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风中独行
那是她当年从医院带回来的最后一双童鞋,连包装都没拆就被她藏进床底。
她没能留住那个孩子。
也没能给那个孩子一个名字。
那一段岁月,她从不在访谈中提起。
哪怕在最深的夜里,她也从不告诉王思远,只在有时候梦醒后,会突然抱紧他,把脸埋进他肩窝,像是一种极度的本能求生。
现在,她把那段时间画了出来,不是控诉,也不是哀悼。
而是为了在记忆的深处,替那个孩子盖一层光。
她站了很久,直到手臂发麻,才将画缓缓展开。
画布铺在展厅中央的白墙上,整个画面沉静、内敛、压抑,却不黑暗。
光是从门内落下的,那双童鞋微微偏了一点角度,像是刚刚被摆正,又被风吹歪。
她站在画前,看了整整五分钟。
最后走到画角,用细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不是“宋意”。
也不是“yi song”。
而是—“意,和光!”
王盼盼站在一旁,手里捧着画册,许久才开口。
“姐,这幅你确定要挂在最后一间?”
“是!”
“它太压了!”王盼盼皱眉。
“展览尾声需要一个出口!”
“它就是出口!”
“可它连门都没完全开!”
宋意淡淡地说。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留给观众自己决定—要不要推那扇门!”
她顿了顿,低声道。
“我曾经就是那个站在门口不敢推的人!”
“现在我推开了!”
“所以我把门画一半,为的是告诉那些还不敢推的人—你可以慢一点!”
“但你要知道,它是开的!”
王盼盼没说话,只是默默在表格上勾下“压轴画:确认”。
宋意收起签名笔,走到窗边。
青城的冬天还未真正降临,风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潮气,像是旧雨未尽,天光也未大亮。
她站在窗边看了会儿,忽然低声开口。
“王思远今天几点回来?”
王盼盼回头看她。
“你不是不管他行程?”
“我不是管!”
“我就是想知道!”
王盼盼笑了一下。
“你真是,越来越像个想家的女人了!”
宋意没回应,只低头拢了拢衣角。
其实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对“家”这个字不再抗拒。
以前她觉得“家”是一个陷阱,是一个必须讨好、必须臣服、必须牺牲自己的牢笼。
但现在,她开始学会在一个安稳的地方站住,在某个人身边卸下戒备。
她知道她不是依赖。
她是选择。
选择站在那个可以让她不必时刻武装的人身边。
哪怕哪天风又起,她也知道自己是可以独自扛的。
但她不必再独自。
康养中心。
萧晨阳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本画册,是宋意早年的展览合集。
他一页页翻着,每张画的下方都标着“yi song”,字迹流畅,风格内敛。
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她真的……不要我了!”
“连名字,都不要留给我!”
温雪梨坐在沙发上,低头削苹果,动作缓慢,像是在听,又像什么都没听见。
萧晨阳抬头看她。
“她是不是要开展?”
“是!”
“她会来邀请我吗?”
“你觉得你是谁?”
温雪梨语气平静得近乎冰冷。
“她为什么要邀请你?”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你还想她站起来后拉你一把?”
“你配吗?”
萧晨阳的手在桌下慢慢握紧,指节泛白,青筋浮起。
他一声不吭地把画册合上,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一只手撑着窗框,眼神死死盯着窗外灰沉沉的天。
“她什么时候开展?”
温雪梨不理他。
他重复一遍,声音更低。
“她什么时候?”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想去?”
“她现在连梦都不肯让你进去!”
“她把你从记忆里活埋了!”
“你不在她的未来里了!”
萧晨阳没有回头,只低声说了一句。
“我不想去看她!”
“我只是想,看她是不是还……记得我!”
温雪梨握着刀的手顿了一下,唇角绷得死紧,眼神一寸寸沉下去。
她低声吐出一句话。
“她不记得你了!”
“她记得的只有她自己!”
“她现在是‘宋意’!”
“不是你那个诗韵了!”
“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此刻,宋意站在王家顶层画室,将一幅刚完成的小幅素描收入本子。
她拿起那张素描,走到阳台,将它夹进一册她只在深夜时才会翻的黑皮画册。
那里面,是她这几年不曾公开的一些画。
每一幅都没有签名,也没有标记,像是她给自己写下的私密日记。
她合上画册,把它放回抽屉,坐回画桌前,打开画灯,一页一页翻起明天要展示的影像资料。
她望着那一页页展墙、灯光、导览图,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年她刚入萧家时,第一次去参加一个商业艺术晚宴。
那时候的她,穿着不合身的礼服,低头捏着手指,站在厅角,一整晚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现在的她,站在城市的中央,把一个展览,一笔一笔从无做到有,光明正大、挺直腰背。
她知道,那些人会来。
那些曾讥讽她、羞辱她、拿她过去做文章的人,他们会出现在那一排排观众中。
她不怕了。
她甚至不恨了。
她只是想让他们看着她—
看她站在光里。
看她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看她再也不为任何人低头。
天快亮了,她关上灯,走回卧室。
王思远还没回来。
她却并不慌张。
她知道他会回来。
就像她知道,她自己,不管前路多远,也会一直往前。
那不是为了谁。
是为了那个曾经快要死掉的她。
是为了让她知道—
她活着,不是奇迹。
是本该如此。
清晨的天灰白一片,像是有人用洗过的纱布遮住了整座城市的眼睛。
宋意起得不晚,却也不急。
她站在阳台上,杯中热水氤氲出一层轻雾,手指贴着杯壁,暖意顺着掌心一点一点扩散。
楼下院子里的树开始泛黄了,风吹过时有一片叶子打着旋落下,刚好停在她脚边。
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捡起来,只慢慢把杯子放在栏杆上,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淡,像是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