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门,一个穿着极为普通,半边脸遮着一块粗布的姑娘顺着人流走出来,走了很远,直到与之同行的人都拐去大路,她方停下来。
不远处,她看到了一辆马车。
四处无人,这位姑娘快步朝那辆马车走过去。
车帘掀起,里面的人看到姑娘之后欣喜若狂,“三小姐!”
“嘘!”虽然四处无人,钟弃余还是很谨慎的走进马车之后,才把遮脸的粗布摘下来,“小心为上。”
“是是是……三小姐,小的这次是趁夫人小憩时进去的,跑出来的时候府上好多下人都看到了!”江斐不傻,他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跑进跑出的目的是什么。
“原本想着嫡母从宫里回来不会睡了,没想到还真睡着了。”钟弃余浅笑,被她抹的又黑又瘦的脸颊看不出半点儿美。
“可不是,小的在夫人房里蹲了好一会儿,还听到夫人说了几句梦话。”江斐殷勤道。
“说了什么?”钟弃余挑眉。
“什么贱妇,孽种,还有什么不得超生之类,具体小的也没听清……”江斐边说,边盯向钟弃余的手。
钟弃余恍然,“差点儿忘了!”
眼见钟弃余从袖兜里掏出一张地契,江斐激动接过来,“多谢三小姐!多谢三小……”
江斐是下人,从小认的字不多,清奴的‘清’他或许不认识,但他认得‘奴’。
是以,当他看到地契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找那个字。
结果,没有。
“三小姐……这……这好像不是清奴镇的地契啊!”江斐擡头,茫然道。
钟弃余笑了,天真无邪,“不是,这是一张通行证。”
江斐不明白,“什么通行证?”
“鬼门关的通行证,有了这张纸,你很快就能喝到传说中的孟婆汤,忘了前尘旧事,下辈子重新开始。”钟弃余的眼睛里噙着笑意,声音清脆,像黄鹂鸟一样好听。
江斐愣了一阵儿,突然露出凶相,“三小姐!你敢卸磨杀……杀……”
钟弃余静静坐着,冷漠看着江斐突然无比痛苦的跪趴在车厢里,双手捂住胸口,嘴里狂喷白沫,一对眼珠儿瞬间充斥血丝,带着彻骨的恨意瞪向她。
“别怪我,是你自己贪婪。”这一刻,钟弃余的眼睛里,溢出难以形容的冷漠跟阴蛰的光芒,如同地狱恶鬼,恐怖的令人发颤。
这是钟弃余,第一次杀人。
直等江斐死透了,钟弃余方才驾车朝北郊一处乱葬岗驶去。
车停,钟弃余拼着力气将江斐的尸体抛到乱葬岗里,之后驾车绕好大一圈儿去了南郊,且在南郊将马车以买时还高一些的价格卖掉,自己雇车回了皇城。
至于她给江斐的一百两银子,自然不会平白便宜那些孤魂野鬼。
一路辗转,钟弃余回到钟府。
前戏作足,真正的好戏也该开锣唱起来。
钟宏跟陈凝秀的感情也就那么回事儿,可再平淡钟宏也容不得自己头上顶块绿。
她跟管家焦甫打听过,说是再过几日钟宏便要安排她入宫,那么入宫之前,她怎么都得让钟宏跟陈凝秀的关系彻底决裂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否则她走的不安心。
而钟宏跟陈凝秀离心,只是钟弃余计划的第一步。
接下来,她会让整个钟府,鸡犬不宁……
夜临,风起。
大周地界,与燕国相近的睢鞍县是个小城,这里地大物稀,常年风沙,纵是白日在官道上都很少能见到路人。
此刻靠近官道的一间客栈里,突然传来叫嚣打砸的声响。
这是有贼匪过来收平安钱。
好在客栈掌柜是个会来事儿的,一阵哭穷后给贼匪拿了几吊铜板就打发了。
贼匪走后,客栈掌柜一顿痛骂,直到把自己骂累了才收声。
“掌柜的,一间上等房。”客栈里没有店小二,外面便也没人招呼着。
这会儿掌柜的才撒完气,见有人进来登时陪上笑脸,“上等房还剩一间,算您便宜些,一晚十两银子,这位客官晚上吃点儿什么?我们这儿有酱牛肉跟女儿红,客官要不要来一盘?”
