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赌命

赌命

皇宫里的夜,比起市井街道要更加安静,这是一份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安静,凄凌中透着诡异,透着悲凉,透着几分阴森森的绝望。

朱元珩前两日便醒了,醒来之后一直没有开口。

直到今日温去病过来寻他,主动对弈。

他对温去病喜爱,便未拒绝。

结果令朱元珩吃惊的是,居然平局。

朱元珩这心里,老怀安慰。

他不糊涂,温去病棋艺在他之上,输赢只在那小子一念之间。

如今那小子愿意让他这老人家一让,难得。

“丁福。”

一直候在外厅的丁福听到召唤,登时走进内室,恭敬弯腰,“皇上,老奴在。”

“说说,穆挽风怎么就成了奸妃?”朱元珩颓然靠在床栏处,整个人再也看不出昏厥之前的精气神儿,似苍老了许多。

“皇上……”丁福哪敢再说,御医院那儿再三嘱咐,皇上不可再受刺激。

朱元珩看出丁福担忧,勉强笑了笑,“放心,朕没那么脆弱,朕只想知道,那么好的孩子……那样一个胸怀家国天下,心系黎民百姓,有抱负有担当的……我大周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谁才有这样的本事,害得了她。”

“是。”丁福领旨。

丁福对奸妃一案了解的并不是很透彻,但那日血洗白衣殿的场景他在角落里却看的清清楚楚。

他能听到那些人往穆挽风身上叩了什么样的罪名,亦听到金陵十三将的愤怒驳斥跟呐喊。

他一五一十将自己亲眼所见所闻重复给朱元珩,纵无任何私人感情,丁福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却已泪流满面。

穆挽风在没有成为奸妃之前,大周上下无人不敬仰敬重,成为奸妃之后,又有几个人真的改变过这种尊崇。

听完丁福的讲述,朱元珩缓慢闭目,许久不曾开口。

“皇上?”丁福抹泪,忧心朝龙榻旁边凑了凑,生怕朱元珩有个万一。

朱元珩睁开双眼时,这位九五至尊的眼底,有泪。

“朕真怀疑,朱裴麒到底是不是朕的亲生儿子,他居然……咳咳……”朱元珩强迫自己不要动怒,可肺腑那股翻滚的气血却如何也控制不住。

“皇上莫急,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很久了……”丁福忙凑过来,轻拍朱元珩后背。

只是这样的安慰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所以,是朕醒的迟了……”

“皇上……”

“事情已经过去了……”朱元珩看向紧扶着自己的丁福,“丁福你记着,只要朕活着,这件事就过不去。”

丁福微怔片刻,深深点头,“老奴记下了。”

朱元珩由着丁福慢慢扶躺到龙榻上,阖目,“你下去吧。”

“是。”丁福领旨,退离。

龙榻上,朱元珩复又睁开眼睛。

自己的儿子有多少斤两他拿捏的很准,所以颍川王,这‘奸妃一案’你又出了多少力?

而这朝中,又有多少,是你的人……

夜已经很深了,武院后山的绿沉小筑却依旧灯火通明。

周生良在忙碌一整日之后连晚饭都没吃,便想找出藏在小筑里的几把旷古名剑堆在一起抱一抱,用以抚慰自己饱受创伤的身心,不想竟然丢了两个他最宝贝的心肝儿!

周生良是谁,那是剑痴!

心肝丢了那还得了!

于是他绞尽脑汁回想,谁有可能是盗剑贼,想来想去,想到了他的宝贝徒弟。

再然后,周生良根本不管夜有多黑,即刻命人去找婴狐!

别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去,一来他不知道婴狐在哪儿,二来他余生都不会离开他的绿沉小筑,坐也要坐死在这儿,不能再丢了!

半柱香之后,婴狐毫无悬念出现在绿沉小筑。

“一山呢?”婴狐进门没看见钟一山,于是问道。

周生良桀桀怪笑!

是的,此时此刻周生良在看婴狐的时候,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慈爱宠溺的姨母笑……呃……慈父笑。

婴狐那也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孩子,扭头就要走。

不想转身时小筑的门‘啪’的紧闭,关的死死的。

婴狐随后转回身,看向周生良,“师傅,我还没出去呢,你能不能把门打开?”

周生良都他娘给气笑了,“把巨灵跟丹翎交出来,饶你不死!”

婴狐瞪大眼睛,“巨灵跟丹翎是什么?”

“剑!”周生良咬牙切齿。

“谁贱?”婴狐继续装作无知少年的样子,打算蒙混过关。

“我剑!”

周生良抑扬顿挫之后,婴狐不干了,撅嘴,“师傅,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

于是这位堂堂太学院暂代院令直接就给气疯了,飞身出去三下五除二将婴狐用自己腰带绑在椅子上,末了还用牙齿紧了紧,生怕没绑结实。

婴狐觉得自己好窝囊,刚刚对打时他也是玩了命的,居然二十招败下阵。

他表示,对不起他师傅。

“剑在哪里,交出来!”名剑之下无师徒,周生良那张老脸就跟拧变形的抹布,龇牙咧嘴,好生骇人。

“师傅,你这样……我好害怕……”婴狐缩了缩脖子。

说真的,一直天不怕地不怕,连家里那个老湄湄都没放在眼里的婴狐,着实有点儿害怕这个师傅,尤其是在做错事的时候。

嗯,那两柄旷世宝剑是他偷的。

别问他怎么会知道那两柄宝剑藏在哪里,他家师傅着实应该改一改没事儿就拿宝剑出来炫耀的毛病。

也别问他为什么知道那两柄宝剑最厉害,他家师傅抱他它们的次数简直不要太多。

“说!不!说!”周生良睚眦欲裂,双眼赤红。

“我把它们藏起来了。”婴狐一对眼珠儿怯怯看向周生良,坦白道。

“拿!出!来!”周生良每一个字都吼的歇斯底里。

婴狐抖了抖身子,“师傅,你要再这样说话,我怕我会忘记藏在哪里……”

“好徒儿,你好好想想放在哪儿了,不用你拿,师自己去取,快想想!”周生良瞬间变脸,边抚摸婴狐脑袋,边乞求道。

婴狐说,“我想起来了。”

“在哪儿?”

