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渡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活过来。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浩瀚烟波和五色神光,他看着陌生的环境怔愣了一瞬,下一刻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凡间历劫的两世记忆,天宫神族漫长的记忆全都在脑海中闪过。
最终,所有的记忆散去,定格在了一双杏眼的娇俏容颜之上。
又深又黑的眸光微凝。
南枝。
他就这般静默了许久,像是在一点一滴地回忆着和她的曾经,像是想要将这些记忆全都铭刻在心不允许自己一点点忘记似的。
直到纷杂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一切。
他偏头,看见一群神和仙齐齐涌了进来,而走在最前面的人穿着一声金色迤地长裙,头戴十二行珠冠冕旒,正疾步走来。
看着君无渡醒来,她脸上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欣喜,“无渊,你终于醒了。”
“母神。”君无渡撑着手臂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恭迎无渊帝君归位。”
一群人弯腰行礼,齐齐喊道,那声音震震,竟好似要将天地惊醒一般声势浩大。
等一群神仙表达了对君无渡的恭贺之后,殊华大帝挥了挥手,一众人行礼退去。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君无渡,见他终于无恙清醒又想起他在人间做的那些事不免责问道:“你可知,若不是你下凡前我曾留下神识在你身上,这三界就真的再无无渊帝君?”
“多谢母神。”他半垂着睫毛说道,没有一点要道歉认错的态度。
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气,殊华大帝叹了口气“你拯救了苍生数次,最后好歹是有惊无险地将那情劫给过了,否则即便是我的神识也无法将你救回来。”
“你的神魂被无根神水温养了两百多年才终于聚合,你……”
“两百多年?”君无渡倏地打断了殊华大帝的话。
“对”见自己那一向冷淡的儿子神情竟隐隐有着焦急地撩袍下榻,殊华大帝侧身让了让脱口问道“无渊,你要做什么?”
君无渡没回答。
而是直接走到了一旁的水镜前,将手指划破滴了一滴鲜血,随后掐指念决,袖袍一挥。
水镜的波纹渐渐散去,一个正闭眼打坐的女子清晰地出现在了水镜之中。
看着那熟悉的容颜,高高隆起的眉心散开,君无渡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两百多年过去了。
他甚至不敢去想南枝在这两百年里做了什么。
她有没有……爱上其他人,有没有与人成亲,有没有受过委屈,有没有受过伤痛?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水镜却泛起了波纹,将南枝的面容变得模糊。
“扶桑一族的余孽,你对她竟还念念不忘?”殊华大帝绝美的容颜上神情冰凉,看着君无渡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威压质问。
君无渡回身,看向她。
四目相对,一股冰霜暴雪在空气中狠狠一撞。
“数千年前那场大战是由神族挑起,砍伐扶桑神树,借此遏制修罗族。”
“扶桑一族本就是承受了无妄之灾,何来余孽一说?”
“当时你太过年幼,只知其貌。”殊华大帝摇了摇头“当年帝九天统一神族,修建天宫休养生息,本欲放过修罗一族。却接到了密报,密报中称扶桑一族与修罗族勾结欲推翻天宫,帝九天大怒宁愿拖着伤重的身躯也要决心除掉修罗族和扶桑一族,让天宫永享太平统御三界万万年。”
“密报,可有切实的证据?”
君无渡的眉眼与殊华大帝像极,着墨极浓。与本体不过五分像的容颜在人间已是惊世,而如今回归本体,容颜气度上才是真正的无极。
秋水为神玉为骨,杳霭流玉禁欲出尘,无论风姿气度五官容颜都到了极致,就像五彩华光的神像活了过来,浑身隐隐流动着杳杳华光,清贵凌厉得让人不敢逼视。
一双微挑的凤眸冷冷地看人时带着窒息的威压。
冕旒后殊华大帝微微眯了眯眼,“无论有无证据,那些事已经成了定局。”
君无渡负手而立“从天地初开时扶桑树便已经存在,他们一族从不参与任何争斗,后来扶桑王为了保全子民更是甘愿自戕,若真有反意怎会如此?”
“无渊,你是在质疑帝九天的决定?”
“母神,万事功过皆会由后人评说。”
殊华大帝神情淡淡地直接说道:“你不过是担心天宫会针对那扶桑余孽罢了。”
“是”君无渡点头,“当年扶桑一族到底有没有勾结修罗族,我自会查找到证据。”
“所以?”
