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突然多出一个太傅,这样大的事很快传的沸沸扬扬。
最激动莫过吏部侍郎苏仕,突然多了一个曾与他称兄道弟的太傅,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仕途之路,一片光明。
如果说对于凤臻在朝堂上怼天怼地怼苍生的表现,最满意跟期待的就是苏仕。
吏部尚书倒下去,那么作为吏部侍郎的他,时刻都得作好准备啊!
而在得到消息的一刻,温去病便开启了全城寻妻模式。
延禧殿,铿锵院,虎|骑营,哪怕是太学院他都找了个遍,皆无。
最后,他在距离皇城几十里外的相国寺后山,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相国寺的后山有一片枫树林,每到深秋这片枫树林里的树叶就会变得艳红如火,装点了漫山秋景。
秋风瑟瑟,落叶飘零。
林间,一袭白衣的钟一山犹如九天仙官般挥动拜月枪,那一身雪色明璃袍在灿若云霞的枫林里凌空飞旋,便成就了这世间最美景致。
风起,人似浮沉。
宛若蝉鸣的枪啸声响彻树林,一片一片薄如蝉翼的白色枪气不断自拜月中飞洒出去,气浪翻涌,红叶飞扬!
一啸红尘惊,再啸苍穹灭,开门见山!
钟一山连续施展到最后,内力耗尽,整个人几乎是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随他一起落地的,还有那无数纷扬红叶。
风静,无问归处。
钟一山执手拜月枪,单膝跪在地上,血红眸子与那红叶一般,赤荼如火。
半生坎坷,一世情爱,风雨寒霜,相侵无悔!
无悔?
身为穆挽风她悔恨交加,追悔莫及!
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朱裴麒、徐长卿都还活着,她与鹿牙却死生往复,阴阳相隔。
在这苍茫人世间,她独活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钟一山悲恸哀鸣,撕心裂肺。
她为鹿牙不值,为前世的自己不值!
“鹿牙……对不起……”
钟一山握着拜月的手渐渐收紧,“徐长卿,必须死!”
忽的,钟一山猛然起身背转。
入眼处,温去病正走过来。
那样一个初见便觉这世间可能没有更烦的存在,如今在钟一山眼里,已是唯一。
看到温去病那一刻,钟一山仿佛泄了所有力气,拜月脱手,他也再无法支撑的倒下去。
温去病则用最快速度跑过来,将钟一山揽在怀里,无比心疼,“我可找到你了……”
钟一山不说话,亦不开口,只由着温去病将他紧紧搂着。
眼泪,偏在这个时候掉下来。
徐长聊,是坏人……
皇宫,御书房。
朱裴麒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流刃口中的颍川谋士。
此时此刻,看着龙案前的徐长卿,朱裴麒无半分欢喜之色。
他何来欢喜?
侯玦没死,倒把燕国摄政王得罪个彻底,如此这般有过无功之人,竟还敢逼着他封了个太傅之职。
自徐长卿一句‘微臣叩见太子殿下’到现在,朱裴麒都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
然而,徐长卿却没有任由朱裴麒这般糟践,自行起身。
“太子殿下能如此相帮徐某,颍川王必定欣慰。”徐长卿踱步走到桌边,落座。
旁侧,潘泉贵见徐长卿如此,颇为紧张,下意识看向朱裴麒。
朱裴麒则是面覆铅云,双目如冰,薄唇紧闭。
“徐太傅,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有话不妨直言,徐某洗耳恭听。”徐长卿显然没想与潘泉贵对话,温声开口。
潘泉贵算是碰了一鼻子灰,不由的朝后缩了缩。
朱裴麒沉了口气,“倘若外祖父知道徐先生在皇城演的这几场乌龙戏码,也不知道会不会欣慰。”
徐长卿勾唇,“戏没到最后,成败尚未可知。”
“既然徐先生提到成败,本太子倒想问问先生,何为成败?”
朱裴麒算是忍徐长卿很久了,“徐先生这几场戏针对的是沈蓝月、段定跟侯玦,可本太子实在看不出来他们三个人的生死,到底能对当下时局产生何等深远的影响?”
徐长卿怅然,朱裴麒的脑子实在比猪也聪明不了多少。
他针对的是这三人?
