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与傅伦宜摊牌的时候,钟一山选了另外一种身份。
傅府,傅伦宜真的很难相信除了梁若子,这皇城里竟还有人能无视他府内设下的众多暗卫,堂而皇之站到自己面前。
到底是这皇城里能人太多,还是他花重金雇的‘高手’真的很矬。
说好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梁若子暂且不论,眼前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傅伦宜,到底是堂堂的内阁首辅。
面对突然出现在对面的男子,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之态。
“公子是谁?”房间里,傅伦宜只着一件单薄长衫,冷声开口。
“鱼市食岛馆主事,知道的人都唤我一声天一公子。”钟一山一袭白衣,容覆面罩,说话时朝傅伦宜拱手以示恭谦。
傅伦宜既然是朱裴麒手下重臣,自然知晓食岛馆。
“你是逍遥王的人?”傅伦宜眼中,显露敌意。
钟一山并不否认,“正是。”
傅伦宜脸色微变,“没想到逍遥王竟然把主意打到本官头上了,如果本官没猜错,逍遥王叫你来,是希望本官能认可戚燃证词,替诸葛寓翻案,对吧?”
“不错。”钟一山并不急于表明自己立场,颌首道。
“没想到平日里看着吊儿郎当的逍遥王,倒是个心机重的人,叫他死了那份心,本官定不会如他所愿。”
傅伦宜的义正言辞在钟一山看来,颇为滑稽。
“就算诸葛将军真的冤枉,首辅大人也不愿意将军沉冤昭雪?”钟一山面对傅伦宜,问了一句关乎良心的问题。
傅伦宜沉默片刻,“在本官看来,诸葛寓并不冤枉。”
“是吗?还是在朱裴麒看来,诸葛将军不可以是被冤枉的。”钟一山的话,开始变得尖
锐。
傅伦宜倒也不争辩,“天一公子既然清楚,又何必来?”
“因为朱裴麒并不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主子,对首辅大人而言,尤其不值得。”
傅伦宜笑了,“天一公子,你不必费尽口舌说太子殿下是有多对不住本官,这种离间计太老套。”
“嗯,可我有一事不吐不快,朱裴麒亲手杀了您的儿子,傅霆轩。”钟一山用近乎平静的语气,说了这件惊天密闻。
房间里气氛骤凝,傅伦宜冷眼看向对面男子,片刻失笑,“胡言乱语。”
“您可记得,令公子入太学院文府之时,曾在朱裴麒与穆挽风面前,毫不避讳表达出自己对穆挽风的敬仰跟崇拜。”接下来的话还很多,钟一山寻了处最靠近的位子坐下来。
傅伦宜记得,当时他在场,“那是在穆挽风还没有成为奸妃之前。”
奸妃,又是奸妃。
寻常看热闹的跟着叫也就罢了,钟一山相信傅伦宜就算没参与朱裴麒坑害自己的计划,也一定清楚朱裴麒的真正用意,“朱裴麒因妒生恨,他容不下穆挽风,容不下所有对穆挽风忠诚的人,这点从奸妃一案中那些被以莫须有罪名处死的寒门,就可以判断出来。”
傅伦宜没开口,因为他知道这是事实。
“令公子从庆州回来,途经龙泉寺附近舟渡时被贼匪打劫,身中数刀而亡……有人可以证明,那一夜,朱裴麒曾在龙泉寺附近出现过。”钟一山正色道。
“你就拿这个让本官相信你说的那些鬼话?”傅伦宜不屑。
钟一山摇头,表示他是拿这个让朱裴麒相信东窗事发。
说白了,他的确在朱裴麒与傅伦宜之间用了离间计,但他真正离间的人,是朱裴麒。
“今日午时前,有个老太监被人从朱裴麒的御书房里擡出来,因为我把令公子的死因告诉他,而他不小心让朱裴麒知道了。”钟一山漫不经心看向傅伦宜,“你最了解朱裴麒。”
“什么意思?”傅伦宜皱眉。
“忠诚,信义,道德,誓言,这所有的一切对于朱裴麒来说,都不足以给他想要的安全感,唯有死。”
钟一山静默看着傅伦宜,“只有死人才会给他安全感,如果他知道你有可能发现自己儿子的死因,那么大人你在朱裴麒的心里,应该已经不算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吧。”
“你简直一派胡言!”到现在为止,傅伦宜心里,起了一点点波澜。
钟一山看出傅伦宜心绪渐乱,又道,“倘若这个时候,突然有人爆出首辅大人你身世有问题,那完了,以朱裴麒心胸狭窄又多疑的性子,可能等不到案子结束就会朝你下手。”
眼见钟一山摊开手,一脸同情看过来,傅伦宜整个人是僵硬的。
半晌,傅伦宜才反应过来,“本官的身世,没有问题。”
钟一山看向傅伦宜,颇有深意的挑了挑眉。
问题肯定有,可惜我暂时还不知道。
“我家王爷不似朱裴麒,摆在首辅大人面前的也不是条死路。”
钟一山站起身,目光精锐如芒,“戚燃失踪必是他有心想要替诸葛将军翻案,证词的确是他所写,现如今笔迹对照十之有三认同,四人弃权,余下三人包括大人在内予以否认,案子僵持不下,可大人应该明白,此案就算一直吊着也断无可能再压下去,吊到什么时候?戚燃出现?”
