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前几年的时候,偶然认识。”
盛怀宁言简意赅地道。
“我和你一起去。”
谢离听罢跟着站起身道。
但盛怀宁一副女子的装扮进青楼必然是不行的,谢离略一思忖,带着她入了屋内给她找了身衣裳,又把头发束起来,装作个玉面郎君的样子。
而后二人出了太子府,极低调地入了青楼。
这青楼名为柳阁,是上京最大的一个青楼,除了来来往往的消遣之外,也有一些人专门来听曲喝酒。
刚靠近柳阁,就听见里面莺莺燕燕的欢笑声和娇嗔,谢离拧着眉停下了步子。
“怎么了?”
盛怀宁偏过头看他。
“有些吵。”
谢太子的府中最是安静,平日皇家的宴席都少去,最是不喜欢这种喧嚣吵嚷的地方,脂粉香味从里面飘出来,谢离更皱紧了眉头。
“实在不想进去,你就在外面等着我,约摸半个时辰我就出来了。”
盛怀宁笑了一声。
若要堂堂太子踏足烟柳之地,实属有些纡尊降贵了,何况若是给谁看见传扬了出去,也的确不是好事。
她如此说,却见谢离登时摇摇头,拧着眉头往后退了半步,跟在盛怀宁身侧。
“走吧。”
要是让盛怀宁一个人进去,他必然担心。
也不是不能忍着这吵闹。
谢离如是想着,这想法却在入了屋内,转头一个漂亮的姑娘笑着走过来往他身上扑的时候登时被打消,脂粉味传过来,他脑中空白了一下,瞳孔一震闪身避开,下意识擡手去推人,厉色道。
“离远点……”
手伸到一半被盛怀宁捏了回去,盛怀宁不动声色挡在他身前,一把揽住了那姑娘的腰,嘴角勾起些不羁散漫的笑。
“让本公子瞧瞧,这是哪位美人,竟还亲自迎到了门外呀。”
那美人先被谢离的一声呵斥吓了一跳,转头被盛怀宁抱在了怀里,一瞧这也是个俊郎的公子哥,说话也温柔,登时白了谢离一眼,面上笑起来。
“公子,瞧您这位朋友,都把奴家吓着了。”
她软着声音抱怨着,一边更往盛怀宁怀里缩了缩。
盛怀宁在寻常女子里算比较高的,这姑娘又娇小,窝在她怀里一时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盛怀宁怀中抱着美人,一手揽着她的腰,温柔安抚着。
“别管他,他一向就是这么个不识风情的样子,可别让美人与他置气了。”
谢离额角突突地跳,但想到这是青楼,他为了不露出什么端倪惹来众人的注意,只能克制着心中的不适,又往盛怀宁身侧站了站。
盛怀宁说着拿出一锭银子,握着姑娘的手放进去,问她道。
“你们柳娘呢。”
“公子找柳娘做什么,还想点哪位姐妹呢,有奴家陪着您……”
姑娘朝她抛了个媚眼,一只手抚上她心口画着圈圈,勾着她的腰带要将她往里面带。
这么个贵客,长得好看,人温柔又出手大方,她要是抓着机会能与这位公子春风一度,还愁着没有赏银?
盛怀宁不动声色地拦下她的动作,握着她的手笑道。
“有美人你自然是好的,但在这之前,我找你们柳娘还有事。”
她如此说着,姑娘也只能止了动作,往后喊了小二,没一会就请来了柳娘。
柳娘看着就三十多岁的年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说话却不温柔,走上前来骂骂咧咧。
“什么小事也要喊老娘亲自过来一趟,不知道我正睡着觉呢。”
“柳姐。”
一道熟悉的嗓音打断柳娘的话,她转头一瞧面前的人,那一双常年混迹风月堆里的毒辣眼睛一眼看出这是个女子。
女人来青楼做什么?
她嘀咕着走近,再一看,眼中闪过几分惊喜。
“宁……”
话说到一半,她对上盛怀宁的眼神,瞧见她揽着怀里的美人,登时心领神会。
“哟,宁公子来了。”
“柳姐,咱们这的花魁呢?”
盛怀宁说着松开怀里的姑娘,走上前两步问她。
刚开口,忽然衣袖一紧,那姑娘又在后面拉住了她,期期艾艾地撒娇。
“公子,您都说了今天要跟奴家……怎么又要找棠苒姐?”
