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钟情茶楼。
三楼雅间,茶香四溢。
钟一山喜欢‘花自落’,初饮时苦,再涩,再甜,再回味无穷。
就像回忆,多少岁月荡在梦里,泪湿粘襟。
徐长卿在檀木方桌对面,坐的很直,一袭白衣在雾气氤氲下宛如淡薄名利的脱俗之人。
他很喜欢笑,笑容亲切又让人觉得温暖。
钟一山时常在想,这应该就是鹿牙每每提到长卿时,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吧。
“还记得七岁那年,我们在相国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桌上摆着茶点,徐长卿擡手拾起一块递给钟一山,清眸璀璨如星,“那时的你很凶哦!”
钟一山接过糕点,相视瞬间,只勾了勾唇。
他不记得,但听鹿牙说过。
“看到树上有条蛇卷着一只松鼠,便爬到树上去救……”
徐长卿自斟,端起茶杯,轻轻抿过,“结果松鼠没救着,自己还挂在树上下不来了,你知道那是多高的树吗?你爬的时候不朝下看吗?”
钟一山咬了口茶点,并未回应。
“要不是遇到我,也不知道你要在树上哭到什么时候。”徐长卿的语气听着像是责怪,却充满了宠溺。
“好像也不是你救的。”钟一山终归不是鹿牙,所以他在面对徐长卿的时候,总有愧疚之心。
徐长卿笑了,“可两个人哭总比一个人哭声音要大些。”
见钟一山不再说话,徐长卿又道,“那时我以为你是吓哭的,可在树枝上坐着的时候,你说你是在替小松鼠哭,我忽然就觉得,这个世上应该没有哪个小男孩比你更美。”
这就是鹿牙的善良。
钟一山有些不自然看向窗外,那么巧的,他看到了斜对面坐在归来阁窗边的温去病。
很巧很巧的是,温去病也看到了他!
徐长卿顺着钟一山的视线看过去,微垂眸,“可惜,我没有机会陪你一起长大,没有看到你的蜕变,没能见证你的辉煌,错过了,就怎么也补不回来了。”
钟一山下意识推紧窗棂,低头喝茶。
徐长卿当作没有看到温去病,替钟一山斟满茶杯,“前朝不太平,后宫也事非多,看到你艰难我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保护你,是我没用。”
“不怪你。”钟一山双手稳着茶杯,擡头看向徐长卿,“我很好。”
“我就知道,不管多艰难的困境都难不倒你……”徐长卿落壶时迎向钟一山眼瞳,“你好,就好。”
小山,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亲人,朋友,他们都不会给你带来更好的生活。
只有跟在我身边,你才会幸福。
所以,你可能要先习惯失去……
四海楼。
归来阁里,温去病有点儿坐不住了。
他与海棠商量过楚国静妃的事,便要离开。
“世子还怕徐长卿把钟一山吃了不成?”海棠硬是将温去病身前的骨瓷茶杯斟满,“海棠煮的茶虽不如徐长卿,可也花了不少功夫的。”
“没有,我是想回天地商盟。”温去病些许尴尬。
“再急也不差在一杯茶上……”海棠想了想,“海棠记得世子说过,静妃的事不易过早捅给楚王,平白替楚王剔除隐患只会让楚国更强大一分,海棠还记得,世子说过楚王有野心。
温去病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当日他未借谢儒来周的机会弄死楚瑞王,就是想留着那个隐患牵制楚王。
楚王生性好斗,野心十足,如果不是上有周国压制,下又有七国国力排在第三位的卫王说死不配合,他早就不安分了。
眼下若非静妃的事牵扯到三皇姐跟花无忌,确切说是牵扯到三皇姐,至于花无忌的死活,温去病一点儿都、不、关、心。
不,他一直很想知道花无忌什么时候能把自己作死。
静妃是楚王宠妃,虽然不及温鸾受宠但在后宫却有绝对分量,很多妃嫔与其私下里相交甚好。
原因无二,静妃母族表面上做的是正经的茶商生意,私下里却是楚国最大地下钱庄的东家,堪称楚国基石
尤其在静妃怀有身孕之后,其母族更把手探进庙堂。
此番温去病派毕运过去,就是要将静妃母族之事十分‘自然’的捅出来,替三皇姐跟花无忌脱罪。
说白了,打没了皇种我有罪,打死逆贼我有什么罪?