傅伦宜沉凝不语。
“就算戚燃不出现,笔迹鉴定这种事如果皇上干预下来,大周能人多的是,你们看不出来,自有高人能看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傅伦宜低声喝道。
“大大方方承认证词为真,即便是输也输的有些颜面,而且此案于朱裴麒而言不过是个案子,动摇不了根基,于大人你意义则要深远的多,第一,大人可以由此判断出朱裴麒到底是不是杀令公子的真凶,第二,大人的身世,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傅伦宜抛开身世,“如何判定?”
“以大人对朱裴麒的了解,输了案子他会不会杀人?”钟一山道。
傅伦宜摇头,“还不致于。”
钟一山没有再解释,“言尽于此,告辞。”
窗棂半敞,当那抹白色身影淡出视线的时候,傅伦宜才真正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那凉意来自背脊,阴飕飕的风自背脊直窜至后颈。
他的儿子,当真死于朱裴麒之手?
只因曾经对穆挽风表现出来的崇拜跟虔诚吗……
皇宫里,朱裴麒并没有像钟一山想的那般有城府,至少他没有如钟一山想的那般,等案子结了才打算朝傅伦宜下手。
御书房内,朱裴麒已经开始筹谋如何弄死傅伦宜,想杀穆如玉的心,把他逼的失去理性。
那个女人,太可恶!
他深夜召见顿无羡,可笑的是那个时候,顿无羡才从白衣殿回到自己府邸,屁股还没坐下来就得到召命,重回皇宫。
听到朱裴麒欲杀傅伦宜的计划,顿无羡强烈反对,列举出无数弊端才硬生将此事拖延到诸葛寓案件之后。
依顿无羡之意,如果傅伦宜坚持戚燃笔迹是假,则说明他忠诚且并不知内情,可以观察。
尤其诸葛寓之案是皇上钦点的傅伦宜,足以证明傅伦宜在皇上心里有着足够分量。
这样一位重臣,能留则留。
此时此刻的顿无羡,当真不是为了傅伦宜着想,他想的是,穆如玉还没怀上孩子。
穆如玉若怀上他的孩子,若平安生下来,若再登基为帝,那将是他为尚武侯府做的最光耀门楣的一件事。
尚武侯府的荣耀,到底还是要靠他。
可惜的是,傅伦宜竟没有如他所愿……
我们总说世事难料,其实难料的是人心。
尤其是那些看着一个比一个正常,心里一个比一个变态的人,他们的心里,住着魔鬼。
当然,傅伦宜没有因为钟一山一袭话就改变主意,他有他的思量,亦有他的顾虑。
他还要等一个人。
这一等,便是三日。
玄武大街,四海楼。
纪白吟对于笔迹鉴定的进展,毫不关心。
他只关心海棠昨晚有没有睡好,今晚想吃什么,明晚还会不会让他赖在归来阁。
他对海棠从未死心,有时候爱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事。
好在,海棠对他并不反感。
这就够了。
又到酉时,四海楼下莺歌燕舞,姑娘们淡妆浓抹,挽发待君,热闹非凡。
归来阁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纪白吟在为海棠作画,待其收笔,海棠有些疲累的揉揉雪肩,起身走过去时不免惊叹。
到底是历届太学院里的骄子,画功堪比大能。
“相爷将海棠画的这样美,连海棠自己瞧着都有些自惭形秽了。”那画卷上的女子青丝墨染,点点紫色流苏在发髻间欲隐欲现,肤如雪白,清波流转,一袭梅花百水裙,外面披着烟罗薄纱,绝美如仙。
“你就是这样美。”纪白吟搁笔,擡头看向海棠。
不管是酒家的海棠,还是风尘的海棠,哪怕是对他有所图的海棠,都是他最爱的海棠。
海棠浅笑,“相爷过奖。”
“是真话。”纪白吟很明显感觉到此行,海棠对他的态度不似初时那般敬而远之,反倒有些刻意接近,欲拒还迎。
但这并不妨碍,他爱这个女人。
“萱语备了酒菜,相爷过来坐。”海棠的视线从那张画像上移开,转身走到翡翠桌边。
纪白吟自是跟过来,同坐。
就在海棠执酒之时,密道入口突然传来动静。
海棠握着酒壶的手下意识停顿,脑海里第一反应便是胭脂,除了天地商盟的人,就只有胭脂知道这条密道所在。
而天地商盟的人知道纪白吟近段时间赖在归来阁,根本不会以这种方法跟她联系。
悬在珠帘上的那颗紫色珠子又抖了好几下,说明密道里的人很着急出来……
到底,是谁?
