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以欧阳冶为首,全力诊护孟宛清的身子。
直到,孟宛清六个月时,胎相稳下。
他亦廋削了一圈。
“四叔。”这是她俩接近分居半年后,她第一次来他房里看他。
并非他不去看她,只是,大夫们说过孕中最好不要同房,他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便是不与她在一块儿他都想得很,每每只能自己解决。
孟宛清比从前胖了些许,脸颊丰润,姣白如雪。
她穿了一件轻薄的杏色衫子,腹部隆起,那儿,是他跟她的骨肉,第一个骨肉。
他眼底不可肆意的柔下,不声不响张手,而她亦会意偎依在他怀里。
这是两人关系至孕后冷战到现在第一次破冰。
她再也不要这样了,“四叔,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他不响,小心翼翼的伸出了手。
她笑着将他的手复上去,声音里有为母的温柔,“你等等,它呆会儿就会动了。”
会动么?
他有些不信,直到真实感受到腹部传来的波动,一阵贴着肌肤,轻柔又温暖的感觉。
那是,他跟她的孩子。
尽管孟宛清感受过许多次了,可是,每一次还是会喜极而泣,她依在他怀里拭泪道,“四叔,它在跟我们说话呢。”
“嗯。”他嗓音嘶哑的应了声,抱她的动作,也更轻柔。
那夜过后,她又重新歇在了他房中。
只是随着她月份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便,而他也越来越不放心让旁人照顾她。
事事亲力亲为。
穿衣、洗漱、用饭、喝药包括带她散步、闲逛……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甜蜜。
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分,她见红了。
“水!快端热水!”
“剪子!”
“……”
接生婆一个个面色肃重,在屋里大声喊着。
用来吊气的参汤一碗又一碗的往里端,而掺着血的水也这么一盆一盆的往外端。
赵景行从未如此心乱如麻过,他近三十年的人生,没有那刻比现在更煎熬、难挨。
“大人,您不能进去啊。”
“女子生产,血腥太重会……”
“……”
他不待那婆子说完推门便入,进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奔至床边握住她细软无力的手,她分明苍白的连筋脉都可以看见。
她已经喊的没有力气了,眼都睁不开了。
“夫人,用力啊!”接生的婆子急的满头大汗,不住往她身下看,血,流的更多了。
赵景行攥住她手的手都在颤抖,漆黑的眼中何时有过这患得患失的情绪。
“四叔……是,你么?”她即便睁不开眼了,可,仍能感受到掌心熟悉的温度。
他不说话,一遍又一遍的吻着她的手。
“我们的孩子,马上,要生出来了。”说话间,她面上骤然涌现痛楚,痛的眉都拧起来了,被他攥住的手无肋颤动,“啊……唔啊……”
叫的,撕心裂肺。
那一刻,他似明白了他爹为何多年宁可留在外疆,也不回来。
痛失挚爱,再难释怀。
他困在心里多年的心结也在这刻解开,释怀。
而他跟她的女儿,也终于来到这个人世。
番外一 心乎爱矣
沈异自小跟他娘还有八叔住在一块儿。
他不喜他娘,他娘总是喜欢端着板凳到院子外翘腿坐着,手里抓把瓜子,边磕边吐。
偶尔有年轻俊俏的男子经过,她便朝他们调笑着抛弄眉眼。
八叔起初说过几次,后来有次争执时他听到他娘骂了句“没根的东西”“难道我要为那个死人守活寡”“我偏不!”
那次过后,他娘便走了。
走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那会儿他才四五岁,懵懂不知,只隐约觉得他娘似乎,并不爱他。
可是,隔壁三婶很爱她的孩子,总是在出大太阳的时候将孩子抱在怀里逗着,笑着,亲着,哄着。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是夜,八叔干完一天的苦累脏活后,还要教他念书习字。
豆大的烛火,昏暗不明。
他握着粗糙的毛笔,一笔一划,中正规矩,皙白的脸上犹有当年殿下的影子。
殿下……
想到沈如锡八宝心中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八叔。”沈异稚声稚气问,“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之所以中庸,是因为君子随时做到适中,无过无不及,小人之所以违背中庸,是因为小人肆无忌惮,专走极端。 ”
如此啊。
八叔总是懂得许多他不懂的道理。
沈异似懂非懂的点着头,“那娘是小人吗?”