“师傅你还记不记得教过徒弟什么?”婴狐突然问道。

周生良点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拿。”

“不是,是打架的时候千万不要报上师门。”婴狐纠正。

周生良,“……没毛病。”

“狼唳是师傅给我的佩剑,这件事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所以徒弟出去找人干架的时候,一般都不会用它。”婴狐认真道。

“听话。”

“可是徒弟赤手空拳很容易输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周生良表示你都没报师门,输就输了,有什么的呢。

婴狐,“……”

“往下说。”周生良稍稍有了一丝丝为人师傅的自觉。

“所以徒弟必须要有另一把剑防身,巨灵很好。”一向不太喜欢动脑子婴狐,这会儿已经用尽了他此生最大智慧。

“它的好,为师比你懂。”

“师傅……它在我这儿又不能丢,而且我是你的徒弟,它是我的佩剑,不也就是你的吗!”

周生良摇头,“那可不一定。”

眼见婴狐那对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过来,周生良心在滴血,“姑且把巨灵暂时寄存在你那里……”

周生良有些说不下去,捂了会儿胸口,“那就把丹翎剑还给我!”

“不行。”婴狐果断拒绝。

“我打死你算了!”周生良气的炸起老白毛。

“钟一山很需要那把剑。”婴狐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表现出可以商量的余地。

周生良都快给婴狐跪下了,“你师傅我也很需要它!”

“可是师傅在我心里,没有钟一山重要,怎么办?”婴狐很为难。

周生良知道,他要不回来了。

于是,某只小狐貍被某位太学院院令倒吊在外面院子的大树上,迎风摆了一整夜。

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自陈凝秀第二次入宫被撵出流芳殿之后,已经过去三日。

陈凝秀郁郁成疾,染了病。

虽然不是很重的病,可吃了几副药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钟宏也没少朝府里找大夫,不为别的,看在钟知夏跟钟长明的面子他也不会由着陈凝秀自生自灭。

大夫他找了,好不与好他却不在乎。

这般过了几日,钟知夏从钟弃余那儿得到消息,且还是听着钟弃余的劝说,她这方回府里去看陈凝秀。

哪成想钟知夏进去没半盏茶的功夫就怒气冲冲的出来,回了皇宫。

如此一折腾,陈凝秀大病不起。

一日复一日,白衣殿里穆如玉的肚子也大了许多。

这几夜,顿无羡都会潜进白衣殿来看自己的种。

秋盈离开后,房门紧闭。

顿无羡十分疼惜般抚着穆如玉的肚子,“他可要好好的活着。”

“本宫看未必。”相比之下,穆如玉却觉得这孩子长的太快,“你总说时局会变,眼下朱裴麒还好好做他的太子殿下,这时局哪有什么变化?”

“你别急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颍川来了位谋士,那位所谓的谋士接连失算,惹的朱裴麒极为不满,好戏在后头呢!”

“那能怎样?”穆如玉不以为然。

“你我都清楚,朱裴麒这些年能如此顺遂坐稳太子之位,除了穆挽风在前面为他堆累的战功,后面却是颍川王在替他制衡皇权,说白了,朱裴麒只是傀儡,一旦他与颍川关系破裂,颍川王必会除掉他,另换一个傀儡。”

穆如玉的视线,从顿无羡落到自己隆起的小腹上,“你的意思,是叫我们的儿子做颍川王的新傀儡?”

“至少这是个机会,可以让我们的儿子顺理成章登上太子之位。”顿无羡没有否定。

穆如玉颇为忧心,“还剩下六个月的时间,来得及?”

“放心,来得及。”顿无羡凑近穆如玉,将她揽在自己怀里,薄唇勾起的弧度却无半点温度。

只要孩子活着,什么时候都来得及,穆如玉的任务只是把他的孩子妥妥当当的生下来。

至于她能不能来得及看到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自前夜亲眼看到钟一山用碎瓷自尽,温去病当下开启黏人模式一刻不离跟在钟一山身边,这会儿已经跟到军营里。

主营帐内,温去病保持双手托腮,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状态盯着钟一山,已经一柱香的时间。

钟一山终于忍无可忍,搁下兵书,“我是昨晚没有喂饱你吗?”

这样一副等着喂投的动作也是够了啊!

温去病对情爱之事很陌生,但他经常会从海棠那儿听到‘喂饱’这两个字。

譬如‘世子瞧那男子连走路都很无力的样子,必是昨晚被姑娘们喂饱了。’‘世子瞧那男子猴急的样子必是饿的紧。’

那个时候,温去病对‘喂饱’二字,理解的十分深刻。

这会儿从钟一山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温去病脸颊一下子红成柿子,红到紫。

钟一山看出温去病异样,“你没事吧?”

“我……我……”钟一山离他越近他越觉得浑身燥热难当,尤其钟一山那抹薄唇一张一合间,温热气息扑到脸上,温去病真是越发浮想联翩,“你何时……喂过我……”

钟一山愣住,想了片刻,笑了笑,“也是,每晚都是你在喂我。”

温去病猛的睁大眼睛,“我何时做过那样的事!我……我……我想都不敢想!虽然我很想……”

钟一山突然静下来,看向某世子的目光骤然冰冷。

温去病心虚,便没往别处想,“没有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想过……”

此时此刻,钟一山只看到温去病在说话,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脑海里,那种潜意识的操纵又一次占据钟一山全部神识。

又是自尽的暗示。

钟一山调动内力,奋力压制,美眸愈寒。

他能感受到,这一次的暗示要比之前那一次更强,更急迫。

那人,着急了。

除了那人,温去病也着急了。

眼见钟一山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温去病正打算豁出暴露的危险提起内力助钟一山闯过难关,不想在他欲出手的时候,钟一山自己挺过来了。

又一次错失被迫坦白的机会,温去病如是想。

“阿山,你没事了?”温去病凑过去,忧心不已。

钟一山暗自狠舒出一口气,他庆幸自己在天牢时临战跃境,否则根本敌不过对方的祝由术,“没事。”

“那就好……”

就在某世子考虑要不要继续讨论‘喂饱’的问题时,范涟漪突然从外面进来,“元帅,出事了!云驭提前到皇城,而且直接去了平南侯府!”

钟一山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云驭为何要去平南侯府,当下起身走出营帐。

温去病没说话,直接跟在后面。

离开营帐前一刻,钟一山突然停下来,命范涟漪把这会儿在校场溜小狼的婴狐叫过来。

范涟漪随即照作。

不多时,婴狐蹦跳着出现在钟一山面前,“一山我来啦!”

钟一山当下转身,“走,跟我一起去干架!”

听到‘干架’二字,婴狐顿时心血来潮,“走走走走走!”

眼见钟一山与婴狐走在前面,温去病紧追两步,“阿山,我也去!”

