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以费适为首,御医院里十几个御医擡着几十箱药丸浩浩荡荡到了御林营外,当场派送解药。
像是这种阵仗自瘟疫爆发之后已经上演了三次,每次这些御医们擡来的药丸也都不尽相同。
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御林营里至今没有报出一例因瘟疫死亡的消息,当然,也没有一例因服用解药好转的消息。
解药发放的过程十分严格,如此方可确保每一个身处御林营里的兵卒都能服下解药,无一疏漏。
怎么会有疏漏?
人皆惜命,便是死谁也不想死在一场瘟疫里,默默无闻的来默默无闻的走。
只是他们不知,这一次派发的解药,是真的。
三日时间,三十碗血。
伍庸日夜不休制成五万枚解药,且由费适配合着暗中将解药自竹院运回御医院,无人看出端倪。
依伍庸之意,但凡服下解药者,十日内身体并无任何异样,自第十一日开始,疫症会迅速减轻,直至于无。
这个秘密,只有费适知道。
夜,渐临。
今晚的温去病没有留在皇宫,而是跟钟一山‘告假’回了他的世子府。
府里的管家是天地商盟的人,他知自家主子每年这一日都会在府里烧冥纸祭奠,却不知祭奠的是谁。
世子府后园,管家将买好的冥纸跟扎纸铺子里一同买回来的寒衣纸制簪花等物件摆好,之后退下去。
温去病身前摆着一个铜盆,这会儿他燃起火折子,擡手将旁侧冥纸扔到盆里。
冥纸遇火即燃,照亮一方夜空,回忆便也似开闸的洪水般涌进脑海。
温去病记得他第一次给母妃烧纸的时候,是八岁。
韩|国有个风俗,未满八岁的小孩儿不能参与任何祭祀,也不许烧纸,看到都要躲的远远的。
他还记得八岁那年,师妃拉着他走去殿后面的竹林,竹林靠近宫墙的地方有一处空地。
师妃什么都没告诉他,只叫他跪在地上,将铜盆旁边的冥纸全都烧干净,之后再朝北磕三个响头。
年复一年,转眼他到了十五岁。
那七年,他从未间断过到竹林里烧纸,他渐渐知道烧纸的真正意义,他一直都想问师妃一个问题。
他在给谁烧纸?
十五岁那年,师妃终于给了他一个答案。
你的亲生母亲,叫舒伽……
火光冲天,落在温去病那张芳华绝世的容颜上,唯美的不似真人。
他不停的将冥纸搁进铜盆里,生怕这火突然熄灭,不吉利。
虽然不曾受舒伽半日养育之恩,可在温去病心里,舒伽的位置无人可替。
他相信如果母妃活着,定能将他照顾的跟师妃一样好。
他相信,舒伽必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没有之一。
母妃,病儿想您。
最后一张冥纸燃烬。
温去病起身时,一滴泪,落进铜盆。
“你在给谁烧纸?”
就在温去病回身一刻,熟悉的声音飘际过来。
他擡头,震惊不已,他竟不知钟一山是在何时站在那里,又默默凝视了他多久!
温去病只觉心脏突然被人攥住,收紧,再紧!
“谁出事了?”钟一山自暗处走出来,月光落在他身上,散出淡淡的光晕。
偏在这时,刚刚退下去的管家急匆而至,虽看到钟一山却也没停下脚步,直接凑到温去病身边,在他耳旁嘀咕两句。
温去病只微微颌首,让管家退下去。
“什么事?”钟一山眼中焦虑,迷茫,甚至愧疚。
温去病烧纸,必是失去至亲,可他并没有接到韩|国的消息。
此时钟一山已经走到温去病面前,眼里的光,闪烁不定,“师妃?”
“是三皇姐。”温去病好似极力隐忍般擡起头,“三皇姐不幸滑胎,腹中龙子不保……这是毕运从韩|国传回来的消息,我是在……是在给未见过面的小外甥烧纸,那可怜的孩子。”
钟一山震惊,“怎么会?”
