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上”,旋即没了声音。
贾充见他只是不答,更觉惊惧,因默念道:“子上莫不是要熬不过去了!董侍中说他私通宫人……子上素是洁身自好的,何时私通过旁人?……我平日只跟着他,再不见他与人调笑——那黄宫人也只来过几回,如何侍中一口咬定了是他?……那外头的鸱鸺总鸣个不住,却是来拿子上魂魄的么?”
思及此处,连打了几个寒颤,又僵起脖颈轻轻道:“子上……子上,子上?”他贴着司马昭手足处只越发觉得冰冷,连着身上寒毛俱凝了霜也似,一口气噎在胸中喘不上来。这般怔了半饷,方听见那头低声道:“你挨我近些。”又挣扎着转了身,将贾充兜在怀里。贾充惊魂甫定,眼里一热,紧紧伏在司马昭胳膊上抽噎起来。
司马昭便道:“我白日服了药,这会好些了。”那贾充只把头点了,涕泪皆哽在咽喉,一时不得发声;又听他说:“从前我怕黑时,阿兄便这样护着我。你若还怕,我便去寻些火烛燃了,将屋里头照得亮亮的。”
他虽如此说,毕竟强撑了一口气,连吐字也不甚利索。贾充恐他气血不畅,又怕他去后留自己一人在屋内,更往司马昭怀里挪了几寸,一边泣道:“这样便很好了。”
那司马昭好容易缓和过来,却偏生出几分不服,因轻轻说:“你一会提了气往外头喊人,便说我渴了,须起来喝水。”顿了顿又道:“要热的。”
贾充唯恐将外头的东西招进来,却又如何敢依?只不知如何回他。那面司马昭见贾充岿然不动,更生出些力气来,即刻便要撑起来坐好,唬得贾充也忘了哭,忙道:“我叫人便是!”因握了司马昭手掌,鼓足气力喊道:“来——人——!”又候了片刻,总不闻院外有人答应。
既有了这第一声,贾充也壮了两分胆色,便接连向门外唤道:“昭仪吩咐你们轮着——上夜,这便都睡——熟——了——么!”他因提尖了嗓音,震得房梁也嗡嗡的响,那头守夜的杂使便遥遥应道:“嘘——!是早几时灌太饱了么,作这样大的声!”不多时外边一阵脚步噔噔瞪的直往这里过来,却是那人提了灯要看个究竟。
司马昭听见屋外动静便安了心,咬了牙重往榻上卧好。贾充却提心吊胆的候着,待那杂使宫人将门一拨,斥道:“嚷甚么呢!不怕引人来查?”又将火烛搁了,径向司马昭一指:“他还好么!别又犯病了,大半夜的可寻不着人来看他!”那金华宫上下皆知司马昭秽乱宫闱事,俱想着将他早日打发去暴室问罪,是以这宫人言语间颇是轻蔑,自不指望他能够尽心的。
贾充因说道:“他要喝水。”那宫人便有些不悦:“只自己取去。”贾充呸道:“出门的时候曹美人怎生叮嘱你的?司马宫人要有事,他回来只管作弄你们——速去速去!”那宫人毕竟忌惮曹叡,纵不情愿,只得移了步子往外去了,方至院中,又听贾充远远地叫道:“要热——的——!”
那宫人连连道:“我伏了你还不成么!只别再叫唤了,侍中底下的人正查得严那。”贾充这才收束些,又一溜烟蹭起来,把那人留在架上的灯烛一把夺了,将榻前两盏灯一并点亮,终是长舒了口气。
司马昭经他一折腾,却也无法睡好,因说:“这可好了么?”贾充便如实说道:“没那么怕了。”他战战兢兢的,倒把自己逗得一笑,末了乃说:“陛下他们甚么时候回来?”
司马昭道:“你可消停些罢,我还病着呢,不是为着你的缘故,我也犯不着陪你熬夜!”
贾充遂哦了声儿,往内埋了头,只说:“子上且歇了,我一时也睡不着,便数灯丝玩。”
司马昭终捺不住嗤道:“既有闲暇,何不秉烛夜读?你往日可不是这样的心性。”贾充因说:“正是,正是!子上与我那些书目,尚待我一一搜罗来观览呢。”话方落了,又因而感怀起身世来,心下不免凄怆,只与司马昭相对默然。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司马昭似是给他瞅得倦了,乃说道:“你看曹昭仪这人如何?”贾充便说:“天纵文才,兼通武略,当是不久在人下。”
他形容得郑重,司马昭止不住笑起来,直把下身伤处一并牵连了,因不免嘶起疼来。贾充连忙与他顺气,只听他道:“这话若拿与陛下跟前说,他会饶了你么?”