纪白吟看出海棠异样,于是撂下刚刚握在手里的竹筷,“有事?”
“忽然有些不舒服……不过没事。”海棠复又举起酒壶,欲斟酒。
纪白吟拦住,起身,十分温柔将海棠手里的酒壶接过来,“不舒服就要休息,我去叫萱语进来伺候。”
海棠还以微微一笑,“谢相爷体恤。”
“再叫相爷我可就不会体恤了。”纪白吟将酒壶搁至桌边,转身走到画像前,轻轻拿起,“还好有这幅画像,否则今晚没与海棠你喝上酒,我怕是睡不着。”
“明晚海棠定会补上。”有的时候,海棠觉得纪白吟很好,守礼节,知进退。
可很好,也就只是很好而已。
纪白吟十分珍惜卷起画轴,转身离开时视线不经意扫过珠帘上那颗紫色玉珠。
他是何等人,七国局势尚且在他眼里,一颗珠子又怎会逃过他的法眼。
待纪白吟捧着画像离开,海棠急忙转身。
这会儿,那紫玉珠子跳的越发欢实。
海棠思来想去都觉得是胭脂,然密道入口开启瞬间,却是一袭白衣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是温去病。
“世子……”突如其来的惊喜让海棠失了心跳,她定定看着眼前男子,白衣墨发,容貌倾城。
纵此刻从密道里钻出来些许狼狈,温去病身上更有一股风尘仆仆即时感,但在海棠眼里,这才是世间最好。
唯一的好。
“纪白吟没在你这里?”温去病出来便朝床上瞧,又扫过整间屋子之后,扭头看向海棠。
“这个时辰,纪公子当是回到自己房间了……”海棠脸色略白,轻声解释。
温去病狠狠舒了口气,“嗯!量那臭小子也不敢对你做什么!”
海棠自行补脑,眸底不自禁闪出光彩,盈盈浅笑,“世子担心海棠受了欺负?”
“他敢!”温去病抖抖衣袖,走到桌边坐下来,“他敢欺负你,本世子拼命也要打死他。”
海棠眼中笑意渐浓,“瞧世子说的,纪相不是那样的人。”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温去病转念,“不过,他对你是真心,如果他能八擡大轿娶你为妻,再发毒誓此生不纳妾,本世子倒也安心把你嫁过去。”
海棠脸色微变,“世子说笑了。”
“没有。”温去病停顿片刻,擡头,“如果你愿意,本世子其实是希望这次你能跟纪白吟一起回韩……”
“世子不必多说,海棠有自己的打算。”海棠一瞬间心凉,淡声开口。
温去病点头,“对了,那臭小子呢?我找他!”
意识到温去病口中‘那臭小子’说的是纪白吟,海棠直接唤萱语进门,将温去病带去纪白吟的房间。
看着那抹白色身影淡出视线,海棠缓慢坐在桌边。
房门闭合,海棠眸色骤凉,她狠狠握住桌前那樽白玉杯,猛的摔到地上。
杯碎,有碎片溅起,擦伤手背。
她不觉得疼,她只是不明白,何以自家世子要如此着急想把自己嫁出去!
因为钟一山,所以自己碍眼了是吗?
如是,钟一山当真该死!
