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西平的冬天,雪下得能淹没人的膝盖。
许淑宁好些年没见过这种景象,刚到家就病了。
她嫌手脚放在外面冷,缩成一团躺在被窝里。
常年离家的人,好像有很多欠缺的温暖可以补上,一早上她的屋子谁都进来过。
感觉才消停会,又是中午。
许自言放学回来,做贼一样悄悄推开二姐的房门:“姐,你睡着没有。”
许淑宁半梦半醒:“你说呢?”
哦,那就是没有。
许自言慢慢往里挪:“大姐给你买了黄桃罐头。”
许淑宁慢慢撑着床坐起来:“她回来了?我没听见声啊。”
许自言:“没进院,在巷子口让我捎进来的。”
结了婚的女人,多往娘家跑几趟,婆婆就有话要念叨。
许淑宁也知道大姐许淑云的不容易,说:“一个罐头要不少钱呢。”
许自言还在上初中,人情世故半懂不懂:“她说厂里发的。”
哪有这么好的福利,许淑宁有气无力:“你想吃吗?”
许自言当然是想,咽了咽口水:“我不饿。”
又殷勤地说:“我给你拿勺子。”
他一跑,带起阵小小的风。
许淑宁苦笑捏捏鼻梁,把枕头靠着床头放好。
多年的木架子床,人一动就摇摇晃晃的,撞在墙上还带起一层灰。
阳光从半拉窗里照进来,只剩下几不可见的一点亮。
城里的住房紧张,分给许父许母的是三间房。
他们夫妻自己住小房,中房用来作为客厅、餐厅,大房又一分为二给四个孩子住。
中间的这堵墙是木板做的,并不具备隔音的效果,只比拉个帘子再好些。空间又狭小逼仄。
但能有一间单独的房间,已经胜过许多人。
就是不知道这屋子还能住多久。
许淑宁盘算着大哥许自强的事。
他在东北插队快十年,还是去年才有的机会可以回城工作,文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这次没有参加高考,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这阵子家里的媒人都来得很勤快。
要结婚,怎么着都得给新人腾出间房来。
家里哪有多余的地方,剩的不就是这一亩三分地。
一想这些,许淑宁的头就疼。
她脑袋嗡嗡响,捂着嘴咳嗽两声,眼角飙出两滴泪花,模糊间眼前多出个影子。
许自强:“我看你这不行,还是得去医院。”
许淑宁摆摆手,喘匀气才说:“不去。”
还给她厉害的,许自强没好气:“明天要是没好转,不去也得去。”
许淑宁犟嘴:“就是小感冒,马上会好的。”
两天了,许自强瞅着都没好的意思。
他伸手又摸摸妹妹的额头:“中午再吃粥行不行?给你炒个蛋。”
许淑宁:“大姐让自言给我带了罐头。‘
许自强:“回头她婆婆又念叨。”
又问:“那罐头呢,你给许自言吃了?”
话音刚落,许自言从屋外进来:“我有那么馋吗!”
他左手罐头,右手勺子,一脸的愤愤不平,说:“二姐,你同学找你。”
同学?许淑宁一时半会想不起会有谁,看清人后说:“晴雨,这么大雪,你自己来的?”
齐晴雨:“没有,我哥他们在外面,不好意思进来。”
人太多,她不能直说,挤眉弄眼的。
倒是许淑宁大方:“没事,都进来吧。”
还没使唤,许自言已经搬了好几把椅子进来。
小小的房间挤得水泄不通,许家兄弟也不在里面碍事,给客人端了茶就出去。
梁孟津刚刚一直没吭声,这会顾不上,摸摸她的手:“怎么这么烫。”
许淑宁:“你再摸摸这个被子有多厚。”
被子再厚,不也是着凉了。
梁孟津犹不放心:“医生怎么说?”
许淑宁:“去卫生所看过,水土不服。”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居然回了家,还会不服。”
她的嘴唇发白,笑一笑更虚弱。
梁孟津一颗心简直是放不下,眉头蹙得紧紧的。
许淑宁:“别发愁啦,我真的没事。”
梁孟津若有似无叹口气,怀念起那些出房间就能看到她的日子。
许淑宁扯动嘴角,又跟别人唠两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知道哪天出成绩吗?”
