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恶仆

恶仆

府门外,哑叔见自家公子出来,立时绕过去摆好车凳。

钟一山踏凳一瞬,唇角微勾。

“入宫。”

待钟一山走进车厢,哑叔随即收了车凳,驾车转向玄武大街。

车轮滚滚,轻尘微扬。

马车里,钟一声与康阡陌算得上是相互打量。

康阡陌身材不高,加上年老佝偻看起来十分矮小。

满头白发明显是梳理过的样子盘在头顶,灰色长衫,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

那张脸,面颊清瘦褶皱丛生,一双眼略显混浊。

“康老?”钟一山以尊称唤道。

“钟二公子可别这么叫,折煞杂家了。”康阡陌早早便知道钟一山的存在,当年侯府里的丑陋羸弱嫡子,如今却是一副英杰之姿。

他虽不知钟一山经历过什么,想来也必是一番寒彻骨。

“这些年,苦了你。”时间跟路程都有限,钟一山只感慨这一句便又道,“沈蓝嫣诬陷舒贵妃与姚曲有染,说是有昭阳殿的旧人为证,此事有劳康老。”

钟一山不必过多解释,穆如玉既然把康阡陌送过来,必是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呵,若真是昭阳殿的人,杂家可要好好跟旧人叙叙旧。”康阡陌只说了这一句,便取下腰间酒壶朝嘴里灌了口酒,眼神中流露着说不出是怎样的情愫……

钟一山看出眼前老者无意多说,便未再言。

马车很快行至皇城东门,钟一山先行走出车厢,之后恭敬扶下康阡陌。

几乎同时,姚曲的马车亦到。

钟一山,这么一个淡定的人,泰山崩于顶都面不改色,这会儿看到对面姚曲走下马车,差点儿没哭。

他那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姚教习哪里去了!

“你……是……”东门处,姚曲走近时,钟一山一脸惊悚问道。

“很难认出来吗?”姚曲皱眉。

“听声音,勉强可以辨别。”

一夜之间,他家教习经历了什么?

见钟一山点头如捣蒜,姚曲索性不问,“先进去再说……这位是?”

“多年不见,姚公子的容貌真是颇令杂家……”康阡陌没往下说,而是拽下酒壶灌口酒,压了好半会儿惊,“意外啊。”

姚曲不解,看向钟一山。

钟一山不好多言,做了个‘请’的姿势。

且说三人入宫朝延禧殿走时,殿内该到的人皆已到齐。

甄太后居主位,顾慎华与一众妃嫔各自找准位置。

沈蓝嫣则跪在大殿中央,恭敬施礼,“蓝嫣叩见太后。”

“起来吧。”甄太后掀掀眼皮,些许慵懒的语气,“你不是说今日会带过来一位重要的人证,证明姚曲与舒贵妃有染吗?”

“是。”沈蓝嫣由清莲搀起,自信满满道。

甄太后扫了眼孙嬷嬷。

“那就请太子妃把证人带上来。”孙嬷嬷神色肃穆道。

事到如今,沈蓝嫣还管什么脸色不脸色,听到孙嬷嬷开口当即看向清莲。

清莲心领神会,立时退出延禧殿。

就在众人翘首盼着那个所谓的神秘证人时,姚曲依传召先一步迈进殿门。

姚曲出现刹那,孙嬷嬷活像一只猫,炸起了全身的毛,“何方妖孽!”

这一句吼出去,甄太后嘴角微不可辨抽了两下,之后拽了拽孙嬷嬷,低嚅开口,“跟了哀家这么多年,遇事还是这么不淡定……”

整个延禧殿,淡定的怕也只有甄太后。

那些个妃嫔,包括顾慎华都吓傻了。

傻了片刻的一众妃嫔忽然反应过来,“来人!刺客啊!”

“来人!猪精啊……”

“天神佛祖收妖啊……”

“救命啊……”

姚曲却根本没理这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内廷之人,淡定行至殿中,“姚曲拜见甄太后。”

噪音太大,姚曲说的话根本没人听到。

甄太后也是够了,猛敲两下旁边的翡翠玉桌,“都闭嘴!”

没人听。

‘啪……’

伴着翡翠玉桌断裂的声响,大殿里一片死寂,甄太后耳根终于清净了,“你说什么?”

