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陛下便是拿刀剑抵着他,他也未必打心里服气你呢。”
刘禅奇道:“这话可怎么说?”孙权道:“早先他去山中平叛,诸军都惮着林子里头有瘴疬,不知谁请人弄了个当地的土法,说是能治百病,别人都兑酒吃了,只伯言以为其辞虚妄,无论如何也不肯吃。陛下道如何?——偏偏是他一鼓作气的扛到了最后,比别个吃药保底的更有精神头,臣才知道他所自期许者实非无稽。”
他一面说话,不意刘禅受他启发,因问他道:“朕听说相父平南时候,也曾苦于当地暑热,又以人烟稀少,山林沼泽密布,故极易滋长疾病。卿既曾典掌南方,达于交趾,想必也没少思虑祛瘴之法,可有良策二三?”
孙权暗道:“你竟拿这个问我,那便由不得我多话了。”遂扫了刘禅盘中柑橘一把食尽,又往刘禅怀里取了前回进献的吴中锦缎擦拭水渍,这才慢悠悠地道:“陛下突然问起此事,别是南方某地又发了疫疾,要借了臣交州旧主经历,引以为鉴罢?”
孙权方吃了鲜果,尚有意犹未尽之情态,刘禅乃笑道:“仲谋举止非同俗类,可称得上一‘妩媚’耳。”见孙权不喜,忙又说道:“朕调笑之语,卿莫往心里去。”原来先前钟繇多与曹丕书信往来,曾有“顾念孙权,了更妩媚”云云,曹丕乃就孙权狡黠反复略加讥讽,时下引以为笑谈;此又为孙权初向曹操称臣时语,故孙权此刻听起来颇不受用,虽无十分表露,毕竟刘禅有所察觉,遂以三五言语遮掩过去。
刘禅又道:“不瞒卿说,前日公寿于宫外采买肉桂,不想与前来进贡的南中使者相遇。他因好奇,便多问了那特使几句,于当地事迹略有了解,始知相父渡泸艰难,乃有感于南境荒芜,沃土虚悬。朕治下越嶲七郡尚且如此,遑论交州以南?虽其地多山,而物候燠热,暑气不发,故作物易熟;使北地居民南迁,又可实南方守备,岂非一举两得?惜其地瘴疬横行,多有毒虫为祟,朕每每念及,未尝不思相父昔年大军深入之险谲也。”
他言至于此,孙权心下猛一激灵,自然记起曾与陆逊所说朱崖洲之事。当时孙权割据东南,西北为曹氏所阻,故除修好刘氏外,更北联公孙,东致夷洲,踞南而望朱崖。这孙权素来喜功,更不放过经营海上之机遇,如今虽为檐下之囚,到底存有南图之心,是以时常有殿前献策之举,以期来日或得进身。
刘禅不察孙权异色,续道:“朕既受天命,承继汉土,遂有恢复当日汉廷极盛时候疆域之志;后来公琰说朕以孝武帝暮年自省拓土劳民之事,朕方警醒当下第一要务乃是与民休养,劝勉耕作,因有开发南境之想。然而新开海道,于国库所损无多,有坐南拱北之势,且收异国珍宝,亦能为国人扩宽眼界。本月中朕遣使东出永宁,便是为着这个缘故,二来也可圆了仲谋旧时夙愿,省得卿总念念不忘旧时所图。”
孙权连忙让道:“臣岂敢望陛下施恩?陛下出使东海,扬我大汉国威,名为勘察海路,实则必有远虑,非臣妾之辈所能揣摩。”
刘禅笑道:“你也不用诓我。卿与子桓都是心思再活络不过的,面上不说,内里却从来不甘居人之下。为人主者气性大抵相类,谦退避让之辞,到底难掩凌云弄浪之志,又岂能瞒得过朕?”
孙权未料刘禅说话直白如此,好奇下不免咋舌,暗道:“这小皇帝倒不全然糊涂,想必姜伯约平日没少与他教益。 ”他一想到姜维,便不得不想到诸葛恪,于是更生了几分艳羡,寻思道:“不知伯言与恪儿修好到如何程度,我既不在府上,吴中旧臣可否仍旧依命行事?”
刘禅见他不答,更自顾自地道:“朕既以南方瘴疬之事问计于卿,便是存了进取之念,希望在朕生年得以开拓南土,引以为天下沃野。仲谋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打算,朕无心追究,但求得偿所愿而已。鹄炙在手,不计弹丸,卿说说,可不是这个理么?”
