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不亦云 作品

第十二章:竹轩初夜

暮色渐沉,天云宗外门的山道蜿蜒如龙脊,两侧青松在晚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暗影。徐云瀚跟在慕容云海身后,靴底踏过铺满青玉砖的石阶,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灵光,仿佛整条山路都在呼吸。

黑猫蹲在慕容云海肩头,碧绿的眸子在昏暗中闪烁,偶尔轻甩尾巴,扫过他的鬓角。它忽然低低“喵”了一声,慕容云海脚步微顿,侧头笑道:“怎么,你也觉得这地方不错?”

徐云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云雾缭绕处,一座座精巧的竹楼错落有致地悬于山壁之上,檐角挂着青铜风铃,随风轻响,宛如仙乐。

“外门弟子的居所。”慕容云海抬手指向其中一座,“你住‘青竹轩’,虽不算奢华,定比不上城中,但胜在清净,适合修炼。”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徐云瀚点头,心中却暗自思忖。然而,当慕容云海带他来到所谓的“青竹轩”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头微微一沉。

这哪里是仙家清修之所?悬于山壁上的竹楼的确精巧,却处处透着一股破败的迟暮之气。竹壁斑驳泛黑,许多地方用粗糙的木板打着补丁,不少地方甚至露出碗口大的破洞,山风呜咽着从中穿过,发出鬼哭般的哨音。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也有一只明显缺了口,摇晃时声音嘶哑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霉味,混杂着阴冷山岩的土腥气,让人几乎窒息。

慕容云海似乎看穿了他眼底的惊异,唇角微扬:“别多想,这地方原本是给内门预备弟子准备的,不过……最近空出来了。”“空出来”三字,被他念得意味深长,配合着这破败阴森的环境,更添几分不祥。

黑猫忽然从他肩头跃下,轻盈地落在徐云瀚脚边,尾巴轻轻扫过他的靴面。慕容云海低笑:“它倒是挺喜欢你。它叫‘墨影’。以后若有事寻我,让它带路即可。”

徐云瀚俯身,试探性地伸手,黑猫竟不躲不闪,任由他抚摸。触手冰凉,竟不似活物,反倒像一块温润的玉石。这猫能穿梭禁制?他心中微震,却不动声色地点头:“多谢师兄。”

夜色渐深,破败的青竹轩内烛火摇曳,光影在千疮百孔的竹壁和补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慕容云海坐在屋内唯一尚算完整的蒲团上,指尖轻点茶盏,一缕灵雾袅袅升起。“记名弟子规矩不少。第一,子时之后,不得擅离居所。”

“为何?”

慕容云海抬眸,眼底冷意如冰:“因为子时之后,外门会‘清扫’。”清扫……徐云瀚瞬间明白,那些无声无息消失的人,名字将被彻底抹去。窗外的风忽然猛烈起来,穿过破洞,呜呜咽咽,仿佛无数冤魂在哭嚎,又像是“清扫”的铁蹄踏过夜空。“第二。每月初一,必须去‘淬灵台’领取任务,若连续三月未完成,便会被逐出宗门。”徐云瀚点头。“第三……”慕容云海顿了顿,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烛火摇曳,两人的影子在斑驳的墙上交错、撕扯。良久,慕容云海起身:“明日辰时,去领杂役。好好休息。”话音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唯余刺耳的风声和缺角风铃喑哑的哀鸣。

夜色如墨,烛火早已熄灭。破败的青竹轩如同悬浮在黑暗深渊中的一叶孤舟,四面透风。月光吝啬地从孔洞和裂开的窗棂间渗入,在地面留下几块冰冷惨白的斑驳。

徐云瀚盘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蒲团上,闭目调息,却难以入定。白日一切如潮翻涌。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玄玉坠。“苏长老……”他低喃,眉头紧锁。这玉坠,是慕容云海丢给他的“恩赐”,可他与苏暮雪素无瓜葛。是试探?还是更深图谋?“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那似真似假的笑意令人遍体生寒。

指尖玉坠冰凉,宛如窥视之眼。徐云瀚轻叹,起身走到最破的那面竹墙前。风声在此尤为凄厉,仿佛外面蛰伏着噬人的凶兽。

山风呜咽,似无尽低诉。

“清扫……”

徐云瀚目光扫过屋内。忽然,一道黑影掠过残缺的窗口——“墨影”跳上旁边一张朽得嘎吱作响的竹桌,碧瞳凝视对面山崖。徐云瀚顺着望去,只见对面竹楼间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腰间玉牌在月下反射着青鳞般的冷光。他们经过某座竹楼时,檐下的青铜风铃竟诡异地瞬间静止!

死寂无声的静止!

徐云瀚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总算明白为何禁足子时——消失的人,便消失在风铃也不敢呜咽的夜!指尖猛地抠进早已腐朽松软的窗框,木屑刺痛掌心。他想起三叔的话:“云瀚你看,屋檐下的冰棱,越是刺骨,越能照见干净的天光。”

案上《淬体纲要》被阴风吹开,哗啦啦翻到末页。徐云瀚瞳孔骤缩——泛黄纸页间,竟夹着半片焦黑枫叶,叶脉纹路隐约拼出“勿信淬灵台”五字!