“姚曲拜见甄太后。”姚曲音落,一众妃嫔头顶顿时天雷滚滚。

最先发出质疑的是顾慎华,“你真是姚曲?”

“他是。”回答的,却是沈蓝嫣。

就算整颗头被打成猪八戒样,沈蓝嫣依旧可以从行走的习惯跟姿势辨认出眼前之人,就是姚曲。

甄太后一阵唏嘘,“姚教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遇到一条疯狗而已。”姚曲淡漠抿唇,表情如故。

顾慎华与一众妃嫔捂住胸口的手皆松了松,狠狠舒气。

这时,直至听到殿内没有惊叫声之后的钟一山,方与康阡陌一并走入。

“一山拜见皇祖母,这位是一山带来的一位朋友。”钟一山施礼时,引出康阡陌。

“杂家给老太后请安……”康阡陌未以草民自称,这一声‘杂家’惹的顾慎华与众妃嫔齐齐看过去。

不管穿戴还是相貌,眼前这个糟老头都不像是宫里的太监。

因为宫里的太监但凡到了年岁,都会由内务府安置到宫外各个寺庙,单看眼前这位腰间挂的酒葫芦便能确定他不是从寺庙里出来的。

鉴于此,顾慎华便多瞧了康阡陌两眼,回头与流珠对视时,流珠亦摇头。

二十几年,人事翻新。

这殿里已经没有人认出眼前这个老太监,便是当年在昭阳殿当差的康阡陌。

“起来候着吧。”甄太后并未盘问康阡陌,视线转向刚被清莲带进来的老妪身上。

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聚焦到了一处。

待那老妪站定,沈蓝嫣走过去,“太后,这位便是当年昭阳殿里的老嬷嬷,赛芳。”

一语闭,众人皆惊。

“不对啊!当年伺候在昭阳殿的宫女太监不都死……”顾慎华旁侧一嫔妃刚开口便被另位嫔妃狠狠搥了一下。

那嫔妃立时反应过来,埋头于胸。

昭阳殿一直以来都是宫中禁忌,为什么成为禁忌大家心里也都有数。

都在宫里住着,谁还不知道谁呢。

听到‘赛芳’二字,钟一山心里咯噔一下,视线不由转过去落在不远处的老妇人身上。

那老妪花甲年纪,头发梳的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

人很瘦,布满深纹的脸上神情平静,并无一丝胆怯。

她是赛芳?

钟一山分明记得颜回说过,赛芳在庆州……

钟一山未曾见过赛芳,单看容貌他自无法辨认。

但他知道,身边老者应该认得。

康阡陌是认得,所以当那老妪出现在殿门一刻,他的眼睛便没有移开。

而是紧紧的,死死的盯着赛芳。

神情不似初时闲淡自若,渐渐肃冷。

手,叩住酒壶。

“昭阳殿嬷嬷赛芳,叩见甄太后。”赛芳恭敬施礼,一举一动皆是宫中礼节。

身居主位,甄太后早已把殿内所有人的表现尽收眼底,“起来说话。”

“是。”赛芳起身,尔后恭敬立在沈蓝嫣身侧。

自赛芳入殿,沈蓝嫣便是一副洋洋得意之态,“赛嬷嬷,你既来了便当面告诉所有人,舒贵妃与姚曲什么关系?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清白!”

延禧殿一时无声,落发可闻。

“贵妃与姚曲私通,腹中所怀,绝非皇嗣。”赛芳沉默片刻,幽声开口。

众妃嫔闻声皆倒抽一口凉气,这般言之凿凿,这般信誓旦旦!

钟一山本能看向赛芳,眉目微凛。

据他所知,昭阳殿里十三名宫女十五名太监皆忠仆,若眼前老妪是赛芳,怎会如此大逆!

“太后听到了,有赛嬷嬷作证,证据确凿!”沈蓝嫣音色高昂,眼中光芒闪耀。

她堂堂正正的,面无愧色看向姚曲,“你自诩清白,你有多清白!”

甄太后未语,视线似不经意落在自己孙儿身上。

钟一山得其意,看向赛芳,“内务府藏卷记录,昭阳殿赛芳早在二十年前已然死于肠绞痛,你说你是赛芳,有何证据?”