钟一山恍然想到什么似的,“涟漪,温世子就麻烦你送回去了。”

“元帅放心!”范涟漪知道她不能去,以她的武功也打不过那些大能者,但她能替自家元帅照顾好温去病。

于是她挡在温去病面前,“温世子放心,晚些我送你回皇城。”

温去病正想绕开范涟漪准备追过去的时候,发现他家阿山跟婴狐‘飞’走了。

他能‘飞’吗?

能!

但作为韩|国世子的温去病,‘飞’不过十丈远就要掉下来,踩地重新提气。

“世子别自卑,武功不好不是你的错。”范涟漪看出温去病眼中失落,安慰道。

温去病磨牙,谁武功不好?

本世子只是装武功不好,你们到底知不知道?

傻姑娘,可不可以把那双同情的目光收起来啊!

皇城,平南侯府。

素来平静的府邸突然传出一阵沉闷的骤响。

府门砰然自外面弹开,十名黑衣人在白日里犹如鬼魅闯进府里,分致两侧。

几乎同时,早就得到消息的平南侯侯岑已然自后宅走出来。

府门外,一男子身着华丽的深紫色长袍阔步而入。

那是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身材高凛,眼如寒星,行走间衣带生风,浑身散着万夫难敌的威风。

“这位定是平南侯,云驭拜见侯爷!”院中,侯岑尚未言辞,云驭已然快走至近前,拱手时语意谦卑。

侯岑擡手,“摄政王客气,不知摄政王大驾,老夫未曾远迎。”

“侯爷言重,本王此番并未想叨扰老侯爷,只是想找侯副将了一些私事。”虽已年过四旬,云驭依旧声音清朗,标杆般笔直的身材立在那里,自带气场。

侯岑心知不妙,正欲开口时侯玦与顿星云自后院赶过来。

“爷爷,摄政王既是来找孙儿,自当由孙儿来款待摄政王。”侯玦出现一刻,云驭本在侯岑面前微弯的身形笔直而立。

与此同时,刚刚如鬼魅般的十个人突然将侯岑围在一处。

“摄政王!”侯岑沉声喝道。

云驭转向侯玦,“本王说过,这是我与侯副将的私事,借侯爷府邸解决,莫怪。”

侯玦行在前,顿星云在后。

“侯玦……”

一道恐怖的冲击力在侯玦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袭!

没有任何迟疑,侯玦拼尽内力抵挡却还是被那股强横力道击至胸口倒退数步,嘴角渗血。

“摄政王当是人杰,为何要使偷袭这种卑劣手段?”顿星云扶稳侯玦,怒道。

云驭眼中闪出一道冷讽之意,语带不屑,“你们也知道卑劣二字?吾女不远万里投奔于你,你不救也罢,竟暗中告知吾女藏身之地害吾女险些身陷囹圄,侯玦,本王真是小看了你!”

“王爷,此事有误会……”

顿星云欲解释,却被侯玦拦住,“害云姑娘身陷险境是侯玦不对,但侯玦想问王爷一句话,当年之战,可是你下令焚尸?家父骨灰在何处?”

云驭冷笑,“交出霓裳,本王饶你不死。”

侯玦推开顿星云,擡手抹掉唇角血迹,“侯玦希望摄政王能亲口说出当年之事。”

云驭不语,擡手间自有侍卫将剑举至近前,他拔剑出鞘,“看你,有没有资格!”

旁侧,顿星云将斩霄剑交给侯玦,“小心。”

侯玦点头,拔剑相对。

与此同时,顿星云下意识握住自己腰间佩剑,赤绫。

时间静止,空气骤凝。

随着一阵凄厉鸣啸,云驭手中那柄无锋长剑骤然涌出一道恐怖力量,直刺向侯玦胸口。

侯玦面色微变,那股强横的剑意太过浑厚霸道,冲袭瞬间周围地面都似跟着裂出数道缝隙,尘烟跟碎屑被剑气裹挟,如狂风而至。

云驭速度之快,侯玦根本来不及反击,只得纵身跃起避闪。

不想云驭竟能瞬息转换剑势,磅礴剑意犹如龙卷风般向上疾涌!

侯玦在空中骤停,被灌涌强大内力的斩霄发出嗡嗡蜂鸣,往下压去!

嗤的一声闷响!

巨大冲击带起尘烟无数,空气如水波般扭曲四溢!

众人只是眨眼的功夫,云驭身形骤起,高出侯玦一头。

无锋剑再次劈斩,直朝侯玦头顶而至。

这是杀招!

侯玦猛然举剑。

从上往下的两道剑光碰撞时迸射出无数刺目星火。

侯岑寒目骤凛,出手时却被十名黑衣人联手阻挡!

那些黑衣人武功自不如侯岑,但架不住人多转的快,十人连转,十条锁链首尾相叩飞旋而出硬是将侯岑困在其中,不能相帮。

居高临下,云驭再次朝剑身灌注内力,无锋剑强势压倒斩霄剑,侯玦急速下坠,落地时身体一挫,双足陡陷!

眼见侯玦不敌,顿星云当下举剑骤袭。

赤绫出鞘,银白剑身在灌注十成内力后发出如彩虹般的寒光。

无锋被赤绫直抵住剑身,剑势偏移,侯玦趁机拆招,斩霄再起。

云驭冷眼扫过顿星云,“刚刚还斥本王偷袭不齿?”

“这里尽是误会,王爷何不停下来听星云道明原委?”顿星云承认自己偷袭,难道看着侯玦死不成!

尤其他感觉得到,即便是自己与侯玦联手也绝对不是云驭对手。

“误会与否,无需你来告诉本王!”

云驭再度掀起无锋!

所谓无锋,是指云驭所用长剑无锋无刃,更像是一柄玄铁打造的长形宽尺。

即便如此,灌注强霸内力的无锋迸发出来的剑意凌厉至极,侯玦与顿星云几乎同时出剑,双剑合璧,如滔天巨浪拍岸直击。

然而云驭却未将他们放在眼里,激荡在无锋剑身上的剑气突然暴涨,周围空气都似被剑气吸引,疯狂旋转成一个无比巨大的空洞。

连天,都似暗淡许多!

侯岑心知孙儿危险,却如何也冲不破眼前十个黑衣人竭力设下的困局。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平南侯府都似震动!

气浪翻天,周遭空气如同浪花般绽放翻滚,顷刻间,两抹身影如断翅蝴蝶般往后飞坠,落地上鲜血狂涌。

云驭落地时稍稍后退,却无大碍。

“云驭,你莫欺人太甚!”困局中,侯岑愤怒低吼。

“侯爷莫慌,本王只是替女儿教训一下这个情薄之人,不会要他命。”云驭见对面侯玦与顿星云皆起,无锋再举,“这一剑,是你该受的!”

