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鼠 作品

第1115章 有生路的

腊月下旬。

夜色渐渐笼罩天地,遵化城内一盏盏灯火亮起,气死风灯悬挂在街上的木杆上,持着灯笼的巡逻士卒从街市上走过,紧张惶急的空气在城内蔓延。

为了不久后的战争,城中的街道已经清理干净,城墙加强了巡逻,值守的士兵间偶尔也有交头接耳的,面上的神色隐藏在暗中看不清楚。

也有相熟的人在宵禁之前就聚集到一起,关上房门对坐而饮。

“……你还活着。”“……你也没死?”

昏暗的灯光下,楚明玉同曹明济两人同时开口,面面相觑一眼,又同时干笑一声:“我不是那意思……”x2

楚明玉:“……”

曹明济:“……”

两个曾经同朝为将,如今皆是寄人篱下的将领大眼儿瞪小眼一阵,齐齐闭上嘴,脚趾在各自的皮靴中一阵扭动。

放在炭火上的酒器发出咕嘟的声响,酒香从中飘出,两个正不知说什么好的人顿时有了话题,曹明济伸手端起木把,将酒壶凑到对面的碗口,脸上肌肉抽了一下:“……这是城内奚人酿的三粮酒,据说味道不错,楚兄尝尝。”

“三粮酒好啊,哈哈哈,嗯……”楚明玉伸开手掌在腿上擦擦,点点头:“三粮酒好啊……真好啊。”

“我也觉得好……”

曹明济木着脸,给对方倒完,又给自己满上,端起来,嘴唇蠕动数下,挤出一句:“……饮一个。”

楚明玉连忙端起来与对方碰了,一饮而尽,对面曹明济又拿起酒器给他满上,两人也没吃东西,就这么干巴巴喝了五碗酒,随后各自叹口气。

“萧干败了,老子虽被他救出那死地,却又入了个死城。”曹明济伸手撕下桌上鸡腿儿,咬了两口,眼直直看着沉默的熟人:“楚兄,你是怎地又跑回这城了?”

“……哪里是我想回来,路上撞上萧干残部,被带回来的。”楚明玉闷声闷气说着,心中憋闷,一手撕了块肉塞嘴里,一面拿酒倒了:“娘的,老子想跑都比人家少俩腿儿,走都走不了。”

一口喝尽碗中酒,啪的扔在桌上,看着那碗在那转:“曹兄,咱们兄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凭着城内的兵马守不住的,你没什么想法?”

“……想法,什么想法?”曹明济微微低头,眼神儿发直的看着渐渐停滞旋转的酒碗:“老子砍了檀州太守投降的,我倒是想叛回去……”

张口狠狠将鸡腿咬成两截,狠狠将鸡骨头嚼碎,“噗——”一口吐到桌上:“他齐国还会收我?”,整个人往木椅靠背上一撞,双眼无神的盯着房梁:“老子死定了,楚兄你也差不多,张觉反叛,齐国不会放过他,你们怕是也上了齐国的名单。”

楚明玉默不作声地给两人斟酒,曹明济看也不看,手在桌上摸了两下,抓起碗往嘴中倒去。

“有生路的。”楚明玉端着酒看着对面有些颓废的身影,渐渐凑近嘴边,接触,倾斜的碗身遮住眼睛。

“……何意?”曹明济瘫坐着看向对面。

“未必就是必死之局。”

抹去唇上的酒渍,楚明玉放下酒碗,脸上带笑:“今次兄弟我换上士卒衣服逃出生天,曹兄自然也可以,这齐军还能挨个看你是哪个不成?”

曹明济摊在那里眼珠子乱转,陡然坐起身,一拍大腿:“着啊,老子又不是神仙,哪能全天下都认识,到时候换一身衣服往士卒里面一藏,到时候随着残部投降,哪个知道我是谁,等到了安全地方再想法子逃命就是!”

接着两眼放光的看着楚明玉:“楚兄,这次平州的士兵还有多少?”

楚明玉想了想:“应是够守一面城墙之数,就算萧干不分一面墙给平州兵,也会有一段才是。”

这人当下站起来,一揖到地:“我会想法子靠近兄弟那边,到时一切拜托楚兄了。”

楚明玉缓缓点头:“应当的。”

身影坐了下来,举杯劝酒的声音响起。

……

时间再紧张的等待中流逝,不过一夜功夫,黑压压的身影出现在天与地连接之处。

当当当——

金钟示警的声音敲响,萧干猛地推开房间大门:“怎生回事?可是齐军攻来了?”

