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谢离看着抵在胸口的那柄剑,微一扬眉。
“宁宁的剑术比去年精湛了些。”
“是吗?”
纷纷扬扬的雪依旧悄然落下,盛怀宁恍惚了一下,看着谢离,忽然问了一句。
“那之前呢?”
“什么?”
谢离收了剑,走上前接过茯芷手中的大氅,极自然地披到她身上。
“我说之前……我们比剑的时候,是谁赢得多?”
肩头骤然暖下来,她脑中恍惚地闪过一些场景与记忆,那一年的夏天,她与谢子瑾也是如此,正骄阳的午后,蝉鸣与微风缠着,刀剑碰撞的声音响在徐家大院里面。
谢离眉心一动,似乎也想起当年的情形,嘴角不自觉勾起点笑意。
“也是你赢得多。”
“骗人。”
他这句话刚一说出来,就被盛怀宁瞥了一眼,嘀咕着说。
“明明是你赢得多。”
她的剑术是回来之后,经历了盛之珩的事情,才慢慢练着,更好了些。
此话一出,谢离眸光顿了顿,看着她问。
“宁宁……又想起来了吗?”
“有时候会零零碎碎记起一些。”
盛怀宁点头,与谢离一同走到廊下,坦白地说。
和他舞剑的时候会想起当时比剑的样子,看到太子府的蓝雪花会记起当年游湖的事,但若是醉酒之后,那记起的便是一些伤心事。
比如最后离开,比如那块碎掉的玉佩。
零碎的记忆渐渐拼凑着,盛怀宁觉得,就算不去江南,兴许她以后也会都记起来。
但想起盛夫人的话,盛怀宁还是开口问他。
“你之前说要去江南……”
雪纷纷扬扬顺着飘到廊下,盛怀宁的话飘到耳边,谢离蓦然回头。
“宁宁想去?”
“徐家前两日传了信过来,问我要不要过去。”
徐家?
提起徐家,也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一样,谢离亦跟着想起那一年的事情。
他和盛怀宁留在江南的那一年里,大多与她的记忆都是在徐家。
“我前些天去江南,赶上徐家主举家去探亲,还扑了个空。”
想起往事,谢离下意识开口。
下一瞬,盛怀宁奇怪地看着他。
“你去徐家做什么?”
她顿时想起上一次在护国寺的山腰遇见谢离的事。
谢离心中一咯噔。
“所以你上次去江南,名义上说是为了去办事,实则是因为早就猜测了我的身份,去徐家求证?”
盛怀宁何等通透,脑中的线一串,顿时明白了谢离的话。
谢离摸了摸鼻子,对上她锋利透亮的眼神。
“这不是……当时实在急着知道你是不是徐沅吗?”
心中的怀疑有了种子开始生根,谢离便克制不住这念头。
“那你当时……是怎么发现的?”
“耳珰。”
谢离言简意赅。
“你那只耳珰,掉在御花园的那次。”
从一样说话的语气,到徐家的剑法,到耳珰,一点点串成线,如一只密密麻麻的大网,抓在谢离心尖。
答案就模模糊糊地摆在这,如钩子一样,引诱着他去试探,去窥见。
他实在已经念了徐沅太久了。
所以哪怕只有一点的可能,谢离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查证。
原来竟这样早。
盛怀宁听了听的话,顿时哑然失笑。
她当时只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提及江南的时候那样镇定自若,没想到其间种种,原来都已经落在这人眼里。
“所以宁宁想去江南吗?”
盛怀宁捏了捏指尖,刚要开口。
“我不想你是为了记起那段记忆才去的。
我想你是真的想再回去看看江南,而非被一段虚妄的记忆困住,汲汲而求。”
谢离又轻声道。
盛怀宁回头看他。
“有什么区别吗?”
说到底最开始谢离问她要不要去江南,不也是为了重游故地,能再记起与他的往事吗?
“不一样的。”
谢离却摇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
“宁宁,我想兴许你会错了我的意思。
那段记忆有与无,其实并没有到了非记起来不可的地步,若你只是为了知道往事,我随时能和你说。”
他并不想看着盛怀宁被一段记忆桎梏着,为此寻过太医,找了故人与故地,想借此来找回那段记忆。
可若是最后当真记不起来呢?
她为此做了这样多,最后记不起来,岂不是会成了她心中的心病?