当然,花无忌并不是故意的,那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因为海棠有意‘挽留’,温去病从四海楼出来的时候,钟一山已经离开,因为马车不在。
是以,他就只能回天地商盟,守株待兔。
钟一山在约定的时间内,到了皇郊的一处破庙。
庙里有人在等他。
而此刻站在破庙外的人,是林飞鹰。
事情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有劳林老。”钟一山到时与林飞鹰打过招呼,且在林飞鹰手里接过一个包裹之后进了破庙。
庙里正对着残破佛像的女子不是别人,乃‘已逝’准太子妃凤柒柒。
听到脚步声,凤柒柒回身见到钟一山,当即跪地。
“不必如此。”钟一山扶起凤柒柒,“后悔吗?”
凤柒柒摇头,“不后悔,只是……”
“凤大人已把初菊带回府里,她没事。”钟一山知道凤柒柒舍不得初菊,于是应声。
“那就好……”
这时,钟一山将手中包裹递给凤柒柒,“你想找的那人在宁州,这里面有他的详细住址,除此之外还有些银两跟干粮,马车已经备好,车夫有些本事,护你到宁州绝不成问题。”
“他……”
“一个人。”
凤柒柒沉默片刻,接过包裹,“钟一山,我该怎么谢你?”
面对凤柒柒那双真诚又带着无限感激的眼瞳,钟一山摇头,“你不必谢我,在这件事上我也并不是……”
“虽然我猜不到你是中间派还是保皇派,但以你在太学院时表现出来对前太子妃穆挽风的敬重跟尊崇,你帮的,定不是朱裴麒。”
凤柒柒心思通透,她知道钟一山想说什么,便先开口,“其实,就算我真被册封成为太子妃,父亲也绝对不会成为太子的人,父亲深受皇恩,断不会做出任何背逆皇上之事,你放心。”
凤柒柒说的这样直白,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事发时我在场,凤大人很伤心,如果……”
“柒柒有兄长,父亲也并非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知父亲必会伤心难过,但也不想告诉他真相,就算柒柒对不起他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了,世间再无凤柒柒。”
钟一山点头,“岁月静好,珍重。”
“珍重。”凤柒柒拿着钟一山给她的包裹,走出破庙。
她并非不想告诉父亲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但是不能。
倘若父亲知道她还活着,必定会知道这其中钟一山做的筹谋跟算计,如此非但暴露钟一山,亦会让父亲对钟宏恨意减淡。
凤柒柒知道钟一山想借父亲之力牵制钟宏,所以,就算她已经死了吧。
钟一山,柒柒能做的,只有这些……
马车渐行渐远,终究化作一个黑点消失在钟一山的视线之内。
林飞鹰走到钟一山身边,“老夫以为凤姑娘不会选择告诉凤大人。”
“她当是为了保全我。”钟一山眸色微暖,此朝重生他迄今为止都没看错过人,先是范涟漪后有凤柒柒,“让宁州那边分铺照应着,只要有食岛馆一日,便要保凤柒柒衣食无忧。”
“老夫记下了。”钟一山感慨之余,林飞鹰亦庆幸有生之年,可以遇到像钟一山这样重情重信的金主。
当年在范鄞手下办事不过是各取所需,而今对钟一山,他倾尽全力。
江湖人从不轻易交付真心,一旦交付,不问东西,此生追随……
酉时,天已大黑。
徐府书房里,徐长卿听了流刃禀报,眼底划过一丝凉意。
朱裴麒真的是让他,太失望。
当初他让流刃传话,务必选凤柒柒为太子妃的用意,就是招揽凤臻。
六部尚书中,户部主财。
财乃国之根本,招揽户部尚书的目的就是攥住大周经济命脉,尤其在朱裴麒被逍遥王挤出鱼市之后,牢牢抓住凤臻才是当务之急。
且不管凤柒柒到底是怎么死的,眼下这种情况换作是他,必定当即怒斩钟知夏再将钟宏连贬三级,让凤臻深深记住这份大恩才是正道。
万没料到朱裴麒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选了钟宏,此时此刻,徐长卿真想当着朱裴麒的面晃晃他的脑袋,看能不能听到水声!