“不知道……”
温去病皱眉,擡起的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晃了两下最后叩在迸起青筋的额头上揉了揉,“刚刚……毕运又来信,说是三皇姐失踪了。”
月光下,温去病脸色惨白如纸,双眉紧皱,似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温去病。”钟一山擡手握住他肩膀,“没事,我会帮你把温皇贵妃平平安安找出来,你放心!”
“谢谢……”温去病有些隐忍不住,擡起头,勉强勾唇,笑容惨淡,“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可以吗?”
也曾失去过至亲的钟一山最明白,这个时候再多劝慰,都不如让他一个人独处发泄来的有用。
“我这便去想办法,你别担心。”钟一山心疼温去病此时的隐忍,转身没入夜空。
后园,静谧无声。
温去病兀自站在原地,视线紧紧盯住地面,眸间血红。
‘轰……’
一声巨响震彻夜空,温去病擡手瞬间,对面那座凉亭轰然倒塌,整个亭顶猛的抛飞出去落在碧湖里,溅起数人高的白色水花。
园中,那抹素白身影冷冷看着眼前破裂的凉亭,眯着眼,冷冽寒意自他周身暴涨。
刚刚管家传给他的消息有两个,一是三皇姐被卫国小公主撞至滑胎,另是三皇姐至今,下落不明。
‘只要本公主在,你就算是废物也可以放肆飞舞,听懂没有!’
温去病盯着眼前断亭,慢慢攥紧拳头,“皇姐,这是有人欺负到你我姐弟头上了,谁呢?”
夜风凛,吹的温去病墨发轻扬,白衣猎猎作响。
“不管是谁,都该死。”
温去病转身,面如寒川一般冰冷骇人,“备轿,天地商盟!”
这一夜,钟一山跟温去病皆未回延禧殿。
钟一山自世子府离开后先入四海楼,将温鸾之事交代给靳绮罗,随后去鱼市,命林飞鹰全力打探有关温鸾的消息,但凡有任何线索都要火速回报,倘若温鸾有需要,食岛馆在各地的分支都要无条件相助。
除此之外,钟一山亦去找了吴永耽。
吴永耽手底下的眼线以攻占各国朝廷为主,钟一山相信他当对此事有所了解。
果然,吴永耽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楚国后宫有异动,卫国小公主误撞温鸾,非但无罪,更晋升为皇贵妃。
再者,温鸾失踪。
钟一山知道后震惊不已,如此攀高踩低,楚王之心也算路人皆知。
在拜托吴永耽找寻温鸾行踪之后,钟一山最后到了天地商盟。
而此时,天地商盟里温去病已经发疯完毕。
是的,如果将在此之前的天地商盟比作一条隐动的巨龙。
那么此刻这条巨龙腾飞了,每一块鳞片都拼命怒刷存在感。
一柱香的时间,温去病让颜慈传令下去,无论在哪里,身处天地商盟何种职位,在接到传令一刻都必须第一时间放下手里任何所谓的重要事,全力追查温鸾下落。
当务之急,他定要将自己皇姐找出来,保护好。
“二公子所求之事,颜某定当竭尽全力。”二楼雅间,温去病面对钟一山的请求,信誓旦旦。
钟一山感动,“一山替温世子多谢盟主出手。”
在钟一山看来,温去病的事算是私事,他以私事来求颜回有些过于冒失,可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他也希望温鸾可以没事。
“没想到,楚王如此猪狗不如。”
彼时温去病回到天地商盟时,最新消息已经传到他手里。
固而,在钟一山将从吴永耽那里得到的消息如数告知时,温去病已然知情。
即便如此,他亦愤怒。
“楚王的确太过薄情,他分明是想借此事拉拢卫国。”钟一山也是义愤填膺,“楚王也忒不把韩|国放在眼里!”