而她如何能懂,温去病并不是急着把她嫁出去,是发自内心觉得,纪白吟是很好的归宿。
错过,他怕海棠后悔。
在这世上他最希望的,就是海棠能好。
房门开启,温去病大步而入。
纪白吟余光瞄到是谁,却未开口,只自顾坐在桌边,展着海棠的画像,仔细端详。
海棠说他画的好,刻在心里十几年的女子,他闭眼都能画的惟妙惟肖,又何况是对着真人。
那厢萱语将房门从外面叩紧,这厢温去病已至方桌对面,“戚燃真的失踪了?”
“骗你的,戚燃是因为不想给诸葛寓翻案故意藏起来的。”纪白吟漫不经心开口,视线一直在那幅画像上,没有移开。
“好好说话。”温去病冷脸。
纪白吟十分不舍搁下画像,擡起头,好似不认识一般看向温去病,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说话。
“看什么?”温去病低头,他承认自己刚入皇城回到世子府,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跑来四海楼,虽然相对邋遢,但还不致于认不出来。
“谁能想到呢,我韩|国风华正茂的温世子,美、男、通、吃。”纪白吟颇有深意吁出一口气,“本相常听人说起红颜祸水四个字,也不知道世子你这……算什么?蓝颜祸水?”
温去病脸色渐黑,原本因为着急略有些前倾的身子缓缓挺直,他就静静看着纪白吟作死,不说话。
“梁若子真的是,好眼力。”
明明夸赞语气,纪白吟却是皱眉,“可是你家阿山要怎么办?你们这算是二男共侍一夫?不是,三男相亲相爱?也不是……哎呀,你们这关系乱的本相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跟梁若子在一起久了,温去病一度以为自己的脾气也跟着潜移默化变的温和许多,现在遇到纪白吟,他发现并不是。
该怎么说,我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无疑,如果我揍了你,那一定是因为你,让我变得暴躁。
接下来发生的事太过惨无人道,连在外面扒门缝的萱语都没能坚持听完。
一柱香的时间,天翻地覆,斗转星移。
温去病还是那个温去病,纪白吟已经被揍的连他爹娘都认不出来。
“除了打我,你还能拿出点儿别的本事吗!”地上,纪白吟身残志坚爬到椅子上,一双丹凤眼正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变化,每一刻呈现出来的色彩都不一样。
温去病冷冷看向对面,一副除了打你我根本不需要拿出别本事的表情看过去,“戚燃失踪你不去找他,来大周皇城做什么?”
“找你庆祝!”纪白吟坐稳之后,很认真的看过去,虽然目光已经不是很能集中,却隐约可辨眉飞色舞,“威武第一跟倒数第二都死了,你猜猜接下来会是谁?”
是的,即便被打成那个熊样,纪白吟依旧能在聊到这个话题时,笑成一朵浪花。
尤其,他此时的表情,那副下一个肯定轮到你的表情,让温去病深深觉得。
如果有什么事是一顿揍解决不了的,那就两顿。
嗯。
温去病并没有手下留情,他自认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但记下的仇他一定要报。
当初是哪个瘪犊子在送信的时候,坑害他的?
人鬼两张皮,他到现在还记得……
又是一柱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温去病依旧是温去病,纪白吟则只剩下灵魂。
“戚燃的证词是你仿写的?”温去病瞥向艰难爬到对面坐得笔直的纪白吟,暗自佩服其扛揍指数爆表。
纪白吟瞪他,在肿起双腮的堆挤下,发音很不标准,“明只鼓吻!”
“这应该是一山的权宜之计,毕竟想要说服傅伦宜之流认同证词,几乎不可能。”温去病淡漠开口。
“……”纪白吟幽怨揉着双腮,尽量让自己的发音足够清晰,“笨象嘴不洗饭……”
温去病无语,起身拿过纸笔,扔到对面。
‘本相最不喜欢你这种虚伪之徒,想夸钟一山就直说!’
见温去病蹙眉,纪白吟提笔,
‘你不会不知道傅伦宜已经在今日申时最后一刻于刑部认同戚燃证词,更连同陶戊戌一起呈奏周皇,诸葛寓的案子距离翻案,只剩周皇昭告天下这最后一步。’
“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
温去病激动抽过纪白吟面前宣纸,看了一遍又一遍,“钟一山到底是怎么攻克傅伦宜的?”
纪白吟翻起白眼,‘你够了!’