钟一山的疑问,亦是殿内所有妃嫔的疑问。

赛芳听到质疑,略略擡头看向钟一山,眼中坚定,面色无惶,“我就是证据,老奴还活着,就是证据。”

“那当是内务府有失!”沈蓝嫣尖刻附和。

“你既没死,为何隐姓埋名?”钟一山实在猜不透眼前老妪到底是不是赛芳。

若是,她为何诬陷舒伽?

若不是,她又为何致如此坚定!

“当年舒贵妃难产而死,腹中胎儿早夭,那孩子的父亲疯了般的叫人偿命……”

赛芳低沉开口,视线直逼姚曲,“姚教习,老奴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几句话,赛芳便将昭阳殿所有宫女太监的‘意外’,加诸到了姚曲身上。

众妃嫔震惊,回望姚曲。

姚曲缓转身形,不见风华的脸上不见神情,“如果你是赛芳,姚某会很失望。”

是的,如果眼前老妪真是赛芳,不用别人出手姚曲便会当场结果了她!

“呵。”赛芳没有反驳,只是嗤笑。

偏在这时,一直默默站在钟一山身侧的康阡陌,取下腰间葫芦,狠狠朝嘴里灌了几口酒。

这样的动作,吸引了一众目光,包括赛芳。

康阡陌叩好壶盖,“好酒。”

打从钟一山进来时,殿里众人便对这老叟的身份作了猜测,现在更是越发好奇。

“赛嬷嬷,好久不见。”康阡陌有着与赛芳一样的从容,气定神闲走到大殿中央。

赛芳闻声擡头,眼中显露迟疑之色。

“没认出来?”

康阡陌不由摸了把尽是褶皱的脸皮,“没认出来也对,二十几年过去了,杂家又在外面受了点儿苦,沧桑了。”

赛芳眯着眼,紧紧盯着眼前老叟,渐渐的,眼神惊恐,瞳孔放大。

“康阡陌!”

别人不知康阡陌是谁,顾慎华却知道。

严格说,昭阳殿里十三名宫女十五名太监的名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见顾慎华看向流珠,流珠亦震惊的无以复加。

“不可能……你不是!你已经死了!”赛芳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康阡陌觉得可笑,“怎么?就你可以死而复生,杂家就必须得死透?”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康阡陌?”赛芳沉声低吼。

“杂家活着便是证据,这话还是赛嬷嬷你说的呢。”康阡陌看似缓淡的语气,却处处透着针锋相对的寒意。

赛芳惊怒之后,平静下来,“你既活着,便也算是命大之人了。”

“的确。”康阡陌很是赞同点点头,“杂家也庆幸自己还活着,如此便不能眼睁睁看你诬陷贵妃,诬陷姚公子。”

“我没诬陷他们!”赛芳愤然驳斥。

主位上,甄太后俯耳听了孙嬷嬷几句,恍然。

“康阡陌,你是昭阳殿旧人?”

见甄太后问话,康阡陌再度面向甄太后,“杂家正是当年于昭阳殿当差的公公,康阡陌。”

甄太后颌首时瞄了眼孙嬷嬷,“查查当年内务府的总管是谁,也忒不仔细,回头罚一罚。”

“老奴记下了。”孙嬷嬷恭敬领旨。

“既然都是昭阳殿的旧人,那你们就

说说吧。”甄太后一副不打算问话,由着赛芳跟康阡陌自由发挥的表情,靠在椅背上。

一众妃嫔也都抱着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态,个顶个伸长脖子,生怕错过什么精彩桥段。

钟一山默不作声,视线却是落在赛芳身上。

昨晚颜回分明说余下四人皆安然,那这赛芳,又是哪里来了?

“赛嬷嬷,刚刚你说了什么?”既得甄太后默认,康阡陌转回身,看向赛芳。

“贵妃与姚曲有染,腹中胎儿并非皇嗣。”赛芳看向姚曲,冷冷开口。

康阡陌缓步,走近赛芳,“盛胤元年,新皇登基封主子为贵妃,当晚一宫女被教奴房老嬷嬷狠毒鞭打,趁老嬷嬷喝口茶的空当拼命跑出教奴房,歪打正着进了昭阳殿,那宫女是谁?”