他言辞恳切,孙权一时竟生出些怜悯之意,语气也软了三分,因说道:“陛下既有志南图,臣亦不妨将从前规划再提起来,聊供陛下参照。”便就地取了若干橘皮,又向刘禅一拱手:“还请陛下将身上锦帕借权一用。”
刘禅不明所以,因笑说:“仲谋这是从何处学来,倒与伯约似的好作高语。”一面从了他抽出手帕,往案上一摊,手指缓缓划过当中纹理,“上头犹有卿拭手痕迹呢!朕却拟将它存好,不予清洗,使朕思恋卿时,取它出来看一看,便如卿总伴在朕身边一般。”
孙权给他逗得一笑,摇头叹道:“真是孩气话!”便将锦帕铺好,复上橘皮,竟成九州地形,因向正中一指:“南方物产,因着傍海的缘故,与中原非常不同。从前士燮进我贡品,内中多香料葛布,尤以珠贝翡翠为最,可作食用的,惟龙眼及胥邪,俱是当地鲜果。至于沿海诸郡,农业不兴,例行渔猎,陛下果真有意进取,便不得不知道其地所本。”
这孙权虽已有刘禅骨肉,到底较他大上两轮,又曾为一方霸主,所阅甚众,刘禅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寻常后辈;偏刘禅素有异癖,对如曹孙之类比自己年长许多之人心存恋慕,此时见孙权姿态慵懒,愈发难以自持,只暗道:“他若能长长久久地陪伴朕,便是再好不过;可惜此人非池中之物,毕竟不能久屈人下,总对他严加看管,又恐伤了他的心。”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面上神色明灭,忽喜忽忧。
孙权一时不察,将一片橘皮径自拈起,续道:“陛下有意起南方物候栽培作物,也当明白南橘北枳的道理;便是终于克除瘴疬,开山为田,北国之士民,也未必惯食南境粳稻。陛下之志当不仅在南粮北送,而极当地之建设,开舟楫之便以通万国,实乃国力所逮,非一朝一夕之功。臣从前也有过好大喜功的时候,故伯言子布一干人等常怀苦谏,以为二洲及辽东获利些微,不足以贪取。臣便将这话稍作变通,也送与陛下:天下疲于兵火已久,至于荒田盈野,民户编制百不存一;交州以北则以远于战乱缘故,自成一体,本不需刻意扶持。此时该当倾陛下之力而抚中原,更不宜分心南下,徒拔物力以给养,譬如临涸而思引水他向,岂非适得其反?倘三年五年之后,中原诸州有所恢复,国之所本能够自足,再图开垦却也不迟。”
他虽惦记未成之功业,倒不忘立论于眼下情势,此乃以退为进之术。刘禅意外之下,不由抚掌大笑:“仲谋处处为朕着想,且多悯民力,真不亚社稷之臣。朕留你在宫中,可不是为着羁恋温柔旖旎的缘故。”
孙权笑道:“陛下可别再拿臣取笑了。若觉乏闷,或欲晓畅南北形势,臣随时候着陛下召见。”
刘禅因虑着孙权形容不便,恐耗伤心力,遂引他去歇了;是夜又召诸葛恪及刘永议事,将孙权白日里一番话说与他二人听。
那刘永尚不以为意,诸葛恪却不免嗤笑道:“孙昭仪从前可不是这样,他不诱使陛下许他南进,当是不甘心的,必以南方土产说与陛下,更兼阔论地势便利,如今却畏葸起来,好似国中物资无以支撑一般。他既忧心陛下耗费财力,为何不谏陛下东出之举?”
刘禅道:“表兄可还记恨他弃你于微末之时?仲谋言语无状,是性子使然,你多担待些;待朕这第二个孩儿出世,还得拜卿做个义父呢。”
话还未说完,脸上一涩,已暗道不好起来。原来孙权再三央他不可将此事外传,奈何刘禅掩不住满腔欣喜,因与诸葛恪亲近了些,稍不留神便把孙权底细托出。那面诸葛恪及刘永听了俱是一惊,又不好细问;那刘永料刘禅正难堪着,遂岔开话道:“陛下与臣那寇封兄弟因着先帝怪罪,终致年命不永,这‘义父义子’云云,可不是甚么吉语,陛下当谨慎些说。”
刘永一圆场,身旁诸葛恪忙道:“臣哪里当得!”心下只觉好笑,想他孙权颐指气使一世,本籍父兄之力与魏武汉烈鼎足而立,又同诸葛瑾交情匪浅,却因委身刘禅之故不得不与自己平辈,可谓造化弄人。两人由是始知孙权借口养病迁在内宫,平常连见陆逊也遮遮掩掩的,原是为了这个缘由;只是他既上了岁数,且无生育经历,虽有樊阿精心调理,却怕他大期之日难以承受,是福是祸,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