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凝秀出殡的这一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如此一个婚嫁的好天气,陈凝秀的葬礼显得格外兀突。
依钟宏之意,他没有将陈凝秀过世的消息传给远在边陲的钟长明,毕竟陈凝秀身死却背着艳闻,加上皇城突发瘟疫,钟宏自然不能把自己儿子叫回来冒险。
可他告诉了宫里的钟知夏,不想直到陈凝秀入土,钟知夏依旧没有出现。
而钟知夏出现在钟府时,已是午后。
因出殡一事,钟宏未去礼部官署,这会儿他正在书房里翻阅卷宗,便听焦甫在外高喝一声,“老奴给侧妃娘娘请安。”
片刻,房门自外被人推开,钟知夏像是哭肿了眼睛似的走进来,“父亲为何不等本宫!不让本宫送母亲最后一程!”
“时辰乃是为父请大师算好的,若误了时辰令你母亲投不得好胎,谁之过!”钟宏本没想责备钟知夏,却听钟知夏竟先对他不满,一时愠怒。
“若非宫里有要紧的事,本宫岂会迟到!时辰可以再算,本宫却没有机会再见母亲最后一面了!”钟知夏想到此,眼泪急涌,真情流露。
钟宏见钟知夏哭的伤心,本想反驳,想想算了,“罢了,你过几日到你母亲坟前多烧些纸也算尽了孝道,刚刚你说宫里有要紧的事,什么要紧的事?”
提到宫里,钟知夏突然抹泪,刚刚还悲恸不已的神情瞬间变得极为紧张,“太子殿下可能真的染了瘟疫!”
钟宏腾的起身,“你说什么?”
“今晨本宫原想过来送母亲,谁知突然从御医院那儿得到消息,说是太子殿下出现发斑,虽然那些御医说太子殿下身上的发斑跟御林营里的不一样,可……可好端端的如果不是染上瘟疫,怎么可能会有发斑!”
钟宏猛的跌坐在木椅上,神情木讷,心脏都跟停止跳动一般,“太子殿下若有万一,那咱们……”
“所以本宫回来,除了送送母亲,也是想父亲能快些想办法!”钟知夏急走两步到书案前,“太子殿下千万不能有事!”
“为父也知道太子殿下不能有事,可瘟疫之毒,谁能抵挡得了?”钟宏眉拧成川,急躁开口。
钟知夏拉了把椅子坐过来,目露彷徨,“倘若……倘若真没办法,父亲可得替女儿想好后路,我不能在宫里守一辈子寡啊!”
“你已经是太子侧妃,封了号也有了侧妃之实,还能有什么后路!”钟宏现在担心的,是自己的后路。
“父亲这是什么话!当初可是父亲亲手把女儿送进宫里的!”钟知夏怒起,眼含怨恨。
钟宏头疼,“罢了罢了,这会儿太子殿下还没死,你我倒先乱了阵脚……你且先回宫里看看情况,为父这便回官署。”
“这个时候父亲回官署做什么?”钟知夏不解。
“太子殿下若有万一,朝廷只怕是要大乱。”钟宏懒得与钟知夏解释,当下命焦甫去准备官服。
钟知夏负气,转身离开书房回了宫里。
只是让钟宏没想到的是,焦甫再回书房时并没有拿来官服,递上来的,却是一张密件。
密件的内容清楚,明白。
‘太子殿下未染瘟疫,父亲定要坚守,以保来日仕途,切勿外传。’
“这是?”书房里,钟宏惊讶看向焦甫。
“回老爷,这是三小姐刚刚托宫里人送回来的。”焦甫据实禀报,随后又道,“您稍等,老奴这便去取官服。”
就在焦甫欲出时,钟宏将其唤住,“不必,你先下去。”
焦甫领命,退出书房。
房间里,钟宏紧握手里密件,反复翻看,浮躁的心渐渐沉稳。
这是什么情况,试探?
太子殿下想借疫症肆虐之际,假意身染瘟疫,用以试探朝中太子党内的忠奸?
如此,他刚刚危矣!
“钟弃余……”
钟宏垂目,越发专注盯着手里那张字条。
为父将你接回来,是对了……
同一时间,太傅府内的徐长卿拍案而起。
他不可置信看向流刃,满目震惊,“你再说一遍!”