“他们三人皆为朝中‘毫无态度’的中间势力,徐某此举是希望能杀鸡儆猴,逼他们站到各自该站的队伍里。”徐长卿解释道。
“然而呢?”朱裴麒目露不屑,语带嘲讽。
徐长卿无视,“然而事情还没有到最后终结的一步,徐某希望太子殿下能继续鼎力支持。”
“你可知道本太子顶着多大压力封你这个太傅?皇宫里不是只有本太子一人!”朱裴麒冷戾看向徐长卿,“再失败,当如何?”
“再失败,徐某自会回颍川,向王爷负荆请罪。”徐长卿起身,“太子殿下其实不必关心过多,该如何徐某自有谋算,太子殿下只需配合便可。”
“徐先生这般托大,不怕一而再再而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朱裴麒真是太讨厌眼前这个比他还小几岁的男人,十分招人烦。
“无需太子殿下挂怀。”徐长卿转身,欲走。
只是在他行至殿门时,背后传来朱裴麒的警告,“不许动钟一山。”
徐长卿陡然回身,眼中震惊。
须臾,他目光平静,淡漠开口,“下一个,是顿星云。”
眼见徐长卿推门而去,朱裴麒猛然握起桌上狼毫,狠狠撇到地上!
天青色理石被狼毫染上漆黑墨点,朱裴麒盛怒未息,干脆将奏折一并推到地上,“徐长卿,该死!”
旁侧,潘泉贵欲言又止,默默走到龙案前,拾掇起杂乱无章的奏折。
他心知徐长卿不得朱裴麒心意,心里却也担忧自家太子真对徐长卿做什么,毕竟徐长卿是颍川的人,动不得……
渐入夜,流芳殿里灯火通明。
钟弃余端着糕点走进内室,恭敬搁到桌边。
钟知夏很自然拿起其中一块,放进嘴里。
糕点很特别,入口香甜,还有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不过她喜欢。
时间快到酉时,钟知夏边吃糕点边朝窗外张望。
每晚这个时辰,太子已经到了。
自从被朱裴麒临幸,钟知夏便越发喜欢上那种感觉,蚀骨|销|魂,似被人突然拽到云端,美妙至极。
唯一美中不足,与她夜夜激荡的人并非她心里所属。
这还不是最难启齿的,钟知夏至今没与任何人提起,当她被朱裴麒撞击到云端时,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她与另一个男子抵死缠绵的画面。
那男子倾城无双,芳华绝艳!
钟弃余沏了茶,端过去,“二姐,嫡母的病……很重了。”
“有多重?”钟知夏心不在焉。
“听说已有两日没离开屋子。”钟弃余得到焦甫消息,陈凝秀病的卧床不起,精神似乎还有些‘失常’,经常贱人贱人的在屋里大骂。
钟知夏闻声回眸,“真有这么重?”
“府上来人说的。”钟弃余停顿片刻,“弃余在小厨房里留了些御膳房送过来的糕点,口味清淡,嫡母应该喜欢。”
钟知夏颇为惊讶,“母亲那般对你,你这孝心倒是难得。”
“当年若不是嫡母在老夫人面前求情,弃余怕也没机会来到这个世上,更没机会入宫伺候二姐,对嫡母,弃余一直心存感激,不敢有半分不敬。”钟弃余诚心道。
钟知夏十分满意点点头,“明日你便带着糕点替本宫回去看看母亲,也劝劝她,凡事别太较真儿,有些事父亲都放下了,她若总是提起叫父亲颜面何存!”
“弃余明白。”钟弃余低声道。
这时,宫门处传来潘泉贵尖细叫声,钟知夏立时欢心鼓舞,起身出门迎接。
钟弃余则恭敬跟在钟知夏身后,二人行至正厅时,朱裴麒已入。
“臣妾给太子殿下请安……”钟知夏未待起身便被朱裴麒整个人横抱起来,大步走向内室。
钟弃余则十分有眼识的跟过去,将内室房门关紧,转身退出正殿。
门口处,钟弃余朝潘泉贵施礼,递了银子。
“这可使不得。”看着举在自己面前的三张百两银票,潘泉贵笑脸推辞,“再说钟侧妃正当宠,你不必如此。”
“与侧妃无关,这是弃余自己对潘公公的一份孝心,铁打的红人流水的恩宠,潘公公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地位无人撼动,这虽不多,可弃余入宫也真是没几日……”钟弃余一直恭敬着,举的手有些发麻。
“这不好,你且收回去,这份孝心杂家心领了。”钱是好东西,潘泉贵喜欢的紧,可也不是谁的钱他都收。
至少没看准的人,他不敢轻易出手。
“弃余娘亲已逝,父亲有等于无,如今弃余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倘若潘公公不弃,弃余愿认潘公公为义父,从此对义父尽心孝敬,说句大不敬的远话,他朝义父百年,弃余愿为义父披麻戴孝,守墓三年!”