“没想到傅伦宜竟然会临阵倒戈……”温去病反复看着手里宣纸,那他以‘温去病’的身份来见纪白吟又有什么意义?
原本他还想着让纪白吟暗中派人回韩,弄一份当年几位老将的联名证词,再由他以韩|国世子身份将那份证词交于刑部,用以证明戚燃证词句句属实。
现在看,完全不需要。
眼见温去病起身,纪白吟直接甩张宣纸过去,‘你干什么?’
“连夜回韩。”温去病一时情急,音落时扭头看向纪白吟,目光里充满警告,“敢多嘴,打死你。”
纪白吟只愣了片刻,提起笔,桀桀怪笑。
‘梁若子跟钟一山难以抉择,你想逃避?’
‘不不不,不要逃避,逃避不能解决问题!’
温去病“……”
纪白吟奋笔疾书,‘翩翩君子只为鱼水相投,妖孽美男才是一生真爱,不要压抑自己,冲破世俗阻碍……’纪白吟还没写完,就被温去病把笔抢过去给掰断,狠狠扔在地上。
温去病并没有跟纪白吟纠缠,而是转身回到海棠房间,与海棠交代不许把‘温去病’回来的事告诉任何人之后,火速从密道离开。
站在温去病的角度,钟一山跟梁若子之间的较量,他无力阻止且立场艰难。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逃避。
事实上他在半路就已经与梁若子分开,佯装回韩。
原本他只须以颜回的身份直接回到天地商盟坐镇就可以,偏偏他接到的消息在申时之前,那时傅伦宜还在死守!
离开四海楼,温去病并没有出城,而是换装去了天地商盟。
老话怎么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纪白吟要是个嘴老实的,这世上就没有嘴欠的人。
就在温去病走后没多久,他回皇城的消息便毫无意外传到延禧殿。
钟一山跟毕运几乎同时得到这个消息。
方向却大相径庭。
钟一山先一步追出皇城,毕运则回了天地商盟。
然后,温去病便抱着恨不得把纪白吟碎尸万段的心态,以‘温去病’的身份赶追数里停在路边,等着钟一山‘追过来’。
皇城,傅府。
面对眼前一声不吭的梁若子,傅伦宜背后冷汗涔涔。
前前后后,只差一个时辰。
如果不是一张写有‘金水’字样的字条,在最后关头传到手里,他真的可以坚持到梁若子回来。
他的命运,在金水镇时,有了彻底的改变。
“天一公子……”梁若子懒散般倚在椅背上,手指好似已经习惯了摩挲腰间的半月状玉佩。
傅伦宜噎喉,“他是这样说的。”
梁若子失笑,胭脂色的绛唇勾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明明是笑,却让整个房间里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钟一山,你当真厉害,只用两件模棱两可,根本就拿不出确凿证据的事,如此轻易打破傅伦宜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这招,漂亮。
如果有时间,我倒真想与你多过几招。
梁若子揉着玉佩的手指,突然顿住。
可惜他没时间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梁王已经是半个丧尸,半月之内如果拿不到传国玉玺,梁王则会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丧尸。
那时,他的‘父皇’便没办法当众将玉玺交到他手里。
玉玺,我志在必得。
而你我之间,也该有个了断。
“太子……殿下……”傅伦宜完全不能在梁若子脸上看到任何表情,所以害怕。
“那位天一公子说的不错,如果朱裴麒派人杀你,那么傅霆轩,必是朱裴麒所杀。”梁若子并没有对傅伦宜认同证词的事予以评判。
他打算,放过钟勉。
因为,他真正希望的是,钟一山死。
就算钟一山的死会让温去病心痛,他愿意用十年,二十年,哪怕更久的时间陪着温去病一起抚平那份心痛,但若要他现在就放弃,对不起,他做不到。
“有本太子在,朱裴麒杀不了你。”梁若子停在玉佩上的手,慢慢抚动。
“他不杀臣,臣却要报丧子之仇!”傅伦宜只要想到有这种可能,血气顿时上涌。
梁若子擡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傅伦宜不是很能理解梁若子的意思,对于君子二字,恕他直言,梁若子不是,自己亦不是。
毫不夸张的说,这类物种在庙堂早已绝迹。
“虽然我们不是君子,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借鉴君子所为,君子十年,报仇一刻必如泰山压顶。”梁若子轻吁口气,“明日早朝之后你到御书房,负荆请罪。”
“为什么?”傅伦宜皱眉,不解。
“在朱裴麒没有任何动作之前,你先暴露?”梁若子擡起头,眼尾轻挑,“霆轩不是他杀,你该去,霆轩若是他杀,你更该去。”
“为什么!”傅伦宜又问了一遍。
梁若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不是他杀,不需要本太子解释了,若是他杀,你则更应该蛰伏在他身边,蛇打七寸,暗处的刀子远比明面上的利刃更容易戳中要害,与此同时,你当接触钟勉他们了。”
“为什么?”傅伦宜问了第三遍。
“谋后路。”梁若子起身,“庙堂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无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
纵然与钟一山有解不开的死结,却并不妨碍他改变自己在大周庙堂上的立场。
梁若子,是真正的王者。
冷静,睿智,残酷,无一不被他做到精致……
月色皎白,星空澄净。
林间深处,温去病着一袭白衣坐在马车前沿,手里拽着缰绳,不时看前,不时回望。
他自诩轻功不弱,狂跑半个时辰应该超过钟一山了才对,可这会儿他在林子里坐等一盏茶的功夫,却前前后后都没看到人影。
至于马车,是他半路劫来的。
丑时已过,温去病干脆拽住马车停下来,继续往前走还是掉头?