“朱裴麒疑似身染瘟疫……”
“不可能!他吃了狂寡的解药怎么可能会染瘟疫!”徐长卿脸色煞白,无论如何朱裴麒不能死!流刃遂将御医院里传出来的消息如实告知。
今晨因朱裴麒情况异常,御医院当即派御医入偏殿诊断。
诊断结果,朱裴麒身上出现发斑,体虚气弱,形神俱疲,诸如此类症状与御林营里瘟疫相似,却也有不同之处。
直到流刃离开皇宫,朱裴麒身上的症状仍未得到证实,但也不容乐观。
“这几日偏殿里当真没有异常?你有没有问过顾慎华,每日送进偏殿的饮食可有问题!”徐长卿神色肃冷,寒声质疑。
“回主人,属下来时有去找过皇后,她说饮食皆出自含光殿,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流刃犹豫片刻,“只是昨夜……”
“昨夜如何?”
“昨夜那个神秘人突然出现,引属下离开偏殿一段时间……”
‘啪……’
徐长卿狠拍桌案,“你说什么?”
流刃恐误大事,不敢隐瞒,遂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徐长卿狠戾瞪向流刃,咬牙切齿,“我是怎么嘱咐你的!”
“属下知错,属下愿意受罚。”流刃拱手道。
徐长卿强自压制住紊乱不堪的心绪,阖目不语。
许久之后,徐长卿睁开眼睛,“小山。”
“主人怀疑是钟一山入偏殿动的手脚?他要做什么?”流刃不解。
徐长卿陡然起身,浑身泻出凛冽杀机,“钟一山现在何处?”
“在……皇宫。”流刃回道。
徐长卿陡然起身,走出书房……
此时的皇宫看似平静,暗地里却人心惶惶。
自传出朱裴麒疑似瘟疫之后,皇宫里上到妃嫔下到宫女太监人人自危。
谁不怕死?
那些所谓视死如归的人,不过是没有活路时冠冕堂皇的说辞。
眼下皇宫里有人染了瘟疫,大家伙儿表面上不敢说话,心里巴不得谁能把那个染有瘟疫的人活活烧死,灰都别飞出偏殿!
此时此刻,皇宫里最忙碌的地方当属御医院。
当日是伍庸保朱裴麒离开御林营,这会儿朱裴麒有异伍庸自然首当其冲。
是以在伍庸入偏殿给朱裴麒诊断之后,随即被隔离在偏殿旁边的竹院里,与之一起隔离的还有婴狐。
因为伍庸去时,硬叫婴狐替他背药箱。
竹院小屋里,婴狐三蹦两跳的不消停,没别的,他要自由!
“自由缘于内心,勿向外求。”伍庸坐在药案前,一刻不停的称量药材。
自上次研究出四枚解毒药丸之后,伍庸几经尝试,终于定下药方。
此药方最大的好处只有一点,省血。
“你一定是故意把我拽过来的!”婴狐在被竹院外面的周生良打进来之后,气鼓鼓坐到药案前,怒道。
伍庸没时间擡头,“此话怎讲?”
“那会儿你出来的时候,御医院里至少有十几个小太监站在我前面,怎么会轮到我替你背药箱?”婴狐恨恨道。
“我出来的时候你的确站在最后,但我招手的时候你已经站在最前了。”伍庸在叙述事实。
婴狐悲愤,“我根本就没动!”