“慕容师兄,这便是你的警告么?”他轻抚枫叶灼痕,竟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那是姐姐被带走时,村口悬赏令上才有的火硝墨的气息!窗外云海翻涌,彻底吞没残月。徐云瀚闭目调息,体内灵力如春溪破冰。然而在这破屋中运转听涛诀,却只觉灵力滞涩,仿佛吸入了满口霉尘。

“墨影”无声跳上他的膝头,碧瞳映着少年疲惫的脸。徐云瀚发现它右耳缺角处,凝结的并非血痂,而是一点幽蓝晶石。“你也在这破屋里等候黎明?”他抚过黑猫冰凉脊背,指尖沾染细微星尘。

当第一缕扭曲的晨光艰难穿过竹壁破洞,照在腐朽的地板上时,青竹轩那饱受虫蛀的破门,“嘎吱”一声被猛地推开。

徐云瀚迎着凛冽山风踏过青石阶。总务处朱漆大门铜钉森冷,檐角仿佛还残留着赵磊昨日凄厉的余音。三五记名弟子如惊雀四散,却在丈外结成无形之网,窥探的目光在触及他肩头时仓惶缩回。他抱紧玄铁匣,身后衣袂破空声响起。

转身,只见那黄衫王师兄在五步外硬生生刹住身形,衣摆翻飞如受惊之鹤。

“徐师弟当心!”王崇阳指尖微颤,腰间玉牌撞上银绦,发出碎冰脆响。他脸上堆满的谄笑透着青白,宛如悬在刑堂外彻夜未息的琉璃灯。“这入门行囊沉重,让师兄……”

徐云瀚后退半步避开:“王师兄不必如此,我与苏长老,不过萍水相逢。”雾中传来倒吸冷气声。王崇阳僵住,指节在包袱带上勒出青白,眼中狐疑如火明灭。他从没见过主动斩断青云梯的“痴儿”。

笑容僵如泡胀的湿纸。王崇阳偷眼扫过徐云瀚洗得发白的旧衣,又瞥向云雾缭绕的主峰,眼底的算计在晨光下暴露无遗。廊外一株虬枝野梅顶着残雪绽放。徐云瀚轻抚皲裂树皮,沟壑里沉积百年风霜,恰似修真必经的千锤百炼。“师兄可知?”他忽然驻足,“莲茎汲污纳秽,只为托举不染之花。”他摊开掌心,朝露在纹路上碎成星辰,“我要走的路,不在他人舌根上。”

王崇阳望着他踏入“砥砺”牌匾下的背影,怀中包袱重若千钧。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这般宁折不弯的脊梁。可换来的,却是将他那点骨气腐蚀殆尽的狂风暴雨。

王崇阳领着徐云瀚踏入总务处。檀香混杂着腐朽卷宗的气息扑面。李执事伏案抬头,三角眼一扫,讥诮浮上嘴角。

“哟,王绩?寒烟草三倍贡献点呢?”

王崇阳(王绩)苦笑:“李执事饶了我吧,今日带这位徐师弟接任务。”他推过徐云瀚,脚底抹油溜走。

静室徒留两人。李执事眯眼打量这粗布麻衣的山野少年:“新来的?名?”

“弟子徐云瀚。”

“停!”李执事不耐叩桌,“谁管你从哪个穷山沟爬出来的?”他随手抽枚发黄玉简丢来,“每日砍柴七百斤,斧头自取,柴送库房。做不到?饿着!”他顿了顿,“这是身份令牌和弟子服,名字住处刻上去!省得哪天死在外头,连尸首都找不着。”他拂袖入内室,背影尽显厌弃。

他浑然不知,眼前少年正是废了赵磊的“祸首”。

徐云瀚攥紧灰扑扑、散发着陈年汗臭的弟子服,粗粝麻布摩擦着指腹。望着远处层叠如铁幕般的松林,风过如浪,李执事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钉死在柴刀与饥寒中。王师兄“繁重”之言,诚不我欺。

日影西斜,林间金辉褪成惨青。展开玉简,仓库方位竟墨迹涂改,一片模糊。再问那李阎王?徐云瀚摇头,将那念头压下,目光投向那株倔强的野梅。七百斤,谈何容易?

陡峭如削的悬空栈道,深不见底。徐云瀚的利斧狠楔入虬枝古松,木屑狂飞,每一击都似从骨缝里榨出气力。汗水浸透麻衣,析出白盐,筋骨在无形重锤下**。七月青松,坚硬如铁,远超乡野凡木。

栈道上,壮汉挑着二百余斤双桶健步如飞,喊道:“小兄弟!听句实在话,想法子打点李阎王吧!否则连着几日清水度日,肚皮贴脊梁就晚了!”

徐云瀚拄斧喘息:“谢过大哥……可我微末家当,怎入李执事眼?少吃些,削削城里养出的赘肉罢!”