一股带着极端煞气的剑势狠戾劈向侯玦!

侯玦与顿星云同时举剑,拼命抵挡!

纵如此,此剑亦可让他二人经脉受损,动摇根基。

千钧一发!

一道从天而降的刺目白光,带着无比强大的枪威压顶而至,与无锋剑意轰然相抵。

云驭神色一肃,猛然又提起两分力道。

轰的闷响在平南侯府前院炸开,钟一山犹如展翅之鹏,手中拜月劈落下来的枪意便似一只火舞之龙,尖唳嘶鸣!

云驭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几乎同时握在无锋剑柄上,真气急速涌至剑身。

黑白两道光亮在空中交锋,无上无下,周遭空气被挤压到扭曲变形,气浪翻腾。

钟一山只觉气血倒涌,却拼命压制没让自己吐出来。

地面上,云驭双足微陷,砖石不断发出断裂声响,别人不见,他虎口处已然裂出两道血缝。

云驭到底是燕国的摄政王,若真斗起来,钟一山自是不敌。

但问题在于若真斗起来,云驭想赢也不容易。

而且他此番来周,并非竖敌。

瞬息之间,云驭突然收招,黑色剑意陡然消逝。

钟一山几乎同时收回拜月枪,飘然落于地面。

但是,围困在侯岑外面的十个黑衣人却没有停下来。

钟一山知这是云驭的下马威,直接给正摩拳擦掌的婴狐递过眼色。

婴狐立时振奋,陡然飞身,落于急速旋转的‘黑圈’里面。

钟一山,“……”

顿星云,“……”

侯玦,“……”

云驭,“……”

就眼前局势,分明是从外面突袭更容易吧?

黑圈之内,侯岑额间渗汗,背后已被汗水挞湿,他几次想要寻得对方破绽,出剑却是无功而返。

此刻,婴狐已然挥起狼唳剑!

侯岑以为婴狐寻得破绽,暗自佩服。

到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轻一辈就是不一样。

然而下一刻,他懵了。

狼唳剑带起的金色光柱犹如一根巨大的绣花针,直刺向十人连转,首位相连的黑色铁链!

毫无技巧,毫无优势!

以侯岑之判断,狼唳剑必遭‘黑圈’反弹,于是他走近婴狐,生怕婴狐会被这种反弹的力道逼退,以致身体撞到‘黑圈’,性命受胁。

当的一声巨响!

就在侯岑已经做好扶稳婴狐的准备时,婴狐整个人居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侯岑愣神之际,婴狐就像是弹弓上的一粒石子,猛然弹向天空。

又似一头雄鹰,翺翔而去!

狼唳剑被他紧握在手,剑身上紧锁的黑色铁链生生被他往上狠狠拽起!

力道之大,以致于紧握铁链的十个黑衣人毫无准备被铁链拽过去,十人相撞前一瞬,侯岑提气跳出圈外。

十人抵死都没松开铁链,这股力道又免于婴狐化作天边那颗流星,生生把他拽了回来。

婴狐直接踩到十人堆上,看向钟一山,“热身完毕!”

眼见婴狐一双烁烁放光的贼绿贼绿的眼珠子盯向云驭,钟一山后脑滴汗,“打完了。”

婴狐震惊,他还没开始!

众人也惊,婴狐这般打法,太清奇。

此时,钟一山收起拜月枪走到云驭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在下钟一山,拜见摄政王。”

云驭打量眼前少年,“钟二公子的威名,本王听霓裳提起过,本王如钟二公子这般年纪,武功不及你。”

“摄政王谬赞。”钟一山谦逊回道。

见云驭不再开口,钟一山随即转身走到侯岑面前,亦施礼,表明今日之事他必能处理妥当。

侯岑了然钟一山必知原委,便将这里的事交给钟一山。

依钟一山之请,云驭移步至正厅。

厅门闭阖,里面只有钟一山与云驭二人。

“本王来接自己的女儿。”云驭声音清冷,道明来意。

钟一山很为难,至少现在,背后那人并不知道自己亲手种下的飞蛊已经不在云霓裳体内,遂才会不断发出自尽指令。

而依伍庸所说,那人最后很有可能会约云霓裳见面,亲自动手。

倘若这个时候让云驭把云霓裳带走,那人计谋宣告失败,而自己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揭开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那人不死,便不会停止阴谋算计。

“一山可以保证云姑娘安然,却不想现在就把云姑娘交给王爷。”钟一山自知这般说辞云驭应该不能接受。

果然,“你在开玩笑?”

“一山有苦衷。”钟一山可以跟云霓裳解释事情始末,对云驭却不能。

无恩怨牵扯,无情谊相付,周朝之事又与他何干。

“你的苦衷,与本王无关。”云驭甚至没有给钟一山解释的机会,冷淡开口。

就在钟一山纠结之际,脑海里再次传来声音。

‘明日午时,鱼市。’

那声音细密而急促,一遍一遍,无休无止。

钟一山随即调动内力压制,脸色也因此变得苍白。

云驭看出端倪,“何事?”

钟一山不语,因刚刚那战的消耗,他已经快压制不住祝由术对他的控制了。

云驭上前,擡手叩在钟一山肩头,一瞬间涌入的内力令其度过最难关头。

脑海里的声音渐渐变得没有那样清晰,却依旧可以辨别出它的存在。

钟一山舒气,“多谢摄政王出手。”

“本王出手是一回事,把霓裳带走是另一回事。”云驭并没有因此改口。

钟一山点头,“王爷可否宽限一日?”

“明日午时,本王若未在醉仙楼见到霓裳,侯玦命休矣。”云驭冷声道。

看出云驭决绝,钟一山点头,“那便明日午时,一山自会将云姑娘平安送到摄政王面前。”

云驭走后,钟一山跟侯玦与顿星云交代一二,便带着婴狐离开平南侯府。

二人刚走到玄武大街,迎面突然出现四位武院教习,说是周生良想徒弟。

钟一山忽似想到什么,之前他用的那把丹翎剑还在手里。

他问婴狐那把剑真的不用还吗?