钟弃余当真是人精,她知潘泉贵看不上这点儿银子,便以银子为幌,认爹为实。
太监太乎什么?
无非是死后有人送终,对潘泉贵来说,有男子肯认他为干爹自然最好,只可惜大周宫规在这方面规定的尤其严格,甚至苛刻。
如今到了这个岁数,潘泉贵终究是没等来主动认他当爹的侍卫臣子,等来等去,等到了钟弃余。
于是,钟知夏在与朱裴麒颠鸾倒凤、不知今昔何昔的时候,钟弃余在外面认了潘泉贵为义父,跪地叩首,非但没把三百两银子送出去,反尔还从潘泉贵那儿得了三百两……
夜已深,徐府里唯有书房亮着灯火。
从来没有任何一日会让徐长卿觉得像今日一样过的如此漫长,即便是当年离开相国寺,他也没有觉得每时每刻都这样煎熬。
桌案前,徐长卿看着楸木棋盘上的棋子,白子里除了沈蓝月,一人未少,不管是段定还是侯玦,毫发无伤。
而他,却一步一步溃败,以致暴露真身。
是他太弱了?
不,能在颍川过关斩将,爬到王府数百门客中五大谋士的位置,他自有旁人不可比拟的过人之处。
为什么会败?
徐长卿的视线落在描有钟一山名字的白子上,因为有软肋。
是对钟一山的依恋让他失了防备,才致现如今的直面相对。
他势必,要赢一局了。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只是让徐长卿没有想到的是,难熬的一日过去之后,换来的,是接下来更难熬的日日夜夜。
翌日,早朝。
与往日不同,今日早朝的气氛格外诡异,朱裴麒未来之前,一向先作热身运动的凤臻竟然没有直怼钟宏,而是将目光落向站在文臣之首的徐长卿身上。
非但凤臻,几乎所有朝臣的目光都会时不时在徐长卿身上徘徊,大家伙都在皇城住着,这皇城里发生的事儿谁又能瞒得了谁多少!
与其他朝臣不同,吏部侍郎苏仕完全没有观望的意思,直接走到徐长卿身边,满脸堆笑,“徐兄……不不不……下官苏仕见过徐太傅。”
“苏大人不必客气。”徐长卿转眸,温声道。
就在苏仕还想再亲近亲近的时候,金銮殿外传来一阵冷讽,“本官竟不知这年头儿随便一个茶楼掌柜,竟也能跃居我大周文臣之首!”
众官寻声望去,发现是兵部主事,段定。
“段定,不得无礼。”段定身前,兵部尚书筱阳无关痛痒轻斥。
“段主事说的不错,如果连个卖茶的都能成为太傅,叫这朝堂上数位为大周血战沙场,立战功无数的武将情何以堪?又叫众位饱读诗书数载的文臣,颜面何存!”这一次出言讥讽的是范涟漪。
此言一出,众臣一片唏嘘。
徐长卿却是不语,视线直接绕过范涟漪,看向她身后之人。
范涟漪偏不如他意,直接挡住徐长卿,“卑鄙小人!”
“范副将,你说话注意分寸!这里是朝堂!”苏仕有私心,自然要竭力维护徐长卿。
在其左侧,凤臻冷哼,“本官还没死,苏大人这是心急了?”
苏仕见凤臻寒目如锥,顿时灰溜溜站回到自己位置。
不管范涟漪如何遮挡,钟一山的身影终是落在徐长卿眼里。
他的目光,依旧温柔,如初见。
只是物是人非,如今的钟一山却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
徐长卿不知,钟一山不是不看他,是怕只看一眼便会抑制不住心底悲愤跟恨意,直接手刃。
这时,顿星云跟侯玦先后走进金銮殿。
二人虽未如段定、范涟漪那般言辞犀利,却也目露不善。
众朝臣都不是傻子,更何况这其中许多朝臣都知道昨日钟情茶楼徐长卿被封太傅之时,与钟一山,有冲突。
而当初他们也是亲眼看到徐长卿日日到皇城东门去等钟一山,说是昔日旧友。
又有一众朝臣暗中感慨,他们之间友谊的小船,也忒不禁翻。
时辰到,朱裴麒出现之后刚坐在龙椅上,屁股还没坐稳便见钟一山大步行至殿中,“太子殿下,末将有本奏!”