这……八宝哑然。
“娘总是胡来。”他也说不清楚,还小,只隐隐觉得她那样的行为似乎有些不妥,问过后,又仰起巴掌般的脸蛋问,“八叔,你是我爹么?”
“不是。”我如何能有资格做你爹呢?你爹是那般清风朗月端方君子般的人物。
八宝心里默念,又喟叹。
关于他的身世八叔总是讳莫如深,从来不说。
沈异尽管好奇,可自小跟着他们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生活,也比寻常家的孩子懂事一些。
除却每夜固定的念书识字,白日里他还会劈材挑水,做饭扫地。
直到平静的生活被人打破。
那一日,他跟往常般蹲在地上拿树枝练字,尽管八叔总是省吃俭用给他买笔买纸,可他如何不懂他的良苦用心,能省些,便省些罢了。
“公子,我们快走!”
八叔平日里在酒肆给人端茶递酒,今日怎的回来这么早还神色慌张。
沈异不知为何,却还是跟随他一块儿匆匆收起包袱便走。
有人在追他们。
这一切,都是他娘造成的。
“那娘们儿不是说她跟前朝太子生的野种便在这儿么?”
“咱们只要抓到那个野种送到京中,想必皇上会赏咱们不少银子。”
“……”
当年那场宫变,八宝趁乱带走了已有五六个月身孕的积玉,自此,大江南北,辗转逃难。
尽管,沈聿从未派人搜找过他们。
可对于沈如锡唯一留在世间的血脉他却珍重不已,一定要,好好将殿下的血脉抚养大。
自然,他并无那等蠢蠢野心,不过只是想给殿下留个后罢了。
可即便是如此,那个蠢笨贪婪又自私的贱人,还是亲手打破了一切平静。
八宝带着才四五岁的沈异没日没夜的逃着,乘船、步行、翻山、越岭,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没休息好了,仿佛一直在逃难,分明,世间太平。
可沈异懵懂幼小的心里却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能容纳自己的居所。
直到,他们来到阿勒克。
居住在这儿的都是游牧名族,他们为人热情朴实又和善好相处,跟城里的人不一样,沈异发自肺腑的喜欢他们。
八宝凭着当年在宫中为沈如锡饲养马匹的本领,替那些牧民赶羊放马,换些粮食。
沈异同样也没闲着,他将自己学会的那些诗词大字教给身边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孩童,那些牧民大多不识几个大字,也请不起先生,有人能免费教他们的孩子,他们心里感激得很。
就这样,他们从一无所有到有了遮风避雨的毡房、有了自己的第一只小羊羔,有了衣食马匹。
日子虽清贫了些,倒也踏实。
至少不会像从前那般每到一个地方住不了多久又要匆匆逃往另一个地方,尽管,和那儿的人相处的很好,可还是要没有理由的说走就走。
“今年冬天太冷了,山上积雪深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雪崩了,公子,你可别到处乱跑。”
八宝出去打猎时留下这么一句。
到了冬天时,牧民们食物也都紧缺,唯一办法就是去深山里打猎,湖道里冰都结成十来尺厚了,凿都凿不开,鱼儿都冻死在里面了。
沈异乖乖留在毡房里,读着八宝用半扇活羊给他换来的书籍,有《大学》《论语》《孟子》等。
一直读到暮色西沉。
草原上的夜色总是来的那样早,乌漆墨黑,提着灯笼都瞧不清什么。
可是,八叔还没回来。
“别担心了,回去等吧,你叔许是被风雪迷了路,明早就会回来了。”住在旁边毡房的牧民们好心道,她们的丈夫也都去打猎了,也跟八叔一样没回来。
尽管心里担心,沈异还是谨记八宝跟他说的话,乖乖呆在毡房里等他回来。
只是,这一次,一连等了三日都没等回他。
沈异终于等不下去,裹上厚厚的旧袄一个人朝深山走去,他随身携带了把匕首,若有危险,他就按平时八叔教他的那样,见血封喉,一招致命。
“救命啊,救命……”
就在他走进茫茫深林时听见了一声细弱又青稚的呼喊声,是个小女孩儿。
她拼命狂奔躲避那只紧追不舍的野狗。
沈异见状,几乎想都不想便道,“别跑,你越跑,它追的越凶!”