盛怀宁转过头,拉着那姑娘的手又安抚。
“乖,等会去找你,你先下去吧。”
说着,她又放了锭银子到她手心。
她又要开口闹,柳娘眉头一蹙,厉声喝她。
“还不下去。”
她吓了一跳,咬着唇应道。
“是。”
只是走着也一步三回头,生怕盛怀宁等会见了棠苒就不再回来,谢离瞧见她勾勾缠缠的眼神就心中觉得不舒服,下意识挡在盛怀宁身后,拦住她看过来的眼神。
她一见玉面郎君被谢离挡在了身后,登时白了谢离一眼,冷哼一声嘀咕。
“真是无趣。”
谢离脸色黑了黑。
柳娘带着他们二人去了后面的屋子,门一关上,几人落座下来。
“当时温城一别,我与妹妹有几年没见了。”
虽然喊着妹妹,但谢离敏锐地听出,这人话里话外,对盛怀宁很是“恭敬。”
“柳姐这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可是老板娘了,我还怕如今过来,柳姐不认我这个妹妹呢。”
三两句的寒暄,柳娘人精似的,自然猜得到盛怀宁不会无缘无故地女扮男装来了这。
“妹妹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就是。”
“柳姐这楼里近来有个花魁,貌美如花,又懂才艺,远近闻名,我正是为她而来。”
棠苒?
柳娘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盛怀宁一个女儿家,来找花魁做什么?
“不知柳姐可方便让我与她见上一面。”
“方便是方便,但这人是我楼里的头牌,的确漂亮,也有些傲性,并不卖身……”
“柳姐。”
盛怀宁笑了一声。
“我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柳娘愣了愣神,随即打了个圆场,喊了那位头牌姑娘过来。
姑娘是个性子顶傲的冷美人,进了屋子,瞧见他们两个人,低着头道。
“奴家见过二位公子。”
棠苒生了一把好嗓子,声音轻灵好听,盛怀宁擡头看过去,眼中闪过几分惊艳。
这幅倾城之姿放在整个上京也是足够看的,身上更是带着一股子疏离冷淡的气息,眉梢眼尾甚至还有几分骄矜,却又并非是自傲。
盛怀宁眼中闪过几分可惜。
“坐过来吧。”
棠苒擡起头看她一眼,道。
“奴家站在这即可。”
“为何站着?怕你坐过来了本公子对你做些什么?”
盛怀宁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朝她微一扬眉。
“柳娘应当与您说过,奴家卖艺不卖身的,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奴家。”
眼看着盛怀宁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棠苒误会了她的意思,眼中闪过几分薄怒,声音冷下来,仰着下巴和她说话。
盛怀宁步子不停,走到她面前,棠苒瞧见她一伸手,顿时往后退了半步,扬手要打开她的动作。
“温州的唐府小姐,就算流落了风尘之内,也是这么一副傲骨性子,果真不错。”
一句话落,棠苒的身子陡然一僵,她眼中隐隐闪过几分厉色。
“坐吧,唐小姐。”
盛怀宁微微一笑,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
棠苒抿了抿唇,须臾顺从着坐在了椅子上。
“好奇我为何知道你的身份?”
棠苒的眼神仍有些戒备。
“我不止知道你的身份,我还知道你为何流落在这,知道你家中为何落魄,爹娘为何惨死。”
盛怀宁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口中说出的话却精确无误地点明了她的身世。
棠苒眼中隐约闪过几分激动与疼痛,她绞着手中的帕子,没开口。
“去年的时候,你家因为牵扯错了党派之争被魏大人算计流放,你娘带着你逃回了自己母家温城,却还是没逃过朝廷官兵的追捕,你娘被带走流放,死在途中,你兜兜转转流落来了青楼,可对?”
屋内静悄悄的,谢离有些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本以为她今日是算计着要来见柳娘一面,先试探试探这花魁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没想到她来之前,就把这人的身世都打探了清楚,来了之后直奔主题。
她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坐在那的时候说话亦是散漫,然而一双眼却极锐利,将棠苒的心思与表情收之眼底,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您到底想说什么?”
