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太史院迎来一位熟人。
往常太史院诸多攥写史书的文官看到这位熟人的时候,并不会主动起身,亦鲜少有人主动与之攀谈。
今时不同,当苏仕出现在太史院的一刻,已有数位文官搁下纸笔恭敬相迎。
自然,亦有少数人自顾抄录整理书卷。
任你升官发财,我没花到一个子儿的态度也是很|屌|了。
说起苏仕,自打任职吏部尚书之后忙了好些日,这才抽出一点儿时间来找太史院令魏时意商讨‘政事’。
这会儿跟那许多官员打过招呼之后,苏仕轻车熟路的走进内庭。
太史院官署很大,前庭内庭之间有段距离,这中间出亭过池,雕甍绣槛,处处流露出一种浓浓的文人气息。
在这种气息里,又蕴含着一丝丝淡淡的,超脱世俗的随性。
就像这里的主人,把茶冷眼看红尘,借茶静心度春秋。
魏时意就是这样一个,超脱世俗之人。
安之若素,无欲无求。
苏仕还未迈进内庭,便有一股淡淡的茶香飘溢出来。
“魏兄这煮茶的技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苏仕迈进门槛时,分明看到厅里紫檀雕出的鱼形案桌上坐着一壶温茶,一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正手执书卷,看的入神。
听到声音,男子擡头,儒雅的容颜赫然映入眼帘。
一身褐色夹袍,腰间系着玉白色的蛛纹腰带,腰带下常年挂着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鬓发已有银丝,以玉冠整齐束起。
魏时意即便是在年轻的时候,也不能用帅字形容,可跟苏仕那种天生的圆滑世故相比,他身上却有一种只有文人墨客才有的书卷气。
“苏大人坐。”魏时意十分小心搁下手中书卷,温声开口时起身,彬彬有礼。
“魏兄总是这样客气!”苏仕如往常般走到鱼形案桌对面,与魏时意临面而坐。
眼见魏时意起身,苏仕‘哎呀’一声,“魏兄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把苏某当外人,这里就咱们两个,你还把官服套上做什么!”
魏时意只是笑笑,仍将官服穿好,回坐过来时彬彬有礼,“苏大人找下官何事?”
现如今的苏仕,官职在魏时意之上。
“魏兄你这自称变的倒快。”苏仕跟往常一样,提起茶壶自顾倒了一杯。
茶落杯中,顿时有雾气在杯缘缭绕,犹如皑皑白雪覆在山顶,妙不可言。
“不得不说,魏兄的茶艺比起钟情茶楼的老板……也就是前段时间失踪的徐长卿,有过之而无不及。”苏仕搁下茶壶,赞许不已。
“是吗。”魏时意浅笑,文雅的气质表露无疑。
“是啊!”苏仕端起茶杯,轻嘬之后连连点头,“嗯,比徐长卿泡的雾山小隐更有味道。”
“苏大人谬赞。”魏时意开口时,端杯,轻品。
苏仕笑道,“你我相识数载,你瞧我何时在你面前谬赞过谁,这是真话。”
“大人若喜欢,便多喝几杯。”魏时意一直都是十分文雅的表情,即便是在听到赞许的时候,也没有太多变化。
“来你这儿,就是为了多喝几杯。”苏仕垂目,绕了绕手里的茶杯,雾气未散,顺着杯缘旋转,别样唯美。
“有句话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徐长卿入朝为太傅,我原以为凭着我们的关系,他怎么还不把我提拔上去,谁成想我这边儿一头热,那厮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苏仕戏笑,“反倒在他失踪之后,我这阴差阳错的竟然成了吏部尚书,魏兄你说,是不是有趣?”