赵江沅听到声音的那刻终于忍不住吓的放声大哭,人也跌到雪地里,脸颊冻的通红,一双眼睛乌黑湿漉漉的像他曾见过的那只麋鹿般。
“汪汪汪……”野狗开始逼近。
他亦开始心慌,却将她护在身后,“呆会儿它若咬上来,你先跑。”
“可是……”她含泪惧道,“那,那哥哥你呢?”
“不用管我。”尽管他自己也很怕,却抽出了匕首,朝野狗亮起刀锋。
番外二 遐不谓矣
只可惜,他动作慢了一步,在他拔出匕首前野狗已经扑面而来。
赵江沅几乎是被吓跑的。
直到她看见那个小哥哥为了她跟那只野狗在雪地里翻滚搏斗,吓的窒了片刻,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拼命往外奔去,“来人,救命啊!”
“爹,娘!”
“……”
有那么一度,沈异以为快死了。
他脸上身上全是血,疼意不足以形容,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般。
昏迷中,只知身边有无数人走来走去,都是他平日未曾见过的锦衣玉服,而他的手,一直被那个小姑娘握在手中。
“呜呜呜,小哥哥都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
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呵斥道,“叫你胡闹!说过多少次了出门捕猎不可到处乱跑!”
“行了,沅沅都被你吓哭了。”另一道柔润的声音响起,伴着温暖的手心在他额心轻抚着。
那份触觉更暖意,让他情不自禁的渴望缺失许久的母爱。
沈异昏迷了三天四夜后,终于醒了。
醒的时候,还好,他还在他的毡房里,沈异只觉得自己额头仍旧烫的厉害,可眼睛好歹能睁开一些了。
“八……八叔。”
他醒来时喊的第一个人便是八宝。
赵江沅听见他说话后高兴的朝坐在身侧的母亲喊去,“娘,小哥哥醒了!”
醒了么?
孟宛清微微笑着,将纳了一半的衣裳放下,这几日她都留在毡房照料这个小男孩,见他衣衫破了,便替他补补。
上前时,小男孩儿正用乌黑明润的眼睛望着她。
他长的,极好看。
五官端正且内秀。
“你醒了。”她坐下去,摸了摸他的头,烫是烫,从前几好多了。
沈异嘴巴动着,“八,八……”
“娘,他在说什么?”赵江沅听不懂。
孟宛清正欲说什么的时候毡房的帘子被人打开,几个面色沉重的牧民走了进来,她一看便知有事发生。
嘘声示意,有话出去再说。
随后起身走出毡房,她一出去便听那几个牧民打着手势用浓重的本地口音道,“死了……雪崩。”
“尸体都硬了。”
“……”
说话间,指了指那个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尸体。
尸体全结了冰,看不清面貌。
“他一直跟他叔叔相依为命,可怜的,如今连叔叔都没有了。”
孟宛清为人母后总是见不得这些事,她吩咐道,“将他带下去,好生安葬吧。”
“是。”
她赏了些银子给将尸首带回的牧民,又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只是,进去时发现沈异就站在帘内分明已经听到了一切。
“娘,小哥哥非不肯躺在床上。”赵江沅有些懊恼,伸出手道,“我想挡住他,可手都被他捏红了。”
孟宛清轻抚了她脑袋一下,朝沈异望去,却见小男孩异常绝望的环抱住自己,缩在角落里。
至亲之人离世,他该有多绝望。
“娘,不若,咱们收养他吧。”赵江沅提议道,在她天真的思绪里,瞧着可怜的,同情的,统统可以带回府里,就像她上次打猎时看见的那只受了伤的雪兔。
孟宛清却朝她摆首,又默默走到小男孩身后,“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可还有其它亲眷。”
他心里应当是很难受的,只是到了此时,再难受也恪守礼节。
旁人问话时,做为尊敬,应当回答。
这些都是八叔教他的道理。
“我叫沈异。”
姓沈……孟宛清思绪怔了一瞬,又问,“可还有旁的亲人?”