梁孟津:“今年不出成绩,收到录取通知书就是考上了。”
啊?许淑宁愣了一下:“那你们要是收到,相互通知一下。”
陈传文挤在角落里冒头:“说苏省已经开始寄了。”
有的快有的慢,谁都说不好。
若干年后再回忆起来,大概对这场考试只有一团乱来形容。
许淑宁祈祷:“要是能留在西平就好了。”
考前是填了志愿的,不过专业和院校压根没多少,据说最近还有新增,以至于大家心里都拿不准。
梁孟津有些更准确的小道消息:“也不看志愿怎么填的,看各校招生办想拿谁的档案。”
还有这样的?许淑宁微微摇头想让自己更清醒,半晌仍旧迷茫。
她都这样了,大家也不能探病太久。
梁孟津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在这儿安营扎寨。
等人一走,许自强进屋来给妹妹送午饭。
他靠着木墙:“就是那个小白脸?”
什么小白脸,许淑宁:“人家有名字的。”
他们兄妹的年纪最近,比其他的兄弟姐妹有无法比拟的亲近,有的事自然不会相互瞒着。
谁没有名字,好像有多了不起似的。
许自强:“难怪前两天看他在路口转来转去。”
前两天?许淑宁只觉得手里的碗更烫手:“傻子。”
许自强才不管傻不傻的,说:“没下定让他少来。”
在大队里的事传不到家里,但大院里住着十几户人家,可不是不透风的墙,万一将来没成,妹妹的终身往哪里去?
许淑宁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仰着头:“那你下次要是看见他,就说我没事呗。”
许自强可有可无点点头,心想今天才来看过就差不多了,哪还有什么下次。
可惜他看错人,梁孟津第二天又在巷子口转悠。
生得是一副文弱书生样,毛帽上面粘着雪粒,双手揣兜抖得不成样。
许自强都怕人家比家里那个病得还厉害,过去搭话:“早上不烧了,估摸过两天就能好。“
梁孟津松口气,鞠了个躬:“谢谢大哥。”
又掏出一包糖给他:“麻烦您帮我给淑宁。”
谁是他大哥,套什么近乎。
许自强憋了憋,到底没说别的,接过来扫掉肩膀的雪往家里走。
才走几步,许自言从角楼鬼鬼祟祟冒出来:“哥,我姐的朋友跟你说啥了?”
这小子,也是个鬼精。
许自强:“有你啥事。”
不说就不说,好像自己就猜不出来似的。
许自言哼哼唧唧,急哄哄冲回家想跟二姐说事。
客厅里,许淑云擡眼上下打量弟弟:“干嘛呢你。”
许自言就怕大姐,当即老老实实:“我就跑跑。”
冰天雪地的,跑什么跑。
许淑云照例骂他两句,一边说:“也不跟你大哥学点好的。”
许自强把外套挂在门后:“你以前不是这么说我的。”
许淑云:“快三十的人还能没长进?”
好家伙,怎么就三十了。
许自强一听话音就知道是来介绍对象的,赶紧去厨房干活。
许母看大儿子进来笑得那叫一个高兴:“我治不住你,有人治你。”
敢情人还是她找回来的,早知道就不急着回来做晚饭了。
许自强后悔不已,沉默地摘菜叶子。
其实他今天还真是想错了,许淑云回娘家是为了妹妹的事情。
她把刚刚被打断的话接上,说:“你姐夫打听得真真的,今年后勤会出来两个名额,从职工子女里选。”
又补充:“你要是能上大学,那肯定是千好万好的,但万一没有呢?鸡蛋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许淑宁:“我知道,我会好好准备这个招工的。”
她还没收到录取通知书,人生尚且不在把握中,当然得珍惜每个改变生活的机会。
这就对了,许淑云本来还怕惹她不高兴,语气一软:“也得等养好身体,看你现在瘦的。”
又说:“给你买了件新外套,试试能不能穿。”
许淑宁:“我有衣服穿,你不如给小宝买。”
女儿是自己的骨肉,妹妹也是亲生的。
许淑云:“她买她的,跟你有又不冲突。”
许淑宁知道说不过她,抱着新衣服撒娇:“等我挣钱了,我也给你买。”
许淑云推她:“我才不用你,你过好就行。”
许淑宁眼泪都掉了,哭得抽抽噎噎的。
多大的人了,许淑云顺手拿过弟弟刚刚放在茶几的糖:“吃吧,你大哥给你买的。”
包装纸上写了两个小小的字,许淑宁一眼就认出来是谁写的。
她拆开糖纸放进嘴里,心想现在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日子了。
这一章是开头就想写了,我们坚强的淑宁是有很多人爱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