伪装成她也很容易。

这个年代的通讯还很落后,皇帝失踪的消息被瞒得死死的,束英彦坐镇西京的事,外地官员也不太知道。她的计划理论上非常成功,在她亮了一手杀人技之后,几乎没有人对她的身份有疑问——定北大将军自然该是杀伐果决的。

殷夜熹成功忽悠了高隽的队伍,只是对着他本人,她还是将情况如实告知。

高隽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他想过殷夜熹的身份应该很高,却没想到她竟然敢冒充朝廷命官,还是冒充束大将军。

心里的悸动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压平,高隽垂眸,问她到底要做什么。

二人商议了一会儿,殷夜熹提出临时征调南药王谷的队伍及物资,高隽同意暂时将队中一切都交由殷夜熹调配。

高隽知道,此人胆大妄为,还敢冒充朝中大员,一定身份贵重。

他心里有个猜测,却不敢深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暗中观察。

越往东走,越是艰难。放眼望去,无处不灾,且情形极重。

车队略修改了行进路线,先往附近最近的镇上行去。

才刚到镇子附近,前方派出去打探情况的护卫就急急回来传话:“镇上打起来了!”

殷夜熹让高隽和辎重一起暂时停下,自己则带几个强壮脸黑的护卫跟着去看看情况。

原来是田屋俱被淹没的荒民拥挤米行,打毁米店,正在抢米。

米店则是镇上富户经营,家丁为了主家利益,正与荒民对抗,场面一时剑拔弩张,若是有一个不小心见了血,不仅会闹出人命,还有可能造成本地的治安彻底崩坏,再不复从前安宁。

这些富户会被砸抢杀死,而杀过良民的荒民也会变为可怕的流匪。

殷夜熹策马而来,远远看见有人被狠狠推倒,后脑勺下对应的就是店门口的石墩,后脑是人头骨最脆弱之处,若是挨上,后果不堪设想。

她自马上飞起一鞭,卷住路边卖的布匹,往那飞去,堪堪在那人要挨到的时候卡在身下。

有了这么个缓冲,那被推倒的人往侧翻了一下,没有挨到石墩。

经过这下的变故,众人这才从吵闹中渐渐安静下来,才听到了方才被噪音所掩盖的清脆马蹄声。

马蹄声在镇上极为少见,小镇里的人多是使用驴子,牛车,很少有这样高大健壮的马匹,还在镇里的路上疾驰。

这一幕让民众都有些害怕,不知是哪个大人物驾临,都呆呆望着气势惊人的一行人。

殷夜熹到得近前,看到还有人趁着众人都愣神的工夫往店外搬米粮,她也不多话,鞭花一打,极脆亮的噼啪之声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人身上。

那人偷偷摸摸的行为被看个正着,想加快速度跑出去,早被殷夜熹示意之下冲上前的护卫们制住。

粮店一看这贵人似乎是帮着自己这边的,非常懂事地见风就求救。

荒民回过神来,也向殷夜熹一行人陈情。

殷夜熹以绝对武力震慑众人,一个个听着她们的陈述,方才明白具体情况。

原来,在京畿的暴雨之前,黄河的中下游已经开始下雨。自六月下旬至七月中旬,一月之中,雨多晴少。

即使有几天微微放晴了,停止积水,也没办法抵消连日的雨水倾注。

该镇地势较高,城里还好,乡下已经是一片泽国。

荒民满脸是泪:“平地水深数尺,低区不止丈余,放眼望去,一片汪洋。只能看到村里祖庙的柳梢屋角(注)。”

连日暴雨,酿成水灾,除了直接在水里失去的人命,更重要的是对还活着的人的危害。

没有收上来的粮食早就被暴雨冲毁,烂在水里,收上来却没能妥善保管好的,连粮仓一起被冲毁。

将来的县志上大概会写:“夏粮徒费,秋成失望。一灾并伤二稔,民情困苦异常(注)。”

而现在,殷夜熹只一心想着怎么先保下当地的粮店。

粮食物资被水冲走淹坏,就会导致粮价狂飙,民不聊生。眼前就是部分灾民铤而走险,聚众劫抢粮店,如果不能及时妥善处理,这样的事情会层出不穷。

流民形成一定规模,就会破坏当地治安,再往下发展,不是落草为寇,就是农民起义。

无论哪一种发展方式,都不是殷夜熹想要看到的。

她从刚才的信息里得到了这处粮店是该镇富户所开,城里还有别的店,只不过这家最大,离城门处也最近,是矣荒民首先选择了这家开刀。

殷夜熹先让大家少安毋躁,让富户家的家丁回去传话:“让妳们主家说话能做数的人来见我。”

然后先压着粮店的掌柜,让其平价卖米。

掌柜的苦着脸为难:“这,这如何使得?”

