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上工铃声响起,安红杏正对着镜子试戴新缴来的红绸发卡。镜中少女脖颈上紫水晶项链泛着冷光,这是上月从被举报的人家小姐尸身上扯下来的,沾着血渍的银链子在她锁骨处晃荡。
"都出来!公社查违禁品!"
院外喧哗声惊飞了檐下麻雀。大房长子一脚踹翻条凳,藏青色中山装口袋里还别着三支钢笔——那是一个月前被他逼死的语文老师的遗物。他抓起桌上《赤脚医生手册》垫在茶壶下,全然不知书页间正夹着安宜修昨夜塞入的《纳兰词》残页。
"同志您看!"王老太太突然从柴房钻出,手里捧着沾满药粉的狼毫笔,宜修看到后也赶紧说道"这...这不是红梅姐常夸耀的宝贝吗?"她怯生生望向人群后的老文书,那人正盯着笔杆上模糊的"沈宅"刻字浑身发抖——二十年前被沉塘的沈家小姐,正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
安红梅突然尖叫着扑向药包,却抖落出更多泛黄信笺。纷纷扬扬的纸片里,有人认出其中一张正是当年沈小姐投河前写的绝命书。
老文书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死死扣住狼毫笔,青筋在枯树皮似的皮肤下跳动。围观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这位素来温和的公社干部,此刻眼中翻涌着二十年未曾褪去的痛楚。
"沈家藏书阁的笔筒..."他喉结滚动着扯开笔杆暗格,一卷泛黄的《漱玉词》应声而落,"当年你们大房带人抄家时,说这些是封建余毒要全部烧毁。"
安红梅的父亲踉跄着后退半步,额头重重撞在供桌上。他当然认得这支笔,正是他亲手从沈小姐染血的指间掰下来的。那个下着冻雨的夜晚,十六岁少女被推进冰窟前,曾用这支笔在他手背划出三道血痕。
"查!都给我查清楚!"公社书记突然暴喝。两个民兵拽住想逃的安红军,三支钢笔摔在青砖地上,其中一支滚出张泛黄的照片——纺织厂女工坠楼时攥着的全家福,背面还沾着暗褐色血渍。
安宜修蹲下身捡起安红杏慌乱中掉落的紫水晶项链,对着晨光轻声道:"这不是陈地主家二姑娘下葬时戴的吗?上个月迁坟,棺材里可是空的。"她话音未落,几个壮汉己经扭住尖叫的安红杏,少女颈间项链在挣扎中崩断,水晶珠子滚进祠堂排水沟的淤泥里。
正午阳光穿过天井斜照在供桌上,二十年来第一次,大房众人跪在了列祖列宗牌位前。安宜修望着簌簌落灰的房梁,想起前世那些被推进深渊的人们,此刻正在田间地头首起了腰。风卷着晒谷场的新麦香涌进祠堂,裹走了经年不散的血腥气。
族老握着朱砂笔的手悬在族谱上方时,檐角铜铃正撞碎一缕穿堂风。安红梅父亲突然暴起嘶吼,却被人按着后颈重重磕在青石砖上——三颗带血的牙滚过写满罪状的宣纸,停在《漱玉词》残页的"凄凄惨惨戚戚"处。
"安氏长房一支,今日除籍。"
老族长苍老的声音震得供烛猛晃。嗤啦一声,写满大房三代姓名的宣纸被撕成两绺,纸屑混着安红杏昨日的红绸发卡,一并扔进焚化炉。安宜修看见炉火中浮起陈地主家二姑娘的桃木梳,那是迁坟时老人执意要烧给孙女的念想。
七日后晨雾未散,公社驴车拉着大房五口人往北边农场去。安红军中山装别着的钢笔早被收缴,此刻正死死攥着半块窝头。车尾的安红梅突然尖叫起来——她发现包袱里母亲偷藏的金戒指,不知何时变成了颗生锈的图钉。
"该!"
路旁割猪草的妇人首起腰,她男人去年因着安红军举报,至今还在水库劳改。十几个半大孩子追着驴车扔土块,碎石子在车板蹦跳着,惊醒了缩在角落的安红杏。这个曾把女同学逼到退学的姑娘,此刻正把化脓的指尖塞进嘴里啃咬——她那夜慌乱中抓到的"紫水晶",不过是染色的玻璃渣。
安宜修站在老槐树下,看驴车碾过当年沈小姐沉塘的河滩。对岸赤脚大夫带着新收的徒弟进山采药,少女纤瘦的背影背着竹篓,阳光给粗布衣襟镀了层金边。晒谷场传来会计家闺女清亮的吆喝声,她刚被选为生产队记分员,脖颈上淡粉丝巾随风扬起,像朵绽在晨光里的木棉花。
安老大一家初到农场便坠入炼狱。霉窝头就着苦井水,血泡在铁锹柄上结了痂。安红杏夜夜在茅草棚里发癔症,流脓的十指将土墙抠出半指深的沟。第三日破晓,人们发现她蜷在血泊里,指甲缝嵌满碎砖屑。
晌午挖水渠的哨声未落,安红梅的杂粮饼被野狗叼走。她追着野狗跑到乱葬岗时,野狗群绿荧荧的眼珠子己围成圈。黎明前最后一声惨叫惊飞了老鸹,土沟里只剩半
截染血的粗布裤腿。
当夜暴雨冲垮粮仓,安家其余五口正在仓内抢修房梁。椽木裹着千斤湿稻谷砸下来时,大家听见安老大的脊梁骨发出枯枝断裂的脆响。
七日后收尸队在淤泥里翻出本《漱玉词》,泛黄书页间粘着半块金箔,正是当年沉塘的沈小姐鬓间那枚金凤残羽。祠堂檐角的铜铃无风自鸣,震落了积攒三十年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