许是自己太过激愤,所以钟一山也就忽略了对面男子情绪上的波动。
温去病暗暗狠吁出一口气,凉薄道,“他这次,失算。”
“的确!楚王必是看准大周突发瘟疫,料想皇城会乱,他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与卫国联手,好打大周一个措手不及。”
温去病点头,这也是他对此事的看法。
“可惜朱裴麒不会死,颍川王跟其余几位异性王爷也不会突然发难,皇城不会乱,大周依旧是七国之首,他想趁火打劫的契机,不存在。”钟一山冷静分析,“楚王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二公子言之有理。”温去病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淡声道。
“我曾听温世子提过,温皇贵妃是真心喜欢楚王,他们也曾共同经历过生死,而今楚王为了一个他自以为的契机便能舍弃所爱,舍弃自己亲生骨肉……”钟一山眼神悲愤,“楚王与朱裴麒,无异。”
自古帝王皆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纵缘深,又怎敌情浅……
睢鞍县,当初云霓裳被徐长卿施了祝由术的那个小县城,终于不再风沙漫天,黄土飞扬。
入冬的睢鞍县显得格外荒凉,纵白日里官道上都无甚人影,更何况是崎岖山道。
这会儿天已黑,荒山野领里突然亮起一束火光。
随着火光越来越大,坐在篝火旁边的两个人影愈渐清晰。
篝火噼啪作响,簌簌跳窜的火苗落在其中一位女子的脸上,衬的那女子格外美。
女子穿的衣服是市井百姓穿的最普通的棉面缎袄,下身长裙厚实,只是有几处被树枝刮了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泛黄的棉花。
虽是初冬,可睢鞍这块儿天气冷的早,毕竟燕国在大周以北,而睢鞍则是周、燕交界,自然不会太暖和。
女子虽穿着粗布衣裳,却根本掩饰不住她那一身华贵气质。
肤如凝脂,十指纤纤,满头青丝被她随意盘起来,也不知道女子用了什么手法,看着松散的头发只用一支竹簪别着,摇摇欲坠却没有一根掉下来。
女子很白,娥眉淡扫不施粉黛,哪怕脸上沾了些灰,肌肤依旧白皙的像是能发光。
“毕运你又想滴蜡油了是不是!这么大一只兔子你也不知道扒皮,什么时候能烤熟,你是想把老娘饿死吧!”
明明花容月貌,出水芙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倾城美人的女子,张嘴就是‘老娘’,可以说是非常粗俗了。
旁侧,毕运一脸委屈,“三公主,你现在挑着的,就是属下扒了扔在旁边的兔皮……”
“那你不扔远一点!算了不吃了!”女子狠狠扔了手里竹棍,起身时眼前一阵眩晕。
毕运正想解释的时候,忽见女子倒仰着跌到地上,吓的立时扑过去。
嗯,毕运率先扑到地上,以便女子能倒在他身上。
为什么呢?
因为女子有交代,
‘不许你扶,老娘自己能起!’
这个世上最亘古不变的,就是时间的流逝。
林中篝火噼啪作响,火苗越烧越旺。
毕运趴在地上担当人肉垫子已经很久了,背上女子却丝毫没有‘自己能起来’意思。
终于,毕运开口,“三公主?”
无人应声。
“三公主?三公主你没事吧?要不……属下扶你起来?”
因为趴在地上,毕运根本看不到背上女子的状态,不过依他对自家二主子惯常的了解,这绝逼是晕过去了,“三公主!”
“叫什么丧,本公主睡的正香被你吵醒了该当何罪啊你!”
此女子正是温鸾,韩|国三公主,楚国温皇贵妃。
而今,只是一个刚刚失去爱子的母亲。
“就罚你,站着说话。”
虚弱的声音却掩不住死撑到底的坚强,只是面对温鸾的惩罚毕运很迟疑,“可……可三公主您不起来,属下如何站起来?”
