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耘 作品

第45章

第45章

沈叹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棵高耸入云的白桦,隐隐地将呼之欲出的答案给压了下去。

海颜回头看了一眼不大的莺阁,恐慌道:“藏床底儿吗?我这莺阁就这么点儿大,是用来调香的去处。不论何人站在门边儿一望,就能把这里看个全乎。”

沈叹淡然一笑:“他们来过几次,没有搜出个什么,自然越发草率了起来。这莺阁,只是进来两个官差,胡乱看了两眼,便离开了。”

“那你人呢?”海颜将视线落回到他的脸上,再度追问道。

“我在门后,”沈叹四平八稳,毫无半分慌乱,道:“若是他们再仔细些,就能发现我了。”

海颜这才放下心来,不过,她定定地看着沈叹的眉眼,道:“其实,若是真被他们发现了,你来个死不认账就是了。反正,现在的你是沈叹,不是三千!”

“海佛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海颜盯着沈叹的眉眼,形态,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行:“之前你都是在山里过的,灰头土脸,又被打得遍体鳞伤,寻常看不出你个真实的模样。昨儿为了做香膏,用清脂过了一遍,虽是你后来简单地清洗了一下,可你这模样倒是比先前……”

说到这儿,海颜忽地别过脸去,脸颊竟不自觉地微红了起来。

这会子,轮到沈叹追问了,他甚觉有趣地盯着她泛红的肉嘟嘟的耳垂,道:“我现在的模样比先前如何?”

海颜:“……”

“小姐怎的不吭声了?难不成,我现在的模样是比山里还要狰狞了些?”

海颜清咳了一声,眼眸盯着自己脚上的那双绣花暖鞋,她嗫嚅道:“再过一会儿,我爹会派人去法恩寺接应净尘法师,到时候……到时候你再问他好了!”

说罢,海颜奔将而去。

沈叹一怔,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了几分。

他待海颜离开好一会儿了,方才掀褥下榻。他步履稳健,悄而无声,虽依旧清瘦却毫无半分羸弱之态,身姿挺拔得仿若一柄出鞘的厉剑。

他踱步门前,继而折转了身子,走向阁门对面,那里是一整排放了各种瓶瓶罐罐的木架,木架旁边有一扇不大的小轩窗。沈叹轻轻一推,那轩窗便开了。

轩窗外,是一段冰冻的河流,极目远眺,河流的对岸,便是庄严巍峨的朱墙宫殿。

沈叹静静地站在轩窗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宫殿的一隅,很久很久,都没有挪步半分。

海颜刚逃回主宅正厅,气儿还没喘匀,刚准备拿起桌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杯微凉的茶水来镇镇心,便看见清荷喜气洋洋地从府门那儿蹦跶了回来。

清荷一见着海颜,那喜悦的眉毛都快要扬上天了,她雀跃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小姐万福!”

“你这一天天的,到底是得了什么好东西吃?嘴巴跟抹了蜜似的。”海颜一口饮尽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小姐,宫里来人啦,在府门外等着您呢!您快瞅瞅去。反正,我是眼瞅着小姐您的大喜之日快要来啦!”

海颜饮尽第二杯,对清荷的言辞不明所以,她边向府门外走,边问:“宫里来人?是什么人?”

“不知道,反正,看那架势,应该是给您的赏赐。”

这么一说,海颜着实觉得奇怪极了。

可当她站在府门外,看着面色白净和善的两个小太监,两人手捧着一匹丝质上品的大红蜀绣,正一脸讨好地望着自己时,海颜更觉得奇怪了。

为首的那个小太监笑眯眯地冲着她说:“二小姐,咱们殿下说还要再送您这匹蜀绣,这蜀绣是为上品,中秋节那会儿,是皇上赏赐给两位殿下的。咱们殿下琢磨着,这色泽他平时也用不上,倒不如赐给二小姐您。”

波斯白瓷小手炉刚进海府还没半个时辰,这会子又来了一匹大红蜀绣。海颜只觉得人世间,不论什么人,若是想送人东西,也不带这么个送法的。

更何况……

海颜轻步上前,靠近那色泽艳丽的蜀绣,刚准备擡手想去摸摸,一股子盐青苔的味儿顺着猝不及防的寒风,一下子蹿入了她的鼻腔。

但奇怪的是……

海颜纳闷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白净的小太监,问:“你们殿下?你们殿下是谁呀?”

如果这两个小太监是晋王殿下手边的,可为什么他俩身上没有沾染盐青苔的味道呢?

相反,他俩身上不仅没有盐青苔的香气,反而有一种乌梅香。这香味是乌木和梅子调和而成,酸甜之中,夹杂着古老昨日的微微感伤。

当时宫里来人采买这款香露时,还特意说了是他们的主子爱用。宫里的主子从上到下,不过那几个,难不成,宫人的值房里也用了这香?

