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八章 我没有忘
他的床头放着一本书,书是护士留下的,没人知道他能不能看懂,但他却一页页翻着,一页页看完了。
他现在靠记忆活着。
有时候他会闭上眼,想象她曾站在自己身边的模样。
那时候她穿着白衬衣,长发系成一条细辫,低着头为他削苹果,手指灵巧,动作娴熟。
他那时候觉得她安静得像水,可心里却从未安稳地盛住过她。
他一边贪,一边毁。
一边拥抱,一边推开。
现在他终于明白,那是因为他从未真正懂得什么是爱。
他以为爱是控制,是占有,是将她困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不许有痛、不许有怒、不许有选择。
可她是自由的风。
她终究逃脱了。
他每天都在数窗外的阳光有没有变多,风有没有转向。
他像个年迈的囚徒,在春天来临时还要问看守。
“外面绿了吗?”
王澈在五个月大的时候学会了叫“爸爸”,在七个月大的时候开始扶着茶几练习站立,在九个月的时候,会看着宋意哭的时候伸手去摸她的眼角。
宋意总在这些瞬间忽然止住情绪,然后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
“妈妈没事,妈妈只是想你外婆了!”
“妈妈只是想以前那个不会笑的自己了!”
王思远会在她背后轻轻环住她,陪她站在阳台一整夜,看着月亮一轮又一轮升起落下,海报上她的展览开到苏州、广州、杭州……再被邀请到巴黎。
可她从未再提“出国”。
她说。
“我现在拥有的,不需要世界来证明!”
“我只要这间屋子有你们就够了!”
春末的某天,王澈第一次开口叫了“妈妈”两个字。
那天宋意刚从画室走出来,王思远正抱着王澈在门口玩。
她站在门边,没打扰他们。
直到听见那一声软软糯糯的“妈妈”,像是一颗被小手抛出的石子,砸进她心里很深很深的湖。
她一瞬间泪湿眼眶。
她走过去蹲下,抱住孩子,孩子咯咯笑着往她怀里扑,一边重复着刚刚那两个音节。
“妈妈—妈妈—”
王思远轻轻揉了揉她的肩。
“他记得你最先教的发音了!”
宋意抱着王澈,摇了摇头。
“不是我教的!”
“是他心里知道,他最先想喊的是我!”
她看着孩子,看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存在,心里忽然有种安定到近乎不真实的情绪—她终于成为了那个可以被需要的人,而不是那个不断试图取悦别人的人。
她是母亲,是爱人,是画家,是她自己。
精神病院的窗子被风吹开一角。
萧晨阳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灯火不明的城市,忽然又念出那两个音节:
“诗韵!”
“你是不是已经不再怨我了?”
“是不是终于……不想再听见这个名字了?”
“那你忘了它吧!”
“我会替你一直记得!”
“记得你不愿再回来的那个夜!”
他低下头,额头贴着窗棂,声音微不可闻:
“对不起!”
“晚了!”
“但我终于说出口了!”
窗外风吹树枝晃动,像是某种回应。
也像是风,一直都在,只是再也不会拂过那个名叫“她”的世界了。
宋意那边,正把王澈哄睡。
她抱着他坐在摇椅上,低头唱着儿歌,声音轻得像月光落在书页上。
孩子安稳地在她怀中沉睡,眉眼舒展,嘴角沾着一丝笑。
宋意抬头看着天花板,目光落在某个空无的角落。
她想起一个再不会响起的名字。
只是一瞬,然后低头,轻轻哄了一句。
“睡吧,宝贝!”
“妈妈会一直在!”
阳光缓缓落进房间的时候,宋意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张白纸,在为王澈画一本属于他的故事绘本。
她画得极慢,每一笔都像是在落在自己的心头。
她画他第一次爬行,摔了个屁股墩;画他第一次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向自己;画他躲在窗帘后假装“我不在了”,又忍不住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笑的样子。
她每一笔都留得清清楚楚,好像怕自己以后忘了这小小的每一个瞬间。
王澈趴在她腿边的小垫子上打着瞌睡,小手还抓着他最爱的布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磕着,磕进她的心里。
画了一会儿,宋意把画板放下,轻轻弯腰,将王澈抱进怀里,他下意识地蹭了蹭她的脖颈,像小兽认主。
“妈妈在!”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王思远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刚送来的杂志。
“你被写进《艺术年度人物》了!”
宋意没有抬头,只笑了一下。
“你比我还关心这些!”
“我只关心你被看见!”王思远把杂志放到一边,坐到她身边。
“你走到今天,不是为了被谁原谅,而是为了被自己承认!”
“我承认了!”她说。
“而且我开始学会,不再依靠那些标签去证明我存在过!”
“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她低头亲了亲王澈的额头。
“想明天我们去海边吧!”
“澈澈还没见过海!”
王思远应了一声,伸手拢了拢她的发。
“那就去!”
第二天他们出发的时候天还没全亮,王澈在车上睡了一路。
宋意看着窗外从城市到郊野的过渡,心中有种说不清的安静和安稳。
抵达时,海面正泛着金光,海风吹过沙滩,带来淡淡的咸意和植物的清香。
王澈一醒来就看见这片蔚蓝,先是愣住,然后惊喜地叫了一声。
“海!”
他冲下沙滩,扑到沙子里,一把一把往天上抛,还要拉着宋意和王思远一起挖“大鱼洞”。
宋意脱了鞋,脚踩进沙子的一刻,整个人轻轻一颤。
那是曾经她逃亡时来过的地方,海水、风声、光线、湿润的咸味都一模一样,像是一夜之间拉回了从前的她。
但她低头,看见王澈的身影在阳光下奔跑,王思远在他身后张开手防着他跌倒—她突然意识到,一切早已不同。
从前的她,是被迫站在海边的,是被整个世界丢弃的。
而现在的她,是自己走到海边来,是带着爱的人和孩子,一起站在属于自己的晴空下。
她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眶发热,抬头望了望天,那云层透光,一点点撕裂,从灰到亮,像是一个迟来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