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寓旧案尘埃落定,钟勉案重审在即,钟一山却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来自食岛馆的消息。
当晚,他再见傅伦宜。
正如梁若子所料,钟一山当真没有拒绝傅伦宜提议,用钟宏的命,给顿星云换了一枚帅印。
至此,一直只挂着骠骑大将军虚名却只统领三千御林军的顿星云,终于有了自己的虎符,拥兵十万。
两日时间,钟勉与钟宏先后从天牢里被放出来,钟勉无罪且因诸葛寓之事得到褒奖,钟宏因误信‘小人’谗言罚叩俸禄半年。
既然朝中两派达成协议,是以并没有人追究那个‘小人’是谁,死了就好。
值得一提的是,第三日早朝,钟勉于金銮殿上以力不从心为由交出帅印,众朝臣包括绝大多数保皇派都很意外。
虽然意外,但大多数朝臣亦都能理解,将军老矣。
毕竟在不知情者看来,钟勉案整个过程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事实亦如是,所以在众人眼里这件事发生的并不突兀,也不足以引起怀疑。
兀突的是朱裴麒竟然当即将帅印转到钟一山手里,且将钟一山由副将提到主将,这就让朝中两派暗中琢磨了。
两派琢磨的结果出奇一致,作为朝堂上的第三方闲散人群已经因为钟一山等七人的加入,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或拉拢或打击的对象……
皇宫,白衣殿。
早朝之后没多久,顿无羡便突然出现在穆如玉的房间里,颠鸾倒凤,蚀骨|销|魂。
紫檀精雕的软榻上,穆如玉轻枕在顿无羡臂弯,长发似藻,肤如白玉,那雪色肌肤间种下的点点猩红昭示着刚刚攻城掠地时的战况,何等的激烈。
穆如玉知道顿无羡为何如此,“谁能想到钟勉一案受益的人,竟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顿星云。”
锦枕竖在床头,顿无羡漠然倚靠在锦枕上,一双眼深邃幽冷如潭。
“没有了穆挽风的朱裴麒就像是一头骄傲自满的狮子,看似张牙舞爪威风八面,内里早就空了。”
穆如玉轻搥着顿无羡胸口坐起身,随便拽过一件薄纱衣衫套在身上,“他的脑子,怕是在对付穆挽风的时候全都用光了,竟然会给顿星云拨了十万大军对付你。”
“这是傅伦宜的意思,听起来也合情合理……”顿无羡冷漠看着软床对面的浅色幔帐,目光又似透过那幔帐,看到儿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已经是朱裴麒的左右手,只要朱裴麒看谁不顺眼,他总会想法子叫那人出丑。
如此暑往寒来几度春秋,他从几岁到十几岁再到几十岁,为朱裴麒做了多少事,拼了多少命,几经生死半生忠诚,他唯一所求便是尚武侯府。
过分吗?
“但是,我没想到朱裴麒会真的同意。”顿无羡幽幽抿唇,胸口起伏的频率渐渐紊乱。
穆如玉一件件穿起衣服,“拨给顿星云十万大军也就算了,又将整个虎|骑营交到钟一山手里,他真的看不出来,钟一山跟当年的穆挽风简直就是一路货色,他们那样有野心的人会臣服谁?更何况,钟一山到底是钟勉之子,他居然相信自己能收服这个男人,他以为他是谁……”
穆如玉话音未落,一股强大力道突然将她拉拽过去,压在身下。
“无羡?”穆如玉佯装茫然,眸光闪动。
“我要你,怀上龙子。”
两人又是一番缱绻旖旎,顿无羡的心,终是绝望……
当某个危险来临或者会有大事件爆发之前,我们总会用暴风雨前的宁静来形容,现在的大周皇城,就处在这样一片宁静中。
像是死水,任谁也搅动不起一丝波澜。
距离与钟一山约定好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两个时辰。
子时,西郊缓坡。
这是钟一山定下的时间跟地点。
延禧殿内,梁若子穿着一身冰蓝色的衣服,默然无声端坐在石台旁边,台上有十壶酒,两樽夜光杯。
他在这里亦独坐了两个时辰。
他在等人。
温去病出现了。
他擡起头,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温柔一笑,“温兄。”
延禧殿内并无他人,黔尘在梁若子重返大周皇城时,便被钟一山送出皇宫回了铿锵院。
温去病自大殿外迈步走过来,佯装镇定的看过去,“梁兄在这里等我很久了?”