“犟小子!这话是药,救命的药!”汉子摇头踏过,桶水不晃,“没饭吃就没力,没力砍不够柴,更没饭吃!这是口爬不出的苦井!”俚调混入松涛。

利斧卷刃,虎口崩裂的痛如冰锥刺骨。徐云瀚咬牙再挥!木屑迷眼,夕阳将松林燃成一片血海。胃中枯爪冰攥,身体每一次疲惫的嘶喊,都似枯爪在铁石上磨砺……

与此同时,天云城丹师协会。

“云儿,控火首重‘衡’。你天象坎水,与火相克,需以灵力为桥借势……”沈碧君指尖轻划,湛蓝灵力如丝没入地火阵,赤焰温顺伏于掌下。一旁少女屏息凝神,水色灵力渡入阵中——

异变陡生!

灵力触阵如冷水炸热油,地火轰然暴起!赤红怒龙吞噬半室。热浪扑面,云儿面色惨白,仍固执催力。

“停下!”沈碧君厉喝。

银练绞断灵火联系!轰——!

丹鼎炸裂!黑烟如魔腾起。沈碧君揽住昏厥的徒儿,指节颤抖。许久,尘埃落定。少女气若游丝,沈碧君指尖拂过她冰凉汗湿的额发,忧虑重压心头。

“终究……操之过急。主宗苛求,稚子何堪?水火之隔,天堑难越……”清冷眸中满是疲惫忧色。这小徒性命,重过万千丹石。

青莱山上,斧刃早崩出数道缺口。最后一缕天光泯灭于林海。虎口震裂,鲜血木屑黏成一片,每动皆钻心刺骨。七百斤?脚边寥寥十几焦黑松段,两百斤尚不足!

腹如雷鼓,眼前阵阵发黑。“小崽子,再胖下去,山里的熊瞎子都要喊你大哥!”三叔调侃犹在耳。饿瘦了?三叔还认得么?胃腑绞痛,饥饿化作无尽深渊啃噬心神。

夜色如泼墨,伸手难辨五指。徐云瀚蹒跚挪移,脚下碎石滚动。背上木柴如山,几乎压垮少年窄瘦的肩。断木青汁黏腻污衣,嘲笑着不自量力。“三百斤……明日再来一趟罢。”失足滚崖?倒是一了百了。他弓背如负山岳,在漆黑夜色里,一步一探,向着山下腐朽的囚笼挪去。

一个时辰的摸爬,终于抵达山脚。库房大门紧闭,二尺铜锁在残月光下闪着幽冷寒光,连柴火也需重兵看守?他沉默半晌,终是悻悻转身,背着沉重的柴垛,走向那名为“一三七号”的坟墓——仓库旁真正的“风水宝地”。

推开那扇朽木门时,刺耳的“嘎吱”声划破死寂,仿佛垂死之人在嚎哭。屋内更胜青竹轩的破败阴冷。黑暗浓郁如墨,腐朽霉味混着泥土腥气直冲鼻腔,几乎令人窒息。仅有的一点惨淡月光从墙壁巨大的破洞处筛入,勾勒出屋内唯一一件勉强能称之为“家具”的物件——一张千疮百孔、污渍斑斑、仿佛被无数人汗水鲜血浸透又最终遗弃的木板床。屋角积水反着微光,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几只不知名的毒虫在墙根处悉悉索索飞快爬过。

徐云瀚站在门口,彻骨的寒意裹挟着沉重疲倦席卷而来。他本以为青竹轩已是人间炼狱,不想此地才是真正的地府门槛。

饥寒交迫下,他几乎是砸向那张破床。腐朽的床板在他身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随时可能化作一地碎片。

“……天云宗……呵……”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腰间妹妹所赠的平安结——那是他仅存的一点温暖念想。指尖却在落下的瞬间触到一丝异常粘稠、冰冷的……锈迹?借着月光,他看到枕边的床板上,赫然洇着一小片早已干涸发黑、却顽固地融入木纹的陈年血迹!那颜色在惨白的月光下,黑得如同地府入口。

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是哪个不幸者曾在此咽下最后一口气?清扫的牺牲品?还是被这破屋吞噬的苦役之魂?

窗外,死寂山林中传来瘴气弥漫般、扭曲而诡谲的虫鸣,又迅速被更浓的黑暗吞噬。毒虫的爬行声在床脚清晰响起。

徐云瀚猛地闭上眼,将那血迹压在身下,在那弥漫全身的剧痛、蚀骨侵髓的湿冷霉味、和枕畔那无声警示的冰冷腥锈中,在饥饿掏空躯壳的深渊里,意识终于沉沦。

这一夜,他梦见的参天大树……正缠绕着无数腐烂的根须。

清晨,当那扭曲的光线再次艰难刺穿破屋的孔洞时,徐云瀚在一阵湿冷黏腻的触感中惊醒——一滴浑浊冰冷的液体,正从屋顶的破洞坠落,精准地砸在他的眉心。那带着铁锈气味的寒意,瞬间将他从纠缠腐烂根须的梦境中彻底冻醒,仿佛昨夜梦魇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