朱裴麒微怔,想来自钟一山入朝为官至今,除了上一次在朝堂上为沈蓝月封爵之事发声,便一直没开过口。
“准。”朱裴麒颌首。
“末将与徐长卿乃旧识,虽经年不见却也知他流放这许多年一直在蓟门行商,近日因诸葛将军旧案得以特赦回皇城,行的依旧是茶商生意,如今末将在朝堂上惊见徐长卿,心有彷徨,不知太子殿下到底是基于何种缘由,封其为太傅。”钟一山言辞不愠不火,却也有咄咄逼人之意。
众臣闻声,窃窃私语。
朱裴麒很是为难,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封徐长卿为太傅!
“钟大元帅与徐某是旧识,不假。”徐长卿浅步而出,行到钟一山身侧,“当年相国寺,徐某与钟大元帅两小无猜,众人不喜你,我却在那时便发下重誓,此生只愿温柔待你……”
“徐太傅,这里是朝堂。”钟一山陡然转眸,寒目如冰。
徐长卿歉意一笑,“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祖父因受诸葛将军旧案牵连被判斩刑,徐府上下皆发配到蓟门,刚刚钟大元帅说的不准确,长卿在蓟门这许多年谈不上行商,不过是为家人不风餐露宿、流落街头赚了些辛苦钱……”
“徐太傅就是凭着赚些辛苦钱的本事,坐到了太傅的位子?”钟一山冷言质疑。
“自然不是。”徐长卿侧身,眼中尽是朝中众臣的不服不愤,“不幸中的万幸,徐某在蓟门偶遇到一位先生,那位先生想来朝中许多同僚应该听过,卧龙。”
众臣惊!
卧龙乃大能,众望所归的智者贤能。
“得卧龙圣贤之看中,徐某在蓟门时已拜入先师门下,成为无相门最后一位入门弟子。”徐长卿淡声开口,分量却极重。
钟一山亦惊,未料徐长卿竟是无相门弟子,这般背景倒也能撑得起他太傅的身份。
“而后,徐某受颍川王重视为王爷出谋划策,解除颍川被四屿相逼之困境,这件事想必诸位同僚也都听说过。”徐长卿提及此事,众臣皆倒吸凉气。
那场海战颍川的确出兵精诡,为人拜服。
“徐某今日能站在这里,一是得颍川王看中,二是得太子殿下信任,不知钟大元帅还有何疑问?你我旧识,你想知道什么,徐某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长卿终将视线落在钟一山身上,笑容温和,尽是善意。
“不知徐太傅对军演遭遇偷袭之事,有何看法?”钟一山目光冰冷,眼含悲愤。
提及军演,范涟漪等人的视线也一并落在徐长卿身上。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徐长卿必已千疮百孔。
“方忠,死有余辜。”徐长卿用极为平静的目光回望钟一山,淡声道。
钟一山暗咬皓齿,深深凝视,之后转身朝朱裴麒拱手,退回到自己位置。
接下来的早朝,都是些无关同痛痒的繁杂事。
下朝后,钟一山与范涟漪走在前面,徐长卿紧追其后。
终在皇城东门,徐长卿挡在钟一山面前。
几乎同时,范涟漪与段定、顿星云、侯玦皆围过去。
“小山,我有话跟你说。”徐长卿无视其他人,肃声抿唇。
钟一山则看向侯玦,“摄政王已在平南侯府,你先回去。”
侯玦见其示意方才离开,顿星云亦在钟一山的授意下与侯玦一并上了回平南侯府的马车。
范涟漪欲动手时,被钟一山拦下,“你也先回去。”
“元帅!他是……”
钟一山知道范涟漪想要替沈蓝月报仇的心思,可如今的徐长卿是朝中重臣,但凡有任何万一都是朝中大事,也会成为颍川王的借口,“相信我。”
范涟漪强忍怒意,转身离开。
“可否借一步说话?”徐长卿音起时,钟一山已然绕过他,走向自己的马车。
徐长卿沉默片刻,转身与钟一山一并过去。
车前,钟一山回身,“徐太傅想说什么?本帅时间不是很多。”
“你就不能别这样咄咄逼人吗?”徐长卿微蹙眉,“因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你便要将我们之间的情分全都舍弃?”
