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院后山,绿沉小筑。
周生良已经被堆叠如山的案卷压的没脾气。
齐阴做院令,他也做院令,他就从来没见齐阴批阅过这么多案卷!
问题出在哪里?是他代理无方?
不行,代理无方这种事千万不能让齐阴知道,否则自己百柄名剑皆危矣。
周生良想来想去,想到一条妙计。
明日开始,重新编纂院规,现在一百条院规显然不够用,至少也要增加到三百条,但凡触犯院规者,视情节轻重‘文府拉磨,武院发狼’。
后来的后来,周生良非但没有因为耗费心血编纂出来的三百条院规轻松,反倒越来越累,最后累死在太学院院令这个岗位上,死不瞑目。
这会儿,婴狐饿了。
周生良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婴狐肚子不时传来的咕噜声,严重影响到他批阅案卷。
“不是为师说你,劫狱这种事也是你做的?”周生良搁笔,擡手解了婴狐xue道,仅限哑xue。
“我为什么不能做?”婴狐别的不行就一点好,从来不记仇。
除了有仇一般当场报之外,就像眼下,虽然周生良封了他周身大xue,但他绝对不会因为这样就拒绝周生良喂过来的饭菜。
饿死了。
“你知不知道劫狱之后的下场是什么?”周生良把饭塞到婴狐嘴里,问出这句话后表情颇有几分心酸的意思。
婴狐嚼饭,“不知道。”
“千落万落,永坠苦海。”周生良告诉婴狐,当初他就是因为劫狱才被齐阴抓住小辫子,眼下头发都快抓没了齐阴也没松开手,“为师不让你劫狱,那是救你脱离苦海!”
婴狐想说自打拜你为师那日算起,我已经在苦海里畅游一年了。
婴狐没说,因为他还没吃饱。
但他总有吃饱的时候!
眼见周生良把瓷盘搁回矮桌,婴狐开口了,“师傅,我想喝水。”
“忍着。”周生良重新提笔。
“我想撒尿。”婴狐又道。
“憋着。”周生良开始批阅卷宗。
“我想……”
“你很快就不用想这些俗事了。”婴狐正欲开口之际,周生良立时阻断,一双平日里看着奸诈这会儿看着更奸诈的眼睛弯成月牙,笑起来很是猥琐。
“为什……么……”婴狐中了蒙汗药,扑通倒在桌上。
绿沉小筑终于安静下来,周生良复又启笔,心里第一百八十遍想齐阴。
你走的第一日,想你!
你走的第二日,想你想你!
你走的第三日,想你想你想你……
周而复始,你他娘再不回来我都快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官道上,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由远及近,马车徐徐,马蹄的踢踏声十分有节奏的敲打地面,在这偌大官道上显出几分单调跟寂寥。
车夫穿的很破,衣服带着补丁,拉车的马看着比车夫还要消瘦,一走三晃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下一个驿站。
车厢里,坐着一个破衣烂衫的姑娘。
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蓬乱像是有几日没有认真梳理过,脸上很脏,沾着泥土跟尘灰看不清本来面目,只道那双眼睛很美。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明眸善睐’跟‘双瞳剪水’这样的字眼。
那姑娘怀里裹挟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牌位,随着马车晃动,黑布不时飘起,牌位上的字若隐若现。
‘母上桃夭之灵位’
灵牌是最为普通的水曲柳,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没有刷漆也没有描金,寒酸至极。
马车里的姑娘,叫钟弃余。
那灵牌是钟弃余半个月前做的,字是她求着清奴镇里的算命先生教她写的,她买不起棺材,母亲临走时她用一块草席将母亲裹好,埋在院子里。
接下来的十五日,她在屋子里睡不着,只有夹着被子到院里躺在母亲旁边才可以。
她染了风寒,她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也好,就快要见到母亲了。
没想到三日前,突然有人进了她家,说是从皇城来的,说是她的父亲要接她跟母亲到皇城里享福。
她的父亲,叫钟宏。
昨夜,她偷了来人身上所有银两连夜雇了辆知根底的马车,离开清奴镇。
临走前除了母亲的灵位她什么都没拿,不是说到皇城享福吗,所以除了母亲的灵位,那里应该什么都有吧……
自从知道温去病就住在延禧殿之后,周皇找他下棋的时间变得十分随意。
就譬如此刻酉时已过,周皇忽然心血来潮,便叫丁福过来传口谕。
温去病不想去,他还没等到钟一山,奈何人在屋檐下,他也只能过去速战速决。
不想他到龙干宫时,朱三友正站在宫外大口喘气,一看就是跑来的。
“你干什么来了?”温去病凑过去,狐疑问道。
“飘。”朱三友咬牙切齿。
温去病呵呵了,“王爷一向视钱财如粪土,为了二百五十两银子至于吗!”