婴狐点头,不用还。

只要婴狐能在绿沉小筑院子里那棵大树下倒吊十日,就不用还。

当然也不是给,只是无限期借。

让钟一山意外的是,婴狐竟然没有任何逃跑的意思,主动跟着武院来的四位教习走了。

看着婴狐离开的背影,钟一山颇为挂念。

然而下一刻,他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钟一山恍然,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钟情茶楼外。

徐长卿朝着钟一山笑了笑,钟一山亦未拒绝。

这一次,徐长卿没有给钟一山煮雾山小隐,而是他最喜欢的茶,芳蕊。

二楼,钟一山看着紫檀方桌上的用具,颇为惊奇。

与之前煮茶不同,这一次徐长卿准备的尤为细致。

“小山,上次你问我最喜欢喝的茶是什么,我告诉你叫芳蕊,今日你来着了,茶楼里来了芳蕊的新货,成色极佳,你且尝尝这芳蕊是不是也合你意。”徐长卿边说话,边将精心挑选的茶饼搁到器具里轻轻碾压。

钟一山无声坐在对面,视线落在徐长卿手上。

茶饼被碾碎之后,徐长卿又特别仔细挑出里面的茶梗,十分的有耐心。

“其实你不必专门为我煮茶,随意泡些就好,你这样用心,我怕我喝糟蹋了。”钟一山刻意忽略脑子里时尔清晰时尔模糊的聒噪声,淡声道。

“只要你喝,我便不觉得是糟蹋。”

徐长卿将碾好的茶倒到细筛里,慢慢筛出茶粉,之后点燃釜器,“知道吗,水有三沸,沸如鱼目,微声,为一沸,边缘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三沸之水已不可用,所以釜器

钟一山看着徐长卿如谦谦君子般坐在那里,如此细致又精心的煮茶,心底越发觉得善良的鹿牙,就该有这样温润淡雅的男子陪在身边。

人生,或许就没有遗憾了吧。

“想要煮一杯好茶,需有茶引,需有配香,说起来,我之前收温世子的银子,可没亏他。”徐长卿轻浅抿唇时,茶汤已入瓷杯。钟一山笑而不语。

这时,徐长卿将配香轻轻弹到茶杯里,端起来递给钟一山,“这就是芳蕊。”

钟一山接过来的瞬间,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它不一定会比雾山小隐的味道更好,但它却是你我在相国寺最后一面时,我们一起喝过的茶。”徐长卿端直坐在对面,静静看向钟一山,“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它的味道。”

被徐长卿说出来,钟一山恍然想到,是的,鹿牙提过。

鹿牙还说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茶,叫芳蕊。

钟一山端着茶杯,却突然不太想喝下去。

“其实……没关系的,你只是小的时候喝过一次芳蕊,不记得很正常。”徐长卿抿唇浅笑,目光温柔。

钟一山低头,喝下芳蕊。

茶香入口,钟一山却忽然觉得这味道……

这味道似是熟悉!

很熟悉!

就在他想追寻有关这个味道的记忆时,额头顿时传来剧痛。

如千万银针同时刺进来,剧痛难忍。

“呃……”钟一山猛然搁下茶杯,双手抚住额头,脸色苍白,表情痛苦。

他痛的,连装都装不下去!

“小山!”徐长卿陡然起身过去,“怎么了?”

“没事……我没……”钟一山疼的实在难忍,双手恨不得直接伸到脑子里,把那些银针全都拔掉!

“小山!”

看到钟一山这样痛苦,徐长卿便觉心也跟着被人无情攥在手里,无措又心疼,“小山!小山别怕!”

徐长卿仿佛一瞬间找到童年的感觉,他毫无预兆的将钟一山紧紧抱在怀里,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好受些。

然而现在的钟一山,再也不是相国寺那个又丑又瘦,无依无靠的小男孩。

钟一山强忍住极痛,任由额间渗出冷汗,平淡且疏远的推开徐长卿,“没事……我可能……要浪费你的芳蕊了。”

眼见钟一山起身欲走,徐长卿突然鬼使神差般拉住他。

莫名的,徐长卿忽然有种感觉。

钟一山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

“小山,我……”徐长卿害怕失去,然而他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真的没事?”

额头剧痛如针刺,钟一山强逼自己朝徐长卿挤出一丝笑意,“没事。”

“我送你!”徐长卿舍不得松开钟一山,却在下一刻,手落空。

钟一山已经推门,离开雅间。

他的背影单薄,且虚弱。

多少年了,这样的背影时常会在徐长卿梦里出现,日复一日,终究成为他一生牵绊。

徐长卿转身,急步走到窗口,那抹身影再一次映入眼帘。

玄武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鲤,人群中就只有那抹身影是‘例外’。

“小山……”

徐长卿低念着熟悉的称呼,不禁意间一滴泪,落在执窗的手背上。

晶莹剔透,摇摇欲坠……

云驭来周之事,在第二日早朝被礼部尚书钟宏递上奏折,奏折大概意思是当依国礼在宫中设宴款待。

话说朱裴麒也没想到云驭身份转换的如此之快。

如果是在三日前,这事儿该由兵部递上奏折,全力绞杀!

对于这个提议,凤臻又是一顿怼,当初说人家是大逆,现在奉人家是上宾,打脸啪啪响啊!

钟宏今时不同往日,他有一个当侧妃的女儿,于是回怼。

当初说云驭是大逆的并不是他!

战火烧到顿无羡身上,凤臻没惯那破毛病,直接以一敌二,骂的钟宏跟顿无羡没脾气。

朱裴麒也是没脾气,凤臻非但不是他的人,还身处在户部尚书这么一个重要的位子,他想杀都难下手。

朝堂上,钟一山只默默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整个‘吵架’过程他几乎没怎么听,脑子里‘午时鱼市’的声音自昨日响起那一刻就没停止过。

早朝结束,钟宏差点儿没被凤臻气的涌出老血,顿无羡心情也颇为不佳。

此时皇城东门,钟宏与顿无羡分别走在前面,钟宏乘车离开,顿无羡也朝自己的马车走过去,钟一山则在东门处叫范涟漪先回军营。

今日,他要去见那个神秘人。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闪出十道身影,熟悉的画面再次呈现。

钟一山只见那十人将顿无羡围在中间,锁链首尾相叩,飞速旋转,犹如一股黑色风暴将顿无羡困在中间。

顿无羡虽是武将,但刚从朝堂下来他身上并无佩剑。

面对突袭十人,顿无羡站定其内,虽无力拼出却也毫不畏惧。

他看得出,十人除了将他困住,并无能力给他致命一击,他不动,便不会有危险。

而且此地乃大周皇宫东门,他倒不觉得谁有这个胆子,敢如此挑战皇权!