谢离发觉她似乎迫切地要记起那段记忆去证明什么似的,他低低叹了口气。
“我并不会逼着你一定去记起什么,也不会觉得这段记忆记不起来,就对当年最后那有些……不体面的收场不公平。”
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他想知道为何那时候盛怀宁离开,但他更想如今的盛怀宁快乐。
他带她去摘星楼,与她一起看太子府的蓝雪花,究其原因不过是他看到了她想记起那段往事。
可后来越得知她为了往事问过顾颐,也想再回江南记起那段记忆的时候,谢离才终于发觉,她对这段记忆实在太迫切地想要抓住了。
他话音顿了顿,又说。
“我那一日在山头问你可否想再去一趟江南,只是想你去江南游玩,能快乐一些。”
他见多了盛怀宁冷静算计与谋划的样子,总觉得她这人太紧绷着,事事自持谋心谋命,这短短一年,实在把她改变的太多了。
他想若是回去她喜欢的地方,会不会能让她放松一些,也快乐一些。
若是能想起什么自然是好,若是想不起来,那也没什么。
“你想知道,我当然能和你一起去记起来,但是我不想你把这段记忆当成桎梏与束缚,束缚着你,一定要记起来。”
盛怀宁心中陡然一动。
她第一次从谢离口中听说这样的话,难免心中滋生一些奇妙的感觉,觉得心口涩涩的,又酸又软。
知道谢离就是谢子瑾的时候,她瞒着不愿与他相认,无非是怕他追问当时为何离开,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解释,因为就连她都对那段记忆模模糊糊。
所以她也迫切地想知道,想知道为何当时自己要走,只有知道了原因,她才能与谢离摊开了说,将那段误会与过往彻底坦白,而不是如今,她无力地沉在一段可能永远都不会记起,而只有他记得的记忆里。
因为迫切,所以去问盛相,问顾颐,亦对盛夫人的话动了心思。
可是她却忘了,她最开始想去江南,只是因为那里有蓝雪花,有珍珠阁,有徐家的小弟弟,有会让她快乐的东西,这些却在她知道谢离是谢子瑾的时候,全然变成了——想记起那段往事。
如今被谢离点开,她才发现,那些她不曾注意过的东西与变化,其实都被这人完整地收入眼里,记在心底。
盛怀宁抿了抿唇,飘雪无声,谢离的话在耳边便更清楚。
他轻轻地握过她一截指节,问她。
“说到底记不起来又能如何呢?
什么都不会为此改变。”
她永远会是盛怀宁,他也会永远喜欢盛怀宁。
“我并不会……迫切地为了那段记忆去逼问你什么。
记不得便记不得吧,你若是觉得……觉得实在过不去心中那个坎,就把那段往事和最后的不愉快全忘了也可以。”
这是什么意思?
盛怀宁睁大了眼睛看谢离。
他又道。
“你就当你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只是谢离,不是谢子瑾,将这当个全新的开始,当成傅家那一天,是你我的初遇。”
他就算再用谢离这个身份,重新再去喜欢一次盛怀宁又如何呢?
只要这个人站在他面前,他本来就不会只对她心动一次。
是徐沅也好,盛怀宁也罢,只要是她,就算换了身份与名字,他也依旧会注意到她。
谢离伸手摩挲过她的眼尾,温热的触感让她更睁大了眼睛。
“宁宁。”
盛怀宁听了这个称呼,却忽然有些失神。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
什么时候开始,谢离对她的称呼,从沅沅变成了宁宁。
好像是剿匪那日,他问过她想不想去江南之后。
原来他早就用这两个不一样的称呼,在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莫要一直困于过去的记忆,活在当下才最重要。
他早就不曾用“沅沅”这两个字,再去故意提及一些江南的,她忘掉的那些往事,来给她什么压力一定去记得那些东西。
毕竟他们不是永远活在江南那一年的。
早从那日之后,他只喊她盛怀宁。
指尖炙热的温度似乎让她无所适应,她想躲开,又有些贪恋。
像如今冬日的雪落下,畏寒的人也向往暖和的东西。
凭心而论,她是因为谢离是谢子瑾,才在后来对他越来越特别的吗?
盛怀宁清楚地知道不全然是。
所以何必去束缚在过往那段记忆里,迫切地去抓住,去渴求些什么。
她就当面前的人只是谢离,也会无数次对他心软。
她缩了一下手指,又被谢离紧紧握住。
他就站在她对面,一身白色长袍,与身后的雪景都融在一起,眉目褪去以往的散漫与冷然,极认真地看着她。
“那我若是……”
盛怀宁骤然笑了一声,像是一瞬间冲破了什么似的,问谢离。
“若是当真只是想去一趟江南呢?”
谢离骤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勾起唇道。
“那我就陪你去。”
话说这么多,无非是他想要她知道,他不会因为那段最后的不愉快而耿耿于怀多年,也不想她困在那段可能记不起来的记忆里汲汲营营地非要记起什么。
她想记得,他自然会尊重她,但若是这段记忆会困住盛怀宁,他宁愿从一开始,她就不去想着非要记起。
话摊开说到此处,盛怀宁心中像是骤然放下了什么石头一样,语气也跟着轻快了些。
“谢离。”
她喊他。
“嗯?”
谢离将她耳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脑后,轻轻应声。
“若我当时没露出那些破绽,没有蓝色耳珰和徐家剑法,你会……”
会在那样的情况下,再喜欢我一次吗?