客栈里也没有后厨,酱牛肉是掌柜自己做的,酒倒是从外面打来的。
“那就一盘酱牛肉,一壶女儿红,麻烦掌柜带路。”进来的男子一身黑色斗篷,面容被斗篷遮在里面,看的并不十分清楚。
掌柜的识相,遇到这种进了屋还不把斗篷摘下来抖抖尘土的主儿,多半是不想自己被人看到,他便不看。
这年头这世道,好奇心真的会害死人。
“客官楼上请!”见掌柜的转身走上旁边糙木搭建的简易楼梯,男子便也跟了上去。
因为地势跟人文的缘故,睢鞍县多为土砌的房屋,这间客栈也是一样。
所谓的上等房,可能就是上面的房子而已。
牛肉跟酒都是现成的,掌柜的端来酒菜,拿走银子。
房门紧闭,男子细数那掌柜下楼梯的踩踏声,确定人已下楼之后方才掀起头顶斗笠。
烛灯如豆,照的那抹容颜温润淡雅。
徐长卿。
此时此刻,徐长卿端起洒壶,自斟一杯。
他细品杯中女儿红,微眉挑,搀了至少半数白水,很难喝。
徐长卿搁下粗瓷酒杯,视线看向对面黄土堆砌的墙壁,他知道,云霓裳就在隔壁房间。
这时,窗外官道上传来一阵骏马嘶叫的声音,由远及近。
徐长卿起身行至窗边勾动窗棂露出一条缝隙。
远处,有人来。
来的好快!
他阖紧窗棂,缓步走向门口。
隔壁房间外,徐长卿稍稍酝酿,叩动木门,“有人吗?”
房间里传来提剑的声音,随着脚步临近徐长卿低下头,状似无意扯了扯袖兜。
房门开启,一张虽显落魄却依旧清纯的娇美容颜映入眼帘。
与七国武盟时不同,云霓裳的穿戴很普通,甚至有些破旧,左侧脸颊有道划痕,手里握的一把是普通的铁剑,无甚特别之处。
“干什么?”云霓裳握紧手中利剑,警觉看向徐长卿。
徐长卿擡头,“我若是姑娘,既怀疑外面敲门的不是好人,断然不会开。”
就在云霓裳露出惊讶表情时,徐长卿突然自袖兜里拎出一件物什。
一阵眩目白光过后,云霓裳的视线便完完全全被徐长卿手里提的物什吸引了。
那是一块闪烁着刺目白光的玉石,玉石周围以金色丝线编织,丝线颜色在白光的反衬下散放出淡淡的,极不真实的金色光芒。
一根银链,底端穿插在金色丝线中间,顶端则攥在徐长卿手里。
眼见云霓裳手握铁剑脱落,徐长卿擡手握住,“回屋。”
云霓裳涣散的瞳孔渐渐失了焦距,她的视线,紧紧盯着徐长卿手中那块玉石。
徐长卿走进房里,关了房门。
他引导云霓裳坐到桌边,手中玉石开始有节奏的轻轻晃动。
纯白的光,让人感受不到半分华丽浓艳,朴素且圣洁。
玉石落在云霓裳瞳孔里,只剩下两个发光的白色圆点,随着圆点轻轻摇摆,她的神识里一片空白。
“放松,观想。”徐长卿的手指不停且有节奏的摇摆,薄唇轻动,碎碎念着咒语。
他静静看着云霓裳,直到在从云霓裳的瞳孔里看到清晰可辨的符咒,那是他用心画的。
紧接着,徐长卿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方盒,将盒搁在桌边,打开时,一只极小的茶色飞虫飞出去,落在云霓裳手腕处。
如果谁的眼力足够好,可以发现在那飞虫的一对翅膀上,皆有符箓。
玉石还在摇摆,飞虫已经没入云霓裳手腕。
直到云霓裳闭上眼睛,徐长卿薄唇方止。
客栈外面传来骏马嘶叫的声响,徐长卿收起玉石,起身离开房间。
待他回到自己房间一刻,客栈的门,被人推开。
四五个江湖打扮的男子直奔一楼掌柜,徐长卿透过门缝分明看到其中一个男子给了掌柜一锭金子,那掌柜朝楼上指了指,那男子便径自走上来。
徐长卿轻巧阖门一刻,隔壁房门响起。
他悄然后退,静默站在原地,仔细聆听,直到隔壁传来云霓裳的声音。
房门再次开启,云霓裳手中提剑,一脸警觉看向眼前男子,“你是谁?”
