嗑南瓜子 作品

第30章 空明

    晚膳用罢,谢家几个哥儿须往书房问课。

    因谢简饭间交代查查停云学过哪些,择日不如撞日,谢承提议两个妹妹一起去,不作考究,当个玩闹走动。

    谢简不置可否,崔婉自是应下,笑与纤云道:“以后,云儿也要练字习文了。”

    纤云对即将到来的苦楚一无所知,眼珠子咕噜噜往大哥处转了转二哥。

    最后转到小哥处,喜道:“那以后我就能和哥哥一处去玩了?”

    崔婉跟着看向三个儿子,抬手摸了摸纤云脑袋顶抿嘴没答话。

    谢老夫人捧着茶碗,刻意没出声,挑眼看停云。

    其眉眼朗朗,既无对纤云的艳羡,也无对她自身的酸楚。

    这个性子好,到底是没有七情六欲出家人养出来的。

    这个性子对父慈母爱全无惦记,也就不会生嫉妒,藏祸心。

    至少,这时候没有。

    待谢简称了告安,谢老夫人由女使扶着先回了房,剩下众人陆续起身往外。

    谢简与谢承三个先行往书房去,崔婉带着两个云儿和底下人走走停停,且逛且歇。

    一连飞霜数天,难得今日雪霁初晴,天上弦月如洗,园中四处空明。

    夜风还寒,各人罩了兜帽大氅,纤云走得片刻,闹着要摘花。

    身旁女使伸手,将探进屋下的朱砂红剪过数枝,分付给两个云姑娘各一拿在手上,剩下的说是往谢老夫人房里留个香气。

    停云嗅了一嘴,想谢府红梅开的真早,明明山上更冷,但观子里几树梅花还在含苞。

    大概这就是师傅说的天有万象,地有大千,各处不同,唯一能求的,是自身正本清源。

    她似乎突而觉得不再那么伤感,若无来处来,问不得去处去,谢府和观子,也没什么不同了。

    等停云到了谢府书房,里头谢简正轮流考问谢承几人今日所习,不便打扰,崔婉领着停云二人往侧边藏书处暂坐。

    谢府世代文官,书比人命还重,故而藏书房远比停云起居处大的多,里头经史子集无一不涉。

    方才崔婉提及时,停云还不觉有甚,观子里藏经阁允许她随便进的,那些书上翻来覆去久了了无意思。

    不想推门便被镇住,屋子长宽八九丈有余一眼望不到头,四面靠墙立柜接地抵顶,半透明柜门里面有册有卷码的整整齐齐。

    房中间更是七八层的架子横列数列,仓促里数不清有多少,同样密密麻麻堆得找不出空档来。

    纤云常来不当事,停云愣愣道:“这..得看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完。”

    崔婉忍不住笑,“只怕穷尽一生也看不完,能习百之一,便是文人。

    若习百之二,秀才无疑,悬梁刺股苦读百之三,定能上得大殿。

    若有百之十,人中龙凤举世难出。”

    她看向那些书,像是安慰停云又像自嘲,“女子不求皇榜,学在自娱。

    那柜子隔柱处拟了题标,写着书的名类,何人所著,何年所成,里头又有哪些内容。

    你拣选自己喜欢的,闲来无事练练笔力,就是极好的。

    若说闺中才名,终也不过是博人一笑,水月镜花难当真。”

    “为什么女子就上不得皇榜。”停云奇怪道:

    “我听别的师傅说,我师傅就是皇榜亲封的真人,她不就是个女子吗?”

    崔婉思索一阵,轻摇头道:“道家的事,我还真说不上来呢,改日你亲自问她看看。”

    僧道两行是不分男女皆可应试求取朝廷度牒,然普通修行者千辛万苦拿到的赐牌,实则是宫妃皇亲获罪思过的去处。

    道乐倡优,籍贯都是归属官府,无家无业,做不得良人。

    虽有高僧正道位同文武向今上献策,不过是得宠宦官伶人,哪能和真正的“金榜题名”相提并论。

    崔婉乃闺秀教养,不愿当着停云面鄙薄她师傅,故而充作无知,蒙骗了过去。

    “那也是,她们总说不是道门之人,就不懂祖师。”停云丢下二人,循着崔婉的话在隔柱处找到题标。

    按图索骥一个个往下,果然书藏四海,天地人君,神鬼志异,无所不括。

    最开怀是此处也有师傅观照常读的道家典籍,且观照道人用的没有注释见解,这里的有各个名家批注,再不愁看不懂。

    她连挑了三四本抱在手上,想着下次回去,再不怕观子里说一堆叽里咕噜车轴子话。

    纤云拉着崔婉在几个架子缝隙间转了好几圈才寻着停云,一看她手上抱着的书全是字数,没半点图样,跳着脚道:

    “这个不好看不好看,我不跟你看,你选个好看的才能和我一起看。”