朱三友不说话,看了眼丁福后直接把温去病扯到角落里。
“你别跟他下棋了吧!”朱三友一副‘我求求你全家’的表情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表示无奈,“我也不想,当初是谁把我推进龙干宫的?”
“是我,我错了!”朱三友都快叫自家皇兄折磨死了。
只要里面那位跟温去病对弈,不管输赢他都得拿出五百两,当然若是他‘飘’准了,就只给二百五十两。
那他也不干啊!
他一个两袖清风的‘逍遥’王爷哪来那么多银子!
“我不管。”温去病懒理朱三友诉苦,转身要走。
朱三友激动伸手把他拽回来,“你不管我就去找钟一山,去找食岛馆,反正我没钱。”
然后温去病就管了。
他答应朱三友会将自己每次赢棋的钱,派人送到逍遥王府。
这么算下来,周皇若输,势必要给温去病五百两,温去病得五百两给朱三友,朱三友再拿这五百两还周皇。
最大赢家是谁?
周皇。
非但找人陪他玩,钱还一分没少。
姜还是老的辣就是这么来的……
温去病赢了,赢的毫无前奏,周皇真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结果可以预料。
这会儿温去病离开,朱三友就像狗撵耗子似的奔出来,在龙干宫外将温去病拽到立在旁边的须弥座后面,“你没看出来自己头上顶的是一块雷雨云吗?子杀父是要遭雷劈的!”
温去病漠然看向朱三友,“什么意思?”
“你就不能赢的温和一点,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你是要怎样!”朱三友都还没看明白,自家皇兄就倒了。
“我赶时间。”温去病实事求是。
“那你也不能不顾里头那个老东西的死活啊!伍庸没跟你说吗,他受不了太大刺激!”到底是血脉相连,朱三友是真的很关心自己皇兄。
“那下次我输给他?”温去病挑眉,“反正不过五百两,我天地商盟还是输得起的。”
温去病说话时推开朱三友,他要回延禧殿。
朱三友立在原地算了算,不合适。
“哎!你等等我!”朱三友追上来,“本王想了想……那什么,你就正常发挥吧!”
温去病止步,“不怕里头那位受刺激了?”
“本王更怕自己受刺激。”朱三友自我反省了一下,舍己为人这种事儿素来也不是他的强项。
眼见温去病复又启步,朱三友索性跟在旁边,“你这么着急,赶着去干什么?”
那么俊逸潇洒的老男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跟面部表情瞬间猥琐的让温去病恨不得想直接挥两下拳头过去。
“百里殇可能就快来了,你去帮他找几个美人。”温去病言归正传。
朱三友虎躯一震,双目圆睁,“那个大色狼为什么要来?”
“所以军演一案你到底有没有关心?”温去病边走边睨了朱三友一眼。
“钟一山又不是本王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关心!”朱三友说的好有道理,温去病一时竟无言以对。
见温去病不说话,朱三友又道,“找美人这种事你应该让海棠帮忙,让本王找是几个意思。”
“百里殇只喜欢良家女子。”温去病补充道。
“呸!人渣!”