“只要能等到你,便不算久。”梁若子微笑着擡手指向对面石凳。
温去病落座,“梁兄……”
“没什么,想喝酒,不知道温兄可不可以陪若子一起?”梁若子没看温去病,自顾提壶,斟满温去病身前酒杯,回手间又替自己倒满。
看着眼前这樽夜光杯,温去病突然握紧,“想喝多少,我都奉陪。”
许是没想到温去病能这样主动的先干为净,梁若子胭脂色的唇微微勾起,“温兄今日倒是痛快。”
“梁兄不喝?”见梁若子没有举杯的意思,温去病微愕。
“稍等。”梁若子搁下酒壶,轻甩衣袖。
下一刻,暗处毕运突然现身。
温去病似恍然般起身走到毕运面前,撸起他手腕衣袖,眼底一亮。
毕运眼睛更亮,他手臂上的黑线不见了!
几乎同时,毕运猛扯开衣服,全身黑线,皆无踪影。
“温兄,喝酒。”石台旁边,梁若子举杯,一饮而尽。
“好。”温去病转身一刻,命毕运回世子府替他取件黑色大氅过来,必须是纯黑色的,别的颜色他不喜欢。
毕运跟了温去病十几年,很清楚自家主子根本没有黑色大氅。
但他很识相的点头,退离。
见毕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梁若子笑着看向重新坐在对面的温去病,“若子敢与温兄打赌,毕运定取不到那件黑色大氅。”
温去病不看梁若子,拿过距离他最近的酒壶,拔开壶塞,“梁兄赢了,我自罚三杯。”
眼见温去病连喝三杯,梁若子眼中笑意依旧,“那温兄敢不敢与若子打赌,我是否……能看到明早的太阳?”
温去病闻声,握着酒壶的手微顿。
“开玩笑的。”梁若子几乎没给温去病思考的时间,“若真赌,若子只想与温兄赌一件事。”
“什么?”温去病擡头,芳华容颜在月光的浸润下仿佛镀着一层光晕,倾城绝艳,举世无双。
梁若子看着近在眼前的男子,眸色深深,“赌谁先喝醉,如何?”
“好。”温去病欣然。
月色清浅,光影迷离。
温去病与梁若子执杯对饮,喝到尽兴时只道一声痛快!
殿门处,钟一山无声站在那里,他看不到背对自己的温去病,却看到了正对自己坐着的梁若子。
梁若子也看到了他……
是的,梁若子也看到了钟一山。
可他只是看一眼,便又将视线回落在温去病身上,“温兄,可舍得与若子一醉?”
“如何舍不得,人生难得几回醉!”温去病仰头饮尽。
梁若子几乎同时举杯共饮。
二人落杯时,梁若子狭长凤眸扫过殿门,已空空如也。
而温去病又何尝不知,钟一山来过……
距离子时,只剩下半个时辰,桌上的酒也只剩下半壶。
这一次,梁若子比温去病先落杯。
且在温去病喝净时他突然点指,隔空封了温去病的昏睡xue。
杯落,人已‘醉’。
看着无声匍在石台上的温去病,梁若子缓慢站起身,目光带着仿佛月光般的温柔看过去。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温兄,你等我。
今晚这西郊,夜色竟是极美。
皓月当空,群星璀璨。
钟一山依旧是平日里的装束急速穿过矮林,却在抵达日出之地时震住了,确切说是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蜀了翁如约而至,但婴狐为什么会在这里?
非但在这里,还站在本该属于蜀了翁站的地方,那个四处戳着桃木剑且用黑狗血泼出的偌大红圈,那是阵眼来的。
眼前场景极为诡异,一袭黑衣的蜀了翁就站在圈外三丈处的地方,用无比震惊跟警觉的目光看向圈儿里的婴狐。
婴狐则怀抱某物,用一种‘你瞅啥’的表情回望。
蜀了翁那也是一代宗师级别的人物,立时以‘瞅你咋地’反击。
婴狐眼珠儿瞪溜圆,‘再瞅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蜀了翁不甘示弱。
且说二人这种用目光相互凌迟对方的状态已经持续半个时辰,直到钟一山赶过来才得以打破。
“婴狐,你怎么在这里!”钟一山大步过去,惊声开口。
同一时间,婴狐跟蜀了翁谁也没说话,先揉眼。
“一山你来的正好,这个你拿着,那儿有个死变态!”眼见钟一山走到自己身边,婴狐直接把怀抱某物揣到钟一山手里,冲向蜀了翁。
婴狐真是不知道,他以为蜀了翁在等什么?
就等婴狐迈出那个圈儿!
那个圈儿十分有说道,破坏一点儿整个大阵就废了。
眼见二人就要动手,钟一山及时挡在二人中间。
接下来便是解开误会的时候。
事情是这样的,今晚酉时三刻,忽有一人找到婴狐,让婴狐将这包裹交给钟一山,地点就在西郊缓坡,且言明包裹里装的是极为重要的东西,不许他看!