“恭喜大人高升。”魏时意端茶,微微俯首。
见魏时意无心这个话题,苏仕也识趣,视线不禁瞥到魏时意腰间香囊上,“其实呢,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像魏兄你这般看淡世俗也是好事,可看淡世俗可不就是看淡红尘,人家靳老板还等着你呢。”
“大人说笑了。”魏时意闻声,握着茶杯的手微顿。
“我哪有说笑,莫不是魏兄觉得靳老板人老珠黄……”
没等苏仕说完,魏时意立时反驳,声音虽温和却能听出些许不满。“靳老板风姿跟气韵都是下官此生见过,最出众的女子。”
“瞧瞧,我才说靳老板丁点儿不好,你那样子倒像是要把我吃了,你敢说你不爱靳老板?”苏仕微挑眉,戏声问道。
魏时意一时无言以对,“大人喝茶。”
“你这个迂腐的老脑筋啊!”苏仕长叹口气,“罢了,你的私事我不管,不过以后啊,我可不能时常来你这里蹭茶喝。”
魏时意低着头,“那可太好了……”
“魏兄说什么?”苏仕似没听清一般擡头,问道。
“没什么,下官随时恭候大人。”魏时意表情无异,淡声抿唇。
苏仕饮茶之后,若有所思,“说起来……我之前怎么没看到魏兄你煮雾山小隐?”
“才叫府上管家进了些,不多,只够煮三次。”魏时意据实回道。
苏仕点了点头,“那魏兄再煮雾山小隐的时候一定差人叫我,还有两次,我记着呢。”
这一次,魏时意没有开口,就只点了点头。
苏仕知道,自己这位老友,心疼着呢……
鉴于朱裴麒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入流芳殿,钟知夏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依着钟弃余的法子亲自到小厨房熬参粥。
参粥熬好之后,问题来了。
她不想送。
原因很简单,之前顾慎华已经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她再去怕碰钉子。
好歹也是后宫里的风云主子,人前人后风光无限,现在自觉地位今非昔比的钟知夏,已然做不到低三下四。
而在钟知夏眼里,她万幸自己身边有钟弃余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庶出妹妹。
她很清楚自己这一路平步青云的功臣,非钟弃余无疑。
所以这一次,她亦无比放心的将送参粥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妹妹。
钟弃余欣然接受。
皇宫,含光殿。
此刻看着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钟弃余,顾慎华说不出喜欢,因为这丫头来自流芳殿,也说不出讨厌,毕竟当初麒儿被隔离在偏殿的时候,这丫头照顾的很是周到。
见顾慎华没开口,流珠上前一步,“钟侧妃身体不适?”
“回流珠姐姐,我家娘娘身子尚好。”钟弃余不敢擡头,恭敬道。
“她既尚好,为何不亲自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流珠冷声开口时,瞄了眼食盒,“这参粥当真是钟侧妃熬的?”
钟弃余闻声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杵在地上的手朝宫装的袖子里缩了缩,表现出极度害怕的样子。
“到底是不是钟侧妃亲自熬的?”流珠冷声质问。
“回流珠姐姐,是侧妃亲手熬的!”这一次,钟弃余的动作越发明显。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手藏起来,饶顾慎华是个瞎子也看到了,“把手伸出来。”
这一次,钟弃余虽胆怯,却没有犹豫。
因为她知道,皇后娘娘的性子没有她旁边流珠那么好。
于是钟弃余将被热气烫伤的手朝前伸过去,“这是奴婢不小心……”
“不小心熬参粥的时候弄伤的?”顾慎华美眸愠寒,“她钟知夏也忒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皇后娘娘明鉴,这参粥就是侧妃熬的,也是侧妃千叮万嘱让奴婢快些送过来,娘娘打听过皇后近日脾胃不适,所以不能喝凉的。”钟弃余字字句句皆透着对顾慎华的关心,这般语气倒让顾慎华不知该如何发脾气。
流珠心领神会般将话茬接过来,“钟侧妃这番心意皇后娘娘收到了,你退了吧。”
“是,奴婢告退。”钟弃余由始至终都没擡头,恭敬退出含光殿。
直到钟弃余离开,流珠方将食盒提过来,“娘娘,要不要……”
“扔出去!”顾慎华嫌恶开口。
流珠俯身,将食盒搁到旁侧,“想来钟知夏也没去御医院问过,倒是这个小宫女,细心的紧。”
顾慎华视线不由望向钟弃余消失的宫门,“本宫想起来了,好像麒儿不止一次在本宫面前提起这个钟……”
“钟弃余。”流珠提醒道。
“对。”顾慎华微蹙眉,“听说她是钟宏的庶女?”
“是。”流珠点头。
顾慎华的目光渐渐变得饶有兴致,“你说……麒儿为何总在本宫面前提起她?”
“奴婢觉得,许是偏殿时候太子殿下跟钟弃余呆在一起……有了感情?”流珠像是猜测道。
顾慎华擡头,震怒,“这怎么可以!她非但是庶出,现在还是个宫女!”