他摆首,自己亦是茫然,“不知道。”
这世间除了八叔,还有谁会是他亲人?他那个从未抱过他的娘么?
“你到我府上去跟我做伴吧。”赵江沅走到他身边道,见他不看自己,有些生气,她自小被千娇万宠的养在府里,脾性有小小的娇蛮,“喂,我跟你说话呢。”
她踢了他一脚。
“沅沅!”孟宛清喝道,她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跟她说话。
赵江沅委屈的不得了,她明明是一番好意,他不领情便罢了,“不去便不去,谁稀罕你,若不是见你救过我一命我才懒得管你。”
说完掉头便跑了出去。
这孩子,真如四叔说的那般,都叫她惯坏了。
孟宛清心道此次回去非灭了她骄纵的性子不可,同时亦走到他身边,慢慢蹲下,对上他明明蓄满泪水却固执不肯流血的倔强眼眸。
“你想过日后怎么办么。”
沈异眼里的水汽又浓重了些,紧咬着唇,不知道。
她从怀里拿出帕子,轻轻替他擦拭着眼角,动作温柔又仔细,就像,就像他时常在梦里梦见的那样。
他总是梦见他娘待他很温柔。
尽管,只在梦中。
“你想留下来,还是,跟我走。”替他擦过泪后,孟宛清便与他一同坐在毯子上,柔和视向他,眼里是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温和。
留下,还是,走。
沈异迷茫了。
他没想好,她亦是理解的。
“夫人,这是那个人的遗物。”黎平不知何时走进来了,他进来看见沈异的第一眼不知为何竟有种一闪而过的熟悉感,只是,稍纵即逝。
孟宛清伸手接过那一摞东西,是裹在层层布帛里的。
想必,对那个人很重要。
紧接着她一层一层打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听说,太子死后他们去搜重华殿时,搜出了数百张丹青画像。”
“什么画像?”
“不大清楚,只知道,那些画像上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每张画像的背面都写了无数个重复的名字。”
“……”
过往记忆激烈涌出,她握着画像的手不可抑制的抖起来。
孟洵,洵……
每一个人就像珍而视之的描摹了很多遍,重复落笔,彼此覆应。
洵有情兮,洵美且异。
所以,他叫沈异。
番外三中心藏之
那日过后,他便跟着宛姨一同回到远蒙了。
他从未住过那般好的屋子,更曾一间一间的数过,共有九十九间。每一间都不一样,里头摆满了珍品古玩,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园子、假山、果林还有成片成片的荷花池,宛若世外桃源。
可他最喜欢的还是藏书无数的无涯阁。
学海无涯。
“今日起,你便跟着沅沅一块读书习字,你可认字。”
宛姨每日早起处理过府上中馈后,便会来他的院子里看他,他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好看的姨姨,在他的印象中,他见过的女子除了他那个脾性恶劣娘之外,便是说话粗声大气的婶婶跟婆婆。
她似乎读过很多书,在经过书架时,随意抽了几本没打开便知里面是何内容。
她会手把手的教他习字,诚然,他会写字,只是他的字还未成风骨,须多加练习。
“就练楷书吧,形体方正,笔画平直。”这也是她对他寄寓的厚望,望他为人中正、正气。
在他初初来到赵府时赵江沅还觉得很新奇,好玩儿,多了个玩伴,可时间久了过后她发现宛姨待他那般好便开始吃味,没事有事总跟虎子联合一块儿来欺负她。
她长的跟宛姨很像,鹅蛋般的小脸,乌黑明亮的眼睛,挺巧的鼻,樱色的唇。
眉梢眼角蕴含秀气,举止进退落落大方。
跟他从前住在胡同口看见的满胡同疯跑疯闹的女童不一样。
她笑起来时,神色总是不经意流露出的飞扬得意,她年纪虽比虎子小,可气势却倒是像虎子的姐姐,总是指着他做这做那,将他吩咐的团团转。
“哝,呆会儿他从书院里出来你就用泥巴砸他。”
“将那个蜂窝捣了,我就不信蜜蜂不蛰他。”
“快,他来了,将水泼下去哈哈哈。”
“……”
每次他从怪师傅那儿习完字念过书出来后,总能看见那双躲在假山后不怀好意的身影。
彼时,他都十岁了,已经来到赵府四年。