“嗯,动的不是你。”伍庸十分诚恳的点点头。
婴狐终是如霜打的茄子一样堆下来,“伍大鬼医,你就让我出去吧,我也没染瘟毒,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染毒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也很想让你出去,可是我管不了周生院令。”伍庸擡头,“我一个瘸子,根本打不过他。”
婴狐瞪眼瞧了伍庸半晌,“你用毒啊,你毒死他。”
伍庸,“……”
“毒死他之后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婴狐朝伍庸凑了凑,“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其实恨不得他死。”
伍庸,“……”
“算了,别毒死,把他武功废了就行。”婴狐转转眼珠儿,“人死之后什么都知道,他若死了肯定知道是我出的主意,天天飘在我身边可怎么办……”
“孩子,把手伸过来。”伍庸终于得空说话,认真道。
婴狐‘哦’了一声,伸出手。
伍庸二话没说,直接拿出柳叶刀割破婴狐手腕,鲜血急涌,滴滴落进摆在药案上的骨瓷盅里。
说真的,这场景让伍庸想到点金成土,心疼的很。
依钟一山之意,御医院里人多眼杂,行事再小心也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解药配制不可在御医院,眼下有周生良在竹院外以看守狐貍为由坐阵,伍庸大可肆无忌惮配制解药,而不惊动徐长卿。
钟一山之绝地反击,每一步都走的精巧。
皇宫,延禧殿。
徐长卿冲进殿门的时候,温去病正在给钟一山夹菜。
满桌珍馐,色味俱佳。
最重要的是,没有一道蒸血。
“阿山你吃这个,油而不腻,知道为什么吗?”温去病哪管定定站在殿门处的徐长卿,本想夹到钟一山碗里的一块肉,硬是叫他直接送到钟一山嘴边。
钟一山也很是受用的吃下去,“为什么?”
“因为这是用豆腐做的!厉害吧!”温去病微扬下颚,得意洋洋的样子显然是摆给徐长卿看的。
“我的男人,自然厉害。”
很明显,钟一山的话亦是说给徐长卿听的。
攻人攻心,钟一山知道什么事会让徐长卿失控,便不遗余力做什么事。
去相国寺,亦或接受温去病喂食,所有能刺激到徐长卿几欲发狂的事,他无一疏漏。
他一边扰乱徐长卿的心,一边筹谋反击。
算阴险吗?
算!
可对付这种阴险小人,你不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难不成还指望徐长卿跟你光明正大?
古语有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计谋谁不会使啊!
成败在人。
钟一山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靠的从来不是运气,便是钟弃余此番出手也不该算做是钟一山的运气。
那是两个聪明绝顶的人,在那一刻达成的心意相通。
“温去病,你出去。”徐长卿戾气而至,于翡翠方桌前停下脚步,目光如锥般瞪向温去病,怒声低吼。
“你是谁啊?”温去病梗起脖子,挑衅道。
“滚出去!”
徐长卿咆哮之际,温去病突然就跟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兽般钻到钟一山怀里,“阿山我怕!好怕好怕!”
钟一山则拍拍温去病后背,“别怕,先出去。”
“我不!”温去病撅嘴,在钟一山怀里拱来拱去的时候,眼睛却是瞥向徐长卿,嘴角一勾,嘿嘿一笑。
气!死!你!
徐长卿当真要被气死了,本就充满戾气的眸子血丝满布。
然而温去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越发‘瑟瑟’靠在钟一山胸口,且在钟一山看不到的角度对徐长卿肆无忌惮挑衅。
“小山,这种低劣又下贱的男人,你如何看得上!”徐长卿愠怒低吼,目光犹如两片刀刃抛向温去病。
徐长卿话说的难听,温去病本想冲过去给他一个痛快,可这会儿自己正占据‘有利’位置,他舍不得。
有句话说的非常好,在占便宜这种人生小事上千万不要谈自尊,徐长卿你就只管骂好了,本世子乐意听。
“听话,你先出去。”钟一山未理徐长卿,擡手揪着温去病衣领把他拉开,活像揪着一只猫,“去炖个鱼汤,我想喝。”
待温去病极不情愿迈出延禧殿,徐长卿转手阖门,再回身时神色悲愤。
“小山,你可知道毒害太子的罪名是什么?”
钟一山稳坐翡翠玉桌旁,夹着温去病最拿手的攒丝鸽蛋,慢慢咀嚼。
徐长卿皱眉,走过去,“把解药给我!”
温去病做的菜独一无二,钟一山还记得他第一次吃的时候,是在虎|骑营,那时他心想这般貌美如花又贤惠的相公,若是被谁娶回家必定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原来上辈子积德的人是她穆挽风。
“小山!”徐长卿眼含戾气坐到钟一山身边,“你若敢拿朱裴麒的命开玩笑,颍川王不会放过你!”
钟一山搁下银筷,拿起桌边拭巾沾了沾唇角,这方擡头朝徐长卿伸出手,“解药。”
徐长卿一瞬间反应过来,“那是狂寡的瘟毒,怎么可能会有解药!”
