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随赵易、邹衍返回咸阳城。路上,李明衍心思活络,他感觉今日的相遇并非偶然。邹衍和赵易对自己的热情,背后必有深意。尤其是邹衍,作为稷下学宫的大家,与自己本无交集,为何会极力推荐自己入秦?
入城后,赵易将李明衍一行人安置在一处临水的精美院落。这院落三面环水,只有一条窄桥与外界相通,名为"濠园"。李明衍一眼便看出,此地虽美,却易守难攻,进可享清福,退则成囚笼。
"李先生,此处乃秦王赐给贵客居住的上宾之地,"赵易笑容可掬,"今晚本官已备下薄酒,为先生接风,还请勿辞。"
黄昏时分,宾客陆续而至。除了赵易、邹衍外,还有几位李明衍素未谋面的秦国重臣。他们个个谈吐不凡,眼神深沉,看向李明衍的目光中既有好奇,又有审视。
厅堂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泾渭流域舆图,精细至每一条支流、每一座山峦都清晰可辨。李明衍心知,这不是寻常宴席,而是一场不见刀兵的博弈。
席间,赵易引领众人畅谈治水之策,话锋却总在不经意间转向李明衍的身世来历。邹衍则时而补充,时而质疑,似在试探李明衍的真实学识。
"听闻李方士在蜀地用商周三四比之法破解岷江水患,不知此术源自何处?是道家秘传,还是墨家机巧?"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官员突然发问,眼中闪着锐利的光芒。
李明衍微微一笑:"非道非墨,只是顺应水性罢了。水无定形,因器而异;分割水向不过是寻找水之性情最为和顺的比例。"
"先生此言似是而非,"另一位头戴方巾的儒者反驳道,"水性本就刚柔不定,如何能用固定比例约束?《易经》云坎为水,水德变化无常,岂能以人力测度?"
"正因水性变化,才需寻找其中规律。"李明衍不慌不忙,"就如《周髀算经》中云勾三股四弦五,乃天地之常数。黄金分割亦是如此,为水找到最适宜的流向,既不违其性,又能为人所用。"
"哼,方士之言,巧辩而已。"一位身着锦袍的老者冷笑道,"若真懂水性,为何不解释泾水之患?想来不过是蜀地水情简单,侥幸得手罢了。"
厅内气氛陡然紧张。李明衍不卑不亢,手指轻敲舆图上的泾水源头:"明者见于未形,智者见于未萌。水患之因,必先溯源而上。泾水混浊,非其本性,必有异因。"
"李方士以为,水有何德?"邹衍突然发问,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李明衍知道,这是在考校他对阴阳五行之道的理解。若答不好,便会露怯,被视为冒充方士;若答得太精,又恐引人猜疑。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李明衍不卑不亢,"水德之要,在于顺势而为,因时而变。泾水为何成患,正因失其本性,被迫夹带异物。"
"好一个被迫夹带异物!"方巾儒者冷笑,"先生此言,是在暗示泾水之患乃人为?如此大胆揣测,难道不怕惹祸上身?"
"不敢揣测,只是实言。"李明衍从容应对,"昨日我已取样测量,泾水含沙量之高,非自然形成。自古言之,实者,真知也;虚者,假说也。我只凭眼见之实,不敢妄言。"
赵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李方士如此笃定,莫非已有证据?"
"证据就在此。"李明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内有泾水样本,沉淀出厚厚一层矿物质,"此沙非寻常河沙,而是矿石粉末,色泽特异,必有来历。"
邹衍目光如炬:"先生博闻强识,连矿石粉末都能辨别,令人佩服。只是泾水上游险峻,韩国边境又有匪患,先生若要亲往查验,恐有不测。"
"知险而进,正是仁者之勇。"李明衍坦然回应,"若因畏险而退,何以对得起秦王之托与百姓之望?"