贾充想了想,道:“但凡我得见圣颜,也非是如现下这样困窘了。”司马昭便摇头道:“我笑的不是这个。”他自往席下一阵摸索,乃取出一物来,更不是别的,正是曹丕丢了的那柄麈尾。贾充一时大喜,待要说话,司马昭却道:“我是笑公闾看旁人虽准,独独看不清陛下。曹氏虽金体玉质,最是自恃尊贵的;可拘在陛下手里,也未必有他如愿的时候。”他一面说话,且擡手将麈尾往地上坚硬处一掼,竟把那玉手柄劈作两半。正是:
结发金貂,祀以太牢。朝焚珠玉,暮委蓬蒿。翙翙乌鹊,终为鸠巢。
要知道后事,下次分解。
第五十回 修驰海道得来双峰对峙 连合冬宫谶应三马食曹
却说司马昭冷不防抄了曹丕那把麈尾往地上砸去,但听得一声脆响,竟将那玉柄裂作两半。贾充已是瞠目结舌,司马昭却浑不在意,末了只嗳了声儿,复又软回榻上。他见贾充张口欲问,因将腰腹往席间一抵,恨恨道:“我下腹还疼着。”贾充会意,把那碎了的麈尾先仔细藏好,即伸了手来为司马昭揉捏缓解。
司马昭给他手上摩挲一通,热烘烘的颇是受用,闭了眼说道:“我只趁手试试,谁知道这东西的质地那样不好,竟轻易碎了。”他一面说,贾充一面不住地点头,司马昭因将双手一摊:“可怨不得我。”
贾充忙不叠道:“怨不得,怨不得!”又存了些疑虑,手底下只是不停,更贴近了些说:“子上在哪儿找到它的?”
司马昭顺势往贾充身上一靠,道:“我原也没花力气找它。许是曹叡那小子自己拿去玩了,搁在他屋子里头;我见这物在榻底藏着,顺手便取了,贴身掖着。”说罢又唤了声疼,咬牙道:“——偏不还他。”
贾充见他精神头渐好起来,心中自是欢喜。不多时方才出去那杂使宫人捧了热水回来,贾充便服侍司马昭饮了,转身说道:“这灯且留着,一会他要服药呢。往后几日你也别将火镰收走,阿昭病情不稳,随时要用到;等曹美人回来见他好好的,少不了你的好处。”那宫人虽心下不服,也免不了敷衍几句,一边退去歇了。
贾充远远见他走了,又让司马昭挨在自己腿子上躺了不少时候,估摸着外头换班的也不会再来此处叨扰,这才说道:“你既然恨他,何必毁了那麈尾上的玉?倒不如起先就让它好好的横在底下,往后寻个机会,再偷偷把消息漏给左右的,只叫曹昭仪知道了,有的训够他曹叡挨的。”
司马昭便往外一努嘴:“可叫他那么容易么。若他要赖在我身上,只说是我生病那日落在他屋里的,我又该如何辩解?但凡有恶事,总由我……由我担了。”他既忆起当日惨状,不由得既恨且悲,又是羞耻,一时闭了眼无法言语。
贾充忙与他导了气血,因说:“如今这局势也是对子上万分不利的了,需得赶在陛下回来之前做好打算。倘由得宫里人传谣,说子上……子上……”他说到难堪处,话音也渐低了去,司马昭因恨道:“说我私通别处宫人。”贾充抿了嘴瞥司马昭一眼,续道:“……到陛下也信以为真,那便无法辩白了。”
他见司马昭仰了头不答,遂又凑近些,小心翼翼问道:“外头医官传的……是真的么?”
他这一提不打紧,司马昭面色微变,只往外一挣,倒唬了贾充一跳,忙说:“子上快歇着罢,咱们就这样紧挨了躺着,不说话也好。”
司马昭因将指甲往榻沿一抵,低声道:“那药你瞧见我服了?”贾充不知如何答他,只得轻轻点了个头,司马昭见状便再也不忌讳,道:“那是回血的方子,凡两月里有不慎落胎的,便服那药调养。”
这贾充每日在宫里进进出出,只时有听见旁人私议此事;欲向司马昭问个究竟,他又总在里头养着,因自以为此乃外人污蔑之词,哪里料到真有其事?便如狠狠挨了一棒,辛酸之意上涌,眼眶也泛了红,怔怔道:“我本不该与你讲华佗那典故的。”
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