看着自己这冷冰冰的儿子,殊华大帝只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真是一点都不贴心,一点都不像他爹。
所以像谁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不愿意承认君无渡继承了自己的性子,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还请母神在此之前不要有任何伤害她的动作”他直直地看向她“包括你统御的诸神。”
“否则?”殊华大帝挑了挑眉,目光明显冷了下来。
她誓要看看自己这亲生儿子会说出什么话来。
虽然明知道没什么好话。
毕竟这上千年来经历过无数次了。
“母神明知结果,何必多此一问?”
君无渡的神情没有任何起伏,更没有说什么威胁人的狠话。
他只是掀着浓睫看向殊华大帝,一双凤眸犹如浓墨般漆黑。
殊华大帝微不可查地深吸了一口气。
竟敢威胁她?
从小到大天生反骨,极有主见,若他决定的事从不回头。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比说什么都更有用。
她毫不怀疑若是真的对那个扶桑余孽动手,他甚至可能叛出天宫。
想想她堂堂天帝,统御诸天神佛,掌管三界六道,行天之道,布天之德,造化万物……却拿自己的儿子毫无办法。
要不是面前这是自己的亲儿子,她绝对已经把人拖上惩仙台再用巨雷神鞭狠狠鞭笞一顿。
头疼,头疼。
看他在人间渡劫时受苦受难也头疼。
现在回来了更头疼。
眼不见为净。
殊华帝君一甩广袖,直接走了。
即便那扶桑余孽回来也不过是孤家寡人,翻不起什么风浪。
需要注意的是禁地的修罗族,偷偷下界不说,更是真的找到了九重天华,如今扶桑树重归天地连通三界,有许多事都值得重新商榷。
殊华天帝一走,君无渡收回视线看向了水镜中。
直到许久过后,他才离开水镜开始修复自己还飘摇不稳的神魂。
他总是会在一段时间里清醒过来,看着水镜中的人。
他如画的眉眼总是冷漠疏离的,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直到有一天,君无渡看见水镜中的南枝睁开眼,然后仰天大笑时他眉目的冷漠被打碎,唇角也随着牵起了浅浅的弧度。
那一瞬,宛如神坛之上睥睨众生的神像活了过来。
明明一个在天宫一个在人间相隔那么远的距离,可是她的开心却依然能感染到他。
然后他开始频繁地看着水镜。
他看到了人魔互通,看到在她的努力之下人间的盛世繁华。
高高扬起的唇角却在看到她去见那人间帝王时落了下去。
他看着那人间帝王的眼神,看着南枝竟然和他毫不设防地彻夜长谈,无渊帝君一张赛雪欺霜的容颜瞬间冷了下去。
太微宫里那些伺候千年的侍女们知道帝君的脾气,一向都是在屋外等候。
自从帝君清醒到现在,几乎从未传召。
但是这一日却看见帝君了一脸冷峻地打开门,让他们去将雷神了过来。
雷神来之前以为天界又要发生战事,毕竟整个天宫的神仙都知道无渊帝君在修复神魂轻易不敢有人去打扰。
直到雷神推开门,看着无渊帝君冷着一张脸站在水镜边。
那不怒自威的模样看得人心口发紧,雷神弯腰行礼“帝君。”
“你过来。”
雷神依然过去了。
然后就听见君无渡说道“降雷。”
“啊?”
雷神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
“我说。”他指着水镜中的女子一字一顿地朝雷神说道“朝她降雷。”
他瞄了一眼水镜中那笑颜如花的女子正看着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而青衫男子提着酒壶为女子倒酒。
眼见两人手指不小心地轻轻一触,无渊帝君冷得让人胆寒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落雷。”
“别伤她。”
无渊帝君身为天宫战神,雷神随他征战多年。
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道雷便劈了下去。
看着水镜中两人分开,无渊帝君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
直到没过一会儿,水镜中的女子送青衫男子回屋时,无渊帝君的眉头又压了下去“落雷。”
雷神“……”
感情这是将他为当做工具来用?
