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南瓜子 作品
第29章 袅袅
谢老夫人想着这字是还不错,姐儿取名不求闻达之志,但无不祥生厄,再添些韵味就成了。
停云年幼未曾涉猎太多典籍,摸不透“泓渟皎澈”是个什么意思,只听出谢简后两句话的意思大抵是在夸荷花。
荷为溪中净客,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多为文人喜。
但师傅观照并非文人,爱的岭上玉兰南山种,隐士黄菊香冷枝。
更何况,观子附近也没河,上哪找荷花,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有河还了得?
瞬息间脑子里过了无数个念头,停云偷瞄谢简,犹豫想着说自个儿不换,崔婉先道:
“泓渟虽好,思来略有不妥。”
“嗯”?谢简没抬头。
王雍一家没于水汹,假如王聿回转,停云要与他配成一双,泓渟二字,无异于伤口撒盐。
谢简事多人忙,顾不上这一茬儿,崔婉和何梬是确有情分在的。
她往停云方向浮过一眼,轻道:“泓者,水深,渟者,浩渺,梬姐姐阖家....”
“荒唐,”谢简不及崔婉讲完,将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赫然抬头,一双横眉冷然:“今夕何年,莫不然我谢府里拟个字还得讳他人事。”
从没有人在停云面前作过怒声,突然听得,她一时惊吓,恐慌难掩。
看往左右,发现四座如常,连纤云也没有任何畏惧害怕神色,丫鬟女使来往添汤布菜照旧。
停云勉强稳住心神,犹豫之间再没敢往外说,垂头思量莫不是观子外男子皆如此,是自己少见多怪。
谢简长出一口气,缓慢与谢老夫人道:“母亲恕罪,儿一时失态。
这人既是母亲挑的,大小事宜但凭母亲做主,凡有吩咐,儿万事照办就是了。
只是古今天灾人祸无数,若叫事事避讳,咱们这日子也不好往下过了。”
他这才斜眼蔑过停云,大抵就那个年岁丫头八九不离十的长相,能看到下巴尖格外苍白,和一双搭在碗筷上的骨节分明手。
手腕上挂的两串珠子和身上新衣配的不伦不类,又兼那木头珠子中间还挂了颗老大珍珠。
当真是...泥鳅进了金鲤群,枭鸟误入凤凰窝,这样个,若是买来当下人使,即便多花几俩银子,他也就笑笑过了。
偏是谢老夫人三令五申带回来给自己当女儿的,还十分强硬要记在崔婉名下,养在一个院子里。
若无废太子政变一事,谢简断无可能让停云入谱。
而今上请君入瓮连消带打铁腕手段一出,被吓住的不仅仅是反贼,还有无数忠良。
世上哪有板上钉钉的忠,又何来众口铄金的奸呢,是非黑白,全在龙椅座上喘息之间。
今朝圣意朗,自有春风得意,杨花飞絮能上天,明日圣心去,又是个什么光景。
文官重名,孝在其首。
谢老夫人前半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要找个八字相合的养着,又京中女眷蜚语流言说谢府收了个小菩萨。
这要是不领了来,难保哪日如何,有人旧账重翻,参一个逆母之罪,饶是谢老夫人亲口喊冤,也于事无补了。
另来,多思一层,活着的臣子忠奸朝夕可改,但死了的,那可是盖棺定论。
朝中知道王雍真正死因的人不多,谢简是其中一个,如今王雍的母亲还在,春恩秋赏,太监都是往那头送了一份的。
这说明,皇帝多少还惦记着王雍。
那就算他儿子王聿已死,等稍后些年岁,往王家府里送个清白女子替他守寡,也算暗中替圣上分忧了。
主意定下,谢简这才应了谢老夫人,总归谢府不缺一口饭,女子又不能继嗣,由着吧。
既是不当回事,他当然也就懒的多看,重新拾了筷子,道是“桌上新藕是天子赏赐,还请母亲多用。”
女使同样给谢老夫人盛了一碗藕汤,又拿一只定州朱樱瓷的碟子夹了三四块挂丝藕放在谢老夫人面前。
瓷红如殷,藕白如雪,红白相撞,削玉裁翡拼出来的一般。
纤云瞅着碟子里四四方方藕粒子,好奇道:“这个是藕吗?和以前的藕不一样诶。”
崔婉略偏身,附在女儿耳边轻声道:“这是今上感念爹爹功劳特意赏的,自与别处不同,尝一尝。”
谢老夫人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作罢,另取了盏茶水吞下,笑道:“确是好,天恩浩荡。”
谢简念道:“玉寸凝霜,雪尺含虚,冰丝暗度书清韵,在泥无染抱琼壶,果真无垢。”
梁有湖北道,道下有浑水,浑水贯穿三州二十七郡县。
其中有县生奇藕,三月见芽,五月出叶,七月生花,八月肥藕。
当地妇女会在十月采荷茎抽丝制衣,传闻穿之能通鬼神,万金难求其一。
冬月荷茎收尽,则藕农开始掘藕,寻常藕生泥中,难免藕节有根须,藕色带锈斑。
而此县十根藕中往往会挖出来一根藕,通身内外雪白,无须无锈,故称之为无垢藕。
该藕生吃无渣,脆甜多汁,熟则软糯,入口即化,同是当地岁贡。
年年只等凑得一船,即刻连日水路旱路舟马连索往京中来。
又因该藕经不起颠簸,摇则碎,碎失其节不能面圣;晃则散,散亦失其香难以奉君。
整船藕运到京中,有一半能充作贡数,就算当年的无垢使劳苦功高了。
非天潢贵胄,高官巨贾,哪能见此奇物?