婴狐表示他不是没有怀疑,所以他来了。
钟一山不解,既然有怀疑为什么还要来?
“就是因为有怀疑才要来啊!”婴狐的想法,就是这样与众不同。
除了想法,婴狐与众不同的还有眼光,但凡一个正常人看到偌大空地上插着四柄桃木剑,都不会直接站到桃木剑里,必是要躲起来一探究竟。
钟一山就想知道婴狐怎么想的!
“谁等人要站在暗处等,自然是站的越明显越好啊!”婴狐的话,成功怼的钟一山无言以对。
至于蜀了翁刚刚为什么没在圈里守着自己的阵眼,人有三急。
他也没想到就一撒尿功夫,阵眼就被别人抢了。
而蜀了翁也着实没想到刚刚那个站在圈儿里的人不是梁若子,而是傻狐。
在钟一山把婴狐介绍给蜀了翁的时候,傻狐这两个字也一并刻在他心里。
“包裹里是什么东西?”误会解释完毕,婴狐终于想到了那个包裹。
钟一山不语,打开黑色包裹,里面赫然映入眼帘的东西,是梁国王朝的玉玺。
一瞬间,钟一山竟叹颜回怎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婴狐?
又是一瞬间,他便觉得或许这件事没有比交给婴狐更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东西既然送到,你可以滚了。”此时的蜀了翁已然站回圈儿里,且对婴狐的态度并不友好。
他表示没法儿友好,生平第一次被个憨货给唬的一愣一愣的。
“婴狐,你先回去。”婴狐并不在计划之内,钟一山亦不希望他有危险。
风起,矮林间除了树叶浮动的沙沙声,还夹杂着骨骼断折的咔咔声跟簌簌钻土的声音。
诡异,幽蛰!
碎裂星光下,梁若子容颜异常白皙,仿若琉璃般透明。
他于林间走出,背后涌跟着一群白骨。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吧。”梁若子止步在钟一山对面,黑色眼尾微微上挑,唇殷红。
蜀了翁看惯了眼前那些白骨,面上并无异样。
相比之下,婴狐则极为兴奋盯着那些白骨,“这是什么鬼!”
“城主,烦劳照顾婴狐。”钟一山并没有走向梁若子,而是转身朝太阳升起的那处矮坡走过去。
梁若子唇角弧度欲深,启步。
婴狐根本也没想走,因为那人给他那物时说了一句话,带上兵器,有架要打。
果然不错!
眼见梁若子走过来,婴狐直接抽出背后狼唳!
举剑便斩!
千钧一发,十几具白骨顷刻铸起高墙,骨碎迸溅之时,梁若子身影如风,已朝钟一山的方向去了。
一阵风吹拂过来,婴狐正想去追的时候,忽觉背后阴风飕飕,响声震耳。
待他回头,一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蛇的婴狐震惊了。
眼前白骨顷刻间数以万计,如鲤鱼过江般前仆后继,又如黑云压城,滚滚而来!
“剑起!阵开!”阵眼里,蜀了翁双臂平起,插在地上的四柄桃木剑破土离地,于阵前急速飞旋。
最先冲过来的白骨踏阵一刻,灰飞烟灭。
话说,他才不会管婴狐……
钟一山终于停下脚步,转回身。
手里,握着玉玺。
梁若子亦止步,狭长眼眸扫过钟一山脚底,那是温去病曾坐过的地方。
那一日,他们便在这里,看过日出。
‘嗤……’
钟一山甩手间,玉玺落于数丈之外,深陷半寸却无尘烟溅起。
只是一个动作,梁若子便看出端倪,眼中略惊,“鱼玄经,第五境?”
“正是。”钟一山亮出背后拜月枪。
梁若子笑而不语,扭头看向背后。
被强阵阻隔,无数白骨在阵外已垒铸起一人高的白墙,奈何任它们如何狂纵却无一只能破阵而来。
梁若子转回头,眼眸微微闪动,眼尾欲黑,“蜀城主若不为城主,做天师定会有另一番成就。”
“谬赞!”阵眼处,蜀了翁高喝一声。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蜀了翁音落之时,忽有一只白骨破阵而入。
幸有婴狐,挥剑狂斩!
梁若子看向钟一山的目光,渐渐冰冷。
“钟二公子,这是想与梁某一战?”