殷夜熹不待身后荒民喧哗,眉头一挑:“如何使不得?”

粮价飞涨,是物以稀为贵,但眼前的局势还没能让她们看明白吗?这个时候死守着钱粮,是要丢命的啊!

等富户当家人赶过来,该店的粮食已经在殷夜熹的威胁之下以平价卖出去大半。

荒民们却大部分没有散开。

她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屋舍和田土甚至家人都被水冲毁的人,身无分文,方才旁人借机来买粮,她们却掏不出值钱的物事,急得直挠头,却毫无办法。

殷夜熹也不将店里存粮卖空,看到卖得六成了,便让掌柜的住了手。

等富户过来了,她又压着富户和荒民签协议。

“什么?让我给她们提供两餐?”富户本来听说粮店被砸,又被人制止,再被人压着平价卖粮,心情好似上天又入地,此时更是诧异:这是何道理!

殷夜熹大刀金刀坐在那:“一天两餐饭食,条件是她们保妳们一家平安,这生意怎么做不得?说来还是妳们赚了。粮食银钱,有命才有机会赚,妳说是不是?”

这些能从天灾里逃出生天的荒民,无一不是身体强壮,反应灵敏,或是运气逆天的。这样的人都杀了不现实,白放着一定会聚众生事,得把她们安排个妥善的去处。

富户虽然觉得殷夜熹说得有道理,心里却在滴血,一时拿不定主意。

殷夜熹在此时又许以利益:“实不相瞒,我是奉上头的命令,来这办事。”

她许富户,若是能这样做,并且聚集其她富户一起做这样的事,她会把名单一并呈报朝廷,将来赏赐颁下,此时的损失也就全赚回来了。

更何况——

“朝廷很快就会征集她们做活,妳们也不需要负担太久。”

富户也不是短视之人,权衡利弊之后,咬牙同意了。

殷夜熹所说并非虚假,没两天,朝廷的命令终于抵达。

朝廷以工代赈,征集还有劳动能力的灾民参与灾后重建工作。

而殷夜熹,则带着南药王谷的队伍,一路斜插北上,广施医药,还教授灾民简易的清水沉淀法。

自此之后,凡有大灾,除了朝廷以工代赈消化大部分灾民,地方富绅民间义赈或主动或被动地都会参与其中(注)。还因此慢慢细化,有施粥的,有施菜的,有施布的,还有施柴禾的,施医药的,甚至还有施搜救,施超度的,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随着队伍前进,离主水域越来越近,遇上的灾情也就越发严重。

旁的地区水退了,有些地方还因为地势或是旁的原因,还处在涨水之中。

这天,车队又一次因为前方道路淹得太深而不得不回转,想要另寻出路,却见远远地有人行在水面之上,朝她们吆喝。

殷夜熹行到水前,勒马站定,举目远眺,就见灿阳之下,那人头上发髻发着红光。

她想着丁晗映也是这样的发色,天然对那人有了几分亲近之意。耐心等人撑船离得近了些,船为防搁浅,先停了下来。

丁晗映眼力不错,老远就看到这里高高挑起的“束”字大旗。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面假旗。束英彦在他离京之前还在京都,这事他是知道的。而且看这粗制滥造的样儿,应是临时赶制的。

他把这些人叫住,也不过是想看清楚是何方毛贼,如此大胆,竟敢冒充妙妃娘娘,到时候他做个人证,让人把这些胆大狂徒抓住严惩,也不枉他身为后宫侍郎还出宫一趟。

他是领着宫内人出来的,当然也同宫中常有消息来往。只不过如今四处水灾,消息时通时不通的,也不是日日都能联系上。

万一真是束英彦呢?总不能见风就是雨对吧。

等他的船行到不能行之处,对方的领头人也控马走到水边,双方遥遥相望,都觉得对方有些熟悉。

二人都做了伪装,丁晗映又没有同殷夜熹亲近过,一时不敢认。

倒是芈九从船舱中忽然钻出,定定往这里看了一会儿,认出来人,使出她的绝世轻功,连踩水面,鞋不沾水,从船上来到近前,对着殷夜熹直接跪拜,眼中含泪:“主子!属下找您好久了!”

注:《道光己酉灾案》《济荒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