毕运背上,温鸾吸气,呼气,再吸,再呼,“毕运啊,委屈你了。”
“……”毕运满头雾水,一脸懵逼。
“跟在那个小兔崽子身边那些年,你这是被他养成猪了啊。”温鸾终于攒足了力气,“你赶紧给老娘起来!”
毕运听不得‘老娘’二字,听到就会全身发烫,于是毕运一个鲤鱼打挺,温鸾也就跟着毕运起身的动作,坐起来了。
夜空很美,万星璀璨。
那些星斗如珍珠,又如一把把散落的碎金落在黑幕上,美不胜收。
温鸾就那么仰头,望着夜空,她连眼睛都没敢眨,眼泪却还是怎么都控制不住的流下来。
旁侧,毕运半蹲过去,伸出手臂用手揪着袖口送到温鸾面前,“三公主节哀,这里天冷,眼泪要不及时擦干净脸会冻伤,那样您就不是楚国有史以来最好看的皇贵妃了……”
温鸾突然回眸,盈溢泪水的眸子瞬间如冰封一般寒冽如锥,狠狠瞪向毕运。
“公主殿下没哭,我哭了我哭了!”毕运瞬懂,之后收回袖口狂做抹泪状。
温鸾终是回眸,静静盯着眼前篝火,不再说话。
周遭瞬间沉默,只有篝火里的干柴,越发噼啪响的厉害。
从楚国偷跑出来是她的主意,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花无忌,却唯独将毕运拽着一起,她怕自己会自杀,到时候连个拦着的人都没有。
她怀里,揣着她亲手为诺儿缝制的缎锦襁衣,那时她便答应过诺儿,等他出生了长大了,必会待他一起去看冰雪。
生在韩|国嫁到楚国的温鸾,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看七国之中唯周、燕两国能看到的冰雪,她也想她的诺儿能看到。
‘只有经受过暴风雪的考验,才能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诺儿,你可千万不要长成你小舅舅那副德行,弱的没法儿看知道吗!’
夜风吹不干泪水,时间也终究不能抚平伤痕。
见温鸾那般,毕运识相退到旁边,将刚才抓的野兔子串成肉串搭在篝火上,慢慢烘烤。
自跟温鸾一起偷跑出楚国皇宫那一刻开始,毕运便想尽办法欲传密件回天地商盟,结果几次都被温鸾发现,以自杀威胁。
因温鸾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轨迹,是以这一路走来,她都尽量避开天地商盟的势力范围。
是的,谁也别想找到她……
自温鸾失踪的消息传到大周,钟一山几乎动用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寻找,奈何毫无音讯。
这几日温去病没有回延禧殿,钟一山便时常过来世子府。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温去病,就只陪着他一起吃饭,再各自睡觉。
或许陪伴,已经是最好的安慰。
陪伴其实有很多种,有心甘情愿,也有处心积虑。
偏殿里,钟弃余对朱裴麒的陪伴可以说是处处都透着心机。
她要让朱裴麒看到这种陪伴,让朱裴麒明白这不仅仅是陪伴,而是自己在陪着他一起等待死亡,且无所畏惧。
她会每日都保持暖心的微笑,每日都会在朱裴麒房间里换上新的插花,花是由太监在御花园的花房里摘取,再用厚厚的锦缎包好之后扔进来,无所损伤。
已经到了朱裴麒被诊断疑似瘟疫的第七日,终于有人着急了。
午时过后,钟弃余依着时间到墙角处取花,却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弃余,是你吗?”墙外,钟知夏的声音轻轻响起。
钟弃余刚抱起被锦缎缠了好几层的紫薇花,身形微顿,“二姐?”
“弃余!是本宫!”钟知夏听到回声,激动不已,“现在里面什么情况?太子殿下可还好?”
钟弃余不答反问,“二姐怎么突然过来了?这里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染上瘟疫!”
“本宫也不想过来,可是现在没办法啊!”
钟知夏朝墙边靠近两步,“弃余你想想,太子殿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身为太子侧妃,往后在这宫里岂不是孤独终老?若运气不济,都不知道在这宫里还能不能有一席之地!”