“主人,那我们要不要提醒一下朱裴麒?”流刃听到徐长卿分析之后,低声请示。
“迟了,禾画招供的消息已经传到凤府,凤臻只怕正火冒三丈,这会儿若再告知钟知夏认罪伏法,凤臻只会当朱裴麒是良心发现,非但捞不着半个谢字,还平白折损钟宏,得不偿失。”
依徐长卿的意思,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事半功倍,在错的时间做对的事,事得其反。
“再者,便是你去提醒,朱裴麒又会不会听!”徐长卿冷嗤,“当日我叫他把五副将任命书无论如何都要落在马晋手里,他是怎么做的?给了钟钧!”
流刃不语。
“眼下这朝堂,太子党与保皇派势均力敌,倘若凤臻跟马晋归于太子党结果又会怎样!”徐长卿稍稍吁了口气,“也罢,朱裴麒若真精明,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在之前对付穆挽风的时候,朱裴麒表现不俗。”流刃很是奇怪。
徐长卿眼底溢出一丝不屑,“那是因为他的几处致命漏洞皆被颍川王堵的严丝合缝,否则以他的智商,如何斗得过穆挽风!”
流刃惊,“奸妃一案,王爷有参与?”
“说是王爷一手策划也不为过。”徐长卿轻描淡写开口,随即问道段定之事。
流刃表示,已经布好了局……
深夜,风冷。
温去病在天地商盟等到戌时才把钟一山给盼来,那可真叫望眼欲穿。
如某世子所料,钟一山将凤柒柒之死和盘托出,的确是他的计谋,除了挑起凤臻与钟宏之争,还有一点,他要验证穆如玉腹中胎儿到底是谁的种。
结果出来了,是顿无羡。
“怎会?”温去病惊讶。
“之前一山引钟知夏对付穆如玉,且让穆如玉知道了钟知夏的伎俩,穆如玉既然身怀有孕又不是朱裴麒的种,那么她私下里必与人茍且,事发之后她定会与那人商量。”
钟一山端直坐在对面,神色肃冷,“一山原以为穆如玉与她姘头商量之后会反击钟知夏,没想到他们看中的竟是凤柒柒。”
“你如何得知?”温去病问道。
“鬼市有一山眼线,他们看到顿无羡出现在那里且花重金买得僵蚕粉,我随后请教过伍先生,方知僵蚕粉与鹤草芽混在一起乃剧毒。”钟一山紧接着说下去,“巧在之前凤柒柒已与一山表示过不想留在宫中,所以我便将计就计。”
温去病听出来龙去脉之后,真是打从心里佩服钟一山这招连环计。
他家阿山,智商高!
真的很高!
“二公子既知穆如玉腹中胎儿是顿无羡的,想揭穿?”温去病又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未来不可期,尤其我们对面还站着一个强大且极具威胁的对手,实在不易在这个时候分心对付顿无羡。”
钟一山想了想,又道,“只要穆如玉肚里的孩子没事,顿无羡就永远都是被我们拴在草绳上的蚂蚱,他逃不掉。”
温去病明白钟一山的意思,想整顿无羡随时都可以,根本不用挑日子。
“还有一件事,方忠……”
“放心,方忠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如无意外,陶戊戌明日便可拿人。”温去病浅声抿唇,声音平静,而又坚定。
对手在暗处,即便思虑周全,钟一山却依旧不能把心落下来。
那人不死,他心难安……
皇宫东南角落,有一座看着十分破败的宫殿。
森黑夜里,打从这座宫殿里传出来的惨叫声瘆的人心里发寒。
钟知夏被流珠带到殿外,听着里面的声音,忍不住瑟瑟发抖。
“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我要回去……我要见皇后娘娘!我冤枉!”
