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跪理

跪理

投选结束后的这一夜,哪里都不平静。

皇宫靠近东南角,有一座在深夜里犹为阴森恐怖的宫殿。

自宫殿里传出来的惨叫声循环往复,日夜不息。

那声音传到人的耳朵里,会让人打从心里发颤,想要逃离。

此刻,自那座宫殿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身影。

周遭无人,那两抹身影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自慎刑司到御花园,一直跟在后面的唐瑟瑟终于忍不住快走几步,拦住眼前女子。

“你要带我去哪里?”唐瑟瑟依旧穿着她那日入宫时的穿戴,衣服因为在慎刑司里沾了污秽显得有几分狼狈,发髻松了些许,青丝在额前乱作一团。

整个人看上去,虚弱又憔悴。

即便是这样,她此时看向钟弃余的眼神,依旧充满敌意。

“不想回慎刑司受罪,就跟本宫走。”钟弃余对唐瑟瑟无感,不恨也不喜欢,如果不是受人所托,她应该很快会忘了这个人。

没有过多言辞,钟弃余面无表情,启步绕过唐瑟瑟继续向前走。

唐瑟瑟犹豫再三,终是跟了过去。

慎刑司那种地方堪比人间地狱,能出来的人,谁会想着回去!

终于,唐瑟瑟跟着钟弃余兜兜转转,到了冷宫。

而此时,早在冷宫角落里候着的虚空琢小心翼翼走出来,“娘娘,我在这儿。”

“吃的送进去了吗?”钟弃余停在冷宫前,眉目清冷问道。

“回娘娘,都送进去了!”虚空琢小声开口。

“在外面守着。”钟弃余音落后径直走向冷宫,却在踏上台阶时停下来,扭头看向唐瑟瑟,“你不打算进来看看你的好朋友?”

唐瑟瑟知道里面关的是谁,她当然想!

见唐瑟瑟迈步,钟弃余这方继续向前,擡手,推开冷宫那扇已经脱漆的木门。

木门松动,传来吱呦声响,正在里面双手捧着烧鸡狂啃的钟知夏看到钟弃余那一刻,眼睛陡然迸射出鼎沸怒意,“你还敢来!”

眼见钟知夏扔了烧鸡冲向她,钟弃余只朝旁边挪了挪,唐瑟瑟便毫无预兆出现在钟知夏面前。

钟知夏微怔,“你……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在皇后娘娘面前,把脏水都泼在我身上?”唐瑟瑟冷冷看向钟知夏,她被关的这几日,眼前总会浮现那日场景。

她记得清楚,钟知夏为了给自己脱罪,竟然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孙继商的事全都叩在她头上,“在你眼里,朋友是什么?”

唐瑟瑟一步一步逼近钟知夏,眼眶微红。

一直以来,她把钟知夏当作无话不谈的挚友!

近在咫尺的距离,钟知夏感受到了来自唐瑟瑟身上的质疑跟压迫,她下意识后退,眼睛不敢直视。

“你说啊!在你眼里朋友到底是什么!”唐瑟瑟很受伤,她相信钟知夏比她更明白慎刑司的恐怖,一旦坐实那些罪名,她将死无全尸。

“你滚开!”钟知夏被唐瑟瑟逼急了,狠狠推开她,露出丑陋嘴脸,“朋友就是拿来出卖的!你是,范涟漪也是!”

钟知夏终于出说了她这一生唯一的一条至理名言。

朋友,就是拿来出卖的。

如果说钟知夏这半生有一件事做的心口如一,便是这句话。

她先是出卖范涟漪,现在轮到唐瑟瑟,她把这句话演绎无比形象又逼真,而且没有半点悔意。

唐瑟瑟不可置信看向钟知夏,“我拿你当朋友,你就这样对我?”

“那我还要怎样对你!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巴不得你去死!孙继商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没在慎刑司,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唐瑟瑟,你害我?”钟知夏癫狂指向唐瑟瑟,充分发挥想象力。

没给唐瑟瑟解释的机会,钟知夏面目丑恶道,“一定是……这是你们给本宫设的局,唐瑟瑟!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下贱|货!”

