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in_gutes_Gedicht 作品

第 226 章节

出声,再看时,刘永却在离自己五尺之外停住,昂了头,悠悠道:“那物开败了,正应着父皇故去一事,丞相自是舍不得的……某一年的惠陵,夜已深了,守陵的园邑令听着枭鸟号叫,便命手下前去驱赶。因着各处已熄了灯,又值初一无月,他那手下却自诩熟络道路,不持烛火而往。那人值守多年,纵闭了眼行走其间,于他也不是甚么难事。待行至一处转角,道旁柏树迎了风飒飒地响,他脚步稍缓,见不远处落下一道黑影。他因疾行上前,喝问道:‘是甚么人?’”

简七不免咋舌,且听刘永继续说道:“做他们这行的,难免撞上些邪魅之事,若当真是狐精鬼怪,他倒也不惧,遂凑近了躬身细看;待瞧清了那人面容,却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叶底下袅袅地卧了一人,两颊犹有醉红之意,分明便是当朝丞相。‘丞相醉了。’他说,‘丞相啊,你怎的睡在这里,且珍重身体呵……’丞相一向自持,于酒物浅饮辄止,岂有这般失态过?那会他将要率三军出征,众将皆祝酒为贺,相府的萱草却在此时静悄悄地败落,他又焉能不起些心思?”

刘永倾吐心声已毕,本来重负得卸,到此时却话锋一转:“他栖在草木里,形貌委顿,想如今垂危时刻,或与当初并无二致。我将他扶至榻间,他轻叹年月不永,但志向得偿,此番也无所奢求了。我因执了他一只手,说:‘相父不想知道,那日在永安宫,先帝与我和理弟都说了甚么话么?’”

当时先帝病情转笃,乃令太子刘禅镇守成都,却传命丞相携刘永刘理兄弟去往白帝城。此后丞相往外间传唤百官,独刘永伴于病榻,待折回时,先皇已告驾崩,君臣二人竟不及道别。

眼下刘永重提此事,便是孟浪如简七,也觉非比寻常。那刘永靠着墙缓缓滑下,泪水也不停歇地涌出:“丞相微微擡了头,似有期许之色,我却说:‘那日相父自去应会东吴使臣,父皇独留我与皇兄说话,曾作何言语?——他令我兄弟三人谨慎事你,一如君父,如若不然,便保不得我等性命。可见父皇直至临终,对相父也是心有芥蒂,恐他年有吕后之祸,王莽之乱。’”

简七在后头只听得心惊肉跳,暗道:“先帝怎能如此猜忌丞相?”那面刘永兀自沉浸于回想中:“……我告诉丞相,父皇见李严时我也在旁,他挣扎着起身,扶着榻,给了李严一道密令,上头写的却是——但凡丞相生了异心,他便可联合重臣,废丞相之位;倘形势危急,当以谋逆为名,将丞相就地诛杀。我还说,前次李邈上书皇兄,言‘丞相托名隐逸,实则居摄十载间未曾有还政之举’,正是为此。”火光照耀下,他神色也乍明乍暗,低声念李邈那头一道奏疏。

忽而刘永一改颜面,切齿道:“他重病之下,自是难辨这话真假的,因瞧着我,半晌乃说:‘孤的果儿……’我便着了魔,迷了窍,只轻声说道:‘相父可知我恨透了你,只因着父皇的教导,我唤你一声相父。既把话说开,永也不惧天下人指我不孝,只舍了此身便是,恰如相父当日贪图入蜀,意欲舍我。’丞相病体虚弱,已说不大出话,我犹不肯干休:‘相父既不肯认我,那也无妨。他年相父仙去,王太史便会在史册上记下我与理弟为异母兄弟,且不知为后宫何人所出。如此,可遂相父心意了否?只是先帝既别有妃嫔,到底是难全相父与先帝一世一双人之誓言了。’……”

他言辞切切,形态若狂,简七呆立墙侧,两髀且不住地打着颤。刘永续道:“我于是放下他的手,又轻轻为他叠上衣被,对他说:‘相父自是不在意的。丞相承继汉业,宣重光于天下,必将青史留名;丞相之为相国,当千秋万载。’我站起身,出得里室,掩了房门,再没去看他一眼。”

刘永于炭盆旁蹲坐许久,直至那炭火渐次低了去,再一擡头,却已换作从前那个谦和温雅的甘陵王,两行清泪划过,他只怔怔地道:“永已犯下大不孝之罪,再无面目见我那皇兄,此生誓不回洛中,愿从此放逐边地,为朝廷戍守。”