是的,朱三友至今都还记得百里殇的至理名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抢不如抢不着。
“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对此,温去病十分赞同。
“活该汤淼淼移情别恋跟人跑了!”朱三友反应了一阵,“良家女子本王也找不着啊!”
“那怎么办?这种缺德事我是不会做的。”温去病扭头看向朱三友,一脸茫然。
朱三友磨牙,“你不做就找我做?”
“嗯,在百里殇来皇城之前先找十个,但凡少一个本世子就输棋,你懂的。”温去病着急回延禧殿,于是加快脚步将朱三友甩在路上。
朱三友懂,特别懂。
看着渐渐在自己视线里消失的温去病,又回望一眼灯火依旧明亮的龙干宫,朱三友忽然觉得,血缘这种关系真是说不出的神秘,父子俩没一个好东西!
夜已深,温去病急匆回到延禧殿,所有忐忑跟不安终于在看到那抹身影的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
钟一山,在等他。
温去病迈步走进正厅,俊颜略有些发烫,“我以为你会先睡下。”
“我听黔尘说皇上找你去了龙干宫,便叫黔尘把菜拿去热了热,你回来的刚好。”段定的案子有了一定,钟一山便也不似初时那般担忧。
现在除了等,他已经不需要做什么。
彼时回到延禧殿看到满桌饭菜,他便知道是谁做的。
昨晚相拥,他不后悔。
温去病为他洗手羹汤,他自然要等温去病回来一起用膳。
或许他与温去病的感情不似与朱裴麒那一世轰轰烈烈,却也细水流长。
温去病走到钟一山身边,落座,“我……我知道你很累,其实你不必等我一起……”
“我想等你。”钟一山擡头,唇角勾起淡淡的笑。
自沈蓝月死后,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笑出来。
钟一山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温去病的,是甄太后将鸾凤玉戒分别戴在他们手上的时候,是七国武盟时温去病解释他手舞足蹈的笑是不想母妃太伤心的时候,是虎|骑营时吃了温去病做的饭?
说不清楚,或许他与温去病的缘分,早在三年前穆挽风兵临城下那一刻,便结下了也不一定。
若真是,那这段缘分也是坎坷。
钟一山对面,温去病受宠若惊。
一声‘我想等你’,一抹仿若朝阳般温暖的笑意,足矣。
“吃吧。”
钟一山转身,拿起碗筷时却听温去病开口,“等等!”
紧接着,温去病自怀里取出一条银色链子,链子很细,且轻巧。
银色链子
指环是金色的,打磨的十分精致,尤其中间位置,嵌着一枚细长的祖母绿宝石。
宝石在烛光的映衬下闪烁出淡淡的光芒,极美。
“送给你。”温去病双手捧着链子,目光有些局促看向钟一山,很担心会被拒绝。
毕竟只有姑娘家才会喜欢首饰,他不知道钟一山是不是会收下。
看到指环,钟一山的目光很自然落向温去病腰间,注意到了一块玉佩。
那是一块玉质极佳的沧水玉佩,是他送的那一块。
“我自己只怕戴不好。”钟一山声音很轻,却很温柔。
温去病一时懵,“没事,这个很好戴,只要稍稍用力把这里叩住就……”
钟一山就那么默默看着温去病,直到温去病擡头。
那一瞬间,温去病脸红,“我……我帮你戴起来。”
“好啊。”钟一山笑,孺子可教。
钟一山的墨发垂在腰际。
温去病起身绕到钟一山身后,擡手轻轻撩起钟一山莹光流转的青丝。
然后,他就发现仅剩的一只手根本没办法把银链子戴在钟一山长颈上。
怎么办?
钟一山不急,就那么静静坐等。
松开手,头发落下去了,不松手也不行啊!
于是温去病则开始很笨拙的将钟一山的头发撩到自己臂肘间,如此方能腾出手,将银链子穿过来。
虽然笨拙,温去病动作却是极轻,生怕拉扯到钟一山发丝。
他就这样,极小心将那根链子戴在钟一山颈间。
指尖触及脖颈,钟一山沉寂许久的心境,如微风吹拂的湖面,荡起丝丝涟漪。
那枚金色指环垂下来,钟一山垂眸,将它轻轻握在手里。
“很贵重吧?”