在跟赵江沅的相处中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到深晓脾性,避退躲让,她最开心的便是看见自己捉弄成功,看他被她缠的丝线绊倒,看他毫无防备的被她推到湖中,看他被她抓来的小蛇吓的面色发白。
只是,她从未注意,为何每次只有她能捉弄到他,而旁人,却不能。
“虎子,你忒没用了,就没一次成功过。”
“你要像我那样出其不意明白吗?要让那个臭沈异始料不及。”
“……”
每每见她跟带头大哥那般的气势对着府中一众屁孩儿出谋划策时,他唇角总是无奈的扬起,然后继续翻阅书册。
每三个月便有一次旬试。
是宛姨专门用来考他们在书院所学成绩如何。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宛姨念完点到虎子的名字,“这句话是何意思。”
虎子不解其意的挠头朝赵江沅看去,赵江沅却在那儿不老实的拿脚踢凳子,或是玩手指头,再不然就是趁他不注意挠他后腰的痒痒。
小姑娘偷着坏,偏偏笑起来又天真无邪,颊边两道浅浅的梨涡,甜过了秋婶做的桂花酿。
他唯有忍住不动,可若常久不动她又嫌无趣,只好忍一下,避一下,给她点反应。
她便使坏的更得意,更放肆。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这个……先修其身的意思是。”虎子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先将自己修剪干净。”
赵江沅终于忍不住“噗”笑出声,像往常那般朝他头顶便给了记爆炒栗子,“还修剪,你当你自己是树叉呢!”
“沅沅!”宛姨喊她名字,面色虽温和,已然不悦。
别看赵江沅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连她那个久在边境驻军的统领爹爹都不怕,唯独最怕她娘。
原本一直静观其态的沈异眼眸低了低,忽然道,“宛姨,你还未考我学问。”
宛姨见他跟她说话,表情才算和悦了些,“无妨,呆会儿再考你的。”说完便要拿竹尺打赵江沅的手心。
赵江沅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记起他这个“哥哥”。
一个劲儿的朝他使眼色,呼之欲出的求救信号。
他一面给她安抚,一面思索着用什么法子,直到那竹尺快要打到赵江沅手心的时候他突然道,“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
…………
此诗写的是母燕与雏燕之间的母子情。
“宛姨,何为“觜爪虽欲敝,心力不知疲?””他诚心求问道。
宛姨握着竹尺的手终于收回,那双清润明透的眼睛却像洞知一切般,罢了,她似是轻叹息,让赵江沅跟虎子下去了。
赵江沅逃过一劫又恢复对他顽劣的小模样,皮的朝他吐了吐舌便跟虎子开开心心的跑出去了。
一点儿也没有记得他的意思。
“你呀,就是太心软。”宛姨将他拉过去,细细打量他越显俊秀的小脸颊,她总是会在看着他的时候不适时的出会儿神,那目光,杂含太多。
他甚至一度以为,她认得他,“宛姨,你认识我吗?或者,你认识我的爹娘吗?”
每每此次,他满怀期盼等来的却只是她的摇头,目色温柔却不回应。
原以为,他会一直这般平静知足的留在赵府。
直到十岁那年的除夕。
那年除夕一直在边境驻军的景叔叔回来了。
除了他来赵府的第一次见过他,便再也没见过,这几年边境不甚太平,景叔叔那次连夜骑马疾奔后便再也没回来过。
“爹爹!”赵江沅甚是思念,看见那个骑着高头大马逐渐走近的身影哭着喊着便要张手抱抱。
宛姨只是含笑站在那儿,身上的狐裘雪白却抵不过她凝脂玉润,乌黑的秀发,清丽的眉眼。
他想,景叔叔第一个会抱的人,会是她吧。
他猜的果然不错,景叔叔翻身下马的那刻无视朝他张开两手的赵江沅,径直向宛姨走来。
“宛宛。”一声喟叹杂夹了多少日夜的思念,那个气势冷峻身着戎装的男人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冒出青茬儿的下颚不断在她颊上回来着。
宛姨亦伸手将他紧紧回抱住,眼里泛着喜悦的泪,声声低喊,“四叔……”
赵江沅便“哇”的一声哭出来了,“你们都不爱我,没人抱人!”