“吾等受人所托,护姑娘一路周全。”说话男子应该是个老江湖,竟没说出是受谁所托,只在云霓裳面前划出笔画。
云霓裳惊喜,“真的?”
男子点头,“这里不安全,姑娘且与我们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云霓裳虽是习武之人,但独自闯江湖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若真有心计,当初也不会沦落到要靠侯玦护送才有命活着回到摄政王府。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客栈,徐长卿浅步走到窗边,顺着刚刚勾开的缝隙看过去。
骏马驰骋,五六个江湖人带着云霓裳消失在夜色。
小山,这该是你派过来的人吧?
只可惜,迟了一步……
徐长卿阖紧窗棂,回到桌边。
他端起粗糙酒杯,浅抿,薄唇勾起浅淡笑意。
能让颍川王看中的谋士又岂止会弄权,祝由术才是他的真本事。
以祝由术控制云霓裳,介时他无需露面,云霓裳也会一步步按着他的意思行事。
所以小山,这一局你又如何能赢?
徐长卿饶有兴致摇晃着杯里的假酒,其实喝酒跟品茶一样。
又有多少人真的是乐在其中,不过是醉翁之意。
这酒,甚是好喝……
皇宫,延禧殿。
同样的全鱼宴,百里殇又做了一遍。
与昨晚不同,今晚温去病也做了几道自己的拿手好菜,菜齐时,钟一山回来了。
看着满桌膳食,钟一山无甚心情。
虽说那份文书现在看对天地商盟并没有太大制约,但终究是他心里一道坎儿,是以他在看到百里殇时,无甚好脸色。
对于百里殇好心做的全鱼宴,也是一道没吃。
整顿饭下来,钟一山只跟温去病窝在一起,俩人你给我夹我给你夹,不管百里殇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有句话说的好,在自己不好的时候,看到比自己还糟糕的人心情就会好一点,大家不好才是真的不好。
只是让钟一山失望了,他便不吃,百里殇依旧笑的犹如春花朝阳,笑的钟一山跟温去病皆抖抖身子,毛骨悚然。
这会儿百里殇起身,凑到温去病旁边坐下来,“温世子的菜真有那么好吃,叫小山你这样欲罢不能?”
见百里殇拿起筷子,温去病挡下来,“不好意思,本世子只做了两人份。”
百里殇想了想,“就是只够两个人吃的意思?”
温去病表示,对!
然后,温去病就被百里殇敲晕了。
出乎意料,毫无预兆。
整个过程太快,待钟一山想要阻止的时候,温去病那张俊脸已经完完全全叩在桌面上。
钟一山‘啪’的摔筷,我跟你拼了!
“小山不想知道,今日我与颜兄签的那份文书,到底是什么内容吗?”百里殇一语,立时让钟一山安静下来。
钟一山挺直身形站在对面,一双眼微微眯起,“不是保持现状一百年?”
百里殇哈哈大笑,“当然不是!”