“是我。”赛芳毫不避讳。

“那宫女后来是何下场?”康阡陌愠声质问。

“得舒贵妃收留,自始伺候在昭阳殿。”赛芳冷淡开口,眼中无丝毫感激之意。

“贵妃待你如何?”康阡陌声音略重。

“贵妃和善,从未苛责老奴,不止老奴,昭阳殿内十三名宫女十五名太监亦是如此。”赛芳所道,乃人尽皆知的事实。

当年舒伽是个端庄温雅,人淡如菊的女子,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为难,对宫内下人亦是极好。

在舒伽眼里,他们非仆,是友。

“原来你都还记得……”康阡陌冷笑,“万没料到,昭阳殿里竟出了你这个白眼狼!”

赛芳不以为然,目光寒戾,“贵妃的命是命,奴才的命就不是命?就因为贵妃待奴才们好,奴才们便理所当然要为贵妃的错,赔上性命!”赛芳说的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如冰,直指舒伽有错在先又累及昭阳殿被人尽屠。

若依赛芳的意思,自舒伽难产小皇子夭折,昭阳殿里出现的一桩桩一件件‘意外’,皆是姚曲报复所为。

“贵妃无错,与姚公子亦是清白!赛芳,没想到二十几年不见,你竟变得这样冷血!”康阡陌怒视赛芳。

他不明白,当年解救小皇子的计划里,赛芳明明参与更是她亲手将小皇子抱出内殿,怎么时至今日,赛芳可以面不改色说出这翻话。

二十几年,赛芳到底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

“有人逼你?”康阡陌重声开口,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没有。”赛芳看向康阡陌,“我只是替他们不值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亡魂可能安息?”

康阡陌苍老容颜尽显怒意,“你活着,所以不能!”

赛芳由始至终都未大喜大怒,眼底深处那份冰冷让人心寒,“太后明鉴,老奴自舒贵妃入宫便一直伺候在内殿,不止一次看到姚曲偷入昭阳殿与之私通,舒贵妃甚至有让老奴把风。”

殿内气氛一时紧张,甄太后扫过赛芳,视线落在康阡陌身上,“你怎么说?”

“太后明鉴!贵妃入宫以来与皇上琴瑟和鸣,感情如初,私通之事乃这恶仆胡说八道!老奴亦是昭阳殿老人,从未见姚公子出入昭阳殿,姚公子即便入宫,也从未入过后宫!”

“他入后宫自然选在夜深人静,又岂会让你知晓!”

“你!”

“皇祖母。”二人僵持之际,钟一山上前一步。

甄太后看向自己孙儿,“直说无妨。”

钟一山拱手,“一山愿以性命担保,此人并非赛芳。”

见钟一山开口,沈蓝嫣自然不会闲着,“若她非赛芳,何致连你带来的康阡陌都没有反驳?”

“人有相似,更何况二十几年过去了,康公公一时错认也在情理之中。”钟一山是真的怀疑眼前这个赛芳的身份,除了昨夜颜回的保证,更重要的破绽,在赛芳本身。

眼前这位老妪,太过冷淡,甚至是无情!

而当日惊蛰得到的消息有提到赛芳,对其评价简而言之两个字,忠仆。

退一万步,就算赛芳中间遭遇了什么,以致于她对舒贵妃恨之入骨,然而此时此刻,当赛芳一遍遍提及舒贵妃时,目光里并没有任何恨意,依旧只是冷淡。

无情,亦无恨,便是问题的关键!

“那本宫还怀疑这个康阡陌是假冒的呢!”沈蓝嫣嗤之以鼻。

主位上,甄太后把孙嬷嬷叫到旁侧,私语了几句。

孙嬷嬷领会其意,起身后朝前迈步,站定,“太后的意思,那便试一试。”