唐瑟瑟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尤其还是大学士唐昭的嫡女,跟钟知夏相比,她骂人不行。

好在,这种事钟弃余就特别拿手。

“下贱也下贱不过你,连自己的祖母都能亲手掐死,我真好奇,老夫人死的时候,眼睛是瞧着你呢,还是瞧着谁呢?”钟弃余拉开唐瑟瑟,缓步走向钟知夏。

“我没有!”钟知夏怒声反驳时,分明在钟弃余手腕上看到一个祖母绿的翡翠玉镯!

那是一个雕花手镯,上面雕着三根玉如意的图样,环绕依附在手镯上,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那三根玉如意间隔之处,会有一小段白色云纹。

她记得那镯子原本没有云纹图,是因为她儿时拿到镯子不小心磕出裂痕,为了补救,所以才有的那三段云纹图雕。

那是祖母的镯子!

而且她清清楚楚记得这镯子一直都戴在祖母手腕上,下葬一刻都没有摘下来!

怎么会在钟弃余手里?

“你倒是说说,老夫人死的时候在瞧谁啊?”

钟弃余刻意把玩手里的玉镯,清澈无尘的大眼睛朝着钟知夏眨了眨,勾起唇,笑意盈盈。

面对钟知夏的惊慌失措,钟弃余步步紧逼,“我虽没见过老夫人,可也知道整个镇北侯府里,老夫人最疼的就是你,你怎么忍心?”

“你走开!”钟知夏紧盯着那只玉镯,脑子里突然涌出的画面使得她脸色惨白如纸,她仿佛在那只玉镯上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眼白泛黄的眼睛,浑浊灰暗的眼珠正死死盯着她,迸射出寒冽的恨意。

“说呀!”钟弃余再往前逼近时,自袖兜里掏出一把匕首,“你倒是说说你怎么忍心!”

“啊……”

烧鸡里的崖香跟玉镯上的盐蛇粉末相应,终于产生了迷幻的效果,钟知夏分明看到那玉镯上突然冲出来一颗老人头!

是老夫人!

“都是你的错!是你逼我的!是你非要把我绑去衙门认罪,让我承认给钟一山下毒!你该死……”钟知夏睚眦欲裂,猛然抢过钟弃余手里匕首,凶狠斩杀!

面对癫狂如斯的钟知夏,钟弃余冷静后退。

“啊啊啊……”

眼见那颗老人头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钟知夏拼命挥动匕首狠刺过去。

匕首几次在钟弃余面前划过,都被她闪身躲开。

直到行至唐瑟瑟身侧,钟弃余眼底骤寒!

就在钟知夏再一次挥动匕首狠刺过来的时候,钟弃余倏然出手拽住唐瑟瑟,将她挡在自己面前!

匕首划过衣袍,割裂皮肉。

一阵急剧的痛感侵袭而至,唐瑟瑟惨叫一声扑在钟弃余身上,背后鲜血迸涌。

那一刀,划的很深。

“来人啊!救命啊!”外面突然传来虚空琢的声音,钟知夏却还在拼命挥动匕首想要将那颗老人头斩杀下来!

眼见钟知夏杀红了眼,钟弃余抱住唐瑟瑟大步后退。

就在这时,冷宫木门猛然被人踹开,十几个侍卫持刀冲进来挡在钟知夏面前,虚空琢则慌张跑到钟弃余身侧,“娘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钟弃余松开唐瑟瑟时,手上沾满鲜血。

唐瑟瑟痛极看向钟弃余,完全不知道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借刀杀人?

还是……

外面突然传来潘泉贵的声音,紧接着,朱裴麒大步而至,“余儿!”

“太子殿下!”钟弃余所有的精明跟果敢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她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踉跄着扑进朱裴麒怀里,眼泪肆意狂涌,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唐瑟瑟愣愣看着此刻正在朱裴麒怀里哭成泪人的钟弃余,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是借刀杀人,那到底是借她的刀杀钟知夏,还是借钟知夏的刀,杀了她?