“小东西!就你醋性大。”景叔叔不舍松开抱在宛姨身上的手,单手便赵江沅举到他肩膀上高高骑着,随后在她屁股上拍了下,“坐稳了。”
然后,他牵着宛姨的手便要进府。
秋婶婶跟虎子她们都高兴极了,这一次景叔叔回来,应当就不会再走了。
“小异,过来。”宛姨进去时亦朝他伸出了手,温柔笑着。
他有些错讷,直到感受到一道敏锐的目光,顿时吓的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他很怕景叔叔。
番外四无日忘之
这年除夕,不止景叔叔回来了,连远在京中舅舅孟洵还有舅母以及他们生的东哥儿妍姐儿,还有月婶婶跟魏叔叔等人都一并回来了。
那天,府上从未有过的热闹。
“郑清,妤姐姐,许久不见了。”很少看见宛姨喜不自胜发自肺腑高兴的时候。
景叔叔在旁点了下她鼻子,他总是将她当作孩子般宠溺,“该改口喊姐夫了。”
郑姑爷跟妤姑姑俩闻言相视一笑,将敏姐姐静姐姐还有志哥哥推到她们面前,一一见过。
“这位是?”敏姐姐跟静姐姐分别比他大几年,正是亭亭少女的年纪。
他未曾想过成为众人注视的所在,马上敛衽颔首,“我叫沈异。”
“别理他,咱们去玩儿吧。”赵江沅没等她们再问什么便拉着她们的手跟虎子他们还有月华婶婶的孩子一块儿去玩了。
七八个小孩儿在园子里玩的可畅快了,又是打雪仗,又是堆雪人。
他看着看着,心下,亦有几分羡慕。
“小异。”突然,宛姨喊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亦带了几分认真。
他马上进去。
屋子里坐满了人,全是大人,有见过的郑姑爷妤姑姑,还有月婶婶夫妇俩,再有便是舅舅孟洵跟舅母以及另一位气势非凡的陌生男子。
他便是魏叔叔。
听说,他是个侯爷,权赫一方。
“此次来,便是为了他的事。”他对着他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么一句。
景叔叔闻言不动声色的将茶盏放回桌上,“皇上当真不回心改意了?”
“群臣劝过无数次了,皇上不肯再纲妃,偏偏婉华表姐又被确诊体弱宫寒,无子之症。”
“皇上一直都知道他的下落,却从未派人打扰。”
“……”
屋里气氛渐沉重,除了偶尔传来外头几声欢笑。
沈异不知所错却沉定安静的站在那儿,任由他们每一双眼睛都在他身上无数遍。
“沈异,你可知,你的身世。”景叔叔忽然问他。
一直安静的宛姨伸手便要制止他,可他却只是将她的手压在桌上,不让她开口。
就在此时几个下人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进来,那女人,正是与他失散多年的娘亲,他一时惊震在那儿,不知所措。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要从十年前那场宫变讲起。
这年除夕,姑姑姑爷舅舅舅母还有魏叔叔他们足足住了大半个月,直到元宵节才返京。
他亦跟姐姐哥哥们相熟了。
若没有,知晓那些不该在这个时候知晓的事件。
“沈异,你读过很多书吗?”敏姐姐柔笑着问,听说,郑姑爷打小教她习字念书,她一手簪花小楷写的很漂亮。
静姐姐也极擅诗词,信手拈来,“你的字写的方正,再多练些时日,风骨自显。”
“沈异哥哥长的真好看。”魏叔叔家的灵姐儿长的跟糯米团子似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总喜欢像跟屁虫一样粘在她身后,常惹来大人说笑,长大要不要嫁给他呀?要!