这是个问题。
最后,这个问题是由毕运解决的。
钟一山折返回去了。
一路上,不管毕运怎么发誓他亲眼看到钟一山听到消息后追出皇城,温去病都认定是毕运在耍他。
等本世子回去就叫梁若子把你全身黑线都变成红色!
当温去病咬牙切齿这样说的时候,毕运担心的却不是自己安危。
主人,你这一副小媳妇受了欺负找自家男人出气的样子,吓坏小运运了啊!
毕运说的不错,钟一山回去了。
追出皇城之后不久,他便转身回了延禧殿。
是以当温去病跟毕运回到延禧殿的时候,刚好看到钟一山坐到石台旁边。
看样子,坐了很久。
毕运识相,道了句自求多福便跑去跟伍庸报喜。
在钟一山和梁若子的问题上,他赌了梁若子,而伍庸赌了钟一山……
延禧殿内,温去病在门口理了理衣角,迈步走向钟一山时,心绪起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此一别,足有半月。
他想钟一山了,真的很想。
其实如果没有纪白吟那个‘意外’,他在前半夜便应该能以颜回的身份看到钟一山。
“阿山,我回来了。”温去病走到石台旁边坐下来,轻声开口饱含深情,是梁若子对他那样的深情。
然而看着已然坐在对面的温去病,钟一山竟然出奇的平静,淡定,甚至是坦然。
他好像,是有点在乎温去病了。
是像当初在乎颜回一样的在乎。
否则钟一山无法解释,他明明巴不得温去病回到韩|国,却在听到他回韩的消息后毫不犹豫追出去。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神奇,当他在乎颜回的时候,颜回有了海棠
当他在乎温去病的时候,温去病有了梁若子。
命运一次又一次提醒,不过是想告诉他,此生情爱之事皆与他无缘。
大事未成,他真的不该想太多。
“你不该回来。”钟一山没有赌气,他是真的这样以为。
就在半个时辰前,温去病现在坐的位置,坐着梁若子。
梁若子给自己五日时间交出玉玺,否则便会把他是食岛馆天一公子,包括他与天地商盟的事尽告天下人皆知。
说白了,梁国局势骤变,梁若子已经不屑周旋的把戏,他想登基,必要拿到玉玺。
钟一山答应了。
也就是说五日后,他与梁若子必有一场生死之战。
钟一山的话,再一次让温去病认定毕运骗了他!
“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回来。”温去病无比深情开口。
钟一山没说话,视线转向温去病腰间。
温去病随之低下头,百口莫辩。
他腰间系着的,是梁若子送他的那半块羊脂沧水玉。
“阿山,我可以解释,我才刚回来所以……”温去病直接拽下玉佩,“你知道的,梁兄为人偏执,我也是……”
“世子早些休息。”钟一山不等温去病解释,起身走回主殿。
面对温去病腰间的玉佩,钟一山竟无一丝怒意,他反尔心虚。
如果梁若子死在他手里,温去病会如何?
毕竟梁若子在鬼坡林‘怒发冲冠为红颜’的事已然传到大周,只是鲜少有人知道,所谓红颜,其实并非女子。
石台旁边,温去病顿时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挫败感。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错?