这时温去病已然坐回到座位上,满头大汗。
温去病抹汗,视线顺着钟一山落在那枚指环上。
很贵重。
那是当年他被赛芳抱出大周皇宫时,悬在他颈间的金色铃铛。
当时赛芳怕铃铛会发出声响,便将里面的铜珠弄出来,只剩下这个哑铃。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后来他便将哑铃打磨成指环,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带在身上。
温去病从来没想过将这枚指环送人,可现在,他想送给钟一山。
“你若喜欢便戴着,不喜欢的话……”温去病犹豫,“不喜欢就……”
“我很喜欢。”钟一山将指环很妥帖的塞到衣襟里,之后拿起银筷,“吃饭吧。”
“呃……好,吃饭。”温去病莫名感动,端起饭碗时却是先给钟一山夹菜,“这盘燕窝鸡丝是我的拿手菜,你尝尝!”
“还有这盘三鲜虾丸很鲜,挂花萝卜很素……”温去病边说边夹菜到钟一山碗里。
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品,钟一山原想叫住温去病,只是目光落在那抹芳华无双的容颜上时,便又默默把拒绝的话吞了下去。
他夹起碗里的菜,每吃一口都觉得是美味。
前世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也从未感受到这样的温暖。
比起上辈子朱裴麒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钟一山发现他更喜欢温去病这般,‘我不说,但爱无处不在’。
这一夜,钟一山辗转反侧未能入眠。
就这样接受温去病,是不是真的对?
前路未卜,生死犹未可知。
可是已经戴上那枚指环了又能怎么办呢。
前路,由我护你……
子时已过,徐府书房里的灯火还亮着。
徐长卿得流刃禀报,扎黑的人三日后即到,介时便可坐实段定谋反,伙同扎黑主战派偷袭军演,再有钟宏于朝堂上添油加醋,朱裴麒顺势判段定死罪。
那么他与小山的这一局,便是他赢。
段定死,小山身上的羽翼便是被他拔除一根。
段定、侯玦、顿星云……
徐长卿静默坐在桌边,视线落在楸木棋盘的每一个白子上,眼底渐寒。
小山,你别怕。
他们根本不配站在你身边,只有我,才有资格陪你一生一世。
“对了,宫里那位皇上如何了。”徐长卿的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端起旁侧茶杯。
他喜欢的茶,名曰芳蕊。
没有特别寓意,只因当年相国寺他与钟一山最后相见时,喝的便是芳蕊。
那是秋天。
小楼一夜听秋雨,素衣莫起风尘叹。
“回主人,周皇与往常一般,除了跟温去病对弈并无特别之处。”流刃禀报。
徐长卿握着茶杯的手,微顿。
“温去病……还在延禧殿?”流刃点头,“在。”
“好生看着周皇,我怀疑他是装的。”徐长卿冷漠开口。
“是。”流刃领命,遁离。
徐长卿抿了口茶,冰冷幽蛰的眸子隐藏在雾气下,愈渐寒冽。
比起段定等人,他最不会放过的,就是温去病……
案子僵持,时间却在继续。
翌日早朝,凤臻本着钟宏开口就死怼的宗旨,在朝堂上差点儿没跟钟宏动手,军演一案都被他们吵烂了。
反倒是作为此案主审的陶戊戌,从头到尾都在闭目养神,未插一言。
下朝之后,钟一山一如既往叫范涟漪回虎|骑营,自己则去了雀羽营。
虽说五副将任命书在钟钧手里,可他到底是雀羽营主帅,怎么都要过去看看。
不想这次过去,钟一山与钟钧在营帐里大吵一架。
原因很简单,钟钧任命的余下四位副将里,并没有他提选的两个人。
不仅大吵,很多后来被钟钧叫到营帐里收拾的人,可以证明,他们还动了手。
一去一回,两个时辰。
钟一山自雀羽营回来后便想着到钟情茶楼,然在入城时他便有感觉,自己似乎被人盯上了。
于是钟一山吩咐哑叔中途停车,自己下车后朝靠近玄武大街的巷子里转进去。
该怎么说,钟一山能感觉到那个人存在,但却估量不好那人武功,在他之上?