亲卫相互看看,有些疑惑的摇摇头,萧干神色不虞:“快,先给俺披甲。”

几个亲卫领命连忙进来,刚刚把披膊带上,外面响起脚步声响:“大王,齐军来袭。”

室内人的手一缓,接着惶急的加快速度,片刻萧干披挂齐整,提着一柄铁刀快速跑出,跨上战马跑去城墙那边。

黑色的洪流向着遵化城蔓延,脚下的墙砖似乎微微颤抖。

风吹过城墙上的旌旗发出布匹抖动的声响,冬日的天光下,骑兵风驰电掣的奔跑过来,属于齐国的黑红旗帜映入眼帘。

“传令各营,按照战前所商之事防守城墙。”

站在女墙后的萧干面无表情:“传令萧敌里,多运送石头擂木上城头,从现在开始,一切以优先击溃齐军为主。”

城墙上的身影来回奔走,一个个士卒面无表情的进入应当防守的位置,将官呼喊出声,弓箭手背着箭袋,不管其中粘着白羽的箭矢跳动,跑去后方。

战鼓敲响戒备的鼓点,与外面响起的牛角号相互辉映,传去城中。

“大王,让末将带兵冲一次。”白彦敬按着剑柄上前沉声开口,身后几个面貌粗犷的奚人将领同时躬身请命:“末将亦愿出城而战。”

“不可。”萧干想也不想拒绝:“我军人数锐减,出城野战危险太大,城内平州兵马多汉人,善守城,此时在城中坚守为宜。”

白彦敬上前一步抱拳,苦苦劝说:“大王,可是我等兵马都是惯于在外而战,若是困于城内,则十分力能发挥四成就算长生天开眼。”

其余将领也是七嘴八舌的相劝,萧干摇头只是不允,听的不耐烦伸手一挥:“好了,此事俺自有决断,你等不用多言。”

一众奚人将领相互看一眼,颓然领命:“是,我等告退。”

萧干目光扫过他们,又放于城外,原野上,战马奔驰扬起的黄土落下,一个个成块状的方阵之间有攻城器械在行进,一辆辆携带战鼓的车辆排成一排有力的鼓点敲响,号角的声音在军阵中吹起,阵列缓缓变动起来。

脚下溅起尘埃,冷硬的土地与皮靴接触的瞬间发出轰鸣声响,片刻后,一面血色大旗后方,“林”、“唐”的将旗飘飞,穿着厚重铠甲的身影走上前方。

“齐军陷阵营……”

萧干吸一口气,眼睁睁看着代表右武卫的旗帜也在移动,随后拔出腰间长剑,高举:“众将士,此乃我奚人生死存亡之际,本王宣布,杀敌一人者,赏银十两,杀一将者赏银百两,功封节度使!杀——”

“杀——”

……

寒风吹过战阵,吕布坐在赤兔马上,隐约听着城头沸反盈天的吼叫,呼出一口白气:“还挺有精神。”,目光盯着城墙开口:“传令,各军向前,平灭此獠。”

咚咚、咚咚——

鼓点的声音一变,激昂的声响让前方各军将领转头拔剑:“进攻——”

轰——

军阵之中的士卒齐齐用兵器顿了下地面,尘土在地表飘起,随后迈开脚步的身影沉默向前,一道道兵刃的反光从下方映入城墙上方人影的眼中。

石弹、弩机、弓矢、火箭,次第向着城头抛洒,上方也有箭矢、床弩反击过来,鲜血与惨叫渐渐成为天地间的主旋律。

吕布冷眼看着自家军队的士卒爬上城墙,厮杀的呐喊汹涌的响起,不停有人从高处掉落下来,摔在地上血肉模糊,也有黑色的身影在城头拼死挥砍,一张带血的面孔陡然趴在墙垛上,一条伤痕从头顶一直延伸到下巴,就连头上铁盔也是多了一道豁口。

更多的脚步踩过血泊,攀爬云梯而上,穿着重甲的身影在两个持矛的身影带领下走入攻城塔,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梯而上,踏着硬木板跳上城头。

“无趣。”白色的热气从唇间飘出,吕布垂下望着城头的目光:“传令王德,以他为主将,耶律马五、完颜活女为副,带兵将遵化城的退路给朕看好。”