钟一山闻声挑眉,把手收回来,“不送。”
“你该不会以为顿星云他们那几条贱命能跟朱裴麒比!”徐长卿越发靠近钟一山,“颍川不好惹!”
钟一山原本想要拿起银筷的手终是落下来,他看向徐长卿,清眸冰冷如寒潭,“奸妃之案突发半年前,穆挽风曾下军令收回异姓五王在封地三成兵权,颍川交的最为痛快,是真心的吗?”
徐长卿不知钟一山突然提起奸妃一案,微怔,随后神情里竟有几分傲色,“自不是真心。”
“颍川王是在麻痹穆挽风?”钟一山眸间清朗,字字清晰。
徐长卿疏忽了,他为了让钟一山意识到颍川的力量,一时竟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穆挽风纵有金陵十三将,可触角也未必就覆盖整个大周,为了让她相信五位异性王里颍川是最不该被怀疑跟忌惮的,王爷与我等商议,便是主动交出三成的兵权,换取穆挽风一时不察。”
钟一山点头,那时的她的确毫无察觉。
身为穆挽风的她,竟他娘的以为颍川王身为朱裴麒的外祖父,理所当然会支持朱裴麒收回散落在地方的兵符巩固皇权!
“接下来的半年,你们策划了奸妃一案。”钟一山的语气,是肯定。
“半年的时间怎么够。”
徐长卿勾唇,冷笑道,“自穆挽风成为太子妃那一日开始,王爷便在朱裴麒心里埋下一枚种子,一枚皇权至上的种子,朱裴麒果然不负王爷所望,对穆挽风暗中戒备的紧,更将顿无羡派到军营里潜伏三年。”
“如果没有颍川相助,朱裴麒未必能一举拿下穆挽风。”钟一山像是在分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表情平淡如水,毫无波澜。
“当然,朱裴麒的智商还不足以撑起那样一场阴谋。”徐长卿自傲道。
钟一山懂了,“你在奸妃一案里,贡献多少?”
“颍川五大谋士,各有所出。”徐长卿毫不避讳,“你看到了,你比穆挽风如何?”
钟一山没有回答徐长卿的问题,他比穆挽风如何?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就是穆挽风!
这下,冤有头,债有主了。
“小山,我们只是人臣,这皇权花落谁家于我们无关,别固执了好吗?”徐长卿苦口婆心看向钟一山,“只要你愿意,我保你来日在颍川可有一席之地。”
“我不愿意。”钟一山回望过去,“你把解药拿出来,我便也把解药给你,公平。”
“钟一山!你到底要怎样才明白!朱裴麒不能死!”徐长卿愤起。
钟一山笑的特别无奈,“他只在你眼里是不能死的棋子,在我眼里他连个屁都算不上,莫说是死,他灰飞烟灭了我都不会眨一下眼,你信不信?”
“颍川王不会放过你!”徐长卿惊怒。
钟一山盯着徐长卿看了片刻,笑道,“你又怎知,我会放过他。”
徐长卿震惊摇头,“钟一山,我看你是疯了!”
“那你就当我疯了吧。”钟一山回眸,拿起银筷。
菜有些凉,钟一山搁进嘴里,一口一口嚼着。
因为是侧颜,徐长卿根本看不到此时此刻,钟一山那双眼睛里迸发出来的光芒,有多凛冽跟嗜血。
有些恨,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水洗墨痕,雨打芭蕉,渐渐淡忘,泛黄。
也有一些恨纵过经年,却只会在心里留下深深烙印,每每想起,便如昨日般历历在目。这时,房门开启。
温去病端着刚刚熬好的鱼汤走进来,却在走向翡翠玉桌时被徐长卿转身拦住。
被徐长卿这般盯着,温去病顿时露出怯色,蔫蔫朝旁边挪步,之后端着鱼汤走到钟一山身边,撅着嘴,“阿山,他瞪我!”
“他是嫉妒你,凭他这辈子再怎么努力也长不成你这般风华绝代,你不必自责,长成这样不是你的错。”钟一山由衷安慰道。
徐长卿忽然觉得,此时此刻他站在延禧殿里,就像是一个小丑,拼了所有自尊跟善意,换来的却是钟一山的冷眼无情。
“告辞。”徐长卿终是失望,迈步离开。
殿门开启,夜风忽然涌进来,温去病极不乐意走过去,大声叫道,“生怕夹到尾巴还是咋地,也不知道关门!鱼汤都凉了我家阿山怎么喝!”