说白了,在皇宫门口杀死朝廷大员,造反也不是这样造法。

面对突变,许多朝廷官员选择驻足,其中有几个朱裴麒麾下的武将更有跃跃欲试之意。

不想下一刻,十人骤停,分至两侧。

钟一山视线之内,一袭深紫色长袍的云驭阔步走过来。

阳光背逆,落在云驭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这位临面走过来的燕国摄政王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邸,威风凛凛,睥睨天下。

钟一山从未小觑过这位摄政王,在他眼里这是人物,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人名。

云驭止步在顿无羡面前,并未开口。

饶是顿无羡长点儿心,也该知道云驭为何这般对他。

但他总觉得站在自家地盘上,一个外来的强龙又能怎样!

顿无羡整整衣领,不失地主之宜的走过去,“未曾想能在这里见到摄政王,顿某荣幸之至。”

“出手。”云驭显然不是来跟他讨论荣不荣幸的事,目色冰冷,无温。

顿无羡微怔,“不知……”

云驭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神色微动时,已有黑衣人将利剑奉到顿无羡面前。

周遭,数位朝中官员正在看热闹,有官员来去匆匆,买好了瓜子。

许是站着累,很多官员朝距离最近的马车上挤了挤,勉强坐得下,他们以为这是一场持久战。

这会儿,钟一山与范涟漪亦没走,只站在东门处静观其变。

“元帅,顿无羡会死吗?”范涟漪低声问道。

钟一山摇头,“会残。”

面对举在自己身前的利剑,顿无羡似乎没有退路。

待其握住剑柄,云驭拱手,“云某领教。”

顿无羡深知此战不可避免,于是选择先发制人。

顷刻间,顿无羡身影展动,手中利剑骤然散出一蓬一蓬青色剑气!

剑气腾起,带着决凛杀意磅礴而去。

对面,云驭身形未动,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跟冷讽。

剑势起,空气中接连传出恐怖而密集的裂响,数十道剑影归于一处,如利锥般笔直刺向云驭!

顿无羡出招,便用了十成内力。

啪!

云驭动作太快,许多官员只是眨眼功夫,顿无羡强横刺出的利剑,竟已被云驭生生震断!

断剑插进砖石里,裂出蜘蛛网般的裂痕。

顿无羡惊惧之时,一道暗紫色身影如电闪而至!

云驭骤然出拳,无数拳影仿佛拉出一道锥形线路。

咚!

顿无羡身体瞬间向后弓起,几欲横飞坠地一刻,左臂被云驭生生拽住。

又一拳,击在胸口!

这一次云驭没有拉住顿无羡,任由他整个身体倒飞出去,重重落地。

尘烟起,顿无羡一时竟无法站起来,鲜血喷溅,五官扭曲的脸上写满痛苦!

钟一山站在旁边冷眼旁观,“顿无羡至少断了两根肋骨。”

几乎同时,朝中数位武将围过去将顿无羡扶起,更有位高者挡在面前,“摄政王未免欺人太甚!”

位高者,乃马晋。

即便是围冲过去的武将里,亦有保皇派的人。

原因无他,强敌入侵时,内讧在他们眼里便不是第一位。

大周能在内讧三年未决的情况下,依旧保持七国之首,不是没有道理。

平日里关起门来虽也能斗个你死我活,但在大是大非上,周臣从不含糊。

至于那些吃瓜子的文臣,他们着实是没想到顿无羡能输的这么迅速,皆摇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面对马晋质问,云驭拱手,“切磋而已,走。”

就这么,顿无羡在被云驭打了一顿之后,这件事结束了。

众人散。

钟一山且让范涟漪先回军营,自己则到抚仙顶换装,赶去鱼市。

今日于他,重中之重。

而此时,云驭也已经去了醉仙楼。

昨日钟一山到过天地商盟,将云霓裳之事托付给颜回,午时一到便将其平安交到云驭手里。

只不过,他没与颜回说自己要去见那神秘人的事。

这件事容不得半点疏忽,他也容不得任何万一。

时间过的很慢,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煎熬。

钟情茶楼,雅间。

徐长卿取出怀里的白色玉石,缓缓提在手里,轻轻晃动。

玉石不时散出的白色光芒,让他十分清楚的知道,云霓裳还在接受他的指令。

云驭在皇宫东门‘教训’顿无羡跟昨日大闹平南侯府的事,让他无比坚定的相信,只要云霓裳死,侯玦必死无疑。

成败,只在今日。

徐长卿正要收起玉石,忽然发现缠绕在玉石周围的金色丝线,有一根断了。

他将玉石托在手里,皱眉。

玉石,金丝,银链是祝由术不可或缺之物,任何一个出现问题都有可能影响到祝由术施展的效果。

如此关键的一日,他自然不会让任何或许、有可能破坏他近乎完美的计划。

再有一刻钟便到午时,徐长卿并没有如约赶去鱼市,而是去了幽市。

整个大周皇城,就只有幽市卖这种来自海外的金蚕丝。

而他有足够把握相信,倘若云霓裳依时赴约到鱼市,没见到他之前,断然不会离开。

午时的幽市十分热闹,粼粼往复的马车,川流不息的人群。

徐长卿穿着平日里素来喜欢的白色长衣,行走在人群里。

他没有直接去买金蚕丝,而是去了几家卖茶的店里,购了些钟情茶楼里没有的茶种。

他提着茶,去了家买卖海外珍奇的商铺,寻到了他想要的金蚕丝。

待他离开那家商铺时,正午时。

徐长卿脚步加快,走的很急。

忽然间,一辆马车与他擦肩而过,他并未在意,依旧赶着离开幽市。

然而就在他行至幽市尽头一刻,突然停下来。

他无比震惊的站在那里,握着金蚕丝的手猛然收紧,双目瞠如铜铃,身体都似在发抖。

脑海里,刚刚随意一瞥的场景不停闪现。

他惊惧回身,眼睛直直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醉仙楼。

是幻觉?

如果不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徐长卿仿佛一座雕塑,无声无息立在幽市尽头,深邃瞳孔里滚动着浓烈的窅黑。

他心脏跳动极快,脑子也在飞速旋转,他把这几日发生的事连在一起,一遍一遍思考,反复推敲。

头好似要炸裂一般。

终于,他手里的茶包砰然落地,连同那一根他刚刚买来的金蚕丝也跟着飘落下来。

他笑了。

那笑容凄楚,悲凉,又绝望。

往来路过的行人都在看他,他却浑然不在乎,只是笑,到最后放声大笑。

小山……

钟一山!

已经到了午时,钟一山一袭白衣,容覆面罩坐在乌篷船里,静默等待,无人来。

脑海里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那人却未出现。

他无声看着对面空位,清澈无波的眸子变得深暗,幽黑。

时间好似沙漏,一点一点消逝。

钟一山垂在两侧的手缓慢收紧。

那人,没来。

为什么?