紧接着,有宫女搬来案台,案台上分别摆放笔墨纸砚。

依孙嬷嬷之言,由康阡陌与赛芳分别写下三个问题,之后交换作答。

答错者,视为可疑。

二人所列,自然不会是生辰,籍贯这类在内务府就可以查到答案的简单问题,而是发生在昭阳殿的往事。

大殿中央,康阡陌与赛芳分别执笔。

殿内,一片静寂……

皇城,四海楼。

温去病有些慵懒的靠在桌边,以手搥腮,另一只手里握着骨瓷茶杯,杯中无茶。

对面,坐着海棠。“世子说是来讨杯茶喝,这会儿茶都沏上来三壶,世子反倒不喝了呢。”海棠擡起青葱玉指轻触紫檀壶身,茶水已凉便唤进萱语将茶壶端下去,换茶重沏。

“不喝了。”温去病叫回萱语,擡手将茶壶拿回来搁到桌上,“你的茶忒贵,浪费不好。”

萱语犹豫,但见自家姑娘使了眼色,恭敬退离。

房门闭阖,海棠轻浅抿唇,美眸溢出华彩,“已经筹谋这么久,必定万无一失,世子还在担心什么?”

“也不知道穆如玉所说的旧人,会是谁。”温去病重新保持刚刚的动作,不时转动手中茶杯。

海棠笑了,艳色倾城,“世子这是在怀疑自己的天地商盟?”

“世间事很难预料,怕就怕百密一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在意,温去病的心自辰时开始到现在,一直悬着。

“哪有那么多百密一疏,昭阳殿里包括海棠的母亲在内一共二十八人,我们从他们入昭阳殿那一日开始查到最后,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意外,世子多虑了。”海棠眸色笃定,轻声宽慰。

温去病点头,“的确,如果顺利,今日延禧殿或许能提到……母妃之死。”

“当年顾慎华得颍川王相助,行事周密严谨没留下半点证据,而今我们也只能借钟一山之口让世人疑惑,却根本不能报仇。”提到仇恨,海棠如墨玉般的眸子顿生寒意。

谁能想到,而今四海楼的花魁,竟是昔日昭阳殿一位宫女的女儿。

那位宫女叫凌烟,是舒伽自府上带入皇宫的家婢,被舒伽视作亲生妹妹。

海棠,便是凌烟的女儿。

那一年,舒伽与凌烟先后有孕。

舒伽难产,凌烟于半年后,诞下海棠……

“让世人疑惑已经很好,如此那个生死不明的小皇子,便会成为顾慎华跟朱裴麒心里,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最好!比杀了他们更痛快!”海棠粉拳紧攥,咯咯作响,“还有狂寡!”

温去病没忘,“还有狂寡。”

“如果不是狂寡,顾慎华哪儿来那么多狠毒药方,她给贵妃娘娘下毒,害你胎中染毒,还有昭阳殿里近十人皆得不治之症而死,都是拜狂寡配的那些剧毒所赐!”

“放心,四医不会让你我失望。”温去病淡声开口,神色却是无比坚定,胸有成竹。

海棠又似想到什么,猛擡头,“钟一山知道世子是……”

“不知道。”温去病明白海棠的意思,“这件事,须瞒他。”

“为什么?”海棠不解。

“你知道的,本世子从未在乎过大周皇子的身份,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周太子。”温去病手中动作微顿,视线落向茶杯,“我回来,只想报仇。”

海棠了然,“钟一山想拿小皇子作文章?”

“换成本世子是钟一山,也会如此……”

“的确。”海棠赞同温去病的说法,“所以,这个秘密世子永远都不会让钟一山知道吗?”

“永远……”

延禧殿内,康阡陌与赛芳皆出完题也已然作好了答案。

旁人无语,二人对质。

康阡陌看着宣纸上赛芳所答,目光冷下来,怒意直冲。

他所出问题尽是昭阳殿内发生的过往,即便是在昭阳殿内也不是人人可知。

然赛芳所答,全都对。

那厢,赛芳看过答案之后,并无异议。

“他的确是康阡陌。”

看出康阡陌犹豫,钟一山心头一紧。

这会儿,顾慎华忍不住催了催,“赛芳既是有了答案,康阡陌,你到是说说,这赛芳可是真的?”

不比赛芳所表现出来的胸有成竹,顾慎华催促,是因为心虚。

“是、真。”

康阡陌紧攥着手里纸张,眼中骤然一深,狠狠扯碎宣纸,怒意鼎沸,“赛芳,你不配做昭阳殿的人!你愧对贵妃娘娘,愧对我们所有人!”