这话幼稚,落在钟一山耳畔却在心里忽生出一丝温暖……
同样的夜,皇宫偏殿的灯火未熄。
朱裴麒初时发现自己长有发斑的时候,惊恐万状,大发雷霆,咆哮嘶吼如野兽般打砸偏殿里所有可以破坏的瓷器物件,更歇斯底里嚷着要见徐长卿。
直到伍庸入偏殿诊断安抚,他才算安静下来。
晚膳时候,他得到含光殿送进来的字条,上面写着徐长卿敢以性命担保他所染绝非瘟疫。
只是对于徐长卿的话,朱裴麒却是不信,半个字都不信!
偏殿里,炉火正旺。
钟弃余依伍庸之意将配好的药草扔进炉子里,顿时有一股十分特别的味道传出来,不算刺鼻但也绝对不好闻。
“这什么味道?”床榻上,朱裴麒愠怒开口,剑眉紧皱。
钟弃余随即跪到地上,诚惶诚恐,“太子殿下明鉴,这是伍神医配的草药,说是可以控制太子殿下病情……”
钟弃余左手手背上有条血痕,是白日朱裴麒‘发疯’砸东西时有碎瓷迸过来划伤的。
她未包扎,任由血凝在手背上没作任何处理。
“控制?本太子要他治愈,单是控制有什么用!”朱裴麒吼了一日,嗓音有些沙哑。
“太子殿下放心,伍神医定能治好太子殿下!”钟弃余不敢擡头,惊慌后退。
钟弃余的动作落在朱裴麒眼里,顿时引得他怒意横生,直接将床边矮案上的茶杯狠砸过去,“为什么后退?谁让你后退的!怕本太子把瘟疫传染给你是不是!”
茶杯砸的准,正中钟弃余额角,鲜血迸涌之际钟弃余却是匍匐求饶,“不是不是!奴婢不怕太子殿下传染奴婢,奴婢是怕自己传染给太子殿下!”
钟弃余好似不顾一切般起身,狠狠抹净自额角流到脸上的鲜血,“奴婢也有发斑,奴婢可能也染了瘟疫!太子殿下明鉴,奴婢知道伍神医给太子殿下配了药,如果太子殿下病情好转再因奴婢复发……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事情的结果,总是这么出乎意料。
朱裴麒怔怔看着慌乱抹净额头鲜血的钟弃余,心里某处忽然动了一下,“你,是怕传染本太子?”
“太子殿下放心,奴婢这就滚,滚的远远的!”钟弃余越发朝后退,起身,“只是……只是偏殿里没有别的宫女,太子殿下若有吩咐……奴婢……奴婢……”
看着钟弃余茫然又无助的样子,朱裴麒终是舒了口气,“你过来。”
钟弃余以为自己听错了,擡起头,目露惊愕。
“本太子叫你过来!”朱裴麒冷声重复。
钟弃余不敢不从,心虚害怕又有些畏缩的走到床榻旁边,额角的血流下来挡住视线她也不敢再擦,一双手局促揪着衣角,不敢擡头。
“你倒是有心。”朱裴麒指了指靠在床边的柜子,“里面有药跟白纱,自己包扎。”
“是……”钟弃余连忙后退到柜子旁边,拿出纱布却不敢再往前走。
“本太子从御林营里出来时,必是已经染了瘟疫。”朱裴麒叹息,“若真是传染,也是本太子传染给你,你……不后悔?”
钟弃余把药敷在额角,听到朱裴麒问话当即跪下,“不后悔!奴婢能得我家娘娘成全到偏殿伺候太子殿下,乃是奴婢几世修都修不来的福气,能为太子殿下死是奴婢以为最荣耀的事!”