有传令兵飞驰而去。

吕布再次瞥了一眼城头,攀爬的身影已经少有掉落下来,涌动的黑色渐渐覆盖城墙,一切都在陷入杀戮之中。

徐文甩了甩握刀的手臂,地上有被他砍断的数杆长枪,四周都是厮杀的身影,血水随着兵器的舞动洒了出来,视野前方数丈的距离,平州兵正在后退。

就在不久前,萧干麾下的守将白彦敬带着亲兵在这里抵挡攻势,被他领着左武卫的士兵杀过来,与对方打了数个回合,对方抵挡不住,率先退走,只是遵化的兵马虽然陷入颓势,却还没进入溃败。

“杀过去,将那边的守将宰了,他们不过是辽军转换而来,都是一般贪生怕死的种。”

徐文甩落刀上的鲜血,收拢周围的兵卒,放声大喊得同时,那边楚明玉也看到了他,将一名杀到他跟前的齐军士卒踹飞,带着身边的亲卫向后退却。

沿途有人抬起擂木到墙垛上,他也没看,径直跑过这边,转头看一眼徐文与城头上的兵马杀到一起,吸一口气,快速奔向另一个城段处。

黑甲的人群正在与城头的阵列激烈的碰撞,一道道带着森寒的刀光劈入人的身体里,呐喊声、惨叫声、残肢与死尸都集中在这片城墙上。

曹明济手中的兵器猛挥,将逼上来的敌军击飞,魁梧的身子转动,眼睛扫视四方,看着跑过来的楚明玉眼神一亮,连忙挥刀将靠近的身影劈砍开,几步蹿过去:“楚兄,快,快找个地方让兄弟我换装。”

“好。”楚明玉没有多言,直接一点头,手中刀向右侧一摆:“那边是下城墙的地方,咱们过去。”

曹明济心急,连忙转过身迈步要跑,“嘭——”撞上楚明玉的亲兵,一时不查踉跄后退,手一抬,“哎?你长不长眼!”喊了一句。

恶风从右侧吹过来,曹明济双眼还看着那亲卫,“噗——”脑袋斜斜飞了起来,喷涌而出的热血洒在挡路的亲卫脸上。

咚——

带着铁盔的首级在地面滚动几下停住。

楚明玉垂下手中铁刀,一滴滴鲜血落在地面、溅开,迈动的脚步走去曹明济跟前站住,弯腰将他首级抓到手中,看着定格在那脸上惊愕的神情,呢喃一句:“有生路的,生机就在你身上啊,曹兄。”

城墙上的厮杀没有因为某一人的死亡而稍停,徐文手中横刀扫过人的脸上,光华闪烁间,那平州兵嘴部以上的部位飞上半空,喷射着鲜血倒下。

楚明玉转头时,杀的一身是血的右武卫将士离着他已经只有四五丈的距离。

“嘶——”他深吸一口气,连忙一把将曹明济的脑袋高高举起,对着冲杀过来的猛将:“我等投降,此乃齐国叛将曹明济的首级,还望将军明鉴!”

“我等投降,此乃……”

身旁亲兵一起喊起来,声音震动城墙,无数的目光看过去,随后喊杀声再次响起,适才愣住的平州、奚人兵马接连倒地。

徐文抽出捅入敌军腹部的长刀,任凭鲜血溅射在腿部的战甲上,走过去看着楚明玉的眼睛,又望一眼他手上举着的首级,横刀指了他一下:“你最好未骗本将,不然把你脑袋和他摆在一起。”

楚明玉心中松一口气,连忙低头:“不敢。”

阳光自天边投射下来,转去偏西的方向,时间已经过午,吕布已经没再继续盯着城墙,原本以为最少要持续一日的攻防,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分出胜负,是他高估了城中兵马的士气与军心。

身旁余呈、卫鹤等人也拱卫身侧并未离开:“陛下,此城看来马上就要拿下了,或许来年春日咱们就能结束此次战事。”

“朕也愿如此,今年这战事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吕布笑了一下,正要继续说下去,有插着三面红色小旗的快马从西面而来,被左武卫的士卒领着过来这边,将手中的情报递了上去:宋军两路攻良乡已被击败,昭武校尉陈赟战死。

“陈赟……”吕布大手哗地捏紧,手中纸张发出一声轻响。

“陛下?”余呈卫鹤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带着一种不好的预感:“陈赟将军怎地了?”

“……死了。”吕布闭闭眼,随后睁开,带着些许怒意的眼神瞟向遵化城:“传令攻城的将领,朕要萧干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