玉镯上的暗扣早在朱裴麒进来的时候,就被钟弃余扣紧,盐蛇粉末不再外溢,钟知夏也很快就清醒过来。

她看着眼前十几个拔刀相向的侍卫,看着朱裴麒怒不可遏的表情,最终,她看到了自己手里的匕首。

‘砰……’

匕首被钟知夏慌张扔到地上,她既渴求又胆怯的看向朱裴麒,“太子殿下……”

“呜呜……太子殿下,刚刚唐姑娘为了救我受伤了!”钟弃余哭诉着看向唐瑟瑟,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余儿不哭,到底怎么回事?”朱裴麒视线转回到怀里的钟弃余,无比疼惜的将她揽在怀里。

“是余儿的错,都是余儿的错!”

又到了该钟弃余展示演技的时间,她擡头,泪眼朦胧看向被侍卫围在中间的钟知夏,“是二姐……二姐差人给余儿送信说是想跟我道歉,说她不该害死乔儿……我以为二姐真的知道错了,就带着她平时喜欢吃的东西过来,可我来时,二姐又说想见唐姑娘,说唐姑娘都是因为她才被抓到慎刑司,我就……我就偷偷跑去慎刑司去把唐姑娘带过来……”

“你说谎!”钟知夏瞪起血红双眼,她根本没叫人去找钟弃余!

“可原来二姐是怀恨在心,她想杀了我,还要杀了唐姑娘!她说是余儿抢了她的恩宠……她还说了真话!唐姑娘被她骗了,所有事都是她在蛊惑孙继商,唐姑娘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钟弃余哭诉着跪到地上,“太子殿下,刚刚唐姑娘为了救余儿受伤了,好长的血口子,流了好多血!”

直到这一刻,唐瑟瑟方才了然。

今日之局,竟是为她脱罪。

“唐姑娘……对不起!”

且在钟弃余被朱裴麒拉起来时,唐瑟瑟扑通跪地,“太子殿下明鉴,臣女冤枉!”

接下来,唐瑟瑟便依着钟弃余给她铺的路,无比悲恸的讲述了一个从来没有发生的故事,讲的绘声绘色,动听至极。

什么叫作现世报?

就是钟知夏现在的处境!

当初她如何在含光殿诬陷了唐瑟瑟,唐瑟瑟投桃报李,便在这冷宫里悉数还了回去。

“没有!太子殿下明鉴!她们这是合起伙来诬陷臣妾啊!”钟知夏整个过程都是懵的。

钟弃余窝在朱裴麒怀里,看着眼前茫然不知所措的钟知夏,眼睛带着笑意,声音却是哀怨,“二姐你为何到现在都还执迷不悟?你的刀还在地上!”

是呵,那把匕首是钟弃余从流芳殿里偷拿出来的。

论演戏,她每场都很用心。

“不是!这不是我的刀!是你的!”

钟知夏急哭了,可又能怎样呢,根本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

“太子殿下,臣妾求您放了唐姑娘,她真的是冤枉的……是余儿之前不懂事,害了她……她刚刚还为余儿挡了刀……”

钟弃余又是一番哭诉,而此时唐瑟瑟则忍着痛,一动不动跪在地上。

“你怎么又跪下了。”

朱裴麒看不得钟弃余受苦,把她拉起来之后命人将唐瑟瑟送去御医院。

直到唐瑟瑟的身影没入夜色,钟弃余方才舒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她答应过二哥,只要二哥一句话,她随时都能把唐瑟瑟从慎刑司里拉出来。

她做到了。

冷宫里的事不消片刻传遍整个皇宫。

这会儿延禧殿内,钟一山正在喝温去病给他盛的参粥……

许是粥里加了些许金桂花瓣的缘故,钟一山今晚多喝了一些。

不得不说,温去病的厨艺比他的相貌还要惊人,可惜这种惊人只有钟一山知道。

有时候钟一山都在想,自己若有一日当真离不开这个男人,到底是因为他的长相,还是他的厨艺。

门启,黔尘进来后将冷宫的事如实禀报,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钟一山差黔尘下去休息,心情无比愉悦的又喝了一碗。

“唐瑟瑟救了钟弃余?”玉桌旁边,温去病惊讶不已。

钟一山笑着看他,“很奇怪吗?”