“玉玺就在那里,梁世子似乎也并没有去拿的意思。”钟一山目色清冷。
他很清楚,就算他不想,这一战亦不可避免。
终于,梁若子亮出兵器。
月光下,梁若子右手凭空微擡,视线之内,无数雪白色银龟自其指尖疯狂爬出,首尾相连,衔接无缝。
顷刻间,梁若子手中已然握着一柄‘虫剑’!
那剑在月光的映衬下,寒光闪闪。
“请。”钟一山平举拜月枪。
“请。”梁若子亦将虫剑横亘于胸。
钟一山已于昨日冲破鱼玄经第五境,手中拜月更是伴他前世今生的名枪。
嗤的一声枪鸣,急剧响起!
此刻,钟一山斩出的这一枪犹如碧海蛟龙,无比强大的内力幻化成巨大的白色浪柱,蛟龙卷着浪柱,疯狂砸向梁若子。
气浪狂暴而至,梁若子能够感受到那抹枪意中的冷冽跟绝杀。
他陡然举剑,寒光猎猎的虫剑突然分离出无数如晶莹水滴般的星点,那些星点仿佛蓄积着无限充沛的力量,疯狂射向白色浪柱。
速度之快,就像是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尾线!
万千流星撞向白色浪柱,远远望去,那冲天蛟龙竟像是被白色的钉子死死钉住,再难进一步!
嗤嗤嗤嗤!
数十声尖锐的裂响刺痛耳膜,钟一山猛然催动内力,白色浪柱倏地化作数道飞射的水流,再度袭向梁若子。
梁若子瞳孔收缩,眼眸微微眯起,闪出一丝意外。
他没想到,钟一山在将如此磅礴的枪式挥斩而出之后,竟还有余力续接,且锐不可挡。
虫剑飞旋,无数银龟首尾相衔,脱剑而去!
那些银龟衔接的十分有规则,犹如风起时吹出白色花瓣,飘落向飞射的水流。
‘轰隆……’
银龟自爆,那一道道飞射的水柱瞬间溃散,幻化成丝丝细雨落下来,梁若子当真觉得,衣裳染了些许湿意。
“鱼玄经,果真名不虚传。”梁若子脸色愈白,几近透明,而被他握在手里的虫剑依旧完好无损。
因为每一个银龟脱体,都会有另一只银龟补上。
“若非御尸,一山自认不是世子的对手。”钟一山视线绕过梁若子,看向蜀了翁。
布阵之前,蜀了翁曾自信说不需要任何帮手,而且他只需要开阵,之后便可与自己合二对敌。
现在,蜀了翁正不断以内力加固大阵,即便是这样,婴狐那两只手都已经不够用了。
也就是说,梁若子在与自己对阵之余,有分出内力操控银龟。
梁若子眼尾越来越浓,瞳孔却已渐渐失了颜色。
“婴狐!”阵中,蜀了翁也不顾不得脸面,大吼一声。
狼唳狂斩之余,婴狐扭头看过去,只见一具白骨居然从阵眼的地面里钻出来,在扒蜀了翁的裤子。
婴狐拿剑就要砍,气的蜀了翁嗷嗷大叫,“阵阵阵!坏了本城主大阵都得死!”
阵内白骨数量突然多了好几十只,婴狐疯狂挥剑,巨大的金色扇面破空斩出瞬间,婴狐跨步到阵眼位置,直接揪住那具白骨的脖子,狠狠拽出阵眼,贴了道符给它。
别问婴狐手里符咒哪儿来的,都这个时候了,蜀了翁就算不管婴狐也不能不管自己。
钟一山再度举枪,清眸闪过一抹清寒,师兄已经连阵眼都快守不住了,他不能再耽误下去。
“我不会手下留情。”钟一山风波不惊道。
“梁某亦会尽兴。”虫剑再起,却是梁若子先出招!
银白长剑带着真正鲜活跟强大的气息,直劈向钟一山,前方空气好似被轰然斩断。
磅礴涌动的剑气,让钟一山感受到前所未有近乎窒息的压迫感。
这是穆挽风重生以来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哪怕是前世,也没有一个对手会比梁若子更强大。
以硬碰硬,不如以柔克刚!
钟一山点足退驰之际,握着拜月的手腕急速翻转,无数道绵缠枪意犹如千道细丝试图绕上银光闪耀的虫剑。
急剧摩擦猛然发出激烈的嗤嗤声,千道隐隐闪着金色光芒的细丝终是缠上虫剑。
几乎同一时间,虫剑竟也化作无数条犹如银白毒蛇的细绺,反缠过来!
剑枪交错,钟一山眸色陡寒。
上当了!
他以枪气缠上虫剑,梁若子却是以虫剑缠上拜月!