“奴婢也觉得,她这身份不合适……”流珠刻意将‘身份’二字,咬的极重。
顾慎华扭回头,美眸微眯,“自从穆挽风死了之后,本宫替麒儿前前后后挑了两个太子妃,一个不中用,另一个又死了,眼下侧妃里穆如玉怀了孽种,钟知夏又……那般不把本宫放在眼里,若叫她得势还得了!”
“现在宫里只剩下一个侧妃,钟知夏盛气凌人也在情理之中。”流珠低声附和。
“哼!她算什么东西!”顾慎华冷嗤,眸子再度看向钟弃余消失的方向,不再言语。
流珠明白话不能太过的道理,亦沉默。
但她知道,钟弃余上位,指日可待……
天冷,风寒。
整个皇宫没有一个游在外面的闲人,大家都行走匆匆,忙着自己手里那摊子事儿,看似极有目的,然尔前路对这些宫里的人来说,又是何等迷茫。
钟弃余离开含光殿后,独自走进御花园里临湖的凉亭。
冬季的御花园,百物凋零,满目颓败。
钟弃余倚在亭边,清澈明亮的眸子盯着碧湖里那些隔着冰层游过来的锦鲤。
“在看什么?”
背后有声音传过来,钟弃余没有回头,而是摘下挂在栏杆处的鱼食锦袋,抓出一把抛向湖面。
只是这一次,钟一山没有出手打破冰层。
钟弃余不解,“二哥这次为什么不帮它们?”
“时不移事不易,那夜天暖,它们出来吃了也就吃了,这几日天气骤冷,它们出来未必能回得去。”钟一山与钟弃余并肩而立,“举手之劳帮一帮倒是无所谓,我只怕,是帮错了。”
“二哥后悔了?”钟弃余扭头,笑问。
钟一山看着冰层里的锦鲤,“我怕你后悔。”
“怎么可能!”钟弃余失笑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我已经去了含光殿,用文人的话该怎么说?举棋无悔,我没有退路,也没想过要退。”
钟一山薄背轻倚在栏杆上,沉默不语。
“只是……二哥,你有喜欢的人吗?”钟弃余突然发问。
钟一山侧眸,想了想,“或许吧。”
钟弃余瞧见钟一山眼中那丝犹豫,笑道,“二哥骗不了弃余,你肯定有。”
钟一山没有反驳,亦未肯定。
“弃余相信不管是谁,都是那人的运气!”钟弃余像是自嘲般呼出一口气,“弃余就没有,而因为没有,所以把这身子交出去也没什么,也没对不起谁,也没亏了自己,所以二哥不用过来安慰我。”
明明说的那样云淡风轻,钟一山却依旧可以在钟弃余的脸上看到失落。
身为女子,谁不向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
“二哥在含光殿里的人,是流珠?”钟弃余突然转眸,认真看向钟一山。
钟一山眸色无波,只微微挑了挑眉,“你说呢?”
“不是。”钟弃余摇头,“二哥不会轻易把那个人暴露出来,而刚刚流珠的表现在我看来,有些明显,况且流珠的底细我知道,她是跟着皇后娘娘从颖川来的,不可能被收买,她应该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所以,这才是钟一山安排流珠直接帮助钟弃余的原因。
“不过二哥行事,也难说的准。”钟弃余丝毫没有隐瞒自己对于这件事的猜测,“二哥放心,我钟弃余,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
在钟一山面前,钟弃余极尽坦诚。
她将自己所有想法跟猜测,都暴露在眼前这位二哥面前。
因为她很清楚的知道,即便她有一些小聪明,小手段,但这些在钟一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一路走到现在并不是她的计谋有多缜密,是因为她的对手,段位低。
与陈凝秀,钟知夏哪怕是钟宏相比,眼前这位二哥可以叫她一步登天,也能让她一落千丈。
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要认清自己的斤两。
钟弃余非但无比清楚的知道她要什么,亦十分明白的知道。
什么人,不可为敌……
皇城,世子府。
与钟一山一般,温去病亦在与自己的亲人进行一场极为艰难的对话。
艰难是因为,他唾沫横飞一个时辰,他家皇姐就跟没听懂似的完全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此刻厅内,温鸾整个人倚在红樟松的木椅上,懒散的样子让温去病生无可恋。
“皇姐,这次你如果还跟楚轩辕回去,我瞧不起你。”温去病拼着有可能被撸光头发的危险,恨恨道。
谁成想温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下七国瞧不起本宫的人多了去了,你算老几?”