钟一山终是起身,却在下一瞬脑海里的声音陡然消逝。

蛊亡!

感受到左臂传来异动,钟一山立时以内力逼出那只飞蛊。

果然,茶色飞蛊已然没了生息。

一念灭,一念起!

就在钟一山绝望之际,他忽然发现身上仿佛一瞬间少了什么味道。

很难形容那种味道,却异常的熟悉!

是香……

茶香……

是芳蕊?

想到芳蕊,钟一山陡然跌坐,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呆怔在乌篷船里,脑海里混乱不堪。

不可能……

怎么可能!

犹记得初见,徐长卿一袭白衣,执伞而立,他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那样温和近亲,那样淡薄洒脱。

他唤一声‘小山’,听的人心碎。

‘放心,长卿能回到皇城,能再看到你我已经很满足,我不会奢求更多……’

‘你别误会,不管你我境遇如何,也不管分别多久,你我都是朋友……’

‘徐府的辉煌在皇城,我想从头开始……’

徐长卿的话一遍又一遍在钟一山耳畔响起,还有徐长卿的微笑,每一次看都那样真诚!

可这真诚背后,又隐藏了什么?

他到底在做什么!

钟一山猛然起身跃出乌篷船,朝钟情茶楼飞奔而去。

真相,就在眼前……

醉仙楼,云驭等到了自己的女儿,完好无损。

看着苍白憔悴的云霓裳站在自己面前,云驭大步过去,将女儿揽在怀里。

他没说话,却足以显露出那份父爱如山。

终于,云霓裳如梦初醒般紧紧抱住云驭,眼泪急涌,如雨落,“父王……女儿好怕失去你……”

云驭拉过云霓裳,替她抹泪,“一切都过去了,跟父王回燕国。”

云霓裳知道了祝由术的事,只是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何地,中了这样的邪术。

可悲的是,她还记得之前发生的每一件事,记得自己偷偷跑去平南侯府,引顿无羡搜府,记得自己在西郊树林遭遇埋伏。

她知道,她不是故意,而侯玦,也不是故意……

云霓裳擡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泪光闪闪,“父王,女儿想把玦哥哥父帅的骨灰……还给他。”

云驭闻声,皱眉,“你还想与侯玦一起?”

云霓裳摇头,“女儿只是……不想玦哥哥带着那样的执念过他的下半生。”

云驭无声看着自己的女儿,终是长长叹息。

“明日,父王带你去平南侯府……”

钟情茶楼,雅间。

钟一山突然止步在房门外,他不敢伸手,心跳极快!

他这一路都在否定自己的猜测,越否定就越怀疑!

中蛊之后的他为什么只有出现在徐长卿面前时头才会痛,为什么喝下芳蕊一刻,那只该死的虫子兴奋到几欲爆体而出?

直到一股淡淡的茶香从雅间里飘出来,钟一山的心终是沉下来,也终是绝望。

是芳蕊。

房门开启,徐长卿如往常般坐在临窗木桌旁,用抹布掂手将器釜上的茶壶握住,沏满茶杯。

这一壶芳蕊,他几乎用尽必生所知,最好的茶饼,最好的茶引还有配香,睢阳炭薪,水是远运的山泉。

都是最好的!

至少在他眼里没有任何残缺。

明明知道钟一山已经走过来,他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起身。

他倒了两杯芳蕊,一杯端到对面,一杯留给自己。

“如果可以做什么,不让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徐长卿看着坐在对面的钟一山,温和浅笑。

这笑容一如初见,云淡风轻却感人至深。

钟一山只觉心痛,他静默不语,冷冷看着徐长卿,薄唇微颤却始终问不出口。

徐长卿噎了噎喉,眼睛里笑意加深,“芳蕊,我最喜欢喝的茶。”

钟一山低头,视线落向眼前茶杯,紧攥的拳头缓慢松开。

他擡手,握住茶杯。

徐长卿的目光,带着企盼跟渴望,“你且尝尝,还记不记得这个味道……”

房间里静默无声,只有雾气蒸腾,茶香缭绕。

徐长卿无比紧张盯着钟一山,双手情不自禁握紧茶杯。

杯中水面震动,涟漪层层。

‘砰……’

茶杯陡然碎裂,芳蕊带着热气溅洒在钟一山手背上,烫红大片。

徐长卿终是失望。

“为什么不喝呢,这次不会……不会觉得头疼。”徐长卿苦涩抿唇。

手背红肿,钟一山却根本感觉不到痛。

他的痛,不在手上,“是你?”

徐长卿擡起头,淡雅的眸子荡起如朝阳般的温暖,他从来没看到过钟一山这般怒不可遏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

“是我。”没有否定跟狡辩,徐长卿知道,那些毫无意义。

从他在幽市看到轿子里云霓裳那一刻,他就知道,瞒不住了。

云霓裳分明昏厥,她如何能去赴约,而玉石给出的提示,那人已经赶往鱼市。

飞蛊,并不在云霓裳身上。

那么最有可能,在谁身上?

除了小山,不管飞蛊在谁身上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找到背后施展祝由术的他。

可谁又能跟他解释,为何小山在饮芳蕊的时候,会头痛?

他能。

因为飞蛊是他所育,而他又爱芳蕊,更时常以芳蕊浇饮。

飞蛊遇芳蕊自然兴奋,飞蛊兴奋时携者自然不会太舒服。

即便如此,他还是带着侥幸心理,回到钟情茶楼。

他灭飞蛊,便是断了祝由术。

他坐在这里烹煮芳蕊,便是在等一个,极不希望等到的结果。

结果,还真是他极不希望。

钟一山又何尝不是,徐长卿的回答就像晴天霹雳炸在他头顶,五脏六腑都跟着震荡不休。

他心痛,那是一种如坠深渊般的绝望。

‘元帅别笑我,我才没有喜欢的人呢,如果真有……那就只有长卿……’

‘元帅你知道吗,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真的不在乎我这张脸,他对我很好的,每次来相国寺都会来找我玩,还给我带糖葫芦……’

‘如果有一日,长卿能回来,我想……跟他在一起……’

钟一山双眸赤红,眼泪在眼眶里几欲盈溢他却拼命抑制!

‘军演是意外,谁能想到居然敢有人不知死活偷袭军演,我听苏大人说那些黑衣人皆拿利器又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所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你就算有再深远的筹谋也避免不了死伤,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没本事替你找出那些黑衣人是谁派去的,也只能煮一壶好茶安慰你。’

‘我听苏大人说这一次段主事很难脱罪,我知段主事定是被冤枉的,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你尽管说。’

气血倒涌,恨意鼎沸!