“还有别的事吗。”钟一山冷漠开口,目色无波。
“你就不能回头?不能放弃?不能像以前一样跟我在一起!我这辈子都不会亏待你!我甚至可以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徐长卿略有激动,伸手时却被钟一山无情避开,“那你现在就死在我面前吧。”
许是没想到钟一山会说的这样绝情彻底,徐长卿一时间,无言以对。
“徐太傅为何还不动手?”钟一山扬眉,“惜命?”“小山……”
“你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知道人这辈子就只能活一次?两千五百兵,还有沈蓝月的命,你欠我多少条人命你自己说!”钟一山眸色冷唳,寒声低吼。
那么清晰的恨意从钟一山眼中迸发出来,徐长卿下意识后退,眼眸微微闪动,“你就毫不在意……相国寺的那段时光?”
“我若不在意!”钟一山欺身过去,咬牙切齿,“会现在才发现是你?”
徐长卿目光有些慌张,他在钟一山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一丝温暖,“我全都为你好的话,你也是不信了……”
“一个字,都不信。”钟一山凉薄开口,转身走上马车。
看着滚滚而动的车轮,徐长卿神情转寒,“如果失去一切能让你知道我的好,小山,我会让他们一个个的倒在你面前,我要让你在这个世上除了我,无人可靠。”
马车急驰而过,侧帘飞起的瞬间,徐长卿看到了那张宛如冰山般坚定的容颜。
须臾,徐长卿耳畔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秋风起,衣带飘袂。
皇城东门,就只剩下那抹身影兀自独立。
萧索,又孤寂……
平南侯府,云驭很早便带着自己的女儿过来,但却只坐在马车里,不曾叩门。
府内,侯岑亦端坐在正厅,不曾出门。
直到侯玦下朝。
马车止,侯玦自车厢里急不可待出来,大步走到云驭车前。
因为激动,他险些过去掀起车帘,幸有项烨阻挡。
“师傅,侯玦来了。”项烨阻止侯玦向前,回身面向马车,恭敬拱手。
车厢里,云驭看了眼坐在自己旁侧的女儿,轻舒口气。
“当年一役,本王的确有出现在战场,那是因为本王与侯元帅交过手,敬他是位名将,想赶过去留他一具全尸,未料去时已经太迟,侯元帅尸体已与七万将士同焚,灰飞烟灭。”
车厢里,云驭回忆当年,声音颇为沉重,“为将者,能与自己部下葬于一处,本王相信侯元帅当是无悔。”
“尸骨无存……”侯玦满是期待的目光渐渐变得落寞,整个人都似失了生机,苦涩抿唇。
“尸骨无存。”事实虽然残酷,云驭却无半分隐瞒,“若非霓裳,本王根本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解释,我不管你对那场战役是何态度,也不管你对本王是何态度,你对霓裳,不该无情。”
“情为何物?”侯玦擡头,看向车厢,“如果情是可以抛却生死的相守,那么侯玦不能承受其重,至少在侯玦心里,生命本相岂能尽是情爱?”
车厢里,云驭无语看向自己的女儿。
云霓裳擡起头,眼泪如珠子般掉下来,她摇头,微笑。
“那日树林,是侯玦不慎才致云姑娘被俘,对不起。”车厢外,侯玦深深施礼。
莫名的,在听到这句道歉之后,云霓裳再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云驭怀里咬着唇,泪流满面。
她知道,她与她的玦哥哥,再也不可能了。
“走吧。”云驭轻声道。
车轮滚滚,载着燕国最尊贵的王,缓缓离开。
而谁又能想到呢,在回燕国之后,云霓裳守着侯玦的一句‘生命本相岂能尽是情爱’,遁入空门。
值得一提的是,项烨临走之前将一枚燕国摄政王的令牌交到顿星云手里,让其转交给婴狐,声称只要燕国摄政王还活着,婴狐不管何时到燕国,都是上宾。
一场变故,该受伤的受了伤,该殇情的殇了情,唯有婴狐,收获了一枚令牌……
午时过后,钟府的门自外面被人推开。
钟弃余带着糕点走进宅院,行至通往后院的拱门才见着有下人出来迎。
“父亲不在家,你们也忒怠慢了些。”钟弃余轻斥迎过来的丫鬟,随后将提在手里的糕点递过去,“宫里带回来的,你们且分着吃,也尝尝宫里的玩意。”
那丫鬟受宠若惊,忙不叠接过来,“谢三小姐!谢三小姐!”