"好个仁者之勇!"邹衍忽然捋须大笑,打破了厅内紧张气氛,"李方士不愧是智者,既有明察秋毫之见,又有临危不惧之心。老夫佩服!"
席间气氛微妙地缓和,但李明衍知道,这场舌战不过是开始。每一句对答背后,都暗藏机锋;每一次追问之下,都有深意潜伏。他如同一叶小舟行于惊涛骇浪之中,既要顺流而下,又不能随波逐流。
邹衍目光沉郁,最终说道:"李方士对水之理解,足见功力非浅。若能将此理用于治理泾水,必能成就不世之功。"
侍从鱼贯而入,捧着古朴的青铜酒器。赵易亲自执壶,为李明衍斟酒,那殷勤态度似乎刻意做给众人看。
"此酒乃秦地特产,名为玉液金波,只有贵客才有幸品尝。"赵易介绍道,声音不大,却让满座宾客都能听清。
李明衍微微颔首,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杯琥珀色的酒液。凭借现代人对化学物质的敏感,他察觉到酒中散发着一丝不寻常的微弱芳香,不是酒的醇香,而是某种药草的气味,若有若无。
"请!"赵易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明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李明衍不动声色,拿起酒杯轻轻摇晃,借着烛光打量杯中酒色:"此酒色泽如琥珀,想必陈年已久?"
"确是陈酿。"赵易笑道,"李方士,请尝尝。"
厅内众人都停下了交谈,似乎都在等待李明衍饮下这杯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紧张感。
李明衍心思电转。直接拒饮必然引人怀疑;贸然饮下又恐中了对方圈套。此时,他注意到案上有几只玉雕兽首杯,每只杯底都刻有不同的纹样。自己面前这只杯底刻着"玄鸟",而其他宾客观赏用的皆是蟠螭纹杯——这让他立刻意识到,这怕是专为他这位“贵客”准备的礼器。
"蒙赵上官如此盛情,在下感激不尽。不如借此良辰,我为诸位敬酒如何?"
不等赵易回应,李明衍已转向邻座的官员,那是位鬓发斑白的老者,自称咸阳水官。
"敢问水官尊姓?"李明衍拱手问道。
"老夫姓郑,行七,乃咸阳水官。"老者微微一愣,但仍客气回应。
"郑水官久任水官,经验丰富,想必对泾水水情了如指掌。"李明衍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对方,同时举起自己的酒杯,"请教郑水官,泾水上游可有奇特水源?"
郑水官似乎有些意外李明衍会问这个问题,但他作为地主,不好推辞:"泾水上游确有一处温泉,名曰玄磺泉,水质略带硫磺之气,夏季旱时不涸。"
"玄磺泉!妙哉!"李明衍看似恍然大悟,"《山海经》中不是有云玄磺所至,寒暑不侵?如此说来,郑水官当饮玄鸟杯!"
说着,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玄鸟"杯与郑水官的"蟠螭"杯交换。动作看似随意,却流畅无比,众人只道他是按照杯底纹饰分配,并未起疑。
"玄鸟蟠螭,阴阳相合!"李明衍高举酒杯,"来,郑水官请!"
一旁的赵易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不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提出异议。
郑水官受宠若惊,举起"玄鸟"杯就欲痛饮,赵易忽然咳嗽一声:"且慢!"
厅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赵易看着李明衍,眼中含着深意:"李方士好雅兴,以杯纹配饮,倒是新鲜。只是这玄鸟杯乃是为贵客特备,郑水官也不必太过拘礼。"
"哦?"李明衍挑眉,语带双关,"原来这玄鸟杯有如此讲究?若是如此,在下不胜惶恐,还请郑水官见谅。"说着,他作势欲换回杯子。
郑水官却已感到受辱,脸色一沉:"赵上官此言何意?老夫任水官二十载,难道还不配饮一杯玄鸟杯之酒?"
