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涌智流 作品

第11章 泾渭争浊清(上)

关中平原,十月微霜。

平原四面环山,沃野千里。透过晨雾,依稀可见远处的泾水与渭水在平原上蜿蜒交汇,宛如两条巨龙纠缠于大地。一队骑士沿着北上的官道疾驰,扬起阵阵黄尘,为首者正是奉秦王之命前往关中治水的李明衍。

十五日前,他告别了李冰,带着孙章、楚铁、邓起与魏般四名助手,踏上了这条通往未知的道路。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这个清晨,望见了传说中的关中。

"李水官,就是那里了。"带路的秦使指向前方一片开阔地,"泾水与渭水交汇之处,正是水患最为严重之地。"

李明衍勒马凝视。他虽已阅读过诸多古籍记载,但亲眼所见的关中地形仍令他震撼。北依黄土高原,南望秦岭山脉,东西狭长,泾渭纵横。这片土地,正是后世"八百里秦川"的雏形。

泾水与渭水在此交汇,一浊一清,泾渭分明。浊水奔腾而下,夹带着北山泥沙;清流缓缓东去,映照着南山晴空。两水相遇之处,泾水混浊的褐色与渭水清澈的碧绿形成了一道奇异的分界线,仿佛上天有意为之,让两种本性迥异的水流彰显各自特性。

"真乃奇观!"李明衍站在河岸上,望着这一奇特景象,不由发出感叹。他身后跟着四位从蜀地同来的助手——年迈的孙章、壮实的楚铁,以及年轻的测量师邓起和文士魏般,几人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撼。

李明衍刚抵达关中三日,尚未正式入手泾水治理,便特地来到泾渭交汇处实地考察水情。此时的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刚穿越而来的惶恐水利工程师,经过都江堰的历练,他眼中多了几分沉稳和自信,腰间挂着水官官印,背后是一段传奇经历和累累功绩。

"水官,您看这泾水,浑浊如此,与岷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孙章上前一步,捋着花白的胡须道。多年的跋涉和劳作,让这位老工匠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旧明亮如初。

"是啊,岷江虽急,却清澈见底;这泾水看着缓慢,却浑浊不堪。"李明衍蹲下身,掬起一捧泾水,任凭泥沙从指缝间缓缓流出,"含沙量极高,难怪当地人说泾水一斗,沙占八升。"

楚铁粗犷的脸上露出疑惑:"先生,秦王诏书上说泾水水患严重,但我看这水势平缓,也无决堤溃口,何来水患?"

李明衍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腰间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小心地装了些泾水,又走到渭水边同样取样。随后,他从包囊中取出一个奇特的小装置——那是他用现代原理但古代材料自制的简易浊度测量器。

这装置由三部分组成:底座是一块打磨平整的青铜片,中间立着一根细长的玉棒,顶端则是一个精巧的铜制转盘,上面刻着细密的刻度。李明衍将泾水样本倒入底座边缘的凹槽,轻轻旋转顶端的转盘,只见玉棒缓缓下降,直到其尖端刚好被水中泥沙遮住不见为止。

"这是何物?"魏般忍不住凑近观察,眼中充满好奇。作为饱读诗书的文士,他对新奇事物总有无限探究欲。

"此乃测水浊度之器。"李明衍耐心解释,"水越浑浊,玉棒入水便越浅,刻度数便越大;水越清澈,玉棒便能沉得越深,刻度数越小。"

孙章摸着胡须,赞叹道:"妙哉!老朽打造水工器具数十载,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巧之物。"

"先生,此物可是东海奇术?"邓起小声问道。他是四人中最年轻的,对"方士"手段颇为好奇。

李明衍微微一笑:"非也。此乃格物之道。自然有其规律,人只需仔细观察,便能掌握。比如水之清浊,本就可用目测,只是肉眼观察难免有误,故而制此器,使测量更为精准。"

"先生此言,颇合《墨子》中仪器之说。"魏般恍然大悟,"《墨经》中不是有云以目视目,必不自见;委照以镜,则得亲见其面?先生这是以器辅目,确为精巧之道。"

李明衍心中暗喜。这便是他身为穿越者的优势——将现代科学原理简化,用古人能理解的方式呈现,既不显得太过离谱,又能发挥其实用价值。

"此水患,不在于水势汹涌,而在于含沙过多。"李明衍一边操作着测量器,一边解释,"沙多则河床抬高,水道变浅,一遇大雨,便会漫溢成灾。更糟的是,这些泥沙冲入良田,覆盖表土,使得庄稼无法生长。"

楚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前些日子我们路过的村庄,见田地虽广却庄稼稀疏。想必是这泥沙所致?"

"正是。"李明衍点头,取出另一样工具——一方小巧的木框,底部铺着一层细密的丝绢。他将泾水缓缓倒入,水流过丝绢,泥沙被截留。

"看,这便是每斗水中所含泥沙。"他指向丝绢上的一层厚厚泥沙,"水中泥沙太多,不仅堵塞水道,还会伤及农田。就如人饮食,若食物不净,岂不伤身?"

孙章凝视着那层泥沙,叹道:"如此说来,治水先要治沙?"

"老孙说得对。"李明衍赞许地点头,"水无定形,因器而异;沙有定质,可截可导。治水难,治沙更难,因为沙源常在水源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邓起有些困惑:"那么,这泥沙从何而来?若不知源头,如何治理?"