眼见无数以银龟化成的银白细绺,如同毒蛇一般游动在拜月枪上,钟一山眼中一瞬间透出狠决!他没有收招,更不会弃枪,而是朝拜月枪身疯狂灌注内力,千道以枪气化成的细丝竟然也以同样的速度绕虫剑而上,欲攀上梁若子握剑的右手!
梁若子震惊,他此招本意是想制服钟一山,却不想自己亦受制于钟一山。
此时此刻,若二人皆不收招,轻则各失一臂,重则以命换命!
然而,时间到了。
别人不知道,梁若子却是了然,那条彼时看起来像是雨水汇聚的小溪
那是内陆罕见的流沙洞。
是比当日七国武盟试练赛中吸走段定那个飓风口,更为恐怖跟凶险的流沙洞。
眼见拜月枪气就要绞缠到自己右手上,梁若子突然倾尽内力,硬是以剑逼退钟一山!
钟一山根本不知道背后凶险,即便被逼后退也没有停止对拜月枪的内力灌注。
眼见千道枪气已经缠至梁若子手臂,只差最后一击!
就在钟一山发狠想要断梁若子左臂瞬间,忽感脚下深陷!
几乎同时,虫剑正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疯狂后窜。
双腿下陷过膝,梁若子却在收招!
钟一山知道自己中了埋伏。
然而不得不佩服的是,经历过无数沙场征战也曾九死一生的钟一山,在最后关头并没有慌乱无错,而是拼尽十成内力,硬是以拜月绞缠在梁若子手臂上的枪意,将他狠拽下来!
梁若子不是没防,而是流沙洞吸力太过强大,虫剑前端已残,他根本来不及以虫剑断开拜月枪意。
加上钟一山拼了全力,梁若子就这样被钟一山一并拽下沙流洞。
甚至比钟一山还要靠近洞眼位置!
原本平静的小溪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能吞噬蚕食一切的巨大流沙漩涡!
比钟一山后陷的梁若子已没至胸口。
钟一山与梁若子,皆危矣!
生命正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流逝。
钟一山跟梁若子身在流沙漩涡,便比任何人都清楚,应该不会再有奇迹。
千钧一发!
一条银链突然闪现,精准且毫不迟疑绕在钟一山腰际。
银链另一端,那抹绛紫色身影孑然独立,金色面具在月色的映衬下,闪着光晕。
温去病双手,紧攥银链!
“一山,坚持住!”温去病声音悲恸,面具下的那双眼,却是看向梁若子。
对不起,对不起!
流沙没有停止下陷的速度,梁若子却停了心跳。
刹那间,他眼角有一滴泪,滑落。
因为他忽然就知道了,那个带着金色面具的人,是谁。
还有半壶酒,若子只怕不能再陪你喝。
对不起,温兄。
梁若子任由流沙没到胸口,极白瞳孔渐渐恢复正常颜色,他静静看着那抹金色面具,胭脂色的红唇,勾起难以形容的释然弧度。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还能怎样不成全……
温去病落泪,双手却死死拽着银链,有鲜血从银链上滴下来,落在地上。
有泪自眼角滑落,没入衣襟。
如果不是温去病突然出现,蜀了翁跟婴狐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二人回头一看,脸色皆白!
尤其婴狐,直接扔了狼唳剑跑到温去病前面,双手狠狠握住银链,拼了小命朝外拽。
蜀了翁几乎同时飞身而至,三人合力,银链缓缓移动。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钟一山却在银链移动的瞬间,反手狠狠拽住几欲淹没的梁若子。
银链突然停下来,婴狐整个人都是懵的,“钟一山你是不是傻!松开他啊!”
他们拽的真的很吃力!
蜀了翁也觉得不可思议,“放开他!”
钟一山单手叩紧腰间银链,另一只手却死死攥紧,如何也没有放开梁若子。
连梁若子都以为自己看错了,当他确定紧拽自己手臂的人是钟一山时,满目震惊,“为什么救我?”