“不必跟着了,下去吧。”
钟弃余退了丫鬟,径直去了陈凝秀的院子。
陈凝秀的确病的很重,许多大夫来看过,开了不少药可吃着就是不见效果。
就这,钟宏也没断了府上的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汤药熬了一碗又一碗,只是真正能喝到陈凝秀嘴里的却没有多少。
这会儿,有丫鬟端着熬好的汤药准备进屋,正给钟弃余撞上。
钟弃余便接过那碗药,退了丫鬟。
“老爷……我要见老爷!你们快去把老爷给我叫过来!”
厅里,钟弃余还没进门就听陈凝秀在内室发了狂一样的叫嚣。
她止步,听了一会儿。
“老爷!妾身是冤枉的!妾身清白啊!都是那个小贱人!是她诬陷妾身还将咱们的知夏蒙在鼓里!她和她那个死鬼娘都是狐貍精!专门勾人魂魄的妖怪!”
房门吱呦响起,陈凝秀以为是钟宏,激动万分,“老爷!”
“父亲这会儿还在礼部府衙,嫡母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这个时候见父亲呢。”钟弃余端着汤药进来,踱步至床榻边缘,递药过去,“听他们说嫡母病的不轻,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来,喝药。”
‘啪……’
“滚开!”陈凝秀见是钟弃余,恼羞成怒,“贱蹄子,都是你害的!”
“是我害的,嫡母说的真对。”钟弃余看着被陈凝秀甩到地上的汤药,悠然坐到床边木凳上,双腿叠在一起,“可是谁相信呢?”
“你为什么要害我?”陈凝秀痛恨吼道。
钟弃余一脸悲悯看着眼前几欲癫狂的陈凝秀,“需要问吗?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陈凝秀茫然一阵,“桃夭勾引主人该死!如果不是我一念之仁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你!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钟弃余的眸子,渐渐凉薄,“你一念之仁?当年若非甄珞郡主,母亲焉有命在!至于名字,弃余?你已经把厌弃表现的这样明显,而今居然还敢拿名字向我讨恩?”
“可是你在老爷面前不是这样说的!”陈凝秀怒斥。
“骗你们的。”钟弃余笑的有些无奈,“我终于明白你们在镇北侯府里呆了那么些年,老夫人一死就被大伯如此容易的‘请’出来是什么原因了。”
陈凝秀瞪她。
“一家子都那么蠢。”钟弃余叹了口气,起身,“你以为钟知夏现在得太子殿下宠爱是为什么?那是因为我在她吃的糕点里下了清奴镇肮脏地方最流行的媚药,这药对女子无甚影响,却能叫沾过她的男人欲罢不能。”
“你……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你那宝贝女儿现在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我!”钟弃余瞥了眼陈凝秀,“来日钟知夏若听话,我便由着她受宠,她若不听话,我便叫她知道何为人间地狱。”
“老爷……老爷!”陈凝秀急火攻心,崩溃大叫。
“嘘!”钟弃余走向床榻,食指搁到唇边,“嫡母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你女儿现在就得死。”
“你到底要干什么!”陈凝秀忍怒,低吼。
“我要让钟府里每一个对不起我母亲的人,要么生不如死的活着,要么就亲自下去给我母亲赔罪。”钟弃余冷冷看着陈凝秀,觉得还差了一句话,“钟长明,也是一样。”
“魔鬼!你简直……噗!”陈凝秀只觉肺腑腥咸,一口血狂呕出来。
钟弃余朝后一退,目光冰冷。
“来人……来人!嫡母出事了!”
经钟弃余这般刺激,陈凝秀的病药石无灵,精神也越发‘失常’的不可理欲。
钟府的败亡,便是从陈凝秀开始……
鉴于徐长卿离开钟情茶楼时有提起顿星云的名字,钟一山天暗之后,自虎|骑营离开直接去了尚武侯府。
许是心有灵犀,顿星云似早知晓他来,在府里备了上好的碧螺春。
只是钟一山不想喝,他再也不想喝茶了。
顿星云了然,便未多让。
打从徐长卿出现在皇城,顿星云便知此人,却从未想过看似文质彬彬的徐长卿,竟会是幕后黑手。
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武盟七人,徐长卿先动沈蓝月,再动段定,紧接着是侯玦,顿星云几乎不太用脑也能猜到下一个会是自己。
别问为什么不会是婴狐,以婴狐的性格跟特点,徐长卿想动他都不知道该朝哪儿下手,再者周生良是摆着看的?