“起来说话。”朱裴麒瞧了眼钟弃余,“过来。”
“太子殿下……奴婢身上有发斑……”钟弃余依旧犹豫。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朱裴麒指着自己那张脸,颇为无奈,“本太子也有。”
待钟弃余走到朱裴麒身边,手里白纱被其倏的扯过去。
朱裴麒手法精湛,动作很轻,也很温柔。
钟弃余觉得这应该不是朱裴麒第一次给人包扎,想想,眼前这位太子殿下的第一次应该是给了那位扬名天下的穆大元帅了吧?
所以这看似温柔的爱抚根本不值得贪恋,谁能跟她保证这温柔里藏的不是杀人的刀子?
反尔是刚刚砸在自己额角的茶杯,她倒是记住了。
至于钟弃余会染‘疫症’,是因为她吃了钟一山专门给朱裴麒准备的那枚药丸。
不为别的,她要真真正正让朱裴麒感受到,自己曾与他同生共死……
皇宫出了这么大的事,龙干宫里的朱元珩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第二日早朝之后,朱三友下朝便被丁福请去龙干宫。
殿内朱元珩只问朱裴麒一个问题,会不会死人!
朱三友依着温去病的意思回答,“该死的都会死。”
“谁该死?”朱元珩倚在龙榻上,擡眼看向自己皇弟,等他回答。
朱三友停下来,认真想了想,“御林营里五万兵将,还有朱裴麒……”
“咳咳……”朱元珩突发咳症,吓的朱三友赶忙起身朝后退,生怕碰瓷儿。
朱元珩边喘边问,“这话是钟一山跟你说的?”
“……”朱三友反应一阵,点头,“是钟一山跟本王说的,这些人都不该死!”
朱元珩咳症消失,沉默片刻,“来,你过来。”
朱三友到底还是了解自家皇兄,摇头,“皇兄千万要保重龙体,万勿动手。”
“朕要怎样还用得着亲自动手?你过来!”朱元珩重声道。
朱三友觉得有理,于是回到龙榻旁边,还没站稳就被朱元珩拼着全身力气爆头,“但是打人这种事,朕还是觉得亲自动手才够诚意!”
“皇兄,你干嘛打我?”朱三友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打是亲,朕是疼你。”朱元珩靠回到龙榻上,慢慢恢复体力,“瘟疫是假?”
“瘟疫是真,不过你外甥说都能控制。”朱三友呶嘴。
朱三友很清楚自家皇兄为何让他暂代国政,无非就是配合钟一山,行一些身为帝王者并不适合出面的事。
他都怀疑自家皇兄的记忆是不是已经恢复,“说起来,皇上想利用钟一山打击颍川王,会不会有点儿冒险?”
“胡说,谁要打击颍川王。”朱元珩不承认。
见周皇一副我不承认你又奈我何的表情,朱三友搭下眼皮,“我,我要打击颍川王,谁让他生了一个蛇蝎女儿,又养了一个豺狼崽子。”
周皇阖目,“你退下吧。”
朱三友耸肩,走就走。
就在朱三友行至内室房门处时,忽似想到什么,“三日后是舒伽忌日,皇兄记得吗?”
“舒伽是谁?”朱元珩睁开眼,疑惑问道。
就这一刻,朱三友分明看到自家皇兄眼睛里的茫然。
这是真不记得?
“一个差点儿成为逍遥王妃的女人。”朱三友自认这话说的没毛病。
朱元珩震惊,“你喜欢的女人已经死了?”
朱三友呵呵了。
这有什么好震惊的,就好像你喜欢的女人没死一样。
“皇兄。”朱三友突然变得一派肃然。
朱元珩挑眉。
朱三友又道,“你真可怜。”
第二日,朱三友因为没洗完皇宫里所有茅厕的厕桶,休朝……
距离瘟疫爆发已经过去十日,距离朱裴麒疑似瘟疫也已经有三日,顾慎华一连五道懿旨都没能把徐长卿召进宫里,最终还是她换了简单装束悄然出宫,才得以在太傅府见到徐长卿。
书房的门被流珠推开,顾慎华迈着戾气的步子进去,命流珠留在外面。
徐长卿没想到顾慎华会追到这里,起身恭迎。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
徐长卿绕过桌案,行至顾慎华面前施礼时,脸上忽然一痛。
顾慎华一巴掌甩过去,这次流刃不在,徐长卿结结实实受了顾慎华的怒火,面容火辣辣的疼。
“本宫叫不动你了是吗!”顾慎华盛怒至极,美眸阴毒瞪向徐长卿。
徐长卿咬牙,“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是不敢的?”顾慎华眼含戾气,“当日是谁在本宫面前口口声声说瘟疫有解药,本宫的麒儿一定不会有事,是不是你!”