钟弃余默声聆听,清眸如潭。
“本宫想过了,与其被动等死倒不如赌一把,本宫这便进去陪着太子殿下,若命好没死,那以后便是盛宠,更有可能封为太子妃,若命不好……不过是死,也总比顶着太子侧妃的头衔,在深宫里老死无依来的痛快!”钟弃余有多了解钟知夏,她这般说不过是瞧着御林营里那些染了瘟疫的兵将迟迟没死,便觉得瘟疫也不过如此。
这世上,谁能在直面生死的时候,还能无动于衷呢!
“二姐,你真想进来?”钟弃余弯腰搁下花束,之后自怀里取出一个瓷瓶。
她把瓶塞打开,面无表情将里面的浓液倒在自己手臂上。
原本只有零星发斑的胳膊,顿时鼓起大大小小数个血泡,“二姐你沿墙往东走三十步。”
墙外,钟知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十分听话。
偏殿里有个狗洞,这是钟弃余早些日便发现的,虽然狗洞被堵死,但最
钟弃余蹲在狗洞旁边,用另一只手将松动的砖块抽开,“二姐?”
“本宫在!”钟知夏还以为钟弃余要跟她说什么,正想凑过去细听,却在下一瞬看到一条满是血泡的胳膊,伸了出来。
血泡在地上摩擦时不小心被蹭破,便有一些土黄色脓水流出来,臭味刺鼻。
钟知夏哪见过这般恶心的场景,惊叫后退,“这是什么东西!”
“二姐!二姐你没事吧?”钟弃余音似慌张抽回胳膊,随后拿出另一瓶药粉洒在胳膊上,那些脓包差不多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干瘪。
“刚刚……刚刚那是?”钟知夏吓的跌坐到地上,满目惊恐。
“二姐有所不知,弃余也染上瘟疫了。”钟弃余低声开口,“瘟疫真的……很吓人……”
“不是啊!本宫从御医院那边打听到的消息,说是太子殿下症状并不重,只是出现零星发斑,而且并无性命之忧啊!”
“那是他们骗你的,里面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二姐且想想,那些御医怎么敢说真话?若前朝那些臣子知道太子殿下……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钟弃余的声音透着无奈。
“怎么会这样……”钟知夏慌乱不已,自言自语时仍不忘后退。
什么孤注一掷,什么破釜沉舟都是假的。
她忽然想活着,她还没活够。
“二姐?二姐你还在吗?”钟弃余急声问道。
“在……本宫在……”钟知夏狠狠噎喉,“你听着,今日的事不许叫任何人知道!本宫先走了……”
“二姐!二姐你听好,太子殿下若有万一,你可一定要守住皇后娘娘那棵大树!”钟弃余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疾声开口。
钟知夏果真停下脚步,回头,“怎么守?”
“二姐你过来,弃余跟你细说!”钟弃余说话时,堵着狗洞的砖块开始松动。
“不用不用!本宫知道该怎么做!”钟知夏哪还敢凑过去,当下仓皇逃离。
墙内,钟弃余听着外面快速消失的脚步声,脸上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以她对钟知夏的了解,此番回去钟知夏必是想着法儿的讨好顾慎华,只是现在的顾慎华需要的不是讨好,而是与她一般真正担心朱裴麒安危的那颗心。
钟知夏的讨好,只会事得其反。
手臂传来刺痛,钟弃余低头。
这是她在清奴镇时跟要饭的乞丐学来的把戏,这世上有慈悲的人,也有因为自己做了亏心勾当,想做些慈悲事儿用以掩饰内心邪恶的人,而最受他们青睐的方法就是施舍,最受他们青睐的对象就是乞丐。
谁最惨,他们就把钱扔给谁!
谁最惨,谁就能要到更多的钱!