“好看关你什么事,你赶紧回你自己家去吧。”
一直极少在他面前露面的赵江沅不知为何无缘无故的发起脾气来,一个雪球砸来,不止砸到灵姐儿的脸,还溅的敏姐姐他们身上到处都是。
东哥哥见状轻声呵斥道,“沅妹,你在做甚么?”
“沈异!”赵江沅却是小脸气红,怒视他,“你走不走!”
走?去哪儿?他有些不明所以。
她却不管不问只拉过他的手便要带他走,任由她们在身后怎么喊都没用,连找来弹弓找她打鸟的虎子追站她也没用。
她便这么一直将他拉到那个曾无数次将他推下去的湖水旁。
难道她又要故伎重演?
沈异望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开始沉思,若她真这样,他是跳还是不跳呢?
“我不许你跟她们说话!”她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小脸颊涨的通红,眼里也有委屈的泪花,“你吃在我赵府,住在我赵府,你就是我们赵府的人,我不许你跟她们笑,不许你看她们!”
从前,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让着她的。
只这一次,他沉默许久,终是说了声,“我姓沈,不姓赵。”
“你!”
“还有,元宵过后我便会跟他们一同返京了。”说来也是惆怅,更多迷茫未晓,可当他在得知隐藏了十年的真相时,仿佛一夕长大。
爹爹曾犯下的弥天大罪,便是将他召回去以死谢罪,他亦无怨。
这本就是他欠天下人的。
可赵江沅却怔住,随后疯了般扑上来打他,挠他,抓他,“我不许你走!不许!”哭的眼泪鼻涕到处都是,哪里有平时骄横野蛮的模样。
沈异心里无端的揪了下,那是他头一次对她说谎,他说,“好的,我不去。”
自此,天各一方,十年茫茫。
“殿下,皇上,驾崩了。”
承启七年,聿帝驾崩于天心殿,距离婉华皇后逝世不过三年,帝驾崩前,留有遗旨,着,太子沈异继承大统,不得异议。
彼时,朝中肱骨之一的谭松明、李质、魏中林还有年近耄耋的怪师傅欧阳冶也回到京中。
四位先帝亲自任命的顾命大臣,辅助他登基。
关于他的身世,后世传言,他便是婉华皇后所生的,因自小体弱,被大师言明二十年不得回宫,遂一直养在禅明寺中。
由他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太子殿下整饬纲纪,内政修明,实为不二人选!
“殿下,登基大典过后,你亦要将娶后之事提上日程。”
“……”
是啊,他今年,已近弱冠。
那一刻,沈异心里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可他分明未得到过什么,又谈何失去呢?
“你是谁?你不能进去啊,快拦住她……”殿外一阵呼喊,吵闹不堪。
他望着堆积如山的折子,擡手揉了揉眉心,“何事。”
“沈异!”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紧接着一个俏丽的少女不顾众人反对闯了进来,明眸含恼,红唇紧咬,“我不准你成亲!”
谭大人跟李大人纷纷讶然,“沅沅?”
为了几日后的登基之典,宛姨跟景叔他们也特意从远蒙过来了,此刻正住在京中。
事隔十年再次看见赵江沅时,沈异有片刻错怔。
她亦何尝不是如此。
少年时期便好看的过份,他有着世间最沉静漆黑的眼眸,那里面,偏偏只有她一人。
“不可胡闹。”谭大人轻斥道,便要她退出去。
谁知她竟跑到他龙椅身边含恼带愤连声质问,“你真的要成亲吗?你要跟谁成亲?她有我漂亮吗?她认识你吗?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别人了?”
少女生气时,明眸顾盼流转,便是皱着眉也是那般俏丽。
他虚无定落的心,在那一刻仿佛找到容身之所,望着她,凝着她,“你觉得呢。”
“什么?”她乌黑的眸子眨啊眨,没听清。
“你可有好的人选推荐给孤。”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封折子,做思考状,“孤不喜欢太吵闹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