"这..."赵易一时语塞,显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
"郑水官息怒。"李明衍劝慰道,"既然这是特备的酒,想必有其特别之处。不如这样,我们二人交杯而饮,一同品尝这玉液金波,如何?"
这一提议看似公允,实则暗藏机锋。若酒中真有异物,赵易必然会阻止;若无事,则此举正好平息郑水官的不满。
果然,赵易面色微变,正欲开口,邹衍却突然插话道:"李方士此议甚妙!交杯而饮,乃是结交之礼。今日初会,正该如此。"
在邹衍的推动下,李明衍与郑水官相视而笑,举杯交错,各饮半杯。李明衍暗暗留神,只浅尝一口,余下的借着袖袍遮掩,悄悄倒入案旁青铜漏勺中。
"好酒!"李明衍放下空杯,赞叹道,"果然名不虚传。"
郑水官也连连点头,似乎未察异样。赵易脸上阴晴不定,但见李明衍安然无恙,终于稍稍放松。
席间谈笑继续,李明衍却暗暗观察郑水官的状况。半个时辰后,郑水官的言语渐渐含糊,面色泛红,眼神涣散,显然是酒中药物开始发作。
"郑水官似乎有些醉了?"李明衍关切地问道。
"无事,无事..."郑水官摆手,声音已然沙哑,"只是有些...头晕..."
"郑水官平日最能饮,今日怎么这般不胜酒力?"赵易故作惊讶,眼底却闪过一丝志得意满的神色。
李明衍心知肚明,那杯酒确实有问题,而自己借"交杯而饮"之名,巧妙避开了陷阱,同时也让郑水官无辜"中招"。不过,从赵易的反应看,这酒中之物应该不是致命毒药,而是某种能让人失态或吐露真言的药物。
"李水官,若成功治理泾水,不知有何打算?"赵易似漫不经心地问道,眼神却异常锐利。
"在下只愿借水利民,别无所求。"李明衍谨慎回答,暗自揣测赵易的真实目的。
邹衍意味深长地说:"水润万物,亦能蚀之;阴阳相生,吉凶相依。李方士精通水理,想必深谙此理。"
话中有话,李明衍心知肚明。这是在警告自己,水利之术可兴邦,亦可亡国,秦王重视,亦是忌惮,用水之人,因水获益,也会因水招祸。
宴席渐至深夜,。郑水官已然昏睡过去,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赵易命人将他扶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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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水官醉得如此之深,还请好生照料。"李明衍故作关切地嘱咐那几名侍从。
赵易不动声色:"自会安排妥当。李水官不必挂心。"
李明衍心知,那位郑水官恐怕已被自己无意中害了。表面上看是自己逃过一劫,但这场无形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只会更加凶险。
"夜深了,诸位请回吧。"赵易起身相送,"李水官远道而来,想必也乏了。"
宾客散去,李明衍站在院中,看着那一轮孤月映照水面,心中波澜起伏。这一晚的宴席,表面上是接风洗尘,实则是明枪暗箭的试探,几乎可与当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鸿门宴相比。
宴席散去,客人离开后,李明衍与助手们聚在一起分析情况。
"水官,我总觉得这赵易和邹衍别有用心。"孙章低声道,不知何时站到了李明衍身后。
李明衍微微点头:"老孙慧眼。他们表面热情,实则处处试探,尤其对我的测水装置很是关注。"
"水官来关中,恐怕未必只为治水。"孙章忧心忡忡,"这些达官显贵,心思难测,先生务必小心。"
"我心中有数。"李明衍轻叹一声,"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治水是实事,既能造福百姓,又能积累经验,何乐而不为?至于背后的政治算计,我们且走一步看一步。"
孙章点点头,却仍忧心忡忡:"只是先生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遇险境,如何应对?"
"有你们在,我自不担心。"李明衍微笑道,拍了拍老工匠的肩膀,"况且,这咸阳城虽比不得蜀地山川秀美,却也自有一番气象。或许,这里有我命中注定要完成的使命。"
楚铁将院门紧闭,压低声音道:"先生,刚才我听门外侍从说,那位昏睡的水官恐怕..."