眼见钟知夏扭头要走,流珠猛攥住她胳膊,“皇后娘娘有旨,希望侧妃您能劝一劝禾画,顺便送她一程。”
流珠说话时自袖兜里掏出一个瓷瓶,硬是塞到钟知夏手里。
“劝……劝什么?”彼时流芳殿,流珠得了顾慎华旨意直接把禾画送来慎刑司,却未告知钟知夏缘由。
不为别的,吓她一吓。
“禾画自作主张害死准太子妃,那是死罪,不管她怎么嘴硬这罪是跑不掉的,与其死咬着牙不承认,倒不如走的轻松些。”流珠低声开口,言外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可是……不是我……”
“侧妃慎言!”流珠声音骤冷,“皇后娘娘的意思,还需要奴婢再给侧妃重复一次吗?”
宫殿里又传出一阵惨叫,钟知夏整个身子都跟着一抖,“不用……不用……”
“那就请侧妃这便进去,了结此事。”流珠欲走时又似想到什么,“准太子妃之死也是侧妃管教不严,皇后娘娘口谕,希望侧妃近一个月就不要乱出门走动了,且在流芳殿里歇着,好好反省。”
“臣妾遵旨……”钟知夏领了旨意,起身时流珠已经走远。
她握着药,犹豫半晌后终是迈进眼前宫殿。
行刑嬷嬷早就得了令,这会儿见钟知夏进来也没多说话,直接将她领到最里面相对狭窄的封闭房间外面。
房门开启,钟知夏被行刑嬷嬷请了进去,且给了她一张没有按过手印的证词。
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至,钟知夏猛的捂住鼻息,入眼分明看到一个血人正倒叩在深灰色的理石地面上。
蓬乱的头发沾着血迹,似有一小绺还带着血淋淋的头皮,她稍稍走近时胸口一滞,那人十根手指皆没了指甲,血肉模糊。
“禾……禾画?”钟知夏平日里也打禾画,也见过血,可又怎能与宫中慎刑司那些剥皮抽筋要人命的刑具相提并论。
她惊恐万状站在禾画头顶,蹲下来,声音都是抖的。
“没……没有……我家主子跟奴婢都没害过……太子妃……我们是冤枉的……”禾画恍惚中,依旧记着离开流芳殿时自家小姐的嘱咐。
不许认罪,否则我们都得死!听到禾画这般说,钟知夏终是松了口气。
没招就好。
“禾画?”钟知夏轻推了推禾画肩膀,视线下意识看过去,这才发现禾画后背尽是鞭伤,血肉外翻,还有几处被烫过的痕迹,仔细闻着有些发焦的味道。
腿好像也给夹断了,殷红鲜血黏着宫装根本看不清伤在哪里,只能看到血从禾画身上不停流下来,在地面汇成数滩血迹。
这就是慎刑司,钟知夏在这一刻真真正正体会到,什么叫作人间炼狱。
“小姐……”禾画听准了声音,激动擡起头,血红双眼显露出她的忠诚,劫后余生的解脱甚至让她笑出来。
“小姐……奴婢没招……”
钟知夏噎喉,狠狠点头,“好……很好!让你受苦了……”
“奴婢不苦……奴婢……这是回来了吗?”禾画满怀希望看向四周,好陌生,“小姐……这是哪儿?这不是流芳殿,这不是……”
禾画自小跟在钟知夏身边,足足跟了十五年,纵在这十几年的主仆关系里,禾画未曾立过什么大功,但也算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怠慢。
只是这样的忠诚换来的,是钟知夏手里的那瓶毒药。
钟知夏只想禾画认罪,再快点儿去死。
她毫不留恋这个跟在她身边十几年的丫鬟。
“小姐……这……这是?”禾画视线落在钟知夏手中证词上的时候,突然变得十分激动,而因激动牵扯的伤口仿佛针刺刀磨般,没有一处不疼。
“主仆一场,你签了它吧……”
就算很难启齿,钟知夏还是将那张证词摆在禾画面前。
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终结,禾画不认得字,可她知道那是什么!