钟一山脸色骤变,阴冷如潭,“不可能,我亲眼所见,那上面除了这一条,并没有别的条款。”
“那上面当然没有,因为颜回不想让你知道嘛!我们签的是假的!”百里殇无比诚实从怀里取出另一份文书,“这份才是颜回与本狼主签订的文书。”
看着被百里殇递过来的文书,钟一山几乎是用抢的动作拽过来,仔细翻看。
文书上写的很清楚,自盛胤二十九年秋,但凡天地商盟途经沱洲的货船,皆要交出货船总价值的三成保平安。
钟一山反复看了这一条,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之后,把它撕了,“你咋不去抢呢!”
百里殇闻声怅然,他觉得钟一山跟温去病对他的身份在理解上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本狼主就是在抢啊!”
钟一山无语一阵,“我不同意。”
“嗯,看出来了。”百里殇丝毫不在乎被钟一山撕掉的文书,“不过颜回同意,回头儿本狼主再找他补签一份就好了。”
“你用段定的案子威胁盟主?”钟一山理所当然这样想。
百里殇其实想说远不止这些,如星光般璀璨的眸子瞄到温去病时又觉得为人处事,话少些总是没错的,“嗯。”
“不要脸!”钟一山很少骂人,额头青筋都迸起来了。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天地商盟因为他,承受这样的损失。
待他平息怒气,“狼主想怎样?”
“本狼主既然能把这份文书给小山你看,自然是因为这份文书并非本狼主的真正目的,所以,只要小山你能拿出更吸引本狼主的东西,我便不再找颜回,如何?”百里殇弯起的桃花眼里,闪出一抹异彩。
钟一山当然知道百里殇想要什么,“元帅曾与一山说过,她手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百里殇不语,身体慵懒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看向钟一山,“没错,但本狼主想要的,远不止一张图纸。”
钟一山脸色微变,除了那张图纸,他根本拿不出别的东西!
“本狼主要的,是推演之法。”百里殇无视钟一山眼中震惊,潇洒起身,“放心,本狼主对小山你总是与众不同,没有推演之法也没关系,反正天地商盟也不是你的,都归了本狼主又能怎样!”
钟一山沉默。
“他朝你若跟温去病过够了,便来沱洲找本狼主,这二当家的位子便是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都只是你的。”
百里殇绕过翡翠方桌,走向殿门,“本狼主说句真心话,只要有你,没有推演之法我也心甘情愿。”
且在百里殇擡手欲推殿门时,钟一山启唇,“狼主想什么时候要?”
“明日子时,鬼市。”百里殇没有停顿,推门而去。
殿门被百里殇在外面阖起,钟一山失然坐回到座位上,满目纠结。
去,还是不去?
这一夜,钟一山未睡……
翌日早朝前,钟府管家如往常般在府外早早备了车。
钟宏自书房用的早膳,膳食不错他却无甚胃口,这段时间他真是被凤臻怼怕了,他都不能在朝上说话,只要说话哪怕不关凤臻半毛钱关系,那老东西也怼得劲劲儿的!
他都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说起来,都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惹的祸!
钟宏没吃几口便捧起官帽走出书房,不想在拱门处忽然听到声音,停下来。
“不会吧?江斐真不见了?”粗布丫鬟朝梅嬷嬷靠了靠,小声道。
梅嬷嬷是后厨的,刚刚给钟宏端了膳食过去,才出来便碰到了在前院打扫的丫鬟,“那还有假,都两日了!”
“也难怪,换成是我也得跑,那事儿若是让老爷知道,非扒了他的皮!”丫鬟悻悻道。
“嘘!可别胡说,咱们当下人的,嘴得严实!”
“这不没别人嘛!再说,我又没胡说,江斐都第几次从夫人房里跑出来了!梅嬷嬷你不也看到过一次!”
“说起来那江斐长的不错,身材也健壮,夫人还真会挑人呢!”梅嬷嬷窃笑,“听他们说江斐前日从夫人屋里跑出来时撞到张厨子,他这是害怕才跑了!”