接下来,威震四方的雷声每日都会来太微宫当值。
无渊帝君作为未来掌管三界统御诸神的天帝,一举一动自然都备受神仙们关注。见雷神如此频繁地出入太微宫,不少人纷纷前来打探。
对此,即便是一向大大咧咧的雷神都三缄其口,毕竟要是说出去自己就是个工具人也实在是有些丢不起这个人。
后来都不用无渊帝君吩咐,但凡看见那水镜中的女子与他人稍微有些亲密,一敲天鼓那雷声就落了下去。
开始深觉无聊但是碍于无渊帝君他不能说什么,后来还真找到了乐子,看着自己的雷声搅黄了那女子的好事她气得咬牙切齿的模样,雷神有时候忍不住粗狂一笑。
结果一偏头,就撞进了一双黑如深渊的眼睛。
那无声的威压瞬间将雷神的笑容碾碎。
老老实实地敲着自己的雷。
君无渡除了修炼,看水镜,让雷神落雷以外,还时常专注一件事。
那便是收缴了不少侍女们藏着的话本子。
依照南枝的性子,就快忍不住这如影随形的雷声了。
她一旦不再压抑修为便会飞升。
她和他便会再次遇见。
很多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去想南枝再见他时会是什么样子?
生气,愤怒,亦或者会有一点点开心?
君无渡不知道,但越是细想就会觉得有些无措。
身为天界战神无渊帝君,任何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南枝却是那个意外。
他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再次喜欢上他呢?
对情爱一世极近茫然,但是无渊帝君是个求学好问的人。
那些被收了话本子的忐忑仙子们,还在猜测一向铁面无私的帝君会如何惩罚她们时,却不知他在矮塌边正襟危坐,看着话本子里那些从前让他不屑一顾的情情爱爱。
当看到惹了女主人公伤心的男主人公假装虚弱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女主人公一边骂着一边心疼,他沉着眉,好似突然间悟出了什么。
苦肉计,示敌以弱,诱敌深入。
也学会了乘隙插足,扼其主机,渐之进也……
就在这时,门外有仙女提醒,“帝君,夜已深了。”
君无渡倏地将话本子合了起来。
这一刻,向来光明磊落的无渊帝君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贼心虚。
打发了侍女,他又轻咳了一声,板着脸一脸高冷地再次打开了话本子。
接下来,五色神山上的太微宫,灯火几乎未有熄灭之时。
收缴的话本子看完了,这夜,无渊帝君消失在太微宫。
一直守在外面的应龙正要跟上时,却听到一声“不必跟来。”
应龙深觉帝君一定是去办极为重要之事。
帝君深夜都如此操劳,他为人臣子更应当格尽职守,这样一想将身形站得更为笔直了。
而应龙心中如此操劳的无渊帝君此刻正隐匿了身形出现在了文曲星君居住的文昌殿。
文曲星君善笔墨,天宫流传的话本子几乎都是出自他之手。
一旦新的话本子出世,定会惹得天界仙女女官们传阅誊抄爱不释手。
等文曲星君第二日起来,发现自己书柜中的话本子好像少了几摞。
不过他这书房藏书万千,倒也一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注意。
而太微宫里君无渡又是挑灯夜读,他如此勤奋就连殊华天帝都惊动了。
命人送来了各种各样滋补珍品,让他好生调息静养神魂。
而雷神每日按部就班地来太微宫,但凡看见水镜中的女子与人有一丝亲密举动就降下雷电,直到看见那女子披散着青丝一脸忍无可忍地指着自己怒骂道‘该死的天宫雷神,你给我等着,看我上来不把你烧成焦炭。’
他手一抖,一连串的雷落了下去。
本以为无渊帝君会生气,他偏头一看,只见那一向冷漠淡然的帝君此刻竟然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然后看着水镜里那女子解开威压迎接天雷时飒沓模样,无渊帝君对他挥了挥手“劳烦雷神大人了。”
雷神弯腰行礼,二话没说转身就走,眨眼之间就踩着云消失在了太微宫。
君无渡换了一身雪色长衫,将一头墨发用玉簪松松挽就,然后推门而出。
劫雷震惊了天宫,无数神仙齐齐飞向飞仙台。
当看着那扶桑树顺金刺破云层时,一个浑身冒着金光的女子大步从飞仙台上走下。
一众神仙窃窃私语“这便是扶桑之女?”
“竟毫发无损接了最强悍的灭世紫雷?”