    “各人有所好,不能强迫四姐姐。”崔婉劝着纤云道。

    话虽如此,看过停云手上书名,崔婉道:

    “看来都是修心薄身之说,只合方外,不合寻常女儿家,以后,还是瞧些别的妥当。”

    四姐姐,停云咂摸了一下这个称呼,抱着那几本书不肯撒手。

    见她坚持,崔婉想着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没作强求。

    三人闲阅一阵,等着谢简几人功课问完,崔婉领着人进了书房,儿子父亲各自见礼后在墙侧坐下,女使上了茶来。

    谢简刚批阅完三个儿子课文,懒得再动唇舌,也不想废唇舌在停云身上。

    若叫单问纤云,未免嫌弃过于明显自失身份,他吩咐谢承道:“黄角小儿,你随口问问罢,会与不会无妨。

    趁着还没开春,学两笔画,免了入学时往脸上涂墨,就算不给我谢府丢人了。”

    但念着那会停云随口说了两句周易,谢简还是稍微多了点和气。

    谢承躬身称是,转身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停云,看了两口茶功夫,仍不见她站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谢承想这人刚才肯定是有听到谢简话语的,居然还坐在那稳如泰山。

    停云双手抱书不肯放,盯着谢承等问,奇怪他为什么半天不吭声。

    崔婉本是陪着纤云在读她那会挑的画册,良久没听见动静,转头一看,自家大儿子跟停云眼神都快冒出火星子。

    她赶忙悄声提醒停云道:“长者问,当立身作答,快起来吧。”

    停云不解站起,观子里师傅早午晚课都是盘腿坐在垫子上答话,也没见过谁要站着的。

    谢承暗自松了口气,略回眼看身后谢简坐着吹茶毫无反应,这才颔首与停云道:

    “你年岁尚小,就不问文章句注,只问以前习过哪些。

    可曾读过三字经文,百家姓氏?”这多是小儿开蒙所习,谢承想只要停云认字,定是知道的。

    经文..约莫是读过的,剩下那个不知说啥,停云道:“寥寥。”

    “四书五经可有涉猎?”

    还是经文,停云本就不愿答话,抿嘴道:“尔尔。”

    谢承一愣,接着往下问:“那秦籍汉典,儒道法墨可有了解。”

    “些些”停云十分顺口,她对道家那是再了解不过了。

    谢承已听出她用词刻意,含笑道:“是吗,那三国晋胡史书,南北隋唐先贤,你必然也是翻阅过的。”

    “微微。”

    “说来听听。”

    “我翻到过那个三,经常翻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既是只翻过这个三,那就是微微,别的再也不知道了。”

    椅子上谢简翻着白眼重重咳了一声,把碗盖嗑的啷当响。

    屋内气氛霎时凝重,谢承忙转了口,看向窗外道:

    “你既说经史子集皆有诵读,就吟两句雪景来听听吧,也看文喜何人,来日好择师。”

    停云跟着往窗外一望,月色如水天如垠,树梢上残雪如群山,东一堆西一堆。

    她是读过诸多诵雪名篇的,张口却是:“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旁儿纤云大笑,哥哥姐姐说了好些,她就听懂这儿,道:“这是什么说雪的,还是换我来说。

    未若柳絮,因风起。”

    崔婉在一旁笑而不语,女眷名篇,就这一句,吟得三五回,云儿也会了。

    谢简揉了揉额头,“罢了罢了,今日就到这吧,元启抽空多指点几句,免得惹人笑话。”

    纤云瞬间蹦起,“回去啦,回去啦。”

    停云抱着那叠书转身等着人走,也不知问了个什么,无聊透顶。

    谢承上前拿回自己课业,临走往母亲方向回首一撇,两个妹妹高低只差半个脑袋顶。

    并排走在一处,一个圆溜一个痩,一个清净一个跳,像是三月嫩柳坠垂露。

    空中点点滴滴碎雪又来,谢承低头往自己房里走,谢予道:

    “这个四妹妹比咱们原来的妹妹有意思,黄狗白狗的也不知怎么编出来的。

    居然还真是,雪下到黄狗身上就不就白,白狗盖着雪可不就肿。

    趣是有趣,俗的很,得亏不是你我念,不然爹叫人打死了。”

    谢承盯着脚下往前,温声道:“祖母一时心善,何必背后议人。”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这样无格无格无律无韵的老句,若非谢承翻书多,也要以为是停云瞎编来的

    四妹妹四妹妹,得空说与同窗,不知几人要笑出声来。

    待停云回了房,昨儿个谢府买的那位陈嫲嫲远远迎了,跟着大呼小叫喊人递水添汤拨炭盆。

    又连手把抱着的书接过去,拉着她双手捂进袖笼里。

    暖了好一阵才乖张抱怨“哪有叫个六七岁姐儿自个儿抱这多东西,庄子里岁数,替阿娘拿个针都要防着扎手哩。

    早知是往书房去,管教底下端大碗吃饭的跟着走,怎么说去陪祖母,还连吃带拿回来。”