面对康阡陌的恼羞成怒,赛芳只发出一声冷笑。

见康阡陌欲冲过去,钟一山上前一步拦住,对其摇头。

“太后,现在可以证明……”

看到这样的结果,沈蓝嫣趾高气扬面向甄太后,却被甄太后把话打住,“哀家累了,明日再审。”

沈蓝嫣惊怒,“太后,现在都已经真相大……”

“太子妃,注意自己的身份!”孙嬷嬷搀起甄太后时,冷眼扫过沈蓝嫣。

沈蓝嫣不得已将视线转向顾慎华求助,顾慎华却连眼神都没甩给她。

当初顾慎华把案子交由甄太后,就是不想与这件事扯上半点关系,无端让人想起过往,惹的一身腥。

这会儿她更是不能与沈蓝嫣这般公然目光交错,她身后这些个妃嫔里,多的是精明人。

就在众人欲退时,甄太后忽似想到什么,“康阡陌你留下,哀家要单独审审你。”

众人闻声略惊。

同样是昭阳殿旧人,何以甄太后只留了康阡陌?

纵有疑惑,却也没人敢开这个口。

在这皇宫,甄太后平日里素来不吭声,但若吭声,哪怕只是咳嗽一下,整个皇宫都得跟着颤几下。

此刻正欲转身的康阡陌闻声止步,恭敬拱手候在原地,目光却是看向赛芳。

感受到康阡陌眼中愤怒,赛芳只是冷冷勾唇,似笑非笑。

殿外,钟一山将姚曲送出皇宫后,折回。

此时的康阡陌已然被孙嬷嬷安排到了延禧殿内靠近主殿的厢房,钟一山先去见的甄太后,不久便推开了厢房的朱漆木门。

伴着‘吱呦’的声响,钟一山进来时,康阡陌已然在厅内等候多时。

“老奴拜见钟二公子。”康阡陌并无意外,恭敬施礼。

“康老不必客气,快坐。”钟一山言辞恭敬,且真心相让。

康阡陌稍稍犹豫,终是坐下来,“钟二公子是想问老奴赛芳之事?”

“并不是。”钟一山见桌上茶水温着,便提起茶壶倒向对面空杯。

康阡陌受宠若惊,“钟二公子使不得……”

“一山知康老爱酒,下次必带来几坛纯酿。”

见钟一山执意斟茶,康阡陌立时用双手捧住茶杯以示恭敬。

忽的,康阡陌像是领悟到什么,“下次?所以……钟二公子是不想放老奴回去?”

很显然,钟一山就是这个意思。

穆如玉既然傻到把人暴露出来,他若不抢怎么对得起自己那位好妹妹。

赛芳的事,姑且再议。

见钟一山默认,康阡陌苦笑,“钟二公子可知自己是要从谁手里抢人?”

“在宫里,穆如玉再阴险狡诈,于皇祖母眼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在宫外,龙魂营与虎|骑|营也算旗鼓相当。”钟一山斟满身前茶杯,落壶。

康阡陌没想到钟一山能说出这番言辞,惊的无语。

他只道钟一山是这一辈里的翘楚,却不想小小年纪的他竟已涉世如此之深,更早已搅进前朝后宫的深潭里,且看起来,如鱼得水。

“一山不知康老想法,我只说说我的想法。”

钟一山告诉康阡陌,案子审到这里已经不可能单纯停留在沈蓝嫣诬陷舒贵妃与姚曲有染的层面,往下深挖,便是舒贵妃的死因,包括小皇子的去向。

康阡陌静默不语,钟一山每道一句他心里便寒凛一分,直到最后,脸上的表情都跟着沉凝如水。

该说的话,钟一山毫无保留。

接下来,便是康阡陌的决断。

厢房里气氛压抑,钟一山没有催促康阡陌,由着他静静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终于,康阡陌擡起头,“钟二公子可知自己在与谁作对?”