“哦,难怪……”
就在这时,管家焦甫从府门进来,他眼尖,分明看到钟宏就在拱门那头儿站着,“你们两个,该做什么做什么!”
梅嬷嬷与丫鬟闻声,顿作鸟兽散。
拱门里,钟宏脸上看似无波,垂在官袍里的手却狠攥成拳。
他一个朝廷命官,如果连刚才那番对话都听不明白,便白白作官这么些年!陈凝秀跟那个叫江斐的下人,有茍且!
“老爷,时辰快到了。”这会儿焦甫从拱门外面迎过来,恭敬道。
钟宏暗自吁出一口气,迈步走向府门,临上马车时,钟宏突然叫过焦甫,“咱们府上有叫江斐的下人?”
焦甫闻声,表情略慌,“回……回老爷,有。”
“人在哪里?”钟宏寒声问道。
“回老爷,那江斐突然失踪,老奴已经差人去找了。”
“找到之后叫人处理干净。”钟宏低声开口,之后撂下车帘坐进车厢。
焦甫怔了片刻,随即后退,吩咐车夫驾车。
直到马车离开,暗处那抹瘦小的身影方才走出来,“父亲连对质的机会都没给嫡母留下,也是太武断。”
焦甫回头,赶忙弯腰,“老奴给三小姐请安。”
“不必。”钟弃余将五十两一张的银票塞给焦甫,“以后这府里没有夫人当家,焦叔叔可得多担待些。”
焦甫不似初时扭捏,接过银子,“谢三小姐提点,只是……”
“怕宫里那位?”钟弃余笑了笑,“本小姐在宫里,你还担心什么呢!”
“三小姐他朝入宫,必能飞黄腾达!”焦甫恭敬道。
“我若有那一日,自会好好报答焦叔叔。”钟弃余扶起焦甫,“弃余跟这府里的人不亲,焦叔叔可是弃余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焦甫,受宠若惊……
早朝依旧是钟宏跟凤臻的主场,凤臻就是有这样的本事,逼的钟宏不想说话都不行。
整个早朝,钟一山一直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以致于下朝之后,顿星云将他拦下。
钟一山让范涟漪先回虎|骑营,之后与顿星云一路走出皇宫东门。
“燕国的事我听说了。”二人停在哑叔驾的马车旁边,顿星云先开口。
“敌暗我明,我们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钟一山状似无意瞄了眼周围,“我已经派人接应云霓裳,她应该没机会接触到侯玦。”
“那人只怕也会想到这一点。”顿星云淡声道。
钟一山不可否认,“所以这第三局的开场,于我们并不利。”
“我能做什么?”顿星云清眸如水,眼中尽显真诚。
钟一山与顿星云等人是从太学院一路走过来的交情,对他们,尤其顿星云,钟一山绝对信任。
“保护好自己。”钟一山视线回落在顿星云身上,“那人的目标不只有侯玦。”
顿星云明白,“我会小心。”
“我先走了。”钟一山并没有跟顿星云说太多有关那人的事,因为他此时此刻,包括早朝走神儿的原因并不是那人,而是百里殇。
直到现在为止,钟一山都不知道自己晚上,要不要赴约。
倘若赴约,又意味着什么。
看着钟一山的马车离开,顿星云心底闪过一抹失落。
背后传来脚步声,顿星云回头之际,正与侯玦四目相对。
二人倒是心有灵犀般,去了玄武大街的一家酒肆。
雅间临窗且静,有酒有菜。
顿星云与侯玦各自斟酒,倒满之后顿星云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侯玦见顿星云如此,端起的酒杯又搁了下来,“担心钟一山?”