就在温去病欲反驳时,温鸾又道,“再说你一个撒谎尿屁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老娘?”
“皇姐!”温去病猛的坐直身子,“注意措辞!”
“老娘已经在克制了,想造反就直说。”温卷‘目不转睛’的看向厅门,一直搭在膝上的手开始摸索着桌上的茶杯。
“我错了。”
温去病骤怂,“皇姐,楚轩辕以前做的那些龌龊事我都可以忍,但这一次他竟然把你利用的这样彻底,根本不可原谅,他心里根本没有你!”
“他心里,有我。”温鸾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心里有我的事实。”
“那他就不是个男人!倘若我心里有谁,便会不遗余力的保护他,背叛全天下,我也不会背叛他!”温去病信誓旦旦。
“嗯,欺骗不是背叛。”温鸾饶有兴致道。
温去病败了,“没有欺骗,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而已。”
“小病啊,像你这么说话,路会越走越窄的哦。”温鸾摇了摇手里的茶杯,“没什么事,跪安吧。”
“皇姐!你还没告诉我,你会不会跟楚轩辕走呢?”温去病不甘心。
温鸾认真的想了想,“不许你们对楚轩辕动手,包括去救花无忌,老娘跟他的事,你们别插手。”
“不可能。”温去病已经做好打算要在楚轩辕入皇城之前救出花无忌,免得楚轩辕那个臭不要脸的以花无忌威胁自家皇姐。
“那我就跟他走。”温鸾也很任性。
温去病万般无奈之下,只丢给温鸾一句话。
爱情已经把你磨平了,你再也不是韩宫里有棱有角的三公主,你就是个大圆脸!
温鸾也很应景的丢给温去病一只茶杯。
人家兄妹一家亲,他这儿可好,姐弟差点儿反目成仇。
且说温去病离开后,一直候在厅外提着炭炉的下人方被管家放进来。
那下人长的很高,穿着褐色缎袄,脸略黑,但五官清秀。
当然,这些温鸾并不能看到。
此刻那下人毕恭毕敬的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炭炉搁到温鸾身边,之后恭敬退了出去。
温鸾就那么独自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将毕运唤出来,叫他去买蜡烛。
毕运反省,他最近根本没多嘴啊。
然而毕运到底是听话的好暗卫,不管温鸾说什么,他都照作。
毕运走后,温鸾叫管家差人再拎一盆炭火进来,于是刚刚进来的那个下人,又一次出现在温鸾面前。
这一次温鸾没有叫那个下人离开,而是叫管家下去准备晚膳。
厅内,只剩下两个人。
温鸾不开口,那下人便也不吭声。
虽然不吭声,他却在肆无忌惮的看着温鸾。
这绝对不是他看过的最美的女子,但却是最特别的一个,因为特别,眼前女子在他眼里,便成了最美的。
真的很美,未施粉黛的温鸾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他看的有些入神,竟不自觉的走近。
“把你搁在柴房屈才了,一会儿去后厨烤肉,他们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本公主说的。”温鸾突然开口,使得那个下人猛然震在那里。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温鸾勾唇,浅笑,“你是因为找虐才回来的吧?”
那人依旧不敢确定,动也不动一下。
“如果你忘了,本公主可以再提醒一次,兔子肉两面都要烤成金黄色,蛇肉要断成五指宽,三生七熟,这回记住了?”
“你……认出我了?”有那么一瞬间,流刃想跑。
“本公主不发威,你还真当老娘好欺负!”温鸾冷笑,“掳|我?还是想潜在老娘身边发现什么惊人秘密?”
温鸾轻功之高,楚轩辕都撵不上。
流刃从没想到自己会被认出来,他自入世子府那一刻开始,半点武功根底都没露出来!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暴露的。
“没想掳|你。”流刃知道,他现在没有风险。
“那就是想发现秘密?”温鸾清丽容颜微微侧过去,挑眉问道。
“这里能有什么秘密!”明明知道温鸾眼睛看不见,流刃还是脸红避开。
温鸾一副恍然的样子,“那必然是找虐无疑了。”
“谁找虐!我就是想来看看……”流刃突然噤声,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形容词来描述内心的感受。
流刃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没错,他就是想看看这个从燕国大荒山一路折磨他的女人,到底过的好不好!