周生良座下那些徒弟虽然不待见自己师傅,但对同样遭受过某佩佩荼毒的同门师兄弟,那也是护的紧。
徐长卿傻了才敢动婴狐。
至于范涟漪,动范涟漪便纯粹只是个人恩怨,于时局并无推动,徐长卿要真敢动手,当如何对颍川王交代。
算来算去,就只剩顿星云了。
顿星云想到的,钟一山自是能想到。
“老侯爷还好?”钟一山坐在桌边,忧心开口。
顿星云点头,“家父近段时间常会带着母亲游离四处,行踪有时候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很难跟踪得到,想来徐长卿不会在家父身上作文章。”
钟一山十分同意顿星云的分析,那么徐长卿有可能作文章的,便只有一人。
“我与顿无羡之间的恩怨世人皆知,可他到底是朱裴麒的人,徐长卿就算想以命换命,朱裴麒可愿意?”顿星云在钟一山面前,自是无所顾忌,直言道。
“我只怕朱裴麒在徐长卿面前,说不上话。”钟一山想到之前的试探,“我甚至在想,朱裴麒或许也是才知道徐长卿的真实身份。”
“怎会?”顿星云不解。
“今日早朝,朱裴麒对徐长卿的态度不紧不慢,完全没有维护的意思,他能在金銮殿上有那样的表现,私下里对徐长卿当是更为不满。”
“我倒是没注意。”顿星云道。
“倘若如此,我们大可以从他们之间的关系切入,或许会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钟一山对朱裴麒的了解,旁人自不可懂。
顿星云未语,钟一山却是看向他,“现在的问题是……”
“我不会急躁,也不会心软。”顿星云心领神会,肃声道。
有顿星云这般保证,钟一山方才松了一口气。
离开尚武侯府之后,钟一山随即换装去了天地商盟。
自徐长卿的身份被揭穿,钟一山心里的弦便一直绷着。
他不敢松,因为他不知道徐长卿那个疯子接下来还会做出怎样的惊人之举,现在的徐长卿即便是从暗地里走出来,钟一山依旧没有任何把握可以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不受侵害……
夜,已深。
徐长卿独自坐在书房里,静默凝视眼前的楸木棋盘。
段定,范涟漪,侯玦,顿星云,婴狐,那一个个描着名字的白子落在视线里,格外扎眼。
他跟他的小山赌了顿星云的命,其实不然。
这里面每一个人的命他都要!
‘哗啦!’
徐长卿突然擡手,狠狠掀起楸木棋盘,棋盘上连同描有钟一山名字的白子,跟描有自己名字的黑子皆落地。
徐长卿目光骤寒,如死水幽潭。
小山,这一局我便抛却自己与你斗一斗。
莫道你的长卿哥哥心狠,我只是,希望你能回来。
流刃现身,绕开落地棋子行过来,自怀里取出一物,恭敬且小心翼翼递到徐长卿手里,“王爷的意思,慎用。”
徐长卿接过乌金方盒,眸底透出阴冷,且寒蛰的目光……
幽市,天地商盟。
深秋时节,酉时过后的幽市显得格外冷清。
皎月如纱,柔柔淡淡透过窗棂落在地上,洒下斑驳碎影。
钟一山将他发现徐长卿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重复给眼前男子,他自责懊悔。
他说如果不是徐长卿,他可能会更早发现这个人。
温去病却是不然,“如果不是徐长卿,我们只会更晚发现这个人。”
“因为是他,我才疏忽!”钟一山心痛。
“也因为是你,他才疏忽。”
温去病表示,如果不是因为钟一山带着那只飞蛊去钟情茶楼,喝了一口芳蕊,试问谁能只凭一只小蛊就能找出祝由术的施术者?
“颜某以为,徐长卿在请你喝下芳蕊的时候,并没有将你看作对手,而是看作当年在相国寺里的小山,这一局他输在乱情。”面对这样的事实,温去病释怀又痛心。
释怀少了一个情敌,痛心钟一山受到的伤害。
徐长卿那个人渣!
“他在离开钟情茶楼的时候,说要再赌一局……”
越是了解,越是心痛!