温去病点头,表示自己很奇怪。

“如果钟弃余是对手,我们可能就没什么心思在这儿吃粥了。”钟一山似有深意望向温去病,尔后扭头,自顾夹菜。

温去病看出钟一山眼中淡然,便也将钟弃余的事搁到一边。

他想坦白。

是的,在投营一事尘埃落定之后,他又想坦白从宽提上日程。

昨晚他去找伍庸,伍庸给了他新的建议。

依着伍庸的意思,男人不能惯着,你越跟他解释他就越来劲,你就当场给他跪下,跪一个时辰不行就跪一日,跪一日不行就跪两日,他总能原谅你。

温去病反复思考之后觉得伍庸言之有理,而且以他现在的身子骨,跪三日也没问题。

那就跪吧!

温去病决定坦白!

于是他突然站起身,面向钟一山,面目肃然,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无比认真看向眼前男子,之后提气。

钟一山瞧着温去病的样子,有些好笑,“做什么?”

“阿山,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温去病话音未落,整个人扑通向下。

先跪了再说!

只可惜,就在温去病几欲下跪的时候,钟一山手里竹筷几乎同一时间掉到地上,温去病双膝好死不死的,刚巧就跪在竹筷上。

那能跪稳?

温去病冷不防朝前一趴便被钟一山扶起来,“这么不小心?”

“呃……”

某世子吃痛起身时钟一山又道,“你是想说与皇上对弈的事吧?我让你说的话你都说了吗?”

“说了……”温去病顶着一张红脸被钟一山扶回到座位上。

“说了就好,我先回房,你若没吃饱就留下来继续吃。”

眼见钟一山起身走去内室,温去病堆坐在玉桌前,满目忧伤。

膝盖好疼……

翌日,龙干宫里颁出一道圣旨,下旨者乃周皇,圣旨直接由丁福传到天牢,赦免叶贞一切罪行,任命其为皇史馆馆令,接手唐昭继续编纂周书,不得延误。

至此,钟一山答应唐昭的两个条件总算是言出必行。

早朝上,婴狐得新营帅印,正式被封骠骑将军,任雀羽营主帅。

自七国武盟,钟一山入朝为官任虎|骑营副将伊始,到现在,龙魂营马晋,雀羽营婴狐,御林营顿星云连同虎|骑营,皆归钟一山。

四营,尽归其手。

而今的钟一山于朝堂之上,也终于有了不可撼动的一席之地。

下朝之后,钟一山原本想与婴狐一并入雀羽营替他助威,不想皇宫东门处有周生良早早等在那里。

相比自己同为将帅的身份,太学院院令则更能震慑军威。

看到周生良如此在乎婴狐这个徒弟,钟一山欣慰不已。

合营后的新营位于皇城北郊,两营军将早在昨日也都搬迁完毕。

新营外,婴狐一身银白铠甲走在前面,原本一张放荡不羁的俊颜在铠甲的衬托下多了几分威严霸气,少了几分肆意张扬,英姿焕发中又显傲世无双。

在他背后,周生良则是一袭庄严正式的装束,黑色院袍,金色领边,尤其是两袖的云纹图样,行走间犹豫白云缭绕其间,仙风道骨。

营门外,早有五位副将携麾下先锋列队相迎。

“末将,恭迎新帅!”

副将中自有主位,而此时,站在主位的便是李烬。

李烬身后则有五位先锋,便是当日合营演练与婴狐对战的五旗副将。

眼下李烬带头拱手叩拜,五旗副将纵有不甘,也不敢太过张狂。

“末将,恭迎新帅!”紧接着,副将杨伟、冯奇、董汉章先后拱手,恭敬至极。

婴狐身为主帅,接受一众副叩拜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转身,“师傅你要回去了?”

果然,一直跟在婴狐旁边的周生良打从李烬开口之后,便没有继续往前走。

眼见自家徒弟终于想起还有他这么个师傅,周生良正欲欢颜却在听到婴狐疑问后眼皮一搭。

要说副将中还是杨伟最有眼色,“末将杨伟,拜见新帅尊师!”