“心不余而力不足。”顿星云苦笑,“我还是太弱。”
“钟一山远比我们想象的厉害,他不会有事。”侯玦浅声道。
顿星云沉默,视线不禁望向窗外,天高气爽,阳光明媚却感受不到温暖。
“我知道,你喜欢钟一山……很久了。”侯玦音落一刻,分明看到顿星云握着酒杯的手猛的收紧。
见其不语,侯玦又道,“钟一山是值得喜欢的人,但他不是你的缘分,你是御林军统领,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一些宫里的事,温世子住在延禧殿多久了……”
“他应该不会喜欢温去病。”顿星云落杯,双手有些局促叩在杯身,视线不自觉落到酒杯上,徘徊不定。
侯玦轻呵一声,“钟一山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若真心讨厌,温世子早就出宫了。”
顿星云皓齿暗咬,“温去病配不上一山。”
“我倒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温世子更适合钟一山。”
侯玦看了眼窗外,声音下意识压低,“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太过费神,稍有不慎便会跌进万丈深渊,我们每个人心里的那根弦都绷的太紧,试想两个这样的人呆在一起该有多累,反倒像温去病那般性格开朗,大智若愚的人呆在钟一山身边,才不会让他时刻都陷在这种紧张的情绪之中,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顿星云微微颌首,“但我……”
“别说不甘心这样的话,如此会亵渎
你对钟一山的感情。”侯玦看向顿星云,“真正爱一个人,当是无私。”
顿星云低下头,他扪心自问,可能现在他还做不到无私。
“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占有,我倒是觉得只要能站在角落里,远远看到那个人幸福,就已经足够。”侯玦身在俗世,心在桃源。
他虽未经历凡尘情爱,却看的比谁都要通透。
“你对云霓裳也是……”
“不是。”侯玦目光坚定,且坦然,“我对云霓裳并无男女之情,若一定要说有,或许在我心里,她应该是妹妹的位置。”
顿星云点头,“她此番来周,你莫冲动。”
“呵,你认识的侯玦,何时冲动过?”侯玦笑了笑,“喝酒。”
顿星云又是苦笑,“如你这般心如死水的人,我倒是没见过第二个。”
“心动则情动,我不喜动情。”侯玦与顿星云碰杯,独饮。
如果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是不顾一切的在一起,亦如自己的父母,那么他这辈子都不想感受情爱。
非他不敢,在侯玦心里,这世间除了男女之情,还有亲情,友情值得被珍惜。
皇城,世子府。
温去病自皇宫回到府邸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百里殇养在府里的两个美人给轰走了,只是没想到,他前脚才用五百两银子‘请’走两个美人,百里殇后脚就给带回来两个。
得知温去病送走那两个美人,百里殇还很高兴的样子夸赞温去病有眼识。
然后,温去病就出手了……
温去病先将两位美人撂倒,之后与百里殇扛上。
论实力,二人旗鼓相当。
是以关起门来,温去病与百里殇足足斗了一个时辰,直把百里殇斗成斗鸡眼方才罢休。
厅内,百里殇可劲儿揉自己那对桃花眼,温去病也是眼泪哗哗往下流。
“你都赢了还哭什么?”百里殇让管家拿来一个冰袋敷在眼睛上,看向温去病时十分不解。
温去病绝逼不会告诉百里殇,他刚刚在院子里差点儿被吹成迎风流泪。
“昨晚你为什么要把我敲晕?”温去病起身,一把抢过百里殇手里的冰袋,恶狠狠道。
百里殇状似回忆了一下,“小山说饭菜只够两人份,很不幸,你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温去病呵呵了,“谁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你自己没点儿自知之明吗!本盟主文书都签了你还赖着不走想干什么?”
“舍不得小山怎么办?”百里殇耸肩。
温去病眼皮一搭,“想死就直说,我可以成全你。”
“咳!”百里殇端了端身子,“说起来,如果本狼主没记错,你当初喜欢的人好像是穆挽风吧?怎么突然改好男风了?”
温去病沉默。
百里殇轻叹,“本狼主还记得,当初在沱洲听到穆挽风被害的消息,你就那么把扶桑诸岛的岛主撂在饭桌上,起身就走,他们对你可是怨念颇深。”
往事历历在目,温去病却愈沉默。
百里殇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本狼主把时间定在盛胤二十八年冬月初八,你或许不会在那个时候离开大周皇城,那样的话穆挽风可能不会死,又或者不会死的那么惨。”
“不要再说了。”温去病终开口,眼中尽是悔恨。
“世事难料,穆挽风的死在本狼主意料之外。”百里殇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暗淡,“朱裴麒真是个畜牲啊!”