不管什么行业里,总有鬼精之人。
钟弃余手里的两瓶药便是出自清奴镇里最富有的乞丐的独门秘方,一瓶倒上去,全身溃烂,另一瓶倒上去,溃烂的地方迅速结疤,更神奇的是,它不会留下疤痕。
痛?
很痛。
可是痛算什么呢!
钟弃余收起药瓶,回想自己打从入钟府至今用的那些苦肉计里,哪个不痛?
然而像她这种没有地位背景的下等人,能迅速站在当朝太子身边,除了苦肉计还能怎样!
钟弃余走到那束紫薇花前,弯腰将它们抱起来,走向殿门。
悲伤跟痛苦只在她心里存了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她不悲伤,是因为这些情绪并不能让她更好的复仇。
如此,便也毫无意义。
这几日,除了暗中寻找温鸾,钟一山亦在用实际行动误导徐长卿,让徐长卿以为他在满世界搜找瘟毒的存在,加上刑部时常会有动作,徐长卿虽然对自己的计谋有信心,亦不免担心。
御林营外,徐长卿‘偶遇’到了钟一山。
“御医院已经送进去第三批解药,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徐长卿走近钟一山,神色平静,温声开口。
钟一山目不斜视,不过从徐长卿的语调中可以听出来,他似乎不再纠结朱裴麒是死是活。
他这是想明白了。
“小山,我劝你不要再枉费心机,不管是你还是陶戊戌,都不可能找到任何我下毒的证据。”徐长卿侧眸看向钟一山,“永远也不可能。”
钟一山冷笑,“徐太傅最好离本帅远些,我不敢真毒死朱裴麒,却敢真毒死你。”
“呵!”徐长卿肆意笑出声音,“你承认了?”
钟一山终是转眸,迎向徐长卿那张自负又得意无比的俊颜,“你以为你赢了?”
“难道不是?”徐长卿温柔又儒雅的笑着,“小山,你始终赢不了我,只要你肯回头,我随时期待。”
“滚。”钟一山并不想跟徐长卿多说一个字。
面对钟一山的恼羞成怒,徐长卿依旧保持善意的微笑,“无论你现在有多讨厌我,你终究,离不开我。”
就在这时,御林营里的一处望台,闪出一道身影。
待钟一山定睛一看,竟是婴狐!
婴狐现在不是该在偏殿旁边的竹院里跟伍庸一起被隔离?
他不是应该乖乖躺在伍庸那儿喝蒸血?
怎么会在御林营里?还站那么高!
“哈!”
未等钟一山从震惊中缓过神,徐长卿都有些忍不住嘲讽,“小山,你且瞧瞧呆在你身边的都是什么人?婴狐这是没长脑子吧?你那么费尽心机把他留在伍庸身边,就是怕他染上瘟疫,结果他自投罗网?”
徐长卿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形容婴狐,蠢货都没有这么傻的。
此时此刻,婴狐正在望台上朝钟一山招手,脸上笑容甚是灿烂,却难以掩饰那份苍白跟疲惫。
三十碗血,就算他吃了伍庸屋里所有值钱的丹药,也不可能这么快补回来。
就在钟一山欲开口之际,婴狐身形突然倒仰下望台!
钟一山情急欲冲过去,却被徐长卿死命拦住,“你疯了!他们染了瘟疫!”
‘砰……’
钟一山失手,猛的给了徐长卿一掌。
‘噗……’
徐长卿真的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这一掌受下来,吐了半口血。
而钟一山终究没有纵身跃进御林营,因为他看到顿星云及时接住了婴狐。
徐长卿勉强支撑起着站起来,笑容惨淡,“你险些,一掌打死我。”
“徐长卿,你给本帅听着,这里面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兵卒若因瘟疫殒命,本帅都会叫你偿命!”钟一山冷漠看向徐长卿,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徐长卿苦笑,“若御林营里没有一人因我而死,你便不会要我的命?”