钟一山不知道。
只是一瞬间的反应,却是异常坚定。
“钟一山你快点放开他啊!我的天!”婴狐握着银链的手勒出血痕,鲜血从拳缝里滴下来,蜀了翁亦如是。
唯温去病不语,拼尽全力,内心陡然升起一丝感激。
终于,几近僵持不动的银链再次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朝上移动。
即便如此,温去病三人哪敢有半点松懈,婴狐简直连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龇牙咧嘴,五官狰狞。
忽然,那股强大到几乎将钟一山跟梁若子活生生吞噬掉的力量,突然消失。
但是因为温去病这边还在用力,钟一山简直是以飞冲的速度脱离开那条小溪。
幸有温去病,飞身将钟一山接在怀里,飘然落地。
几乎同时,钟一山猛然转身,梁若子不见了。
温去病的视线,一并望过去。
他看到,梁若子走了。
“对不起。”钟一山回身看向身边带着金色面具的男子,万般歉疚,他差点害了所有人。
温去病该如何告诉钟一山,真正该说对不起的是他,真正该说声多谢的,也是他。
如果不是钟一山在最后一刻的坚持,他温去病终会成为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且将背负一生愧疚。
“还好你没事。”温去病情动,将钟一山轻拥在怀里。
此时此刻,不管蜀了翁还是婴狐,乃至钟一山自己都忽略了温去病的拥抱。
梁若子是走了,但那些白骨没走。
蜀了翁那会儿抽空过来帮忙的时候,阵破。
此刻阵眼已废,成千上万白骨势不可挡。
蜀了翁到底是蜀了翁,他竟以最快速度重塑阵眼,龟壳在手,紫电弹出。
内力催动下,紫电于半空中划出偌大金色符咒,“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灭……”
顷刻间,偌大符咒犹如搬山,狠狠覆向累累白骨。
燃!
无数惊恐爆裂的咔咔声振聋发聩,带着金光的火焰灼烧白骨,火海很快烧到矮林。
整个西郊,火光冲天。
看着眼前白骨成灰,蜀了翁终于舒了口气,回身时,分明看到婴狐正在跟一具白骨抢东西。
那白骨一对爪子正死命抱住梁国玉玺,婴狐能答应吗!
那是谁谁谁叫他交给钟一山的,谁抢他就跟谁拼命,你是鬼又能怎么滴!
蜀了翁转身走过去,随手自怀里取出一张符咒贴过去。
然而,那具白骨居然没死,非但没死还把被蜀了翁贴在额头上的符咒给摘下去了。
别问这具白骨生前是谁,因为它沾了婴狐的血。
蜀了翁为城主时脾气就不是很好,一般得罪他的人下场都很糟糕,作为天师,他脾气依旧不好。
敢撕他符咒?
“你让开。”蜀了翁推开婴狐之后,就开始踹了。
这会儿婴狐已经抢过玉玺,看蜀了翁踹的过瘾,急忙跑过去把玉玺塞到钟一山手里,之后跑过来一起踹。
于是,蜀了翁跟婴狐,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便有了同踹一鬼的友谊。
且在那具白骨被踹到惨不忍睹之后,蜀了翁这才又贴了道符咒过去,灭!
这会儿,婴狐忽似想到什么,猛回头时刚刚还站在钟一山身边的那个金面男子,不见了。
此一战,竟无输赢……
温去病离开后急匆回到天地商盟换装,欲找梁若子,却得颜慈告知,伍庸有很重要的事必须马上见到他。
巧在温去病正想入宫,他觉得,梁若子会在延禧殿。
让温去病失望的是,梁若子的确来过延禧殿,但却没有留下来,除了点晕毕运,便是带走了那半壶酒。
御医院,药室。
伍庸拿出一本泛黄的医书,翻开最后一页推到温去病面前。
“原来情蛊种下之后,那三滴泪是从两人相识开始算起,也就是说如果之前梁若子因你流过泪,也应该算在里面,他现在为你掉几滴眼泪了?”伍庸急声追问。
温去病默声看着眼前泛黄书页,清色明眸氤氲出淡淡的雾气,脑海里,梁若子在流沙漩涡里那抹释然的笑,刺痛心扉。
“我去!”眼见温去病泪眼模糊,伍庸立时握住温去病手腕。
温去病擡头,“干什么?”
“你该不是对梁若子动情了吧!这很危险!”伍庸立时从袖子里抽出银针,自温去病左腕逢xue必点。
他想把情蛊从温去病心脏位置逼出体外,然而,当银针刺入内关xue的时候,伍庸脸色煞白。
情蛊,消失了。
情蛊消失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两人真心相爱,情蛊自化为血。
第二种,一人中蛊而亡,另外一只自化为血。
“你……你与梁若子真心相爱……你你你……”伍庸猛擡头,惊恐看向温去病,“你居然真对梁若子动了感情?那钟一山怎么办?我的钱怎么办!一万两黄金,那可是黄金……”
没给伍庸惊悚完的机会,温去病突然起身,冲门而出。
他爱谁,不爱谁,从来都没有迟疑过,也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如果是这样,那么梁若子是不是已经……
皇城,傅府。
钟一山以天一公子的身份,出现在傅伦宜房间的时候,傅伦宜才刚刚熄灯。
他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烛火复燃。
眼见钟一山正襟危坐在桌边,傅伦宜猛坐起来,一脸惊恐。
“梁若子在哪里?”钟一山冷漠开口。
傅伦宜陡震,“天一公子作何问老夫这种问题?”