慎刑司的这半日她仿佛在无间地狱走了一遭,每换一种刑具那些凶狠的行刑嬷嬷都会给她看这个,让她按手印。
这是认罪书!
“小姐……小姐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是说如果认罪我们就都得死吗?”禾画慌了,豆大泪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本就苍白的小脸顿时没了血色,她无父无母,这辈子最大的依靠,就是眼前这个她叫了十五年的小姐。
“禾画,凤柒柒死了,除了我们谁也没见过她,所以……所以你认了吧,你认了这件事就结了,好不好?”钟知夏从来没这样温柔对禾画说过话,这是第一次。
却是叫她去死。
禾画摇头,惊恐万状看向自家小姐,“不要……小姐我不认,我没害准太子妃,咱们没害她为什么要认罪?”
“禾画,人活在这个世上,有时候我们是要受些委屈的,没办法,我现在也没办法了……”钟知夏狠下心,将证词朝前探了探,“按个指印,很快。”
白纸黑字,落在禾画眼里却是她的催命符,她害怕,她忍受酷刑咬着牙挺过来,为的就是活着!
她知她命贱,卑微如蝼蚁,可有道是蝼蚁尚且偷生!
她不想死!
“小姐……不要……奴婢求您救救我……”禾画害怕极了,她强忍着剧痛不断往后爬,每退后半分便有一条血痕从她身前显现,触目惊心。
“我连自己都难保,还如何救你!”钟知夏从来也不是心善的主儿,见禾画如此不听话,索性去抓她手腕。
“不要!”禾画尖叫,五根早就没了指甲的手指从钟知夏手里挣脱,“小姐我不要死!我以后都听话,以后都听你的话,求你带我出去,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小姐……我求你,我求求你!”
除了钟知夏,禾画恍然发现,她竟再没有别的人可求了。
只是她再卑微再低贱,也换不来钟知夏半分同情,眼下的钟知夏甚至有些急躁,“你求我有什么用!要求就求老天爷下辈子让你投个好胎!”
奈何钟知夏连拽几次都没能攥住禾画手指,于是她搁下证词,打从袖兜里掏出瓷瓶,“禾画,这是你逼我的!”
“不要……”
禾画害怕,她拼命挣扎着,却还是让钟知夏把毒药灌进嘴里。
原来毒药是甜的。
肺腑传来剧痛,禾画没了指甲的十根手指狠狠抠住地面,目光突然变得凶狠,“钟知夏!我跟在你身边十五年……你竟这样狠心!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死的比我还要惨上千倍万倍!我就算死也要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你!”
“贱婢!”钟知夏本就没有半分恻隐之心,听到这般恶毒言辞当即起身,狠狠踢了禾画一脚。
偏这一脚踢过去,禾画突然用双手狠狠拽住,上口就咬!
“啊!你干什么?松开!”
不管钟知夏如何踢踹,禾画就是不松口,直到生命尽头……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钟知夏终于挣开脚踝,且在禾画肩头狠狠踩了一脚。
她错了,禾画就是知道死活才会在生命最后一刻,为自己活了一回。
禾画死了,钟知夏无比轻松在证词上按下禾画的指印,转身,又无比轻松的离开。
她未见,倒叩在地上的禾画并没有闭上眼睛。
禾画,死不瞑目……
凤柒柒的死终于在第二日早朝上有了说法。
人是禾画自作主张害死的,禾画认罪伏法,钟知夏有管教不严之罪,禁足流芳殿,就这样。
朝堂上,钟宏恸哭自己教女无方,几次想跪在凤臻面前,都被身边大臣硬架着没跪下去,而整个过程凤臻都未说出一个字。
他只冷眼看着钟宏,跪与不跪于他而言,都改变不了他要钟宏血债血偿的决心。
下朝之后,钟一山与范涟漪离开皇宫东门,范涟漪回了虎|骑营,钟一山则去了钟情茶楼。
按预计,今日刑部会派人到兵部拿方忠,途经玄武大街。
三楼雅间,徐长卿换掉花自落,煮的是雾山小隐。
此雾山小隐妙在茶水入杯之后,热气不会立时散开,犹如涌动翻滚的白雾聚在杯沿,混沌迷蒙,隐隐现现。
“雾尽,方可饮。”徐长卿看出钟一山眼中震惊,温声开口。
钟一山的确震惊,这茶让他想到了眼下时局,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就像是杯里面的茶水,透过迷雾窥探自己的一举一动,而他却如何也看不到白雾
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不舒服。
雾尽方可饮,水落方能石出。
拭目以待!