“是微臣。”徐长卿微垂首,淡声回道。
“那现在你怎么解释?麒儿染了瘟疫!”顾慎华听到消息那日整整昏厥一天一夜,这才稍稍好转。
徐长卿不卑不亢,“此前微臣千叮万嘱,定不能让太子殿下离开御林营,当日微臣亦在伍庸面前极力反对,倘若皇后娘娘在那时能说一句话,太子殿下现在还在御林营里,根本不会有这样疑似疫症。”
‘啪……’
又是一巴掌!
顾慎华恨极,“徐长卿!你是把本宫当三岁孩子唬弄呢?麒儿身上为何会有疫症显现?难道不是因为在御林营里便染了瘟疫!”
徐长卿擡头,“难道皇后娘娘看不出来,太子殿下所谓的疑似疫症根本就是有人刻意为之,想借瘟疫之祸除掉异己!”
顾慎华蹙眉,她没看出来。
“这分明是保皇派那些人见缝插针,趁火打劫,这是他们干的!”
徐长卿擡头,怨责看向顾慎华,“如果太子殿下留在御林营,他们就算想给太子下毒也不敢独闯御林营,但凡入者必染瘟疫!而且不管什么毒进去,遇瘟疫必然异变,他们就算想浑水摸鱼都做不到!”
顾慎华怔了片刻,“你有证据?”
一句话,问的徐长卿噎喉,“暂时没有。”
“呵!”顾慎华冷笑,“没有证据你在说什么,想把自己摘干净?本宫现在命令你马上想办法!麒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定叫你不得好死!”
徐长卿被扇了两巴掌,这会儿又得顾慎华诅咒,便也不再恭敬,“微臣行事自会向颍川王交代,死与不死,还真不是皇后娘娘可以作主的。”
“你!”
顾慎华再度擡手时,徐长卿后退半步,“微臣恭送皇后娘娘。”
“好……好!本宫倒要看看,若麒儿有事,父王要怎么扒你的皮!”顾慎华愤然转身,离开书房。
看着被顾慎华重重摔紧的房门,徐长卿神情渐渐深幽。
小山,我赌你不敢要朱裴麒的命。
你既重义,便该知道现如今这大周容不得半点内乱。
朱裴麒一死,纵有周皇重归金銮殿也根本控制不住眼下局面,是颍川会善罢甘休?还是异姓五王会屈服?亦或你会天真的以为楚国会静静看着独霸中原百年的强者内讧而不横插一脚!
所以,你在骗我。
朱裴麒根本不会有事!
小山,被我看穿了呢……
太傅府一处角落,钟一山冷眼看着顾慎华怒气冲冲走进车厢,眼眸弯起。
他相信以徐长卿的智慧,必定能猜到他不敢真对朱裴麒动手,但就顾慎华五官狰狞从太傅府里走出来,他亦相信徐长卿没有猜到,他想谋的并不是朱裴麒的命,亦非瘟毒解药。
一招反间计。
他谋的,是徐长卿的命。
风雨动荡的大周朝廷,人人自危。
尤其太子党,自朱裴麒身染瘟疫伊始,朱裴麒的命便意味着那些朝臣的身家性命,他们这些人里,有多少人开始动摇,又有多少人开始另寻出路。
唯钟宏,自朱裴麒身染瘟疫之后仍在朝堂之上不遗余力维护,尽心尽力效忠,立场之坚定连他自己都害怕。
值得一提的是,此番动荡波及鱼市,钟一山更命林飞鹰抓住机会,彻底将朱裴麒以及麾下党羽的势力挤出去。
短短数日,鱼市,已是钟一山的鱼市。
夜里,钟一山去了天地商盟,在那里得到百里殇的消息。
如今沱洲、蓟门二处已传出大周那位沧海遗珠的下落,当然那些只是传闻,谁也没寻得此遗珠,那些证据也是虚无缥缈。
然而这些对钟一山来说,已经足够。
确切说是对颍川王,已经足够。
“一山只想在颍川王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真正发力之处,在皇城。”
桌案对面,钟一山神色冰冷,“朱裴麒身染瘟疫将死,跟顾慎华的暴跳如雷一旦传回颍川,颍川王不会无动于衷,徐长卿自诩颍川谋士,可他在颍川王眼里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还是一枚不是特别听话的棋子。”
“二公子此局,布的深远。”温去病赞道。
“吃了他太多亏,一山想一次讨回来。”钟一山眸色愈深,“眼下含光殿里有流珠,偏殿又有钟弃余时刻传递消息,只待时机成熟,一山最后一计必将成为压在徐长卿身上,最后一根稻草。”
温去病相信钟一山能做到,毫不怀疑,“说起那位沧海遗珠,二公子打算如何收场?”