“知道。”钟一山目光坚定,无半分彷徨。

康阡陌苦涩抿唇,“那怎么可能赢得了……”

“皇上还在,不是吗。”

钟一山知道康阡陌心存顾虑,“当然,如果

康老为难亦或不相信一山的能力跟诚意,一山断不会为难康老做什么,只有一样,一山应该不会把康老送出去。”

见康阡陌不说话,钟一山起身,“这里是延禧殿,断不会有人敢到这里打扰,康老先休息。”

就在钟一山行至门口时,身后传来声音,“她是赛芳。”

钟一山闻声转身,朝康阡陌深施一礼后,离开。

房门阖起,康阡陌神情呆怔,单手缓慢握住腰间的酒葫芦,摘下来后仰头狠狠灌进嘴里。

一口,两口……

直至把酒全都喝净,康阡陌猛摔酒壶,目光陡寒。

贵妃娘娘,杂家这次就算豁出命,也要给你报仇!

离开延禧殿,钟一山本欲去找颜回,却发现姚曲的马车仍在东门。

车帘微动,钟一山自是走过去,入了车厢。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钟一山却依旧被姚曲的脸吓的暗抖了两下。

“姚教习还没走?”

“康阡陌是怎么回事?赛芳是怎么回事,还有昭阳殿里那些宫女太监都是怎么回事?”姚曲乌黑肿胀的双眼,只剩下一条眼缝。

可与当日纪白吟不同,钟一山看到了姚曲的悲恸。

“姚教习的脸是怎么回事……”钟一山不想回答姚曲的疑惑,便生生转了话题。

“朱三友打的,现在到你了。”姚曲毫不犹豫回答,继而再问。

钟一山错愕之余,无奈叹息。

或许在别人眼里,姚曲应该不是很爱舒伽,否则舒伽死后他何致对昭阳殿的一切人和事都变得如此冷漠,不闻不问。

钟一山却知,姚曲不是对昭阳殿冷漠,他是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冷漠。

舒伽死,姚曲的心,跟着一起死了……

真相多半残忍,钟一山不想姚曲知道。

偏偏姚曲身在其中,想瞒也只是一时。

“整件事一山知道的并不多,案子到现在已经初现端倪,应该离真相也不远了,教习不如再等几日,稍安勿躁。”钟一山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姚曲沉默之后,点头道,“需要我做什么?”

“一山希望教习……能沉住气。”很难想象,当姚曲知道舒伽并非难产而死,会是怎样反应。

见其不语,钟一山默默退出车厢。

姚曲没能沉住气,在钟一山离开车厢的下一刻,直接命车夫把车赶去逍遥王府……

皇宫里,赛芳与康阡陌的出现一石激起千层浪。

那个已经被人遗忘的昭阳殿,以及它的主人又被重新提起。

同样的打砸声,从千秋殿传到了含光殿。

殿内,流珠双膝跪地,默默承受着来自顾慎华的盛怒。

翡翠玉器接连在她身边碎裂迸起,有残片擦过身体,血染宫衣。

“到底怎么回事!”主位上,顾慎华美眸怒瞪,寒意森森。

“娘娘明鉴,奴婢实在不知……当年奴婢是亲眼看到他们将康阡陌推进深井,守了好一会儿直到没有声音奴婢方才离开,离开前还命他们把几块巨石砸下去,季公公当时也在场,娘娘若是怀疑奴婢,大可把季公公找回宫里问话……”流珠匍匐在地,字字坚定亦透着些委屈。

顾慎华也是砸够了,火气泄出去一些,理智渐渐占了上风,“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是否有可疑之处?”

流珠摇头,“没有,奴婢仔细验过,是康阡陌无疑。”

‘啪……’

顾慎华重拍桌案,“无疑?那你倒是说说,刚刚在延禧殿的又是谁!”

“娘娘息怒……”流珠越发匍下身子,无力辩驳。

眼见流珠身上被残片划破数道血口,顾慎华皱了皱眉,“罢了,起来。”

流珠闻声,默默起身,站到一侧。

顾慎华扫过流珠,些许不忍,“你是本宫从颍川带过来的家婢,本宫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但这事儿里透着蹊跷,明明早该死了的康阡陌怎么就活了,又是怎么落到钟一山的手里!到底当年昭阳殿里还有没有其他奴才活着,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奴婢无能。”流珠自责道。

顾慎华只觉得脑仁一鼓一胀的疼,以手抚额,“好在……”

“好在赛芳也活着,奴婢没想到皇后娘娘让昆梧安排给沈蓝嫣的人,会是赛芳……”流珠本不该多话,但她太意外了。

顾慎华擡头看向流珠,“你在埋怨本宫?”