若在他之上,他当不能发现,但也不否定那人就是想让他发现。
深巷内,钟一山孑然而立,试探道,“跟了这么久,不累吗?”
虚空中,无人应声。
“出来!”钟一山可以精准感受到那人位置,就在左上角一间民宅的烟囱后面。
那人还在,但未出现。
钟一山抖袖,短刃落于掌心,微眯起眼睛,“再不出来,可别怪我失礼。”
显然,那人似乎并不在意钟一山失礼与否。
明明就在烟囱后面,那人不走,也不出来。
钟一山索性甩出袖内短刃,急剧的破空声突然响起!
短刃陡袭,锋利雪亮的剑身仿被冰雪包裹,带起一层寒意直击左上角那处烟囱!
御剑术之精妙,在于剑路随心。
眼见短刃自烟囱背后绕出,钟一山倏然纵身,落于屋顶上时,烟囱后面空空如也。
无人!
钟一山随即望向四周,并无异常。
会是谁……
皇城东门,一辆极为破旧的马车辗转而入,在城里转了几圈儿之后停在钟府外面。
一抹瘦小的身影自马车里跳下来,给了车夫银子之后,那马车便走了。
那抹瘦小的身影独自站在钟府,小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裹,“母亲,我们回来了。”
钟弃余并没有直接走过去敲门,而是转身到距离钟府不远处的拐角,找了块干净的地方蜷缩着蹲下来。
她打听过,朝廷大员平时都会在各自官署做事,申时三刻才会回府。
她要等钟宏,也就是她的父亲回来……
因为神秘人的出现,钟一山再无心情到钟情茶楼,直接转向吴永耽府邸。
他担心刚刚那人会与扎黑有关。
军演一案,再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对于等待的人,时间总是过的很慢。
两个时辰过去了,蹲在角落里的钟弃余脸上却没有任何焦躁跟期待,平静若水。
瘦小的身影,裹着她这一生最珍惜的东西,默默等着她从未谋面的父亲。
‘父亲’这两个字,于她而言好陌生。
终于,远处有马车徐徐而至。
钟弃余擡起头,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从她身边经过,停在钟府。
眼见马车里走下一个穿着官府的中年男子,钟弃余眼圈骤红,冲了过去。
“爹……”
钟宏踩着下车凳还没落脚,便见一个干瘪瘦小的丫头突然跪扑在自己面前,车夫被吓了一跳,当即推开那丫头。
“大胆!”
“爹!我是弃余!钟弃余!”钟弃余泣不成声,泪如雨下,只是在摔倒的时候,故意将身后包裹朝旁侧拽了两下,母亲的牌位还在里面。
钟宏闻声,皱眉。
车夫也不是傻子,听到一声‘爹’之后就不怎么敢再往前冲了。
钟宏自然知道钟弃余是谁,可他很不能接受眼前这个瘦小丫头就是自己女儿。
一身破烂,巴掌大的小脸黑漆漆的,除了眼睛之外根本看不出来眼前这丫头与‘美人’二字有任何贴边的地方。
钟宏已经不记得桃夭长相,只道当初酒后乱性也必然是找个样貌不错的下手,他又是一表人才,生出来的女儿当是不差。
原本他把钟弃余叫回皇城,想着入宫给朱裴麒做个贱妾也是好的。
现在一看,倒让他大失失望。
“爹,女儿就知道你这些年都没有忘了我跟娘,总有一日你会接我们回来的!女儿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钟弃余呜咽低泣,小手不停抹着脸颊,原本漆黑的脸颊渐渐被泪水冲刷干净,露出略有些干黄的脸颊。
钟宏庆幸,这丫头也不是天生黑黝,许是这些年境遇不佳的缘故。
一番心理建设,钟宏终是从下车凳上走下来,“你当真是弃余?”