李明衍心中一沉。一场无形的争斗已经开始,他被卷入了一张远比泾水更为复杂的网中。那些笑脸背后的算计与杀机,如同泾水中的暗流,随时可能将人吞噬。"
夜风拂过,吹散了院中的灯烛。李明衍站在院中,望着天上的繁星。千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记得他吗?会记得泾渭交汇处那场清浊之争吗?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己所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天色微明,濠园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卫士报号声。李明衍尚在院中冥想,思考昨夜宴席上的种种试探,便听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李水官,下官乃秦王内使,奉王命前来宣召。"门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李明衍不由一惊。按原定计划,他应该在三日后与邹衍一同前往泾水上游考察,为何秦王今日突然宣召?
魏般匆匆赶来:"先生,是秦王的内使,看样子事出突然。"
李明衍点头,命人开门。只见一位身着黑衣、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门外,面色严肃,神情急切。
"李水官,秦王有急事相商,请速随我入宫。"内使行了一礼,语气虽恭敬,但明显含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
"不知何事如此紧急?"李明衍问道。
内使摇头:"王命在身,不敢多言。请水官即刻随我前往。"
李明衍转向四位助手:"你们留在此处,整理昨日所得资料。若有异常,立即派人通知我。"
孙章忧心忡忡:"先生,这突然宣召,恐有蹊跷..."
"无妨。"李明衍低声安慰,"秦王既然派正式内使前来,想必是正事。我去去便回。"
匆匆跟随内使出门,只见门外已备好轻便马车。上车后,李明衍注意到随行的不仅有卫士,还有几位面容凝重的官员,个个神色匆忙,似乎确有急事。
"内使,可否告知发生了何事?"李明衍再次询问。
内使犹豫片刻,终于低声道:"昨夜,泾水支流突发水患,淹了几个村庄。秦王龙颜大怒,连夜召集水官议事,却无人能解。今晨得知李水官在咸阳,特命我火速相请。"
李明衍心中一动。昨日还风平浪静的泾水,今日突发水患?这变化之快,绝非自然现象。难道...他想到昨晚那位被"错饮"药酒的水官,难道他们已经对那位水官动手,而今日的水患是某种黑幕?
车行至王宫,郑高引李明衍直入章台宫。此时天刚亮,宫中却已灯火通明,显然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李明衍早早起床,静心调整仪容,准备朝见秦王。这位秦国的君主,如今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先生,您说这秦王见了你,会怎么说?"邓起一边帮李明衍整理衣冠,一边好奇地问道。
李明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我只知道,我的职责是治水,而不是卷入权力的漩涡。"
楚铁皱眉道:"可是先生,那韩国在上游的矿场明显是挑衅,难道我们瞒报不提?"
"老楚,这话莫要乱说。"孙章连忙制止,"这里是咸阳,非是蜀中,隔墙有耳啊。"
正说话间,赵易派来的侍从已到门外,告知时辰已到,请李明衍随行入宫。
远处,一座华丽的宫殿中,赵易和邹衍正与一名黑衣人低声交谈。
"如何?"黑衣人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此人确如你所言,见识非凡。"邹衍认真地说。
"他对泾水浑浊的原因一语道破,令我们都感到意外。"赵易补充道,"此人若非天纵奇才,便是...另有来历。"
黑衣人转过身,月光下,露出一张瘦削而深邃的面容——正是徐福。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们说得没错。他不是普通人,而是与我一样的...异乡客。"徐福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三日后的上游之行,我会亲自试探他。届时,真相自会大白。"
邹衍皱眉:"你确定要亲自出面?若他认出你..."
"放心,一切尽在掌握。"徐福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李明衍么...他终将为我们所用。"
泾渭交汇处,浊水清流依旧分明,如同命运的分界线,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