“你说呢。”钟一山走向徐长卿,“如果来得及,本帅想在蓝月七七的时候,把你的人头摆在她墓前。”
钟一山侧身,与徐长卿擦肩而过。
“小山啊,距离沈蓝月七七还有十日,你恐怕来不及吧?”徐长卿捂着胸口,艰难站定。
背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终未得回应。
徐长卿看着眼前的御林营,长声叹息。
小山,若真有生离死别一日,我与你一起……
此时的御林营,顿星云在将婴狐抱进营帐之后,侯玦与段定一并围过去,眼中尽是担忧。
在他们眼里,婴狐明明前两日离开时还活蹦乱跳的不消停,这会儿怎就虚弱成这样?
再者,他们也不是很理解婴狐为何会在昨晚突然跑进御林营里,而且丝毫没有打算再出去的意思。
难不成这里面比外面还安全?
“婴狐?”见婴狐已醒,段定低声轻唤。
婴狐与所有刚昏迷者醒过来时的表现皆不一样,他腾一下弹坐起来,“我这是在哪里?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木床旁边三人面面相觑,这三个问题自婴狐昨晚跑进御林营间断昏迷五次之后,已经连问了五遍。
一,二,三!
“想起来了!这里是御林营,我是婴狐,我在保护你们。”婴狐因为失血过多,纵有丹药吊着精气神儿,也会时常出现眩晕跟莫名幻觉。
对于前两个问题,床边围站的三人自觉没问题,最后一句话,他们却不知所谓。
“你进来,是想保护我们?”顿星云低声问道。
婴狐点头,“必须啊!”
“我们有什么危险?”侯玦紧接着开口。
“没有啊!”婴狐很认真的回答。
“那你保护我们什么?”段定摊手。
婴狐毫不犹豫,“保护你们万一。”
三人沉默,婴狐那种认真的态度让他们觉得婴狐说的应该是真话,但从客观角度分析,这难道不是笑话?
的确不是。
且说钟一山自御林营离开后,直接回宫去了偏殿旁边的竹院。
在那里,他看到了睡的正香的周生良。
依伍庸之意,周生良至少还要睡上三日。
原因是婴狐以救命之恩要挟,让伍庸报恩。
江湖四医曾立过誓言,此生只要婴狐开口,他们断不会拒,杀人放火都没问题。
而婴狐执意要去御林营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怀疑伍庸的解药有问题。
也难怪,顿星云他们自服下解药到现在,身上发斑丝毫没有减少的意思,反尔还多长了几块。
至于婴狐为什么知道,因为他无意中翻看了御医院送过来的案卷,还狠狠的质问了伍庸一句。
‘你的解药不好使这不怪你,可你把我的血都放光了,我现在要拿什么去喂他们啊!’
为了不让婴狐做傻事,伍庸跟婴狐立了一个誓,从现在开始算起第十日,倘若御林营里有任何一个兵卒还染瘟疫,他提头见!
婴狐那个善良的孩子呵。
他不让伍庸提头,叫他提腿。
没有?
那就算了……
皇城幽市,天地商盟。
二楼雅间里,颜慈的回禀还是一样。
没有温鸾的消息,也没收到毕运的消息。
提到毕运,温去病便有些控制不住他自己,怒拍桌案,“要他何用!”
桌案碎,温去病心疼,“算到毕运工钱里,给我扣!”
“盟主,这事儿也怪不得毕运,以三公主的性子,她要不想让咱们找到她,毕运也没办法。”颜慈觉得,毕运现在,必定极苦。
“三皇姐为何不想让我找到她?她都已经离开楚国了,不想要那个狼心狗肺的楚王了,她就只剩下我了啊!”温去病不解。
“三公主的性子您知道,她要强的很。”颜慈道。
温去病沉默,“倚峦门也没消息吗?”
颜慈摇头。
“也没消息?”温去病震惊。
“不是,自从三公主把倚峦门的暗号换掉之后,天地商盟便再也联系不上倚峦门了。”
说起倚峦门的暗号,温去病恍然。
对了,当初他在梁国时被一老者以癞蛤蟆的暗号诓骗,他自梁国回来之后便去信给自家皇姐,叫她改一个。
但他忘了问自家皇姐改成什么了。
“盟主放心,有毕运在,三公主不会有性命之舆。”这点颜慈还是可以肯定的。
温去病深吁口气,目光渐渐深沉,“楚国如何?”