只要过的不好,他就放心了!
就是这样!
“先去烤肉,本公主现在很饿。”温鸾不想再追问。流刃本能的想要拒绝,只是拒绝的话溜到嘴边的时候,他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仅此一次,别想我会给你再烤第二次!”流刃转身一刻,忽似想到什么,“别试图找别人抓我,谁也抓不住我!”
“老娘要想抓你,又何必点破,快去烤肉。”温鸾的肚子,在这个时候,十分合时宜的闷响了一声。
流刃咬牙,转身退出正厅。
听着流刃的脚步声,温鸾慢慢闭上眼睛。
真的好饿……
那日钟一山与温去病在御医院分开时,没有立刻就去天地商盟。
就像今晚,他在来天地商盟之前故意到鱼市绕了一圈儿。
原因就是,他想给温去病‘准备’的时间。
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可能从表面上看,我明知道你在演戏,但我还是十分大度的不揭穿你,甚至配合你。
实际上,钟一山心里也生出了一丝恶趣味。
我就静静看着你演,看你怎么好好演。
此刻天地商盟二楼,温去病已经等了钟一山半个时辰。
当然,他并没有做出一副‘等’的样子,而是专心致志的在喝茶。
“一山拜见颜盟主。”钟一山入门之后,恭敬开口。
一切都似回到从前,一切又根本不可能回到从前。
“二公子坐。”温去病端的一派温润如玉。
待钟一山坐到对面,温去病直接提起桌上一个雕工精致的长颈瓷瓶。
他握住瓷瓶,动作优雅且缓慢的将瓷瓶里的果浆倒在钟一山面前的夜光杯里,“这是颜某叫他们用荔枝做成的饮品,二公子且尝尝味道如何。”
温去病知道,自从徐长卿死后,他家阿山对茶有了抵触情绪,所以他特地准备了这个。
“多谢。”钟一山微微颌首,之后举杯轻品,“盟主有心了。”
“喜欢就好。”看出钟一山喜欢,温去病心里欢喜。
房间里片刻静谧,钟一山随后道明来意。
距离楚轩辕入皇城还有两日,钟一山希望眼前男子可以助他将花无忌跟亮枪解救出来。
而在钟一山提出这件事的刹那,温去病几乎想都没想的拒绝了。
“不行。”
因为温鸾说过,他敢插手温鸾就跟楚轩辕回去!
他家皇姐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说话绝对算数。
眼见钟一山目露惊诧之色,温去病顿觉失言,“这是三公主自己的决定……”
钟一山眉峰微挑,并未言语。
他给温去病自我救场的机会。
“颜某是说……倚峦门不是跟天地商盟有些许联系嘛,所以颜某之前有去见过温鸾,这是她自己的意思,不希望别人插手她跟楚轩辕的事,包括去救花无忌。”
“是吗?”钟一山浅声开口。
“是。”温去病暗自舒了口气,“所以颜某觉得,我们还是见机行事比较好。”
钟一山点头,“颜盟主既然这么说,一山便将这些事搁一搁……还有一件事……”
“二公子在颜某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温去病见钟一山犹豫,浅声鼓励。
“当日食岛馆暗地里朝卫商下手,得天地商盟全力相助,可与此同时……”
钟一山一直想避开这个话题,但他觉得有必要提起,“与此同时,梁国亦在暗中协助,能把卫王逼到与韩结盟的人,除了食岛馆跟天地商盟,还有……梁国的……”
“颜某知道。”温去病握着茶杯的手猛然收紧,“颜某知道在这件事上,梁国国师帮了很大忙……梁国……梁国这是在用行动向我们传递一种态度,是友,非敌。”
“一山以为盟主不知道,既是知道我便不多说什么。”钟一山并没有刻意想让温去病记得什么,他只是怕温去病不记得什么。
对于梁若子,钟一山或许有过误解,但从来不曾怨恨。
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经历,那样的重情,那样的……让人心疼。
而今钟一山即便做不到无比豁达的在温去病面前再提到那个名字,他却愿意温去病记得那段美好时光。
他觉得,那段美好时光是彩色的。
房间里一片沉寂。
钟一山与温去病谁也没说话,直到温去病先开口,“二公子有没有查到之前,造谣的人?”