“奴婢不敢!”流珠再度跪地,诚惶诚恐。

这份惶恐,来自内心深处。

当年‘赛芳之死’,亦是经她之手。

顾慎华挑起眉梢,“你虽是本宫家婢,但有些事本宫不想你知道,因为知道的越多他日被灭口的风险就越大,本宫之前便告诉过你,不让你知道一些事,是为你好。”

“奴婢感激。”流珠叩首。

“下去吧。”顾慎华头疼,便也没什么心思安抚流珠。

不过倒如流珠所言,好在她还有后招,否则今日必败……

同在皇宫,白衣殿的穆如玉心情也不是很好。

康阡陌被甄太后留在延禧殿,而不是与钟一山一并离开皇宫的事实,让她感觉到了不安。

莫名的,她总觉得自己算露了什么。

这会儿,秋盈自殿外匆匆而入,反手叩紧门板。

“娘娘,定都侯传话进来,说是想让你约钟一山,把人要回来。”秋盈行至穆如玉身侧,低声开口。

穆如玉蹙眉,“要什么人?”

“康阡陌。”秋盈随之将马晋的顾虑一并传达。

与穆如玉一样,马晋对康阡陌没有出宫这件事亦有疑虑,且想到了一种可能。

“定都侯的意思是,他怕钟一山会干脆把人扣下来,不还。”

“他敢!”穆如玉猛然一震,美眸瞪如铜铃。

秋盈也觉得不可能,“听她们说把康阡陌扣下的是老太后,钟一山并没说什么。”

穆如玉原本忐忑的心越发放不下,“不会……康阡陌于钟一山而言没有用处,他用完怎么可能不还,那是本宫借给他的,他若不还,信义何在!”

“就是,背信弃义算什么男人!”秋盈附和着点头。

信义何在?

对于这个问题钟一山后来是这么解释的,他这个人呢,在想讲信义的时候,一定会讲信义。

问题就在于,他想不想讲……

幽市,天地商盟。

钟一山自皇宫离开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颜回。

虽说中途因为婴狐耽误了些功夫,但好在并无大事。

二楼雅间,钟一山刚坐下,温去病已然开口,“今日延禧殿里的事,颜某已经略知一二。”

“那赛芳可是真的?”钟一山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如果没有康阡陌一番确认,温去病可以很肯定的回答钟一山。

但现在,他犹豫。

“该怎么说,颜某所知的赛芳,仍在庆州。”温去病也很疑惑。

钟一山闻声惊讶,“两个赛芳?”

“必有一个是假的。”温去病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多余,“颜某已命人将庆州的赛芳护送赶来皇城,大概三日。”

原本七八天的路程能被温去病缩至三日,已是极快。

“三日的时间倒是容易应付过去,一山担心的是……”钟一山欲言又止。

温去病知道钟一山担心什么,“不管宫里那个是不是赛芳,都不能是。”

的确,如果宫里那个真是赛芳,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给人带来无限遐想。

就在钟一山再想说什么的时候,颜慈突然跑进来,行色匆匆。

“盟主,出事了!”

游傅跟幻音,中毒了……

这应该是比两个赛芳还要让人感到窒息的事了。

两个赛芳,必定有一个是真,他们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性值得期待。

反倒是游傅跟幻音中毒一事,真的是让人措手不及。

原本四医对付狂寡已经没有胜算可言。

现在只剩下两个,结果简直不要太绝望。

颜慈带进来的这个消息,几乎让钟一山跟温去病同时透心凉。

为免眼前男子担心,钟一山立时起身,“一山这便回宫看看情况。”

没等温去病开口,钟一山已然走出雅间。

温去病无语,冷冷瞪向颜慈。

颜慈没望天也没望地,他就望着自家主子,“就算老奴不说,钟一山也会知道的啊,这件事瞒不住。”

“毕运,告诉他错在哪儿!”温去病冷喝。

毕运现身,“颜老你为什么要解释?”

“老夫错在解释?”

“不是,你不解释我就不会被叫出来。”

颜慈,“……”

温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