提及家事,显然棠苒并不如她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屋内的安静更像是压迫一样,盛怀宁的话将她心中最深处藏着的疼牵扯出来,让她没忍住开口问道。
这一开口,便是失去了最大的主动权。
但棠苒深知,从盛怀宁报出她身份的时候,她就已经处在不利的地位了。
“辅国公近来,经常来听唐姑娘弹曲子?”
“是。”
棠苒淡声开口。
“我如今只是个青楼的姑娘,没得什么别的本事,当时朝廷判下流放的时候,名单之上也没有我,我不知道公子从哪知道了我,但我对公子没什么威胁,也无心牵扯进去什么,公子但请回吧。”
“不想赎身吗?”
盛怀宁将折扇搁在桌案前,问她。
“不想。”
棠苒淡声道。
“出去了又能如何?”
这世道苛刻,一个出身过青楼的女子,出去了也总是要为人看不起,做妾她不想,要个能糊口养自己的地方又没有。
留在这柳阁之中,至少如今柳娘不逼着她卖身,日后如何,那便到了日后再说。
“那……也不想报仇吗?”
一句话让棠苒的身子微微一僵。
“流落到青楼,没了好好的官家小姐身份,爹娘惨死,冠以污名,清白永不现于天日,你也不在意吗?”
她微微凑近过去,倾了身子,与棠苒的神色对上。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说了不想牵扯进……”
棠苒被她的眼神看的心中一慌,呼吸有些不稳。
她心知盛怀宁身份不俗,近些天来听曲的辅国公更是朝中重臣,她是出身官家的,多少知道些朝堂上争斗的腥风血雨,可她不想牵扯进去,做这些人的棋子和算计的工具。
“想与唐小姐做一桩买卖。”
盛怀宁坦白自己的心思。
她眼中神色澄澈,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反倒让棠苒心中多少放下些戒备。
“可我不想。”
“你想。”
盛怀宁打断她的话。
“唐小姐,我能为你家中父母洗清白,也能为你赎身,只要你与我做这一桩买卖。”
她透过棠苒的神色,直直看穿她藏匿在心中的想法。
“你不想牵扯进我们与辅国公的算计,是因为你想保命。”
她一语点出棠苒的心思。
“可我若是能让你在保命的前提下,为你爹娘报仇,洗刷冤惨,再从青楼赎身还你自由呢?”
一句话直直撞进棠苒的心中,她心念一动,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呼吸有些急促。
盛怀宁实在太会拿捏人心了。
先是点出她的身世,让她慌了神,从一开始就处在最没有优势的地位,其次将她的仇家搬出来,将她心中藏匿的伤痛剖开,最后又看出她不想牵扯进这些是为了保命,再告诉她,保命的前提下,她能让她报仇,洗刷冤惨。
她坦坦荡荡地告诉自己,为的是一桩买卖,帮她报仇的前提是要她也为这个人做些什么,明明白白的买卖与选择摆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来权衡。
可这怎么可能是权衡?
这分明是一个引诱她的钩子,与盛怀宁方才说出的,她藏匿在深处不为人知的伤痛一起,引诱她来答应,这个诱人的条件。
棠苒敛下眼,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乱了心思,爹娘要她逃走,不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吗?
既然都已经委曲求全到了这么一个地方了,为何还要回去牵扯这些仇恨呢?
可如此想着,她心思刚平复下来,忽然下颌一紧,盛怀宁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与自己对视。
那双浅淡的眸子里尽是平和,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的锋利。
“唐小姐,我来时路过你的屋子,瞧见屋内点着熏香,想来你晚间睡觉也并不安宁。”
如何不安宁?
无非是为着身世,为她官家小姐却被迫流落青楼,为她爹娘惨死前的样子,为她唐家身上的冤惨。
就算换了地方,这些事情真实发生在她身上过,她自然会日日夜夜念着,做噩梦。
做噩梦,睡不熟,自然就要点熏香了。
棠苒抿着唇不语。
下颌上微微传来几分疼痛,盛怀宁加重了些力道,但这力道并不会让她太不适应,反倒让棠苒有些慌张的心神安定下来,更为清醒。
她该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权衡什么,在做什么选择。
“心中念着,忘不掉,既然迈不过去这个坎,何不选择与我合作,你也不会损失什么,我甚至不需要你去卖身,就能帮你报仇,给你赎身。”
她语气带了几分散漫,这总给棠苒几分错觉,好像帮自己报仇,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可她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了,又有什么,是需要经自己的手帮她做的?