他将火势拨得烈了些,又伸手往其上拢了拢,苦笑道:“丞相,父皇并不是叫我兄弟提防于你。他深知你之心性,为着我是嫡出之子,平素刻意规避,欲助皇兄巩固嗣位,便是后来谏杀永那义兄,亦不过如此……倘你身体还康健,当不至被这等虚言所蔽。”

那刘永犹自说着,一面从怀里取出一物,乃是张带了字迹的黄绢;他因将那绢帛摊开,沉声道:“父皇留的自然是一道密令,却不是给李严的,而是弥留之际付之于永,托我转交;当中所载的也并非甚么废杀丞相之言。他这密令是独留给丞相的,其上有言:嗣子不才,君可自取;如朝中有不服膺者,可行使丞相之权,将其就地罢黜。那日父皇召了李严,说的乃是警示之辞,但令他襄助丞相,不与你高低相争罢了。”

简七在后方听得心如刀绞,眼瞧刘永仰起了头,且说道:“丞相呵,父皇至死,仍想着护你周全。”

他一言毕了,遂把那密令投诸焰火,使其焚烧殆尽。那绢帛与烧焦的桐木琴贴作一处,纵有千种思绪,万般不舍,也一并去地下与当事人诉说了。

那蜀地之大雪数日后渐渐停了,到腊月十九,都中放了晴,道上始无落雪,距离丞相之逝,正足一月矣。

其时东去之车马已筹备毕,由天子行于前,诸王并两位公主随后,再次则是朝中要臣。那孙权自获一车驾,且由诸葛恪护送,落拓地行在最末。

刘理尚带着病容,其坐卧处由裘衣厚厚垫了几层,又因刘禅不住遣人劝慰,只强起颜色,请皇兄安心。赵广在一旁陪侍,见刘理病体稍解,遂打趣道:“此次东归,怕朝臣又要拿册妃之事来烦安平王了。”

刘理于车中轻轻一靠,说道:“纵要烦,也先得从皇兄烦起,次则二兄,然后才能及理。”他动了动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胤……仲袤觉得,‘胤’之一名如何?”

赵广转头,尚不知其人何意,听刘理道:“我日后若得子,便为他起名叫胤。这个名儿,我喜欢得紧,早便想向二兄讨了。”

他既如此一说,面色乃转深沉,低低说道:“……待他大了,可再请他以‘承祚’为字,又或将此字赐予近身臣僚,权当是我为着抚平二兄胸怀,擅自许下的一丝妄念……”

蓦地身遭一晃,原是车驾已启程。太祝在前方开路,将礼酒洒于道路之侧,且高声诵道:“到彼故地,远谒洛阳,汉皇之德,百世流长——”太乐诸吏击打器乐相和,天子刘禅则正坐鸾车当中,手扶丞相灵位,目光肃然。那官道积雪由诸葛恪扫尽,只两旁土坡树木犹白,似亦为丞相送葬。

先时刘禅纳用侍中之言,命孙权随行东都,又虑着蜀中空虚,乃留陆逊暂统西京宫室,无事不可擅出。此刻陆逊立于宫门外为天子送行,孙权一瞥之下,但觉目驰神眩。他当日与陆逊义绝,不过一时之激愤,事后想起,早后悔不已,只口上不甘示弱罢了。昔日君臣虽前嫌尽释,不意离分在即,便有万千言语,也不消得细细相叙。

陆逊眼见孙权车马将发,因上前道:“昭仪虽去了,奄有天灵庇佑,必能无忧;只请将那串红豆子舍逊,与逊留作些念想。”

孙权不免愕然。那红豆手串早于自己焚毁火中,又哪得再与陆逊收藏?踌躇之下,只垂眸不答。

陆逊瞧这光景,乃叹道:“若无信物也罢。君自远行,逊当不坠当日之誓。”他忽向旁退出两步,双手一揖,复又请道:“那日府中杨花正盛,逊因手持白练,于庭前伴飘絮为舞,惜君未能亲临观之。今既遇霰雪,逊自请再为君舞,且作别离之祝。”

见孙权点头,陆逊遂向身旁侍卫道:“借小兄宝剑一用。”那侍卫解下剑只,陆逊接过后,堪堪一抖,使剑锋乍出,破空之细声绵延不绝。

那顶上云层似应着这清隽之音,此刻竟重又洒起细雪来。陆逊一手持剑,雪末便不间断地从他近旁抖落,恰似当日在杨絮间一舞;那一口长剑左右翻飞,只给他挥舞得意态翩跹,一时不知是杨花作雪,抑或白纻为剑。

道旁偶有小儿经过,见陆逊身姿卓绝,乃驻足相视;侍卫欲行驱赶,那孩子只向后跑远,且拍手道:

“飞来双白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