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晚上十点,梁孟津才到家。
他在屋檐下先抖落满身的雪,这才推开门往里走。
梁孟京看哥哥大大方方地进来,很是羡慕:“凭啥我的门禁就是八点。”
冰天雪地的,他在外面也是瞎闹腾。
梁父:“你哥是去拜访老师的,你出去能干嘛?”
只是从老师家出来,又给对象送了东西而已。
梁孟津心想那是顺路的,一点也不亏心,把外套挂好说:“明天我去一趟陈叔家,孟京你去吗?”
梁孟京有记忆的时候,这位陈叔已经去了陕北改造,完全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说:“我去。”
倒是梁父依稀记得这位老朋友是什么性子,视线扫过小儿子:“那就去吧。”
天真的梁孟京没有意识到不对劲,第二天美滋滋地跟着哥哥出发,殷勤地提着礼物。
按道理,上门是客。
不过陈叔没有讲这种规矩,一见面就让兄弟俩写大字。
梁孟津的书法,是能提笔就开始练的,多年保持下来勉强能过关。
但梁孟京的爪子写出来像是狗爬,马上被无情地禁锢在书桌前描红。
他倒是想反抗,却很快意识到下场只能是回家后屁股开花,只能小小的犟一下,梗着脖子坐好。
陈叔喝着茶好笑道:“你俩真是两模两样。”
从小到大,谁都这么评价。
无论形容梁孟津的那些词有多么好,对军人家庭出生的他来说,都曾经是一种无言的打击。
他一直渴望成为父母那样的人,却好像从最根本处被否定,以至于小小年纪眼里总是装着愤怒。
然而人生总是变化,梁孟津:“您跟我爸是发小,他像谁您能不知道?”
陈叔的眼神上下打量:“这几年在乡下没少吃苦吧?”
否则磨不掉那些不平。
梁孟津:“吃了。”
他不是爱诉苦的人,转而聊起别的家常。
陈叔心想果然是长大了,欣慰之余出声:“坐直了!”
聊天就聊天,怎么还盯着自己看。
梁孟京才偷懒三秒,马上被抓个现行,苦着一张脸。
等兄弟俩从别人家出来,他就仿佛是霜打的茄子。
梁孟津:“饿不饿,吃不吃东西?”
梁孟京猛虎一样跳起来:“吃。”
梁孟津带着他左绕右转,来到条小巷子。
巷子口有一对老夫妻在卖牛肉汤,即使是大雪天也有人排队。
梁孟京的口水跟着冒出来,又有些好奇:“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这些年没有离开过西平,都还是第一次知道。
梁孟津视力良好,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小院子:“散步路过发现的。”
散步?这儿跟家里完全不是一个方向的啊。
梁孟京百思不得其解,左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坠在队伍的最后。
倒是梁孟津频频看向巷子口,过了会隐晦地眼前一亮。
许自强这阵子都上夜班,下班正好是这个时间。
他搓着手低头走路,看到突然出现的影子想绕过。
梁孟津:“大哥,好巧。”
巧个屁,许自强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好太冷淡:“嗯,挺巧的。”
梁孟津双手把今天的礼物奉上,态度恭恭敬敬的。
许自强还能说什么,只好当这个信使。
他走出老远回头看,忽然觉得这雪大得碍眼,目光定了一瞬。
到家,他转交后跟妹妹说:“天气也不好,叫他别天天跑。”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许淑宁最近还是不宜出门,窝在床上剥开糖纸:“他不会听的。”
不来,他总是不安心的。
行吧,爱跑就跑。
许自强心想又累不到自己,问:“不过晚上不是他自己来的,还有个小一点的男孩。”
小一点的?许淑宁:“那应该是他弟弟。”
这边兄妹俩在议论,那边厢兄弟俩也在说。
梁孟京平常虽然看着不聪明,但也不失敏锐。
他道:“哥,刚刚那是谁?”
梁孟津看他一眼:“未来大舅哥。”
居然就这么承认了,梁孟京:“他是不是对你不太满意。”
语气愤愤不平,好似觉得哥哥是一朵人见人爱的花。
梁孟津:“如果我有妹妹,我会比他看得更紧。”
什么意思,只有个弟弟委屈他了?
梁孟京:“我怎么了?”
没事,挺好的。
梁孟津:“你要牛杂还是牛筋?”
以为自己是一碗宵夜就能收买的?梁孟京竖起两根手指头,拢成拳头:“都要。”
他吃东西很快,也不管有多么的滚烫。
梁孟津还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一看他已经连汤都喝掉,卡了两秒:“你晚上没吃饱吗?”