“你只管说他在哪里,我要见他。”钟一山声音很冷,字字如冰。
打从西郊与蜀了翁跟婴狐分开之后,他第一时间来到这里,因为回城的一路他想了很多,忽然就想通了很多事。
傅伦宜心累,将才脱下来的长袍拽过去重新披在身上,第二次走下床榻,“天一公子只怕问错人了,老夫如何能知梁若子在哪里?老夫与他……”
“你与他,只怕十年前便相识,而十年前,阁老不过是京城里最不起眼的小吏,五年时间,阁老从连官都称不上的吏一路平步青云到内阁首辅,这般速度,阁老不觉得太快了。”钟一山冷声嘲讽。
傅伦宜变脸,“老夫对朝廷鞠躬尽瘁难道有错?”
“对朝廷鞠躬尽瘁的何止阁老一人,却只有阁老可以站到今日无比辉煌跟荣耀的位置,这其间,梁若子到底出了多少力?”钟一山直言揭穿。
傅伦宜背脊发寒,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梁若子真是好算计,他知周朝官员不牢靠,干脆自己暗中扶植,且独具慧眼选了阁老,他也真是好耐性,十年磨一剑,阁老在朝廷里,可是做了不少好事。”钟一山的声音,透着咄咄逼人的凌厉。
他并非针对傅伦宜,只是懊恼。
那么好的机会,他却偏偏伸出手拽住了梁若子!
最可恨的是,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还会如此。
他以为最该死的人,他曾在颜回面前列举出三条梁若子必死的理由,可最后,却是他救了梁若子。
哪怕彼时彼刻,他几乎是赌上了颜回,蜀了翁跟婴狐的性命,也没有想过放手!
“天一公子到底想说什么……”傅伦宜额间,渗出冷汗。
“我要见梁若子,他到底在哪里!”钟一山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梁若子,见到之后又能如何,可他现在,就是想见。
傅伦宜终是闭上眼睛,深吁口气,“不知天一公子如何猜到,老夫背后站着的是梁若子?”
“因为‘金水’。”钟一山只告诉傅伦宜其中一个原因,而作为半个局内人的傅伦宜,也只猜到了金水镇。
傅伦宜苦笑,“老夫早该想到,公子既是查到金水镇,也必是猜到老夫身世与跟金水镇往来最为密切的梁国有关,老夫也只以为,公子抓住老夫的把柄是身世,没错,老人是梁国人。”
钟一山没开口,如果不是傅伦宜提出用顿星云的帅印换钟宏,他或许并不会这么早把傅伦宜跟梁若子连在一起。
傅伦宜不知道他是钟一山,所以提出的条件当是有利于保皇派他才会答应。
而梁若子知道他是钟一山,提出的条件自然是对他来说具有诱惑力的,而不是保皇派。
此时,傅伦宜转身回到床榻旁边,从锦枕果你猜到我们的关系,这张字条能让你放老夫一马。”
钟一山接过字条,展开。
‘傅霆轩,乃朱裴麒所杀。’
对面,傅伦宜老泪横流,“朱裴麒残忍杀害吾儿,还装的一副道貌岸然有恩于老夫的样子,且不管老夫是梁国还是大周人,杀子之仇都不共戴天,天一公子若不放心老夫,我愿立下字据,待朱裴麒死,老夫自会‘告老还乡’。”
钟一山收起字条,心绪渐渐平静,“阁老当真不知梁若子在哪里?”
“他与公子前后脚,这字条是他刚刚留下的,老夫当真不知他去了哪里。”傅伦宜抹泪,“公子与他……”
“没事。”钟一山终是转身,没入夜色。
傅伦宜怔怔看着钟一山消失的方向,独坐下来,再无睡意。
杀子之仇,他无论如何都要让朱裴麒付出代价……
夜已深,原本明月当空的墨色苍穹渐渐笼浮铅云,如丝细雨从空中降落,雨点细密如帘,整个鱼市似披上一层蝉翼般的薄纱。
一场秋雨,一场寒。
温去病在雨里疯狂寻找,心里的恐惧难以言说。
明明,钟一山已经救了梁若子!
他可以,不用死了!