“女儿是!父亲如果不信可以找清奴镇的人过来证明,我就是钟弃余!”钟弃余仰起小脸,别的不说,那双眼睛却是极为明亮,仿佛天上的星星,干净的没有一丝纤尘。
钟宏微微颌首,“你娘呢?”
如果钟宏没记错,他当日吩咐陈凝秀要把桃夭一并接回来。
“娘……”钟弃余闻声低下头,干瘦的身子越发颤抖的厉害,“呜呜……娘……娘她没等到这一天……”
钟弃余没有把母亲的牌位拿出来,只泣声哭诉桃夭在临死前是如何思念钟宏,如何不后悔与钟宏的一段姻缘。
“娘说……如果有下辈子,她还是想做爹的女人,娘说她这一辈子,无怨无悔……”钟弃余匍匐在地上,哭的十分凄惨。
钟宏动容,脑海里忽然对桃夭有了一丝印象,他恍惚记得桃夭的眼睛也很美,笑起来像月牙,闪着淡淡的光。
“罢了,你且随本官……随为父进府吧。”钟宏没有去扶钟弃余,只是给车夫递了眼色。
钟弃余身上那套衣服实在破烂又脏,他下不去手。
“对了,接你的马车呢?”见钟弃余起身朝自己靠了靠,钟宏这方想起来问了一句。
钟弃余随即的表情很是为难,又有几分胆怯。
正待钟宏追问,府门突然自里面开启。
是陈凝秀。
那会儿管家已经回禀说钟宏到了门口,陈凝秀从内宅出来,未见钟宏进去便推了府门,一眼就注意到台阶下站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丫头。
“这是哪儿来的要饭花子!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府邸就敢到这里撒野,来人,把她哄走!”陈凝秀出身高贵,素来没把乞丐放在眼里,放在脚底都怕脏了鞋。
眼见管家招手,府里几个下人当即冲出来就要朝钟弃余动手。
钟弃余惊恐万状,越发朝钟宏身边靠了两步,怯怯唤了一声,“爹……”
钟弃余声音不大,却可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她那声轻唤。
本欲动手的下人们听到之后一时定住,不知进退。
“滚开!”钟宏怒斥,继而看了眼钟弃余,“随为父进去。”
于是,钟弃余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与钟宏一前一后走入府门,与陈凝秀擦肩而过。
陈凝秀整个人都是懵的!
那个乞丐是钟弃余?
怎么可能!
“老爷!”陈凝秀反应过来之后急忙跟进去,管家是个眼尖的,即命下人们都进来,关了府门。
有句话说的好,家丑不可外扬。
“老爷!你莫叫人骗了!她不是钟弃余!妾身已经派人到清奴镇去接,接的人还没回来!”陈凝秀急走两步挡在钟宏面前,尖锐眸子狠狠落在钟弃余身上。
钟宏想到刚才所问,便未开口。
“您……您一定是姨娘……”
未及钟弃余反应,陈凝秀一巴掌狂扇过来,“呸!哪里来的野……野丫头,竟也敢乱叫!”
钟弃余吃痛,扑通跪在地上,“不是姨娘,是嫡母,弃余给嫡母请安,求嫡母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弃余这一次,下次再也不敢了!”
钟弃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只是几下额头已经见红。
“好了!你且说说接你的人呢?”钟宏止了钟弃余,淡声问道。
“他们……他们见弃余死了娘,家里又没有别人……就想……就想……”钟弃余眼泪掉的很快,“弃余想见父亲,弃余就只有父亲一个亲人了……”
钟宏闻声,冷眼扫过陈凝秀。
“不可能!”陈凝秀惊愕不已,“我派去接你的都是老实人!你这么说到底什么意思!”