这时,半掩的窗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钟一山下意识瞥向窗外,是刑部的捕快。
“我听苏大人说刑部尚书是个狠的,若是谁犯了案被抓到刑部,怕是难出来了。”徐长卿的视线从窗户外面收回来,轻描淡写道。
“苏仕?”钟一山不止一次听到徐长卿提起苏大人,于是问道。
“嗯,正是吏部侍郎苏仕大人,苏大人嗜茶便与我有些私交,我偶尔也会跟他打听朝廷里的情况,毕竟在皇城做生意,知道多些是好的。”徐长卿看了眼钟一山身前茶杯,“现在的雾山小隐,刚刚好。”
“其实,你若想知道什么……”
“我没有特别想知道的事,不过是与苏大人闲聊而已,而且在这皇城里,我最不想麻烦的人,就是你。”徐长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你有你的大事要做,我纵帮不了你,不给你添乱也是好的。”
“你言重了。”钟一山浅声道。
窗外又是一阵骚动,钟一山与徐长卿几乎同一时间顺着窗棂看下去。
心,皆猛震!
刑部的确是去兵部拿人,拿的,却是两人!
方忠!段定!
钟一山握着茶杯的手下意识攥紧,段定果真出事了,那人当真是对段定下了手!
可他已经安排秦岭那边小心此事,刑部到底是以什么名目抓的段定?
与此同时,徐长卿眼中亦闪过一抹寒光。
他昨日命流刃将段定的事办好且给刑部送了证据,所以他知刑部抓的人是段定,可方忠又是怎么回事?
刑部抓了两人。
对钟一山来说,段定是意外,对徐长卿来说,方忠是意外。
钟一山无心喝茶,与徐长卿匆匆辞别之后打算先换装去鱼市问个清楚,不想欲上马车时余光扫到了站在角落里的人影。
是马予曦的丫鬟,映雪。
深巷里有间极不起眼的茶馆,虽与钟情茶楼不可比,却也十分幽静。
钟一山由着映雪带路,在茶馆的雅间里看到了马予曦。
此时的马予曦,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日钟一山大闹兵部,筱阳在外面并没有跟马予曦说出真相,直等到晚上回府才和盘托出。
外面的人听着钟一山像是在砸东西,实际上钟一山也确实是在砸。
但他在砸的时候,却是与筱阳商量出一件事,找谁替军演背黑锅。
关乎生死跟名誉,钟一山自然不可能随便找个人顶凌迟之罪,于是他与筱阳商量之后,觉得方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选。
就方忠之前在兵部犯下的罪行,凌迟十次都不够,更可喜的是,方忠的背景里多少能跟海外岛国联系上。
“钟一山!”见钟一山进来,马予曦登时起身,转尔看了眼映雪。
映雪心领神会退至门口,在外面将门叩紧。
“是筱阳叫你过来的?”钟一山面容沉肃,心绪有些不稳。
马予曦点头,“筱阳叫我过来告诉你,刚刚刑部到兵部拿人,拿了段定跟方忠!”
“刑部证据是什么?”这才是钟一山最关心的。
“刑部的人在方忠府邸搜出十二封方忠与海外岛国的来往密件,密件里有密谋造反的内容,且还搜到一张军演时的行军图,图纸比兵部出的图纸延伸五十里。”马予曦据实开口。
这个钟一山知道,这是天地商盟手笔,“那段定呢?”