"水之源,必在山;沙之源,则需寻因。"李明衍将目光投向远方的山脉,语气笃定,"自然之力,如风化山石,原能造沙;但若沙量骤增,必有异因。或为滥伐林木,或为过度开垦,甚或..."他顿了顿,"或有矿物开采,污水排放。"

四位助手面面相觑,似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已超出了单纯的自然现象。

"怪不得关中虽地广人稀,却粮食不丰。"魏般恍然大悟,他虽年轻,却学识渊博,

"不止于此。"李明衍摇头,看着测量结果,眉头越皱越紧,"这泾水含沙量比我预计的还要高。按我对关中地质的了解,不应该有如此高的浑浊度。"

邓起问道:"莫非有异常原因?"

李明衍点头:"我怀疑这泥沙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为加剧的结果。上游可能有不当的开垦或采矿活动。"

"如此说来,这便不仅是治水问题,还牵涉到治政了。"孙章低声感叹,"水官初来乍到,恐怕不宜贸然指责当地官员疏于管理。"

李明衍微微一笑:"老孙所言极是。我们先把水情摸清,再谋后策。"

正当一行人准备离开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和人声喧哗。转头望去,只见一支衣着华贵的队伍向这边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两位中年男子,一个身着紫袍,头戴高冠,气度不凡;另一个则穿着儒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那是...赵易和客卿入秦的邹衍!"魏般低声惊呼。

李明衍心中一凛,赵易在蜀地的手段,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李水官!别来无恙啊!"赵易率先翻身下马,大步迎来,脸上堆满笑容,"蜀地都江堰一战功成,造福一方,实乃我秦国之福!"

李明衍不卑不亢地回礼:"多谢御史秉公上奏,明衍跟随李郡守,总算不负王命。"

赵易接过话头:"水官有所不知,我现在已调任典客,近日正迎邹老先生客卿入秦。"

"李水官,初次相识,果然见面更胜闻名!"邹衍也下马相迎,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老朽邹衍,研读五行德运之法,果然大秦水德将盛,今日果然在蜀中显灵,令人钦佩。"

赵易又凑近身子,低声笑着说“先生得李郡守大力举荐,大王对水官将来定有重用,不日将召见先生,先生可做好治理泾水之策。”

"上官盛情,在下感激不尽。"李明衍谦虚地回应,"只是在下才疏学浅,担心难以胜任泾水治理重任。"

邹衍捋须微笑:"先生何必自谦?都江堰之功,天下皆知。更何况,泾水与岷江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以先生之才,定能手到擒来。"

赵易也附和道:"正是此理!秦王已经下令,调集五千役夫听候先生调遣。所需材料和工具,皆由关中六县共同提供。如此规格,乃是前所未有啊!"

李明衍听出这番话中的弦外之音——秦王对他寄予厚望,此次治水绝非小事,背后必有更大的政治考量。他心中警惕,面上不显,只是谦逊地表示感谢。

"对了,李先生方才在做什么?"赵易突然注意到李明衍手中的测量装置,好奇地问道。

"不过是测量水质罢了。"李明衍轻描淡写地回答,不想透露太多。

邹衍却眼光如炬:"先生这测量之器,倒是奇特。看上去似是能测水中杂质多寡?"

李明衍暗叹邹衍的敏锐,点头承认:"确是如此。这泾水浑浊异常,我怀疑上游可能有异常情况。"

"异常?"赵易闻言,脸色微变,"先生何出此言?"

李明衍指向泾水:"以关中地形和季节来看,泾水含沙量过高,非自然形成,恐有人为因素。"

邹衍和赵易对视一眼,随后邹衍沉吟道:"先生慧眼如炬。确实,近年来韩国在上游开采矿石,导致泥沙入河,使得泾水浑浊加剧。"

"韩国?"李明衍有些意外,"韩国与秦国世代为敌,其地位于东方,怎会在泾水上游开矿?"

赵易解释道:"泾水上游虽属秦地,但边境处有一块飞地,乃是先秦时代割让给韩国的。韩人在那里开采矿石,借口是古老的条约赋予了他们采矿权。"

"秦王早有意收回此地,但碍于六国之约,暂时无法出兵。"邹衍补充道,"所以才想通过治水,解决泾水浑浊问题,一来造福关中百姓,二来向韩国施压。"

李明衍听罢,若有所思。看来这次治水任务背后,牵涉到秦韩两国的领土争端和政治博弈。自己被调来关中,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治水才能,更是被卷入了这场国与国之间的暗流涌动。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既然秦王信任,在下必当尽力而为。不过,治水之前,我需要亲自前往上游考察,了解实际情况。"

"这..."赵易有些迟疑,"上游接近韩国领地,极为危险。韩人对秦国人极为敌视,先生若贸然前往,恐有不测。"

李明衍坚持道:"不亲眼所见,如何制定治水方案?上官若担忧安全,可派军士随行保护。"

邹衍似乎对李明衍的态度很欣赏,点头道:"李先生心系治水,不畏艰险,令人钦佩。三日后我愿陪先生前往上游,如何?"

李明衍欣然应允。

赵易见状,也不再反对:"那就这么定了。今日天色已晚,我已在城中准备好住处,请先生随我们一同入城歇息。明日朝见秦王后,再详议治水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