“没有。”
钟一山知道温去病所指乃之前揭露马晋与自己前世有恩怨的那个人,“一山以为,这件事若朝不好的方向预想,极有可能是颖川的第二位谋士出现了,而这个人竟无比精准的判断出我会招揽马晋,所以先下手为强。”
温去病同意钟一山的猜测,“会是谁呢。”
“徐长卿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诚然在与他的较量中我疏忽了太多细节,他亦如是。”钟一山擡起头,“如果徐长卿在整件事里并没有掺杂私人感情,最后的胜负,未必如我所愿。”
“颖川谋士,的确不容小觑。”温去病轻声叹息,“好像自从谣言之后,那人再无动向,我们可得小心。”
“一山明白。”钟一山点头。
既然温去病无意去救花无忌,且是温鸾的意思,钟一山便不再纠结这件事,起身告辞。
然而楚轩辕来周这件事,并非只关乎楚国与卫、韩两国未来的关系,大周也不能自免。
周、楚从来都是面和心不和,是以此番楚轩辕来周,没可能与周皇结盟,但这并不排斥楚轩辕不会在朱裴麒身上下手。
钟一山相信,既然颖川已经来了第二位谋士,那么朱裴麒对楚轩辕的态度很有可能代表的是颖川王的态度。
朱裴麒若低头,说明颖川王求的只是大周皇位,朱裴麒若不低头,则说明颖川王的野心,远比他想象的更大。
若真如此,他这条复仇之路,极难走了……
皇宫,流芳殿。
朱裴麒已经连续七日没有来过,宫中闲言碎语愈演愈烈使得钟知夏真正感受到了危机。
快至酉时,钟知夏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把钟弃余叫进来,“太子殿下还是不过来吗?”
“回娘娘,小虚子白日已经传过话了……”钟弃余低声提醒。
“为什么?是本宫做错了什么?”钟知夏完全不明白自己突然失宠的原因,她焦虑恐惧,甚至害怕。
从未有过的患得患失让她根本淡定不下来,“不行……本宫不能坐以待毙!弃余,你一向最有办法,本宫求你去请太子殿下好不好?一定要把太子殿下请过来!”
钟弃余面露难色,“娘娘,奴婢哪有那个本事,我只怕连见都见不到太子殿下。”
“你一定行!本宫信你!”钟知夏起身抓住钟弃余肩膀。
看着那双期待又充满渴求的目光,钟弃余心底抹过一丝寒凉。
钟知夏,你蠢的可爱呢……
不管钟弃余如何推托,钟知夏无比坚定的想要钟弃余试一试。
于是,钟弃余便出现了在万春殿。
殿外,钟弃余在潘泉贵面前恭敬俯身,所言皆是吾家娘娘如何思念太子殿下,如何忧思成疾,如何希望太子殿下能够移流芳殿。
原则上,朱裴麒既是已经有了主意,潘泉贵便不该叫钟弃余在殿外解释,直接撵回去也就是了。
但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他义女的所有动机。
在入含光殿的前一个晚上,钟弃余曾找潘泉贵表达过自己接下来想要在后宫争取一席之地的愿望跟信心。
钟弃余希望潘泉贵可以帮她,而这件事对潘泉贵而言百利无害,有一个当宠妃的义女只会叫他在宫中的地位更加稳固。
是以此刻万春殿,钟弃余说话的时候,潘泉贵并没有看着钟弃余,而是仔细听着殿里的动静。
“潘公公,奴婢求您就进去通传一声,吾家娘娘已经备好晚膳,求太子殿下移驾!”钟弃余扑通跪到地上,重重磕头。
殿内依旧没有声音,潘泉贵不禁叹息,“太子殿下已经说了……”
“进来。”就在潘泉贵跟钟弃余以为没戏的时候,殿里突然传出声音。
潘泉贵与钟弃余相视数息,当下转身,“是……”
原本以为是唤他的潘泉贵应声之际,朱裴麒的声音再次响起。
“钟弃余,进来。”
听到声音,钟弃余并未惊讶,而是起身看向潘泉贵,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却又无比自信的笑意。
潘泉贵微微颌首,瞧了眼宫门。
钟弃余随后推门而入。
这扇门,钟弃余推的无比轻巧,又无比沉重。
因为她知道,从她迈进这道门槛的一刻,她这一生便再也没有资格期待一份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
还好她从来不觉得那所谓神圣又美好的爱情有多重要。
这个世上,没有比给母亲报仇更重要的事。
钟弃余走进正厅,阖门之后小心翼翼来到内室外面站稳,“奴婢……”
“进来。”内室传出声音,钟弃余眸底冰冷一闪而逝,之后推门走了进去。