紫檀玉桌对面,钟一山缓慢站起身,脑海里沈蓝月惨死嘉陵山脉的场景犹在眼前。

‘……告诉元帅,沈蓝月有负所托…’

断瓷突然被钟一山攥起,毫无预兆,狠戾刺向对面!

‘咣当……’

钟一山只觉手腕震痛,几欲插到徐长卿胸口的断瓷被震飞!

流刃现。

“你退下。”徐长卿擡手,流刃虽犹豫,却还是遁没。

房间里的气氛如坠冰点,连釜器上微燃的薪火都没有办法让人感觉到一丝温暖。

“小山,你就……这样舍得我死?”徐长卿脸色苍白,眼底氤氲出淡淡的雾气。

“我想你死?”钟一山怒极反笑,笑的颠倒众生。

他有多恨朱裴麒,就有多恨徐长卿!

一样的道貌岸然,一样的狼心狗肺!

嘴里说着情话,背地里捅的刀子数都数不过来!

“我想你不得好死!”钟一山终于控制不住恨意,狂戾怒吼,“徐长卿,你这个伪君子!”

这世上,伪君子远比真小人更可恨。

他们总会带着一张绝妙的面具,将自己的卑劣无耻紧紧包裹在里面,绝不露出半点破绽。

他们专擅暗箭伤人,借刀杀人,背地里用最龌龊肮脏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管心里算计如何,他们总会表现的不动声色!

此辈从不轻易出手,一旦时机成熟便下手极狠,他们丧尽天良,便是朋友也难于幸免。

如果真小人是那大街上追人咬的恶狗,那么伪君子就是平日里躲在角落向你摇尾示好,关键时在背后冷不防咬到你致命点的狗,你无从设防,只能认命!

徐长卿依旧静坐,擡头看向钟一山的目光充满震惊,“我可能是个伪君子,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你混账!”

钟一山恨的咬牙切齿,“为我?你如何为我?杀了沈蓝月!诬陷段定!这一次……这一次如果不是我破解祝由术,你要拿侯玦怎样?他们都是我的挚友!”

“他们不配!”徐长卿愠声低吼,眼底渐渐溢出寒煞之意。

“没有人比他们更配!”钟一山异常坚定开口,目光冰冷,“不配的是你。”

终有这么一刻,钟一山竟庆幸现在站在徐长卿面前的,不是鹿牙。

“小山……”

“请叫我钟大元帅!”钟一山冷戾怒喝。

看着眼前的钟一山,徐长卿第一次觉得陌生,“相国寺里的小山,不会像你这样跟我说话。”

“相国寺里的徐长卿,又会不会做出这么多丧尽天良的勾当?他又会不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如此伤害他在乎的……小山?”钟一山凉声质问。

徐长卿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钟一山明白,他由始至终,都没有伤害他的小山。

他只是希望他的小山能变成小时候的样子!

他有什么错!

“我爱你至深,此番回来唯有一愿,便是想带你离开这里。”徐长卿终于把爱说出口,可面对眼前男子,他忽然有些不确定。

果然,钟一山给他的回答只有五个字。

“你没有资格。”

“小山,你就要这样误会我?”徐长卿只觉心痛,眼眶微红。

钟一山摇头,“我们之间,没有误会,只有欺骗。”

“因为沈蓝月?还是段定?还是……”徐长卿有些失措,他忽然在钟一山眼里看到了冷漠,那是一种近似于无情的漠然跟无视。

如果这都不打紧,那恨又代表了什么?

他在钟一山的眼里,看到恨。

“如果你还是你,那么在我眼里你与他们一样,都是我钟一山最在乎的朋友,可现在,你是害我挚友惨死的敌人。”

钟一山任由鲜血自手腕蜿蜒,重新握起桌上碎瓷,目光骤然冰冷,“我要替他们,报仇。”

就在钟一山再欲动手之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是钟宏。

除了钟宏还有潘泉贵携圣旨而来。

徐长卿摇身一变,成了太傅。

太傅在大周并无实权,但官阶甚至在宰相之上,位列正一品。

局势就是这样多变,现在的徐长卿,已是朝中重臣。

“钟一山,你对当朝太傅如此放肆,是何用意!”钟宏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钟一山,其实他也根本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会突然封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茶馆掌柜为太傅。

他没想到的事,简直太多。

“徐太傅,太子殿下在皇宫等着您呢。”潘泉贵对于徐长卿的态度要恭敬许多,因为他知道,眼前男子,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颍川谋士。

徐长卿微微颌首,“徐某这便去,还请潘公公稍候。”

潘泉贵是聪明人,当即转身退出雅间。

相比之下钟宏就极不聪明,“钟一山!你……”

“滚出去。”

钟一山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徐长卿身上移开,只是余光,便叫钟宏感受到了那股刺骨寒意,犹如极地冰川般让人冷的全身打颤。

钟宏噎喉,自取其辱。

房门再次闭阖,徐长卿终是面向钟一山,“纵你绝情,在长卿心里你仍是唯一。”

“我会杀你。”钟一山狠狠攥着碎瓷,任由掌心鲜血蜿蜒落地。

徐长卿惨淡抿唇,“在你心里,我竟不比沈蓝月?那我们自小便在一起的情谊……”

“不复存在。”

钟一山的回答让徐长卿心痛到无以复加,他完全想不出来该怎样解释,才能叫钟一山明白他的真心,“那我们,就再赌一局如何?”

钟一山不语,眸光愈寒。

徐长卿低头,看到了地上那滩血迹。

他有多不愿意看到他的小山受伤,可现在,他却不能向前,任何关心跟在乎看起来都像是幸灾乐祸。

怎么就到了这样陌生的地步?

徐长卿无声走到桌边坐下来,将身前那杯已凉的芳蕊饮尽,之后起身走向房门。

房门开启时,钟一山分明听到那抹曾几何时落到他耳畔如春风化雨声音飘际过来。

“且看这一次,你能不能保住顿星云的命。”

房门闭阖,钟一山突然擡头,狠狠摔了手里碎瓷,悲愤戾吼。

“徐长卿……”

门外,徐长卿陡然止步,一直氤氲在眼里的泪,终是滑落。

错了吗?

没有!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有什么错!

小山,你是我的。

早晚都是!

徐长卿终是走下楼梯,跟着一直恭候在那里的潘泉贵,去了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