谢氏在朝多年,倒不是没吃过,但谢简本人得天子亲赐,却还是第一回。
“好吃。”纤云歪头道。
“行有矩,坐有规,摇头晃脑像个什么样子。
明年开了春,云儿也该读些经史,学些琴棋来。”谢简余光看见女儿做派,不温不淡口气。
“嗯,我与范氏几家娘子议过,挑了些许名家,只等阿家郎君过目,便相邀来为云儿授课。”崔婉答道。
君子六艺,妇人八雅,虽谢老夫人自诩寻常人家,那儿女事上半点不含糊,岂能真学寻常姐儿纺个纱线就称有贤有德的。
“明年春正好,云云年岁也早该入学了,两个云儿一处作伴,泓渟二字,我瞧来可行。”谢老夫人拿帕子捻着嘴角。
“郎君说的有理,咱们无亲无故,没有活人为死人讳的说词。”她看向停云,笑道:“云云以为如何。”
停云看了看谢简,咬唇道:“我不要这个,我就要原来那个。”
众人目光瞬间聚集在她身上,崔婉压下心中暗喜,小声道:“这是为何。”
“当真是观子里来的了,“谢老夫人失笑,她就随口一问,哪有晚辈不作附和的。
“长者赐,不可辞,祖母觉得甚好,你作何不要。”
谢家长子谢承最知谢简脾气,更觉停云冒昧,眼看桌上气氛不对,出言劝道:
“儿亦觉得泓渟二字甚好,除却水深,更有思广而德厚,是为君子泽,娘亲不必介怀。”
“你觉得好让他给你换,我觉得不好我不换。”停云气道。
她那会畏惧谢简,看罢周遭几人没个反应,还以为是谢简习惯使然,也就不当回事了。
至于谢承,昨日刚来心绪不好,崔婉介绍几个哥哥时,停云根本没作细听,压根分不清谁是谁的谁。
跟谢老夫人说话客气,是有情分在,谢承算得甚,只听见谢承也跟着说好,当即出言反驳。
众人确实没被谢简吓着,反被停云吓的不轻,那话虽出自谢承,实则是谢简拟的字。
谢宅里头,就是谢老夫人也从没当着着众人面驳斥谢简。
她这会没来由想笑,率先恢复过来,慈色未改,“咱们且商议着呢,怎么还急上了。”
谢承连忙顺着谢老夫人话头道:“四妹妹勿作高声,我只是聊表见解,以免娘亲见字思人,徒增哀伤。”
停云转头看了眼崔婉,跟着目光转到谢承身上来回打量,看他不似说谎,勉强作罢,没继续出言相争。
那头谢简盯着她不满已久,碍于情面没发作,转脸教训谢承,冷淡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吗?”
长辈说话,小辈是该缄口,旁人皆知谢简此举指桑骂槐,连纤云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垂着头乖乖拿勺子吃饭。
停云反为谢承不服,“凭什么不让他说话。”
谢简哈哈数声,转而对谢老夫人道:“母亲当真是寻了个妙的,我看云儿入学宜早不宜迟。”
说罢自拾起碗筷吃饭,若换作自家哥姐儿,定要立时喊人拖下去往死里打了。
奈何是个外头捡的,计较起来,生怒不值当。
纤云轻拉着停云小声道:“你快闭嘴吧,爹爹都要生气了。”
停云茫然看了一圈,不知各人说个话有何值得生气的,谢老夫人笑道:
“她是观子里来的,识得几个白字就是个好孩子了,春秋礼义慢慢教就是了,谁不是从无到有过来的。”
又劝着停云道:“愿与不愿的,咱们晚些回房里说,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小孩子家,不懂道理,人前就该多听多想,慎言呐。”
停云听的一知半解,但谢老夫人语气温和,她也就先点了头。
那头谢简与谢承道:“你既称了长兄,晚间仔细问问,都读得哪家册子何人诗,明理在前,识字在后。”
他语气不耐:“本末倒置。”
谢承点头应声,恭道:“儿子谨记,”又转与谢老夫人道:“也承祖母教诲,孙儿谨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停云一喜,这句她就熟,是老子道德经里面的,在观子里读得极熟,观照还曾讲过意思,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那这么推断起来,谢老夫人那一长串多半也是这个意思,既是和师傅教的一样,必然十分有理。
她深以为然,点头道:“那我知道了,周易有言,吉人寡言语,躁人之辞多,固守灵台,不争长短。”
说罢也拿筷子夹面前的藕,跟着纤云一样做声“好吃”。
是好吃,舌尖一碰到,那挂了糖丝的藕块就化成一堆带汁的沙,绵而不腻,密而不噎。
看来下次回去观子时除了萝卜,还得带点藕。
谢简觉得她的话有点...也有点指桑骂槐,终未发作,一家人继续心平气和吃完了所谓新阖家宴。
终归人究竟叫个什么,他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内人崔婉当着母亲面反驳自己。
谢承用膳空隙里,第一次正眼看所谓新妹妹,挨在谢老夫人身边,明明言辞倔强,神情身形却有些畏畏缩缩。
隔着桌上饭菜浮出来的氤氲热气,唇鼻连同面容都变的模糊,只剩一双如露如星眸子映着屋内灯火,在那张脸上熠熠生光。
旁儿纤云明明和她年岁相仿,衣衫也相似,长相气质居然作泾渭之分,纤云还是圆脸稚子。
新来这个,已初见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