内室里所有的摆设都极尽奢华,珍稀古玩,翡翠琉璃,还有一把绝世宝剑,那把剑的剑鞘是金黄色,剑柄处镶着七颗幽蓝色的晶石。
钟弃余从潘泉贵那里了解过,那把绝世名剑叫霸天,是朱裴麒自小到大的佩剑。
他甚喜欢。
此时的朱裴麒就坐在床榻上,端直身形,双手搥膝。
钟弃余小心翼翼走过去,跪在地上,“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床榻上,朱裴麒并未开口。
钟弃余几乎没有犹豫,当下磕头,“奴婢求太子殿下可以移驾流芳殿,我家娘娘这几日茶饭不思,终日惶惶,就只盼着太子殿下过去,能解相思之苦……”
“你呢?”朱裴麒的声音异常低沉,深邃狭长的黑眸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相思?
他这几日也似乎能体会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那种熟悉的感觉在许久以前也曾出现过。
那时的他,便是一日不见穆挽风就会觉得这一整天过的都无甚意义。
这种感觉随着他不入流芳殿时间的加长而深刻,他反省自己,在想钟知夏?
不是,他脑海里每每闪出的画面,分明是与钟弃余在偏殿时的情景,还有钟弃余肩头的墨色牡丹。
让他重尝相思的人,不是钟知夏。
而自从有了这样的意识,朱裴麒就强逼着自己不去流芳殿。
他想知道自己的真实感受。
‘奸妃’一案之后,朱裴麒曾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上千次的问过自己,有没有爱过穆挽风?
他的回答是有!
便是在那段魂牵梦系的日子里,他对穆挽风是真的爱。
后来也不是不爱,只是皇权至上,他容不下那样一个光芒耀眼的爱人!
同样的感觉,出现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此时此刻他解开了自己的疑惑,他爱眼前这个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好看可眼睛却那样明亮的女子。
钟弃余。
后来的后来,钟弃余告诉他,那不叫爱。
房间里暧昧的气氛渐渐蔓延,钟弃余卑躬屈膝的跪在那里,“奴婢……奴婢求太子殿下移驾……啊!”
就在钟弃余开口之际,左臂骤痛,她整个身子生生被朱裴麒扯起来,扔到床上!
没有前奏,没有暗示,朱裴麒的身子就那么硬生生的压过来。
钟弃余知道,事情发展下去她避免不了这样的男欢女爱,可不是现在。
不是在这种晦暗不明的关系里,如朱裴麒这样的男人不会有任何愧疚之心,他更喜欢臣服!
面对朱裴麒的肆意索吻跟粗暴撕扯,钟弃余拼尽全力,她使了所有力气想要推开朱裴麒,可她力气不够。
于是她用牙齿!
朱裴麒薄唇吃痛,腥咸味道瞬间蔓延。
他猛然举起拳头,却在看到钟弃余仿若洪水爆发一般的眼泪跟惨白如纸的容颜时,渐渐把拳头放下来。
感觉到身上没了束缚,钟弃余慌张爬下床榻,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眼泪急涌却没发出半声呜咽,“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你走。”朱裴麒皓齿暗咬,额头迸起青筋。
“我家娘娘还在等着……”钟弃余双手揪紧被朱裴麒扯开的衣服,低低开口。
“我叫你滚!”朱裴麒猛然擡头,黝黑眸子迸射寒冽嗜血的怒意。
钟弃余哪敢再开口,当下起身仓皇退出内室。
房门闭阖一瞬,朱裴麒突然擡手,拳头狠狠砸在床栏上……
殿外,潘泉贵见钟弃余出来时的狼狈模样,正想询问却见钟弃余擡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微笑。
潘泉贵当然知道钟弃余的意思,悬着的心总算是搁下了。
只是,钟弃余在走出万春殿的殿门时,遇到了刚好过来的虚空琢……
之后的一个时辰,朱裴麒竟真的去了流芳殿,更与钟知夏翻云覆雨到深夜。
如此,钟知夏对自己的这位庶妹,越发信赖不已。
时间总是快的让人措手不及,不管你做了怎样的准备,事到临头却总是觉得漏洞百出。
就像流刃。
他当初想要潜进世子府的动机很简单,就是想看看那个眼盲脾气都火爆到不行的女人过的好不好。
如果过的不好他就放心了。
可现在,明显是他过的更不好!