“嫡母息怒,父亲明鉴,他们只是见色临时起意,绝对没有事前受人指使的样子,都是弃余不好!”钟弃余根本不看陈凝秀,反倒跪爬至钟宏面前,“父亲莫怪嫡母,弃余死了娘,眼下除了您就只剩下嫡母一个娘亲,弃余还知道我的名字是嫡母起的,嫡母待弃余,是真的好!”
“这是谁说的?”钟宏最清楚陈凝秀为何会给钟弃余起这个名字,不过是寓意她丢弃多余。
“是母亲告诉弃余的,母亲让弃余对嫡母心存感恩。”钟弃余的眼睛很清澈,睁眼说瞎话的时候,也根本看不出来半点违和。
钟宏一阵沉默,心里对桃夭,多了几分愧疚。
“你简直!胡说八道!”陈凝秀恨的咬牙切齿,“我派去的人……”
“你且看看你自己,派过去的都是什么人!”钟宏愠怒瞪向陈凝秀,转身吩咐管家,“给三小姐准备房间,好生伺候。”
虽然已经离开镇北侯府,但祖上有规定,钟氏一族论的是大排行,钟知夏尚且是二小姐,钟弃余理所当然就是三小姐。
“老爷……老爷!妾身没有……”眼见钟宏大步迈向书房,陈凝秀欲追上去解释,却已经被落下一段距离。
这厢,管家得钟宏意思,扶起跪在地上的钟弃余,“三小姐,这边请。”
“站住!”陈凝秀没追上钟宏,转身低声怒吼。
管家知道事情不妙,却也不敢插言。
“嫡母……”
‘啪……’
又是一巴掌落下来,钟弃余揉了揉被扇的左颊,擡起头,笑的十分无害,“嫡母若没打够就继续,弃余忍得住,只是嫡母最好别打脸,免得父亲看到问起来,弃余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贱种!”陈凝秀气的火冒三丈,再想动手却有了犹豫。
“弃余是命贱,不比二姐高贵,非但是嫡母的亲生女儿还是太子侧妃,虽说二姐被皇后禁足,可早晚都会出来的,弃余打从心里希望二姐能成为太子妃,日后待太子登基那可就是皇后的荣耀呢!”
钟弃余看似真心夸赞,却在转身时忽似想到什么,“只是……弃余听说太子妃的位子上已经死了两个,废了一个,着实得需命硬的人压着点儿,弃余这些年混迹市井听说有些布衣神相可以改命,若嫡母信这玩意,倒不如替二姐请个高人,改一下命术。”
“胡言乱语!”陈凝秀怒斥。
“嫡母不信便当弃余没说,管家,麻烦带路好吗?”钟弃余转身,微笑着看向管家。
管家也是下人,钟弃余再落魄也是主子。
管家闻声恭敬弯腰,指向前路。
“嫡母,弃余告退。”钟弃余谦恭施礼之后,转向后宅。
看着钟弃余瘦小的身影穿过半月拱门,陈凝秀眼中戾气尽显。
钟府有她,有知夏跟长明,便没有这个野种的立足之地!
她要钟弃余,死!
且不管背后目光有多毒辣,钟弃余只安安静静跟在管家后面,绕过一条又一条幽曲长廊,直到四下无人,钟弃余方才自怀里取出一锭金子,快走几步塞到管家手里,“弃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日后还请焦叔叔多多照拂。”
管家叫焦甫,五十来岁,是个有眼识的。
这会儿见钟弃余塞过银子,他有些犹豫。
“焦叔叔别跟弃余见外,不过是弃余的一点心意而已。”钟弃余明白焦甫担忧,随后补了一句,“嫡母与弃余之事焦叔叔不必插言,便是平日里多些提点,弃余已是感激不尽。”
“那就,多谢三小姐。”焦甫接过银两,塞进怀里,态度也跟着越发恭谦,“三小姐左转,就快到了。”
钟弃余点头微笑,依旧安静的跟在焦甫身后。
银子不是她的,如果她有这么多银子,母亲也不会因为无钱抓药生生病死在家里。
这些银子是她从那两个接她回来的下人身上搜到的。
陈凝秀敢说她冤枉!