这两个小太监异口同声道:“小的是晋王殿下宫里的。”

海颜的直觉便是不可能,她刚准备后退一步,想要拒绝,为首的那个太监却从袖袋里摸出一张信笺,递给她,说:“殿下还有些话要对二小姐说。”

这张信笺在小太监的袖袋里许是待了一会儿,沾染了不少乌梅的香气,但信笺打开的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盐青苔香味伴着瘦金体字迹,在海颜的眼底豁然展开。

【七日午后,清岭茶庄】

见字如见人,再加上信笺上盐青苔的寡淡香味让海颜不疑有他,便只好收下这匹蜀绣。

无功不受禄。

看来,这次要给皇后娘娘准备的生辰香露,要狠狠地用一些上等的香料了。

这两个小太监见海颜收下了蜀绣,便立即喜屁颠颠地赶回宫里去告诉主子,刚过了金水桥,便看见一匹栗色骏马于劲风之中呼啸而来。

这两个小太监一瞅马背上的人儿,竟是冷面无情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杜云沉!

他俩忍不住地“啐”了一声,暗道一句“晦气”后,便匆匆地离开了。

杜云沉下了马后,便直接奔向乾清宫。

这个时间点皇上应该在乾清宫跟重臣商议西南边陲之事,若不是杜云沉这会儿得到了确切的密报,他也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去打乱皇上的烦思。

好在,这两天西南边陲捷报连连,乾清宫内商谈的氛围较前几日已是轻松许多。

应九在殿外见杜云沉急奔而来,便知道密查之事已有了新的情况。他赶紧入殿通报,没一会儿,便看见几个大臣带着匆匆的面色,离开了。

杜云沉刚入殿,皇上便离开龙案,三两步地奔上前来,急切道:“如何?”

纵然此时殿内已无他人,杜云沉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儿,道:“七皇子所在何处尚不知,但微臣手中已掌握两个确切密报。”

“是什么?”

“当年那个被皇后娘娘杖毙的王阿芳老嬷嬷,她家本来很是清贫,却在老嬷嬷被杖毙后,每年都有人给她的家人一布兜银子。”

“一布兜?”皇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一布兜足以让一个小门小户吃喝不愁三年。但那老嬷嬷的家人,从那以后每年都会收到一布兜。”杜云沉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之前做过的谨密推算:“她家人前后共拿了十年的布兜,从清贫的城郊农家,后来在城内买了一方宅院。”

皇上虽面色如常,但他的拳头却兀自捏紧,根根指节捏出森白的恨意。

“不过,这家人在第十一年的时候,因一场七夕焰火,不小心落了院中,火势突急,烧光了上下。一家老小全数惨死。”

皇上一愣,脑海里蓦地闪过几年前,有个朝臣递上来的票拟,里面详细描述了七夕焰火,不小心烧毁了一处宅院。当时皇上还打算找到这家人旁的亲眷,想要给点儿什么,以做抚恤。

奈何,这场大火,竟是将这一家子上下,烧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如此。”皇上恨意至极:“这手段,朕真是望尘莫及。还有个密报是什么?”

“七皇子当年被送出宫后,并没有直接去万兽山。”

这对皇上来说,倒是十足的好消息:“真的?你确定?那他当时被送去了哪儿?”

“法恩寺。”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仿若点燃了皇上心底的火星子,他忽地勃然大怒道:“净尘那个老秃驴!这等重要的大事儿,为何不告诉朕?!来人!”

“皇上莫急。”杜云沉安抚道:“其实,净尘法师当年也许并不知道那个婴儿就是刚出生不久的七皇子。毕竟,每年也有不少养不起孩子的贫苦人家,会把孩子偷偷送往空门山。微臣只是刚刚得知了净尘法师这条线索,打算跟皇上您回禀之后,就去法恩寺调查。”

“你快去!净尘那个老秃驴固执得很,你对他威逼利诱是没有用的……”皇上凝神望向灰白的天空,空中已被雪云铺陈得密不透风,一场大雪似是就要纷扬而下。皇上沉思了一会儿,转身对杜云沉说:“时隔多年,不知净尘法师的立场如何。如果他现在已是皇后的人,这一场查问,恐会打草惊蛇……”

“微臣一定会谨慎行事!”

“恐怕,净尘法师这条线,咱们得多番查问,方能渗透核心。”皇上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先见机行事,若是几番下来确定他不是皇后的人,可以跟法师说,朕在寻找丢失的老七。”

杜云沉一愣,直起身子,有些诧异地看向皇上,却在皇上的脸上,看到了渴望找到失踪皇子的那颗急切且沧桑的心情。

“是!”杜云沉一抱拳,高声道。

“如果那老秃驴知道老七的下落,一切皆大欢喜。若他没有办法提供更好的线索,你对外还是以搜捕凶犯为由,去寻找老七吧!切不可打草惊蛇,切不可让皇后的人知道半点儿风吹草动!”皇上叹息了一身,转向龙案:“十多年前,朕没有保护好朕的老七。现在,朕在找儿子的路上,真的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