在钟一山看来,现如今的徐长卿哪怕还有一丝对鹿牙的爱跟喜欢,都不会做出那般卑鄙无耻的事。
以爱之名所行的伤害才是最致命的!
钟一山庆幸此时此刻需要面对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徐长卿的人,不是鹿牙。
而不管徐长卿在离开的这些年经历过什么,都不是他丧心病狂的理由。
无论如何,沈蓝月不能白死,军演时两千五百兵的命,必须有人来偿!
“你担心顿星云?”温去病猜是谁,淡声问道。
“除了担心……”钟一山擡头,眼中迸射寒凛杀意,“这一局,我想赌徐长卿的命。”
温去病鲜少会在钟一山眼中看到这般淋凛冽的杀意,他记得上一次,是惊蛰。
“颜某以为徐长卿很有可能会从顿无羡下手。”温去病冷静分析。
钟一山也是同样想法,“顿无羡是朱裴麒的人,倘若徐长卿做的太过分势必会引起朱裴麒不满,介时,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撼动朱裴麒与颍川王的关系。”
“没错,毕竟我们最终要面对的人,并不是朱裴麒。”温去病忽似想到一件事,“那个宫里高手,会脱骨术。”
钟一山蹙眉,“脱骨术?”
“如果颜某没记错,脱骨术乃扶桑皇族秘术,且只传皇子。”温去病那日与流刃交手之后,刻意派人打探,得到的消息,便是如此。
钟一山略惊,“颍川王与扶桑皇族有勾结?”
温去病摇头,“扶桑皇子必不会甘愿与人为奴,现在只凭这点还不能说明什么。”
即便如此,钟一山跟温去病心里都清楚。
这件事,并不简单。
至少在钟一山眼里,颍川王的触角远在他想象之外。
扶桑高手跟燕国内讧很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离开天地商盟,钟一山并没有施展轻功,他想走走。
如此便是给了温去病疯狂赶回延禧殿做饭的时间。
秋夜寒凉,钟一山打从幽市出来时在酒铺里买了酒。
一个人,一壶酒,把盏醉诉一场离殇。
他握着酒壶走出幽市,飞身而去。
坐在鱼市尽头的屋顶上,钟一山拔开壶塞,酒香浓烈,他直接灌进去一口。
火辣辣的感觉直冲到肺腑,如烈火灼烧。
鹿牙,对不起。
“一山!”
就在钟一山眼眶润红的时候,忽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他回身,露出笑意,“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你在这儿!我来找你!”婴狐披着深蓝色的长袍,一屁股坐到钟一山身边。
钟一山不解,“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啊,我先去宫里头找你,见没人就去铿锵院,出来时想去温去病府里看看来着,碰巧见你朝这边儿过来!”婴狐十分诚实道,“你轻功好厉害,我差点儿追丢了!”
钟一山浅笑,不语。
自从跃至六境,他的确能感受到五境与六境之差,简直天壤之别。
若无徐长卿之事,他倒真该欣喜一阵。
然现在,他只觉不够!
“你不开心?”婴狐见钟一山脸上无甚笑意,狐疑问道。
的确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钟一山扭头指了指护城河面的那轮圆月,“陪我赏月。”
不想下一刻,一块黄灿灿的金色牌子挡住了钟一山的视线。
“给你的!”
钟一山怔怔看着眼前令牌,赤足黄金,雕工精致,中间赫然印着一个琉璃字。
驭。
“云驭的令牌?”
“是啊!”婴狐点头,“顿星云说这是好东西,给你!有没有开心一点点?”
钟一山一时没反应过来,牌子已然被婴狐塞到手里,“这是……这是云驭给你的!有了它你在燕国可以横着走了,知道吗?”
“没有它我也可以在燕国横着走啊!”婴狐不以为然。
“那未必。”钟一山好意提醒。
“只要有你,我在哪儿不能横着走!”婴狐挺起胸脯,擡手拍了拍钟一山肩膀,“开心一下!”
看着婴狐那张时时都朝气蓬勃的样子,钟一山哑然失笑。
这一刻,复生而活的穆挽风终于明白在这苍茫人世间,她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是让自己在乎的人,可以平平安安,喜乐康健的活下去!
她相信若鹿牙在世,也断不会由着徐长卿用那样残忍的手段去伤害自己在乎的人。
她认识的鹿牙,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在这个深秋寒冷的夜里,婴狐用实际行动让钟一山明白一个道理。
为值得的人,做值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