自皇城到清奴镇来回不过七日路程,陈凝秀给了那两个人二百两黄金,若这两个人真能把她接到皇城,这二百两黄金的意义又在哪里!
管家将钟弃余领到后宅一处相对偏一些的院子里,“三小姐,府上的丫鬟您若看中哪个,老奴便给您指拨过来。”
“弃余一个人惯了,身边多个人反倒别扭,这事儿以后再说吧。”钟弃余送走了焦甫,回到房间之后方才将包裹搁在桌上,轻轻打开。
母亲的牌位。
“娘,我回来了。”
自吴世子府出来时,天近暮色。
钟一山没再去别处,直接回了延禧殿。
依吴永耽之言,凭他的能力事情尚在控制之内,叫钟一山不必担心。
延禧殿外,钟一山突然止步。
他情不自禁低头,擡手抽出昨夜被温去病戴在颈间的指环。
月光如水,金色指环与祖母绿宝石的光芒混合着月光,美而无言。
这当是钟一山此生见过的最美颜色。
想到温去病就在里面,钟一山搁好指环,推开殿门。
厅内有灯火,微亮。
这种感动前世从不曾有,他忽然有些贪恋。
厅门开启,温去病在。
又是满桌膳食,“其实你不必每晚都做这么多,我们只有两个人。”
钟一山坐到桌边,看着桌上的菜,全部都是他最喜欢吃的,足见温去病用心。
“这段时间幸好有你在我身边,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钟一山很自然拿起银筷,就近夹了菜搁到温去病碗里,“想想我们初见,那时若知你是这般想的,我又怎么可能对你有偏见……”
钟一山微顿,他在温去病面前,已经这样放松了。
他所说初见,是在三年前。
这一世初见,当是在镇北侯府。
他说要罩着自己。
“你也吃啊!”直到这一刻与温去病对视,钟一山方才惊觉有异。
温去病明显是被人封了xue道!
此时此刻,温去病那对眼珠子正死命在眼眶里滴溜儿乱转。
如果不是眼眶大,那对眼珠子都要蹦跶出来的节奏!
钟一山未动,却在顷刻提起内力。
倏然!
一道凌厉锋芒自暗处袭来。
钟一山几乎同时祭出飞剑,方向与迎面袭来的银针平行,相差分毫!
劲风已至,钟一山手腕在空中翻转,两枚银针已被他夹在指间。
与此同时,暗处那人被飞剑逼得显出身形。
是女子。
女子一袭素色青衣,脸上蒙着同样颜色的面纱。
数枚银针再袭!
钟一山狠拍桌案,震起桌上一樽杯盏。
水落!
数滴晶莹水珠在钟一山内力操控下如流星般飞洒出去,拉出淡淡的白色尾线。
水珠速度极快,与银针相撞瞬间炸裂成疯狂旋转的漩涡,生生裹住银针!
伴着数枚银针落地的声音,女子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向钟一山,“鹿牙。”
一瞬间!
钟一山没对眼前女子做什么,而是毫无预兆的朝旁边温去病后颈砍了一记手刀。
真的,意外来的太快,正竖起耳朵的温去病还没听到来者是谁,自己就先晕倒了。
他很替自己不值啊!
女子也是一愣,随后浅笑,“你这小白脸不知道你的身份?”
“现在只怕知道了。”钟一山有些懊恼,他这一记手刀力道掌握的不是很好,而且对面女子吐字那么清晰,温去病应该已经听得清清楚楚。
他这又是何必呢!
“没想到穆挽风麾下副将鹿牙,竟然是大周甄太后的亲孙,镇北侯府的嫡子。”女子止步在钟一山面前,烛光明亮,照的女子美艳动人。
即便女子蒙纱,依旧挡不住她那股自骨子里散出来的美丽跟妖娆。
汤淼淼,沱洲狼主百里殇的原配妻子,一个名副其实的女海盗。
但那都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