“不了了知。”钟一山应道。
就在温去病心弦骤松时,钟一山却是语出惊人,“那位沧海遗珠来日必有大用,如今一山将‘他’拉出来的另一层用意,是想提醒那些朝臣,这个人尚在。”
温去病不语,面具下神色颇为焦灼。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想过让‘这个人’在世人面前,活过来。
明晚,是母妃忌日……
自顾慎华离开,徐长卿在房间里独坐一整日。
脸上的痛渐消,心里的痛却如何也控制不住,肆意蔓延。
脑海里,钟一山与温去病林间漫步的场景,相互依偎的画面,都是他心里如何也抹不去的痛!
此时此刻,他只想温去病能立时马上去死!
哪怕是叫这个蠢猪世子死的痛快了,也无所谓。
忽有风起,流刃现身。
流刃带来的消息就像是一场及时雨,将徐长卿心里的那份痛意跟不甘冲刷掉大半。
因为他知道,温去病的心就快痛了。
温皇贵妃温鸾因入楚和亲被封庄妃的卫国小公主不禁意撞倒,致滑胎。
御医们连续三日三夜救治,才算是保住了温鸾的命。
若依楚王对温鸾的宠爱跟在乎,卫国那位小公主必死无疑。
然结果却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庄妃受了惊吓,楚王为安抚,竟封其为皇贵妃,封号与妃时同,庄。
虽然在位份上温鸾乃本姓封号,比卫国那位小公主尊贵,可问题在于痛失爱子的温鸾,并没有得到楚王的任何安抚跟慰藉。
书房里,徐长卿看着流刃递过来的密件,薄唇微勾,“楚王为求卫王支持,也是将温鸾牺牲个彻底。”
“楚国皇宫里传来消息说是温鸾失踪,属下得到的消息,温鸾已入大周之境。”流刃低声禀报。
徐长卿将密件递回到流刃手里,“之前我曾派你查过温去病,他对自己这位三皇姐,甚是在意?”
“是,韩|国师妃并不受宠,是以其膝下温鸾、温去病在皇宫里亦不受待见,只不过温鸾性格彪悍,时常会替温去病出面摆平大小事,这姐弟二人关系极好。”流刃说话时,毁了密件。
徐长卿黑目微亮,“你去把温鸾抓回来。”
“主人……”流刃惊,“这个时候属下若是离开,皇城这边主人岂不是孤立无援?”
“朱裴麒不会有事,小山他不敢叫朱裴麒有分毫损伤。”徐长卿笃定开口,“只要再静等十日,御林营里所有人都要死,如此算下去,只差温去病了。”
流刃想了片刻,终是开口,“主人,您此番入皇城目的是扶植朱裴麒登基,顿星云他们或许是阻碍在朱裴麒登基路上的绊脚石,可温去病是韩|国世子,他若有闪失,此事恐波及韩|国……”
流刃话音未落,徐长卿已然擡眼过去,目色寒凉,“你怀疑我?”
“属下不敢!”流刃跪地,“属下只是不想看到主人误入歧路,平白被王爷误会。”
“去做!”徐长卿擡手指向房门,冷戾低吼。
流刃无奈,只得遁离。
桌上烛火摇曳欲熄,徐长卿缓缓撂下手臂,漆黑瞳孔里的两簇火苗犹如地狱鬼火,跳跃不休。
他徐长卿半生不曾任性,这次,他便任性一回。
与仕途功名都没有关系。
他就单纯的,想让温去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