“那你还与畜牲为伍,你明知道颍川王是朱裴麒的外祖父,还要收他的好处替他办事!”温去病一改之前玩世不恭之态,冷声质问。
百里殇笑了,“朱裴麒并不自知他是颍川王的傀儡,这种情况下让颍川王渐渐势大引他们祖孙内斗也没什么不好,更重要的是,本狼主收了好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罢了。”
“那你拿了本盟主的好处,怎么不见你替本盟主办事!”温去病冷哼。
“盟主想让我做什么?”百里殇笑言。
“你可以不帮阿山,却也不能再掺和大周之事。”温去病正色道。
“可以。”百里殇靠到桌边,朝温去病方向凑了凑,“说起来,你现在对你家阿山一往情深,若这会儿一个活生生的穆挽风站在你面前,你当如何选择?”
“你想知道?”温去病挑眉。
“十分想。”百里殇很认真答道。
温去病随后坐直身体,“那就请狼主先让一个活生生的穆挽风站在我面前,我即刻就能告诉狼主我的选择。”
百里殇‘噗嗤’笑出声,“只怕那个时候吓死你了!”
温去病懒理百里殇,“穆挽风不可能死而复生,她的仇,我必报。”
百里殇认同的点点头。
“倘若狼主无视天地商盟与沱洲多年建立起来的‘友谊’助纣为虐,温某并不在乎与沱洲撕破脸,天地商盟的商船途经沱洲的也不过三成。”温去病神色肃然,算是警告。
“就你厉害!”百里殇笑了笑,“放心,天下美人都在等着本狼主,我哪有闲功夫管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温去病巴不得现在就把百里殇一脚踢回沱洲。
百里殇掐指算了算,“快则明日,慢则……三年五载?”
眼见温去病瞪过来,百里殇笑着改口,“慢则也明日,说起来,这个钟一山本狼主很喜欢。”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提前跟你打个招呼,若哪一日你对他不好,或者哪一日他开了慧眼瞧不上你,本狼主当仁不让。”
“阿山的性子,断看不上你,他喜欢从一而终的人!”
“他成为沱洲狼主内子那一日起,我百里殇便忌了女色,余生只对他一人好。”
“你在开玩笑?”
“这次不是。”
百里殇走了,留下温去病独自坐在厅里,震撼到无以复加。
他算了解百里殇,所以他知道刚刚百里殇说的那番话,是认真的。
一瞬间,温去病忽然有一种自家小宝贝被全天下盯上的感觉。
不行,他要去找他家阿山,把钟一山绑在自己裤腰带上亦或把自己变成他家阿山的腿部挂件才是正道……
天高云淡,风轻扬。
虎|骑营校场外,两个人,一头狼,一道风景。
婴狐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数着天上的云朵,数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没到五。
旁边,他的狼与他一般,躺的十分随意。
段定坐在婴狐旁边,双肘搥着地面,不时与婴狐养的那头狼互望一下。
“能不能让你家小狼王离我远一点?”段定终于忍无可忍,他是打着来看都乐的幌子来看范涟漪的,结果都乐跟范涟漪在校场上练兵,他连话都没说上就被婴狐拉到旁边看‘热闹’。
也因此结识了婴狐新宠,小狼王。
婴狐管那头狼叫‘小狼’。
说起来,自打他的‘小叉叉’在某一日突然失踪之后,婴狐想养点儿什么的念头就开始萌生在心里,加上之前军演婴狐上演一出狼嚎大戏,他与这头狼王便结下不解之缘。
一来二去,这头整个嘉陵山脉最大的狼王,就成了婴狐的新宠。
婴狐有事儿没事儿就会带它来虎|骑营见见世面。
“你喜欢范涟漪为什么不告诉她?”婴狐非但没推开小狼王,反倒拍拍地面,那狼王则十分配合的与婴狐躺在一起。
“你胡说!”段定一张脸顿时红了。
“我敢发誓你喜欢范涟漪,你敢发誓你不喜欢?”婴狐坐起来,看向校场,“可是我看范涟漪好像不喜欢你。”
“能不能把好像两个字去掉。”段定的视线亦跟着飘过去,恹恹道。
校场上,范涟漪就跟在都乐旁边,看着像是在一起练兵,可范涟漪的目光由始自终都没离开都乐,否则她也不会看不到就坐在校场外不远处的段定。
“她不喜欢你。”婴狐十分听话。
段定后脑滴汗,“你是不是早就发现范涟漪喜欢都乐了?”