她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盛怀宁就接着说。
“夏侯爷,你知道吧,当年接魏谆大人命令,亲自判罪唐家,流放你爹娘的人。”
棠苒眼中闪过几分痛意。
“他的儿子,一向流连风尘,夏侯爷与辅国公,是朝堂上的死对头。”
“你想要我怎么做?”
棠苒终于对上她的视线,神色略微有几分恍惚,问她。
蓦然手中一凉,盛怀宁塞过来一块玉佩。
“明日辅国公来的时候,将这块玉佩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告诉他是夏公子给你的。”
“可我都没见过夏公子。”
“今日就能见着了。”
盛怀宁缓缓开口。
每日晚间戌时,夏公子基本都要与他那帮子狐朋狗友来柳阁,只是之前棠苒从来没注意过罢了。
“只有这些?”
“今日先做这些,至于之后怎么办,我会再来告诉你。”
“辅国公是个男子,若是他听说我接了夏公子的玉佩……”
误以为她表面对自己说卖艺不卖身,却私下与其他男人有往来……
“他不会动你的。”
盛怀宁已经料到她要说什么。
“柳娘会帮你的。”
柳娘能把这么个青楼做这么大,要保一个花魁不卖身,是最容易的。
她救过柳娘的命,柳娘会卖她这个面子。
“如此说来,唐小姐是答应我的条件了?”
她从爹娘流放之后逃出来,最开始所有人都叫她“乞丐”,后来入了青楼旁人都叫她棠苒姑娘,只有盛怀宁会循着她之前的身份,叫她一句唐小姐,话语之间提及的时候,亦不见有几分对青楼女子的轻佻与轻视。
棠苒心中微微一动,点头道。
“如果这位……”
“我姓宁。”
“宁公子,如果你能将承诺与我的事情都办好,那我自然也会乖乖听着你的话,替你做事。”
棠苒微微阖了眼,似乎挣扎了一下,随后又睁开,对她启唇说道。
盛怀宁并不意外她的反应,反倒勾唇一笑,将折扇拿了下来,风度翩翩地说。
“如此最好,合作愉快,唐小姐。”
她伸出一只白净的手到棠苒面前。
如此一双细白的手,当真是男子所有的吗?
棠苒心中闪过几分疑惑,继而伸出手,与她的交叠在一起。
“宁公子,合作愉快。”
直等与柳娘商议过事情从青楼里走出来谢离仍有几分不明白。
“我们来时直接去了柳娘里,你怎么知道她屋子里点了熏香?”
“猜的。”
盛怀宁懒懒落下一句。
花魁姑娘的屋子布置的最精巧,熏香自不会少,她来时在柳娘屋子里见了一些助眠的上好熏香,要么是柳娘用的,要么……是给青楼最有用,最有名声的姑娘用的。
不过随口一句话的试探,没想到当真是棠苒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身世?”
“查到夏侯爷家中的这位公子的时候,就一起查到了。”
她要布局,要夏公子与辅国公的矛盾激化,要用棠苒算计他们,自然不会打无准备之仗。
棠苒的心思说好猜自也不难,流落风尘的女子,身负家仇,求的是个安稳,也想为爹娘报仇。
她先点开棠苒的身份让她乱了套,同时也勾出她心中的伤痛,勾出她对魏谆,对夏家的恨意。
再把一个最有用的条件摆在面前利诱她。
棠苒是个聪明的姑娘,聪明人就该知道如何选。
这都在盛怀宁的预料之中,攻心之法缜密算计,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她想要的。
玉面郎君伸了个懒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进了太子府,刚要去内殿将自己的衣裳换回来,忽然手腕一紧,谢离拉着她转了个身,与自己的视线对上。
“已经解释这么多了,我尚且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不知道宁宁可否慷慨解惑?”
“你说。”
“你救下柳娘是在温城,调查唐家的事也是在温城,温城是我的封地,你救过她,自然就去过温城。
所以……”
谢离垂下头,看着她骤然一缩的瞳孔,不紧不慢地说。
“所以在之前,我问你是否见过我,为何知道我身上的旧疾,真正的答案,就是除了江南那一年之外,今年九月傅府之前,你的确见过我,在温城,对吗?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