“肉烤熟了没有!再不烤好不给工钱了啊!”
温鸾的声音,总是那样的底气十足……
世子府前院,流刃穿着一身褐色缎袄,双手各握十根羊肉串不停翻转,旁边摆着辣椒孜然跟油和盐。
羊油滴下去,身前的炭炉不时发出噼啪声音。
流刃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堂堂颖川第一暗卫,还是扶桑的隐皇子,竟然会在这里遭这份罪。
眼睛被烟熏的快瞎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此刻坐在正厅里,单腿踩在椅子上,单手握着羊肉串,另一只手握着半盏女儿红的温鸾。
明明前一刻还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这会儿倒是热爱生活!
“只剩下十个羊肉串,再没有了。”流刃将烤到七成熟的羊肉串拿到正厅,搁到桌边盘子里,还刻意调整方向,以便温鸾拿的时候不会烫手。
“酒还没喝完你跟老娘说没肉了?”
温鸾伸手去抓肉串时,流刃阻止,“还热!”
“说起来,你手艺不错!”温鸾当然知道热,所以她把肉串握到手里时吹了吹,嘟嘴的样子美到不行。
流刃知道毕运不在,目光便也有些肆无忌惮,“我之前有机会走过西疆,跟那里的人学过,那里的人都很喜欢吃肉串。”
“西疆?”温鸾显然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西疆是燕国番邦,那里有大片草原,多以牧民为主,吃的也多是牛羊肉。”流刃据实开口。
温鸾撸了一口肉串,“那里的人喜欢喝酒吗?”
“无酒不欢。”流刃见温鸾嘴角沾到一块黑油渍,莫名的,他想伸手。
就在流刃走过去的时候,毕运突现!
几乎同时,流刃整个状态顷刻变的与下人迷之契合,退到旁侧,心虚不已。
“三公主,楚轩辕已至大周皇城外,正朝这里赶过来!您放心,主人就快回来了!”
温鸾握着肉串的手微顿,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明明看不到却依旧闪烁着光芒的眼睛,顿如死水,再无波澜。
片刻后,温鸾将肉串跟手里的酒一并搁回到桌边,“那个谁,你把这些先拿到本公主房间里温着,老娘一会儿再吃。”
流刃知道在说他,于是恭敬上前,端起托盘跟酒坛,不动声色退出正厅。
“三公主别怕,一会儿见着楚轩辕,属下就算拼死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毕运擡头,眸间血红,愤然开口。
“你去拦住你家主子,把他送到钟一山身边,再替本公主求钟一山一件事,把温去病拴好。”温鸾从袖子里摸出锦帕,缓慢擦净唇角。
“三公主!主人回来是给您撑腰的啊!”毕运震惊。
“老娘的腰,老娘自己撑。”
温鸾已经好久未施粉黛,于是起身,与毕运擦肩而过,摸索着走向厅门,“管家,叫冬儿那个小丫头给本公主画一画吧,都不美了。”
“三公主!”毕运转身看向温鸾,“这种时候……这种时候你要美给楚轩辕那个混账看吗?”
毕运从不敢犯上说这样的话,可他就是不想三公主再去讨好楚轩辕!
那个混账畜牲,根本不配!
“你若还认我是三公主,便照本公主的话做,你该知道本公主的脾气。”温鸾止步停在厅门位置,单手扶着朱漆木门,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寒凉。
毕运当然知道,就因为知道他才着急。
他又如何能让三公主独自面对楚轩辕?
“三公主且等属下,属下必赶回来!”毕运音落,遁离。
温鸾静默站在厅门许久,方才迈步。
她缓慢走出正厅,伸手摸索着前行。
她知道流刃就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可她无心开口。
她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个人身上。
楚轩辕,终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