“刑部的人也搜了段府,搜出十七封段定与沱洲的来往密件,也有一张地图,地图延伸三十里。”马予曦忧心看向钟一山,“筱阳没想到刑部会来抓段定,所以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知道,我便是有准备也没能让段定躲过这一劫。”钟一山面目冷寒,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能说服沱洲那个海盗头目。
沱洲地界并不大,但却是偌大中原唯一的一处灰色地带。
沱洲之初只是一个距离中原很近的岛屿,岛屿上的住户皆为活跃在那一带海域上的海盗。
后来海水渐退,沱洲渐渐与中原接壤,当时接壤的是韩|国地界,因为韩|国|军|力最弱,便也无心与那些海盗交涉,久而久之,便有了现在的沱洲。
“筱阳一时也没想出救段定的办法,便叫我过来通知你。”
钟一山点头,“我知道了。”
马予曦看出钟一山着急办事,便未多留,但她还是表达了自己对钟一山的感激之情。
她知自己祖父在军演里做了极不厚道的事,而她感动的是钟一山竟然没因为祖父狂妄自大,而放弃拉祖父出这军演的泥潭。
钟一山,实乃真君子!
钟一山的确厌恶马晋作为,但他很清楚,马晋并不是敌人。
与马予曦分开之后,钟一山依计划换装去了鱼市。
林飞鹰那边的消息是,秦岭段府并无异常,亦未发现有沱洲的人与之联系。
因为交过手,钟一山绝对不会以为那人会在仓促之下诬陷段定。
是以,他吩咐林飞鹰定要在最容易疏忽的时候,务必守好秦岭段府,万不能让段府与沱洲沾上半点关系,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得罪沱舟。
前世她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时候,也不是没得罪过!
钟情茶楼照常做生意,徐长卿却早早回了府邸。
他不允许流刃出现在钟情茶楼,即便是到他的府邸,流刃也会绕过几条街跟密道。
流刃纵是隐卫,但在徐长卿眼里他早晚都会被人发现,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方忠出了什么问题?”
书房里,流刃早到。
“回主人,刑部捕快在方府查到十二封他与海外岛国的来往密件,还搜到一张行军图,比兵部出的图纸延伸五十里。”流刃据实禀报。
徐长卿沉默,脑子却在飞速旋转。
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让小山骗了。
原来他的小山只是表面上与马晋跟筱阳交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钟一山早就把目标定准了方忠!
他竟然还在期待小山与马晋或是筱阳较量的大戏。
万幸的是,他亦早有准备。
“海外哪个岛国?”徐长卿缓缓靠在椅背上,手指不自觉摩挲着腰间暖玉,幽冷启唇。
流刃拱手,“扎黑。”
“扎黑?”徐长卿擡头看向流刃,“距离扶桑多远?”
“与扶桑相近,海航半个月可到。”流刃的确是隐者,来自扶桑。
徐长卿清眸微闪,“天地商盟……”
“未必是天地商盟,扎黑岛与中原各国皆有商贸往来,与吴国关系最为深远。”流刃说的是实情。
“吴国……”徐长卿皱了皱眉,“小山与吴永耽的关系,似乎也不错。”
流刃请示,“主人想查吴永耽?”
“没有意义,让沱洲那些人直接掳|走秦岭段翼跟段氏族里的几个当家。”徐长卿对段定的设计一点儿也不仓促。
他并不需要制造段家商行与沱洲有生意往来的错觉,只须在段定被俘之后随便抓走几个段氏当家人,权当他们是因东窗事发藏起来了。
简单,省力,且干净。
“是。”
流刃领命欲走时,徐长卿突然叫住他,“即刻去信颍川,让王爷找到至少两个以上扎黑岛的人充当使节入周,证明他们并没有与方忠有过任何书信往来。”
流刃不解,“我们只要坐实段定有谋反之举不就行了吗?”
“能坐实自然好,倘若不能坐实便退而求其次,证明方忠无罪,那么有罪的自然就是段定。”徐长卿抚在暖玉上的手动了动,“小山,不容低估。”
流刃遁离。
房间里再无他人,徐长卿眼眸渐渐深沉,他的小山与在相国寺时大不一样了。
这般心机跟谋算,当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难以形容的失落跟不甘萦绕于胸,徐长卿感觉到了压抑。
他低头,看向桌面。
桌上有棋盘,黑白子势均力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