后半句及时被盛怀宁咽了回去,飘雪吹来,将她混沌的脑子吹的清醒了些,她发觉自己一时冲动之下,问的那句话有些越距了。
不该是如今他们这个样子,该问的。
若是问出来了,谢离再去追问她为何要问这句话……
“会。”
她脑中乱糟糟的念头还没消散,谢离已经坚定地回答了她。
他喜欢的是盛怀宁,不是在江南的那段记忆。
说过这句话,他并没有如盛怀宁所想的那样,追着去问她为何要说出这样的问题,反倒握着她的手说。
“外面太冷了,别冻着。”
说罢,他要带着她往里面走。
才走了一步,手心一沉,他发觉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
他回过头,盛怀宁在身后,手指微微一弯,顺着他指尖攀了攀,握着他的指节。
“可我更喜欢看雪。”
她身子不好,所以一向盛夫人拘着她,害怕她冬日外出会冻着,从小到大雪天都很少外出,只能透过窗棂往外瞧一瞧景致。
可今日在这,她更想自由一些,也想走下去,看一看冬日的雪是什么样子,知道落在指尖,浮于眉梢之时的感觉。
谢离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没再说话,走上前将大氅更裹紧了,白皙的手伸出,带着她一同走下长廊。
雪色覆过,将院中的花草也都盖了满白,她站定在梅花树下,伸手去挑上面的雪。
冰凌花结在上面,化出漂亮的形状,点在指尖,雪与红梅缠在一起,搁在她手心,这一抹红在冰天雪地的满白里更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谢离与她并肩站在那,挑去一点红梅,见她盯着看,问道。
“喜欢?”
盛怀宁轻轻点头。
冬日被盛夫人看着不让她出去的那些年,她透过窗棂看到最多的是自己院中的红梅。
与谢离府中的一样。
所以她从廊下走过来,便先来了这棵梅树下。
这红梅与她无数次隔着窗子看到的一样剔透漂亮。
世人看梅花,大多用它的外形去赞美它的精神和那点风骨,用诗句与词章形容它,瞧着辞致雅赡,可盛怀宁只看它漂亮。
鲜艳的红为冬日单调的雪色复上一层鲜活的美,让人看了就觉得心境开阔。
谢离见她点头,忽然撚着手心那点红梅,轻轻点在她额间。
冰凉的触感掺杂着雪意在她额头上,盛怀宁瑟缩了一下,仰起头想去瞧。
“果然漂亮。”
谢离勾唇看着她道。
“我又看不到。”
盛怀宁嘀咕了一句。
何况雪总是会化的,额头这朵红梅也不能一直留在她眉心。
“上京女子大多喜爱在眉心点花钿,宁宁喜欢吗?”
谢离明白她的意思,低头想了想,问她。
花钿?
“喜欢是喜欢,但这东西太麻烦了。”
“既然喜欢梅花,那我今日为你在额心点一个花钿可好?”
谢离拉过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将那点寒气驱散。
如此一来,院中的梅花会枯萎,雪会融化,但这花钿可以一直留在眉心,也会被她一直看着。
“你会?”
“不会。”
谢离诚实地道。
“但是可以学。”
若是日后盛怀宁喜欢,他也可以每日为她描。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盛怀宁还在低头想着,谢离已经拉过她往屋内走,一边吩咐宫女去取来了胭脂。
屋内早被他吩咐人放了炭火,一进屋子,谢离就递过来一个手炉,与她一同落座在桌案前。
而后将眉心的红梅拿下来,蘸取了一点胭脂,顺着在额心把红梅的形状细细描摹出来。
这过程用的时间并不长,胭脂虽然用的不大熟练,但谢离的画工极好,没一会就把形状画的与那朵红梅一般无二。
映在她眉心,与那一张昳丽的面容相衬,更多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她眼尾带了几分融融的笑意,落梅花钿珠玑生辉,灵动的神色晃过谢离眼底,他一时略微有些失神。
“来看看。”
他取了一旁的铜镜过来,盛怀宁往里面一看,顿时有些怔愣。
她伸手,一点点拂过眉心,又低头看了看那片红梅。
“方才……”
“虽然红梅不能一直置于眉心,雪也会融化,但这花钿和红梅一样漂亮,宁宁勉强笑纳,嗯?”
谢离道。
这哪能说是勉强。
盛怀宁嘴角微微扯开,问他。
“你当真是第一次画花钿?”
看这样熟练的程度,怎么也不像是第一次。
谢离顿时哑然失笑,微微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顺着抚到一旁冻的有些红的耳垂。
“宁宁对我,似乎不怎么信任?”
“为何这样问?”
“不然为什么当时问我有没有给人挽发,如今又是花钿。”
“只是问问。”
“没有。”
谢离继而开口。
“虽然今日是第一次描花钿,但宁宁若是喜欢,日后我也能天天为你画。”
一句话落,谢离看着她眉心的花钿,又道。
“宁宁如今,总让我想起一句诗。”
“什么?”
盛怀宁下意识问他。
“芙蓉不及美人妆。”
谢离看着她,一字一句。
旁人用这句诗赞颂过太多上京贵女,他一向看过便忘,寻不得其中章法与真正意思,直至如今见过她。
才真正明了这句诗的意思。
门外的雪花漂亮,红梅亦不逊色,但对谢离来说,再好看的花,及不上如今他面前,坐着的盛怀宁。
ps:“芙蓉不及美人妆”引自唐代王昌龄《西宫秋怨》。
另,古代花钿大多是贴上去的,其实描上去的很少,这里想让小谢自己动手,所以浅浅算一点私设~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