如果谁都没有错,那老天爷又是在惩罚谁……
早朝之上,难得一见的丁福代替潘泉贵,宣读了周皇的诏书,彻底替诸葛寓翻案,更恢复诸葛寓一字并肩王的封号,追封其为雍国公,建寺立庙,广受香火。
诸葛寓的案子既是翻过来,钟勉一案自然重回刑部再审。
众朝臣心里不说,但都觉得,钟宏之命休矣。
御书房,朱裴麒连砸数只茶杯,奏折被他狂甩到地上,盛怒未消时外面突然有小太监进来传禀。
潘泉贵过去细语,震惊之余退了小太监,转到朱裴麒身侧,“太子殿下,首辅傅大人求见。”
朱裴麒握着奏折正要摔的手,陡顿,“谁?”
“傅伦宜。”潘泉贵低声道。
“他还有脸来见本太子!”朱裴麒恼恨低吼,直接将奏折甩扔到地上。
潘泉贵见状赶忙过去,把洒落在地上的奏折悉数捡起来,“太子殿下息怒,傅伦宜到底是内阁首辅,而且这件事怕是有内情,太子殿下倒不如先见见傅大人,看他怎么解释,再责难也不迟。”
朱裴麒眸色愈黑,冷漠不语。
潘泉贵心领神会,待御书房里收拾妥当之后,出门传唤傅伦宜。
且说傅伦宜一进门,立时跪在御书房中间位置,“太子殿下,老臣有罪。”
龙案后面,朱裴麒隐忍住所有不满跟怀疑,佯装诧异,“傅首辅这是何意,快请起。”
朱裴麒一个眼神,潘泉贵立时过去扶起傅伦宜。
“老臣不敢。”傅伦宜执意跪在地上,“笔迹鉴定一事,老臣实乃逼不得已。”
提到笔迹鉴定,朱裴麒脸色微冷,“首辅大人既是看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太子殿下明鉴,老臣认可笔迹为真,乃是得到确切消息,戚燃出现且在明日便可抵至皇城,与其让戚燃当场认定,老臣以为这样输的更体面些,而且不会让皇上有所怀疑。”
听到傅伦宜解释,朱裴麒怔了片刻,“戚燃不是失踪了吗?”
“他又出现了。”傅伦宜所谓的‘确切消息’来自梁若子,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戚燃竟是被梁若子控制了。
朱裴麒似有深意看向潘泉贵,再开口时语气渐缓,“若真如此,首辅大人当真用心良苦。”
“只要太子殿下能明白老臣这份苦心,老臣就是死也值得。”傅伦宜泫然泣泪。
旁侧潘泉贵再走过去,搀起傅伦宜,“太子殿下自然明白傅阁老的苦心,傅阁老快坐。”
“还有一件事。”傅伦宜落座,看向朱裴麒,“钟宏还在狱里,当务之急是如何把他救出来。”
这会儿被傅伦宜提起,朱裴麒恍然想到此人,“怕是难救。”
不是难救,是朱裴麒根本就没想救这枚弃子……
钟宏,这么一个穷途末路的待宰老羊,在听到诸葛寓案被翻之后甚至已经自我放弃,却因为此时此刻傅伦宜的一番话,彻底改变命运。
不止是他,整个镇北侯府二房的命运也跟着就此改变。
人分善恶,贵人不分。
不管傅伦宜在这一刻的心思跟动机是什么,他都值得钟宏感激一辈子。
当然,钟宏是不会感激的。
他会觉得,天不亡我。
依傅伦宜之意,诸葛寓翻案之后,随之而来便是钟勉无罪释放,非但无罪,还有可能会被人追捧,类似有情有义之类的赞美肯定不会太少。
钟勉势大便是保皇派势大,而纵观整个庙堂,真正能与钟勉对抗的还真就是智商跟本事都不在线的钟宏。
一来他们是亲兄弟,手足相残自来为世人诟病,二来钟宏并不是一个人,他有子有女,若真都提拔上来也是股不小的势力。
身为太子,朱裴麒自小耳濡目染,权力制衡这四个字他自然十分懂得。
是以傅伦宜一番话,很快令他改变对钟宏的态度。
事实上,这也并不是傅伦宜之意,而是梁若子。
这可真是个奸诈的人呵。
他一边打算在大周庙堂重新选择保皇派,另一边却又火速扶植起与保皇派抗衡的钟宏,用以保证他们可以持续内斗。
我可以跟你好,却不妨碍我想让你变得更弱。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才能让罪可诛的钟宏平平安安走出牢房?