终于,温去病的身影停留在鱼市尽头的屋顶上,一袭白衣在烟雨中,犹显苍凉。
偌大护城河映入眼帘,温去病分明看到靠近岸边百余条首尾相连的乌篷船中间,有一抹光亮。
他迫不及待飞身过去,身形落在船头,却在下一刻,止步。
他害怕里面的人不是梁若子,更害怕里面的人就是梁若子。
现在的他,该如何面对。
“温兄莫要在外面淋雨,会着凉。”
熟悉的声音从乌篷船里飘际出来,温去病心头微颤,却分不清悲喜。
他终是,走了进去。
昏黄的烛灯,衬的梁若子那抹容颜愈发苍白。
不知道是不是温去病错觉,现在的梁若子看起来,好似单薄了许多,眼尾再没有淡淡的颜色,唇亦惨白。
“温兄衣服都淋湿了。”船舱里,梁若子端坐在矮桌前,他本想要起身却在下一瞬停止动作。
他浅笑,“若子这会儿内力差了些,怕是没办法把温兄衣服烘干。”
“对不起。”温去病站在矮桌旁边,任雨水顺着发丝滴落下来,凄然开口。
梁若子静静看着温去病,脸上的笑,却愈浓,“这样也好,至少温兄让若子知道,其实没有我,温兄也能照顾好自己,温兄……比若子想的厉害呢。”
温去病悲恸走过去,半蹲下身欲握住梁若子手腕。
情蛊消失,那么梁若子到底会不会!
“情蛊,敌不过银龟。”梁若子没让温去病握住手腕,他擡起手,提起酒壶,“还有半壶酒,温兄可愿意陪若子喝完它?”
温去病无奈,起身坐到对面,尴尬又内疚,“情蛊之事……”
“我们不要提情蛊,我们说好的,要一醉方休。”梁若子斟满彼此酒杯,擡头看向温去病时,笑言,“颜盟主,若子敬你。”
温去病的内疚,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没有举杯,“我是颜回,是我将日出之地告诉给钟一山,是我……在你身上种下情蛊,我明明知道梁兄不会伤我,明明知道梁兄对我一片真心,然而我却没有为梁兄做过一件事,我甚至……在最后关头没办法救梁兄脱险,我可能……我可能在梁兄心里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不是。”梁若子缓慢搁下酒杯,擡头看向温去病,“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一个好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好。”
“对不起……”温去病突然握起酒杯,一饮而尽。
梁若子依旧看着温去病,目色深深,“温兄不需要对不起,若子说过,纵有一日温兄真对不起我,我也不会怪你。”
梁若子做到了。
“可是,我会怪我自己。”直到现在,温去病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目光直视梁若子。
对于这个男人,他有太多亏欠,此生难偿。
“温兄若是这般,若子心里会很难过,如果这个世上若子只希望一个人能幸福,便是你。”梁若子仰头饮尽杯中纯酿,再提壶时,壶已空。
“梁兄……”
“没有酒了呢,温兄可否……到醉仙楼讨两壶十年酿的女儿红,若子知道,那是醉仙楼老板的私藏,没有温兄的面子,谁也讨不到。”梁若子擡起头,微微勾起唇,眉目皆是笑意。
温去病看到矮桌上的空壶,点头,“梁兄等我。”
或许他能为梁若子做的,也只有这个!
就在温去病起身离开船舱的瞬间,梁若子只觉肺腑腥咸,血涌至唇角。
偏在这时,温去病突返。
梁若子以迅雷之速抹掉唇角血迹,浅浅笑道,“温兄?”
“你一定要等我!”温去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回来说这一句话,只觉得心里不安。
“自然。”梁若子眼中笑意愈浓,“我怎么舍得离开。”
温去病转身,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往醉仙楼,只是船舱里,梁若子再也控制不住肺腑那股急涌的猩咸,狂呕出几口鲜血。
那血殷红如荼,溅落满地,犹如盛放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绝美而凄艳。
梁若子支撑不住用双手搥住矮桌,擡起头,看向温去病坐过的地方,眼眸深深,唇角有血滴落。
情蛊,当真霸道。
情蛊动,心痛,百万银龟化作尘灰。
温兄,若子没有食言,若你想要我这条命,给你也就是了。
只是有些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命,是舍不得你……
风雨之中,那抹白色身影突然停下脚步。
温去病定定站在雨幕中,眼眸骤凛。
他猛转身,任雨滴拍打在脸上,飞奔般冲回鱼市。
乌篷船上,温去病静静在船帘前直立,颤抖的手停滞在半空。
终于,他掀起船帘。
梁若子早已不在。
所有忐忑变成绝望,他踩着极重的脚步迈进船舱,看到矮桌上有空壶,有金樽,一支白烛。
矮桌上的血迹已被抹掉,可温去病还是看到了痕迹。
当船板上大片血迹映入眼帘,温去病视线渐渐模糊。
是他蠢,才会去讨酒!
“梁兄,对不起。”
缘起缘灭,花开花谢,情深情浅,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