梁孟京骄傲地挺起胸膛:“吃了两碗饭呢。”
行,能吃是福呗。
梁孟津仍旧不紧不慢,吃完兄弟俩一起回家。
已经是半夜,客厅里安安静静的,一片漆黑。
梁孟津摸黑洗漱后,回房间再看会书,临睡前在日历上又划一道。
新的一天,1978年1月13日。
下了半个月的雪终于有消停的迹象,太阳一早出来上班。
齐阳明醒得比太阳还早。
倒不是他有事要做,实在是睡在客厅的人在这个家没多少隐私,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有人不停地进进出出。
齐母本来是蹑手蹑脚地走着,看到吵醒儿子说;“你上屋里睡吧。”
家里只有四间房,本来住得很宽敞,但这些年哥哥们都结婚后,现在是三代同堂住着实在是拥挤得不像样。
齐阳明进屋的选择只有跟他爸同床共枕这个选项,光是想想不知怎么的汗毛就竖起来。
他道;“不用,我睡够了。”
齐母;“回来你就没睡过个整觉。”
可她心疼也没办法,只能叹口气:“先这样凑合吧。”
齐阳明嗯一声,把床铺收拾好放在角落里。
好像是从这一刻开始,拉开整天的序幕,有小娃娃扯开嗓子哭。
齐晴雨抱着小侄女走出来,一脸的生不如死。
她哭丧着脸:“怎么每天哭得比闹钟还准。”
齐阳明笑得不行,接过来哄着,一边说:“你再睡会。”
六个月大的孩子,一晚上要醒四五次。
齐晴雨等于是值了个大夜班,也不在这儿弄孔融让梨那套,转个身就回房间。
可一屋子全是孩子,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她哪里能睡得好。
齐阳明脑壳都跟着嗡嗡响,耳边好像出现乱七八糟的杂音,觉得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先开始,他以为是幻听,过了会察觉到不对劲,打开窗户。
院子外有人在喊:“齐阳明!齐阳明在不在!”
大概是喊了许久,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扯着嗓子。
齐阳明也不知道是谁,大声应:“在!谁啊!”
院子外:“出来拿信!”
哦,邮递员。
齐阳明琢磨着会是谁寄来的,心想一窝跟屁虫安静不了多久,只能跑着出去拿。
院子不大,他几步路就走完,拐个弯就能看到邮递员。
对方明显也瞧到他,露出个笑容:“齐阳明是吧?户口本出示一下。”
没听过拿信还要户口本的,齐阳明懒得往回跑,刚想说句好话,反应过来:“我去拿!”
他转身得太快,脚一滑摔在地上,自己没觉得疼,飞快又站起来。
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情绪太多会变成一种恐怖,也没察觉到一屋子小朋友因为察言观色,没人敢抱着叔叔的大腿。
只有齐晴雨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谁的信啊?”
齐阳明:“你快出来!”
火急火燎的,什么事啊。
齐晴雨手上还拿着刚换下来的尿布,探出头吓一跳:“你怎么了?”
齐阳明:“好像是录取通知书。”
他掐着自己的大腿:“户口本在哪?”
齐晴雨快速拉开抽屉,把户口本塞进他怀里:“在这儿。”
齐阳明手都在抖,跑出去的时候撞到门。
咣啷一大声,把齐晴雨刚哄睡的小侄女又惹醒。
她难得没有生气,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
齐阳明隔着窗看妹妹,手举得高高的,未语泪先流。
这种天气,滴水成冰,再进屋的时候睫毛上挂着一串霜。
齐晴雨给哥哥倒杯热水,一边迫不及待:“什么学校?”
信封上面写着呢,齐阳明:“西平对外贸易学院。”
也就是齐晴雨这阵子对市里有哪些学校比较关注,不然还真想不起来这在哪。
她道:“还有点远。”
能不出市就不错了,齐阳明把信封递给妹妹:“你拆。”
齐晴雨的手本来蠢蠢欲动,下一秒又收回:“一辈子就一次,当然是你自己拆了。”
齐阳明:“等你的通知书到我再拆。”
齐晴雨更加犹豫:“万一我……”
后半句自己也觉得不吉利,赶紧吞回去。
齐阳明戳戳妹妹的额头:“肯定会收到的。”
会吗?齐晴雨仍旧有一丝隐忧。
她揭开信封的口子,用最虔诚地心态:“沾沾喜气,大吉大利。”
这一刻,如果真的可以换的话,齐阳明愿意把这份运气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