    听她说话好玩,停云笑道:“我快八岁了,这也不重,以前在观子里,我能背着一筐黄精走来回。”

    “哎哟,我的儿...”陈嫲嫲年近五十,是庄上养猪户陈生秋的内妇。

    靠着庄稼牲口讨活的人成家早,十六七八就有了儿子,儿子十六七八又添孙子。

    这不,孙子也到了十二三,不需要祖母照顾了,恰主家谢府在找人。

    说是要个老点的婆妇,要生育过,去照顾年幼姐儿饮食起居。

    一个月给八贯钱还管饭食,定活契不作死役卖身。

    算盘珠子一拨弄,养一个比养十头猪还划算,这种好事,百十年没见过,好几个婆子抢破头。

    所幸陈嫲嫲家里男人是个养猪的,拎了两幅心肝白送给牙婆作添头,这才进了谢府门。

    伺候两天,也知道了停云是谢府捡来的。

    但见她瘦瘦小小斯文白净,既不像地垄里长的姐儿野气,又不似轿子里坐着那些娇气,真真是越看越喜欢。

    洗洗漱漱睡下,岁月开始变的和山上观子里一样日复一日。

    名字自然还是要改的,那日再晨起,谢老夫人和停云在饭间再议,言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姓氏名讳,概由长者,没有儿孙自作主张的。

    若叫想来,和纤云一般生在谢府,那祖母拟名之时,云云只是嗷嗷婴儿,又如何忤逆呢。

    进了门,祖母和娘亲心里,是拿你两个云儿一样对待的,不能亏了你,也不能纵了你。”

    停云听得,想自个儿并未生在谢府,所以还是师傅要紧。

    此事容易,谢老夫人一封书信往观子去,观照真人当即回复了让其带回,都没枉费第二趟。

    停云熟悉的道家用纸打开,仍是师傅过往习惯只有寥寥数字: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踌躇想起告别之时观照曾言“停云”二字只是道家法号,无所谓姓甚名谁。

    再经谢老夫人一劝,停停作渟渟,听来好像也没差。

    她是怕水,却不像崔婉还忌讳个纸上死字,于是明面各自情愿。

    等停云崔婉离开,谢老夫人与陪嫁曹嫲嫲问得一句:“你看如何?”

    曹嫲嫲答:“真是个乖巧的,好哄。”

    “如何好哄?”谢老夫人笑。

    “哎呀,老太太是哄着的,我看比云姐儿好哄,云姐儿是要闹性子的。

    这一个嘛,一哄就认,好哄极了。

    不过,真要依我说,若叫哪日哄不住,只怕她是死也不肯认的。”

    来日事,谁说的准,谢老夫人学着观照道人口气:

    “彩云虽好时时散,明月固圆日日缺,咱们哄得一时是一时,哄着哄着就大了,她自个儿懂的。”

    嫁与官宦处,再差,还能差过那茅草观子里了残生?

    曹嫲嫲含笑称了是,另继子义女,各有章程,谢老夫人交代谢简亲走一趟。

    他犹豫一阵,允了此话,坐轿往京中户曹,请人来谢府验人作保。

    兹有孤女,父母不存,继为谢崔氏第二女,原亲意愿无误。

    渟云在腊月一个艳阳午后见着了所谓原家叔伯,是个横纹满脸的中年男子,可听众人言语,说其年岁还不满三十。

    那人拿了谢府一包银两,叩头作揖,笑的一双眼埋在皱褶里几乎快看不见,说:

    “她生下来,就有个女道士说是个菩萨命,要抱走,我们还不信呢。

    现儿遇着老爷,当真不是克死我那短命弟兄,是咱们命薄供不起菩萨。

    以后决计没个攀扯的,该老爷夫人才配的上,叫她开枝散叶,安家镇宅。”

    看渟云在一侧咬牙切切,陪着的陈嫲嫲胸口直泛酸。

    些个杀千刀欺人父母不在,早早就把人丢了还编排歹话。

    卖猪之前也得让人吃口饱饭,小小个姐儿能丢在路上叫人捡拾。

    这谢府也是个没心肝的,竟当着小孩子面儿讲苦命事。

    回到房里,陈嫲嫲对渟云小声道:“你莫信那些狗东西,不值当生性儿。

    他们才不是为着你克父克母丢的,定是想丢了你吃你家里头剩银子呢。”

    停云一抿嘴,算了,菩萨就菩萨吧,她方才是想与那人争个青红皂白,师傅怎么可能说是菩萨命呢,妄言毁她大道。

    分明道家无菩萨,至于别的,道家也无所谓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