婴狐摇头,“我没发现。”
婴狐对男女之事的悟性很低,近似于无,偏偏这种近似于无的悟性所表达出来的效果,跟侯玦那种通透之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他知红姨爱家里那个老东西半辈子,可老东西多一眼都不曾给红姨,家里那个老东西爱的是自己亲娘。
爱纯粹,参杂不得任何别的感情。
爱也太累,负累一生。
与其求而不得,倒不如置身事外。
爱也可以很广泛,兄弟般的姐妹情就不是爱了吗!
当然,婴狐没有骗段定,他真没看出来范涟漪喜欢都乐,他是听说的。
近段时间军营上下,连火头军的厨房里聊的都是范涟漪跟都乐的打趣话,婴狐想不听都难。
当然,在此之前婴狐是知道段定喜欢范涟漪的。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段定连说梦话时喊的都是范涟漪的名字。
他再傻呗!
“其实我觉得都乐没你好!”婴狐想要安慰段定。
“比如呢?”段定激动问道。
婴狐想了想,又想了想,扭头,“小狼,你饿没?”
段定绝望,“范涟漪选对人了,我哪能跟都副将比。”
“也不会啊!你除了长的没他英俊,身材没他结实,武功没他厉害,骑术也很逊色之外,别的都比他好!”
“别的具体指?”段定又问。
“小狼你是饿了吧?”婴狐又扭头。
段定苦笑着倒仰在地面上,“我不强求,只要那个傻丫头过的好。”
“其实你也别灰心,你且等着,等都乐死了你就……”
“你居然诅咒都乐战死?”段定腾的起身,不可置信看向婴狐。
婴狐懵逼,“我的意思是等到都乐老死你就有机会了,他比你大了七岁……”
所以到底是谁在诅咒都乐?
“我求你暂时别说话了,我胸口疼!”段定觉得他上辈子一定是杀人放火倒了大霉,这辈子才会有像婴狐这样的狐朋狗友。
“你真喜欢范涟漪?”婴狐见段定挺尸,凑过去问道。
段定闭眼,“我不喜欢她,我喜欢你!”
“可是我不喜欢你……”婴狐一本正经开口时,段定坐起来撸袖子。
不过在看到婴狐后面的小狼王也跟着坐起来的时候,段定暴走!
“段定!你别着急!我会帮你……”
婴狐这一喊,校场上范涟漪终于有所感似的看向那抹移动的人影。
旁边,都乐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段主事……”
“他一定是来看婴狐的。”范涟漪呶呶嘴,“来了都不知道过来跟我打声招呼。”
都乐闻声,眼中不禁流露出浅薄的笑意。
莫名的,都乐的手就那么不听使唤一样,揉了揉范涟漪的额角。
范涟漪猛然擡头,都乐稍稍歪了歪身子,皱眉,“伤口痛……”
“我扶你回去换药!”范涟漪顷刻就忘了某人刚刚近似于轻薄的举动。
都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由着范涟漪扶自己回了营帐。
喜欢一个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契机,都乐知道他爱上这个丫头的契机,就在军演范涟漪提剑为沈蓝月拼命的那一刻。
这样重情重义的姑娘,值得被人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