“楚王已经派人去寻,但似乎……并不十分急切,还有,老奴得到消息,花无忌因公然在朝堂上冲撞楚王已经被卸了兵权,且在卸下兵权的第二日,花无忌也失踪了。”
虽然温去病不喜欢花无忌,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但他承认,花无忌对自家皇姐,维护的紧。
“盟主想如何对付楚王?”颜慈提到此事,跃跃欲试。
要说天地商盟从上到下信奉的宗旨只有一个,他们不会随随便便斤斤计较,但斤斤计较起来就连你要与他们呼吸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他们都不乐意。
“为什么要对付楚王?”温去病挑眉。
颜慈惊,“楚王这都骑到咱们头上拉甜甜圈了,盟主你怎么能忍!”
“你跟起群情激愤知道吗,拉什么就是拉什么,懂?”温去病训导。
颜慈点头,表示非常懂。
“天地商盟现在需要全力‘照顾’的,是卫王。”温去病身形十分懒散的靠在椅背上,“本盟主要让卫王主动放弃与楚王结盟,要让卫国与楚国交恶,让楚王追悔莫及,我要让他跪在皇姐面前,磕足三个响头。”
颜慈看的清楚,自家盟主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每个字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椅子
他没提醒,他怕扣工钱。
“磕头恐怕不太可能,毕竟楚王是一国之君。”颜慈不想再烧火,他怕再说什么能直接把自家盟主点着了。
眼见温去病怒视过来,颜慈赶忙解释,“磕头不吉利,三公主活的好好的……那什么,老奴刚得到韩|国纪相传来的消息,说是已经收到钟一山密传过去的最新冶炼密法,跟一套十分罕见且杀伤力极强的布阵图。”
温去病震了片刻,恍然笑道,“你家盟主夫人有心了。”
颜慈默。
钟一山自回皇宫之后便未出去,他是在等一个时机,在等一个人。
时机已到,那个人,也一定会来。
酉时已过,夜晚的白衣殿依旧冷清的很。
其实不管白日黑夜,这里就像是所有人心里的禁区,不能碰撞,远远看到都要绕开,便是连白衣殿旁边的那株百年巨杉也受到牵连,许久无人照顾。
巨杉旁边的护栏经历一年多的风雨早就脱漆,断掉也无人理会。
值得庆幸的是,这株代表大周国运的巨杉依旧放肆生长,终年常绿。
钟一山此刻正隐于枝叶繁茂的巨杉里,静静等待。
约定的时间,那人出现。
白衣殿与巨杉之间连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甬道,甬道两侧种满了一人高的火荆树。
此时,流珠已到。
钟一山随即掠身下去,走向流珠。
“奴婢拜见元帅。”流珠见来者,恭敬施礼。
“流珠姑娘还信得过我?”钟一山行至流珠面前,淡声开口。
“我若信不过,便不会应约。”流珠直起身,“元帅不管有任何吩咐,奴婢都能尽我所能。”
钟一山微微颌首,随后自怀里取出一个包的十分妥帖的锦帕,“这里面是一根衣服的丝线,我希望你能在含光殿的小厨房发现它。”
流珠接过锦帕,并未打开,“谁的衣服?”
“颍川高手。”钟一山紧接着又道,“徐长卿是颍川的那位谋士你应该知道,宫里有一位颍川的高手你也应该知道,而今朱裴麒身染疫症的原因,我希望出自小厨房。”
流珠没有犹豫,“此事奴婢能办。”
让钟一山意外的是,流珠并不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只要知道这件事是不利于颍川的,就已经足够。
而她希望钟一山知道的也只有一点,她与颍川王,仇深似海,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