西方七星宿神中的奎木狼立刻说道:“传说这扶桑氏天地初开便已存在,本体乃天道分·身之一所以能承雷劫而无损,看来竟是真的。”
南枝看着这群窃窃私语的神仙,随意地将头发挽起,朝着其中一个面善的神仙问道:“劳烦问问雷神在何处?”
她今日说什么也得将这个没事干就劈她的雷神烧成焦炭,以泄心头之愤。
见她怒气冲冲面色不善,那神仙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时,一个穿着宫装的侍女却走了出来,“南枝仙子。”
南枝仔细地看了一眼女子,诧异地问道“你认得我?”
侍女却只是福了福身“我知你要找的人在何处,请随我来。”
一听这话,南枝二话没说就跟了上去。
她带着南枝绕过楼观飞惊盘郁的宫殿,将她带进了一座五色神云缭绕的太微宫。
南枝不解地问道“请问,那雷神在何处?”
“仙子莫急,就快到了。”
虽然看那仙女面善不像是歹人,南枝面色无波心头却戒备时刻着。
在飞升那一刻,那些埋藏数千年的记忆全然复苏。
天帝帝九天,在数千年前砍了母后本体,用全族性命逼迫母后自戕。
天宫神族皆是她的敌人。
今天便先从这雷神下手,以儆效尤。
南枝如是想着,直到绕过长廊仙池,走入了一方飘雪的小世界,十里梅林陡然在眼前盛开。
熟悉的幽香扑鼻,重瓣的锦叶晚绿层层叠叠绽放在冰天雪地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雪色衣衫负手而立,广袖轻迤墨发微扬。
南枝心口莫名地狠狠一跳,脚步倏地一顿。
这一刹那,她好像回到了人间,好像过去的几百年都成了烟云从未发生过。
君无渡没有死,他站在春山烟欲收中缓缓回头,一双漆黑的凤眸深深地凝着她。
那一眼的深情比十尺寒雪更深。
她看着他提步朝她走来,冰肌玉骨,流水为姿,盛放的锦叶晚绿那般傲然都沦为了他的背景。
她看见他在面前站定,
那凉薄的唇亲启,低低地唤了一声“南枝。”
天地陡然一静,连风雪都凝滞。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似是在梦中未醒地唤了声“君无渡?”
“我在。”他微敛的凤眸看着她,好似凝了千言万语。
这个声音比记忆中的略低,不似玉石簌簌,好似砂砾摩擦,却更加好听。
南枝瞬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不是幻觉不是错觉,君无渡没有死!
“你……竟然没死?”
看着她杏眼微瞪,新月般的眉低压,生动而鲜活的模样让他袖中的手蜷了蜷。
像是克制着某种情绪,像是克制着……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将手中一支盛开灼灼的梅花递到了她的面前,眉眼间不复冷漠疏离“初次见面,在下君无渊。”
南枝看着他,眸光失神了一瞬。
“下次再遇便是初见,我希望是在冬天,是在锦叶晚绿盛开的时候。”
“我折一枝梅给你,把干干净净的自己带到你面前……”
她脑海里蓦地想到了他‘死’前说过的话。
如今他当真活了过来,人间一场轮回一场爱恨恍如大梦,都应该放下了。
然后南枝一巴掌甩开了那支梅花。
看着梅花花瓣如落红般纷纷扬扬,她挑了挑眉“天宫神族,永远是我的敌人。”
“你想前尘恩怨尽散?永远不可能。”
她拔出了自己的赤血剑“我只信奉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南枝几乎都能想想得到君无渡会说什么,无非就是‘你打不过我的,南枝。’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你的一切都是我所教授,你毫无胜算……”总之就是这种目中无人的话,她早就习惯了。
但是如今她的实力早不可同日而语,势必要一雪前耻。
结果正调动体内混沌之气挥剑要朝君无渡刺去时,那人一动也不动地唤了一句“南枝。”
来了来了,南枝已经做好了准备,听他用那种讽刺的语气说出蔑视人的话。
她跃跃欲试地要给他一个教训时,就看见他半垂着眉眼低低说了句“我打不过你。”
南枝“……?”
南枝:君无渡纳命来。
君无渡:老婆我打不过你,我现在太弱了,求抱抱求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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