很简单,交换。
“阁老以为本太子应该抛出什么样的筹码,他们才肯不紧咬着钟宏那颗人头?”龙椅上,朱裴麒低声问道。
“顿星云。”傅伦宜看似意味深长,但其实他也不是很明白梁若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提议,毕竟朝中可以等价交换的筹码并不少。
朱裴麒挑眉,不语。
“这是个两全其美之策,顿星云在朝中并非皇保派,但他与兵部侍郎顿大人却是……”
傅伦宜顿了顿,“太子殿下提拔顿星云,在保皇派看来是提拔了一个与顿大人对阵的强有力对手,于太子殿下而言却有拉拢顿星云之意,老臣所说的两全其美,单指于太子殿下而言,两全其美。”
朱裴麒闻声欣慰,何止两全其美,就平日里上朝便能看出来,因七国武盟得到晋升的顿星云等六人,实则在朝堂上似乎是以钟一山马首是瞻。
他提拔顿星云,钟一山必会领情。
三全其美。
“阁老提议虽好,只是不知,他们是否答应……”面对傅伦宜诚心献计,朱裴麒略有心安。
由此可见,傅伦宜似乎对当年事,暂不知情。
“老臣愿替太子殿下分忧,与他们交涉此事。”傅伦宜自告奋勇。
朱裴麒欣然应之。
此时此刻的朱裴麒,如何能知他看似三全其美之计,却在后来给他带来怎样的隐患跟不可挽回的后果。
至于梁若子为什么要让傅伦宜提出这样一个筹码,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的筹码,钟一山不会拒绝……
因为温去病回来,钟一山下朝之后辗转到抚仙顶换装,去了天地商盟。
二楼雅间,钟一山看到了颜回。
半月未见,依旧是绛紫长衣,金色面具,无论什么时候,眼前男子给他的感觉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尊崇跟敬服之感。
“一山拜见盟主。”钟一山恭敬施礼。
“半月不见,二公子倒是客气了,坐。”温去病自钟一山走进房门一刻,视线便一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
温去病以为钟一山会问他有关梁若子跟‘温去病’梁国之行的一些事,他甚至已经想好怎么替‘温去病’解释。
可奇怪的是,钟一山没有问。
“想必盟主已知北宫疾得到梁国玉玺一事,一山希望……借玉玺一用。”钟一山端直身形,正色开口。
温去病微怔,“不知,二公子……”
“梁若子已向一山邀约,四日后,一山会拿玉玺赴约。”钟一山并不会隐瞒颜回,他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倘若前世的穆挽风遭遇背叛,今生的钟一山便如惊弓之鸟,她便不是她。
前世之殇,不是因为信,是因为错信。
“你想将玉玺给他?”温去病狐疑问道。
“不会。”钟一山淡然开口,“此约,一山会把梁若子的命,留在日出之地。”
面具后面,温去病下意识凝眉,“他……”
“他必须死,他知道一山的身份,知道我与天地商盟的渊源,他不死,我们便要永远受制于他,这是其一。不管他是不是有善良一面,孙氏因他而死无疑,一山受过孙氏恩惠,替她讨这个公道,理属应该,这是其二。以梁若子的心智跟谋略,他在大周蛰伏十年,尚且能操控远在千里之外的梁国局势,那么近在眼前的大周庙堂,他应该不会没有染指,除掉他,就是除掉隐藏在暗处的威胁,这是其三。”
钟一山每列出一条,温去病都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事实上,只须第一条,梁若子就该死。
“颜某,助你。”温去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比艰难。
钟一山摇头,“一山已在日出之地布下天罗地网,更有蜀了翁相助,应该不会失手。”
房间里突然静默,温去病搭在桌边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待那日,颜某会将玉玺奉上。”温去病终是,没有阻止。
钟一山起身,“多谢。”
直到钟一山离开,温去病都还坐在雅间里,一动不动。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如果问他的选择……
其实根本不用选择,从来不需要选择,他由始至终都站在梁若子身边。
只是,他也不想梁若子死。
他不知道,如果钟一山了解梁若子过往,或者亲眼看到惠妃亲手将匕首插进梁若子胸口的一刻,会不会觉得,其实梁若子也不是很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