冯奇、董汉章也都恍然似的跟着叩拜。

唯独李烬,冷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婴狐看到之后,转身走回来,“李副将,你是不是不认得本帅尊师?”

李烬怎么不认得,莫说现在,他入朝为官之前在阎王殿那会儿就听过周生良的诨号,说好听点儿叫剑痴,说难听的就是个盗剑贼!

不得不承认,李烬对周生良的怨念在合营比试时,已经深入骨髓。

好歹也是太学院院令,竟公然给婴狐输真气,否则婴狐岂敢狂言再战!

“你不认识本帅尊师不要紧。”婴狐挺直身板,双手束后,“你不认识,本帅可以介绍,但身为朝廷命官,你见到比你大一级的太学院院令居然不行礼,目无尊卑啊!”

李烬皱眉,“末将与周生良同为三品,他何时比末将大一级?”

“是吗?”婴狐愣住,扭头看向周生良。

周生良深吁口气,可不就是!严格说他现在只是代任院令,官职还一直停留在武院总教习的位置。

好吧,婴狐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什么叫打脸,“那就不比官职,见到本帅尊师你居然不行叩拜礼,该当何罪?”

“元帅以为,末将该当何罪?”李烬冷眼看向婴狐,愠声开口。

“去喂马!还有你们几个,全都去喂马!”婴狐那也是在虎|骑营呆过的孩子,想他在虎|骑营那会儿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喂马。

既无聊又枯燥,那简直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李烬早料到自己在婴狐手底下不会有好日子,但他忍,至少要在钟钧出现之前。

一段小小插曲,婴狐与周生良大摇大摆走进军营,在接受一众兵将齐声恭迎之后,这对师徒终于进了主营帐营帐内,周生良出于一个为人师长的觉悟,严肃批评了自己的徒弟。

拿周生良的话说,你初入军营,当以礼服人。

主位上,婴狐边摆弄手里帅印,边对自家师傅的教诲表达出最诚实的态度,“我知道那样做不对,可那样做真的好过瘾啊!”

周生良,“……是很过瘾。”

抛开这一话题,周生良言归正传,“小狐啊,为师有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我现在想告诉你。”

婴狐手中一顿,看着帅印的眼睛猛然落到周生良身上,眼睛一闪一闪,“什么秘密?”

周生良则仪式性的看看左右,身子朝前凑过去,“从你往上数,为师一共收了七个徒弟,除了你之外,其余六个对为师都很不孝,这么说吧,他们好像都跟为师有仇啊!”

“师傅你太谦虚了。”

“为师说的是真的!”

“徒儿的意思你不用带上‘好像’,而且可能也不是六个……”婴狐特别诚实道。

周生良收起表情,回身坐直,搭下眼皮冷冷看向婴狐。

婴狐最看不得周生良这副几欲化石的样子,“师傅你说,往下说。”

周生良立时恢复鬼鬼祟祟的表情,“为师下半辈子可全都要靠你了,他们若真有找为师报仇的那一日,你可得帮为师拦着点儿!”

“师傅放心!徒儿一定会……”

“为师知道你一定会拦着,不要再说了。”周生良生怕婴狐再往下说什么大实话,直接截断。

师傅你放心,徒儿一定不会拦着,婴狐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还有一件事,齐阴那个老匹夫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为师用尽必生心血抢的几十把剑,他只用一晚上就把那些剑都抱走了,你能理解为师的心情吗?”

婴狐点头,“师傅你是不是特别想死?”

“为师生不如死!”周生良长叹口气,“没别的,你现在已经是大元帅了,能不能叫你手下那些兵,替为师找找齐阴?”

“齐院令在江湖,师傅你为啥不叫黎师兄找?”婴狐知道他有一个师兄,叫黎别奕,是武林盟主。

当初顶着师兄名号,那个蜀了翁还请他吃了十几顿连汤锅子。

“小狐貍,你有没有听为师好好说话呀?那些个没良心的都跟为师有仇!”周生良怎么没让黎别奕找?

当初剑丢之后,他第一时间就给黎别奕去信,得到的回信就三个字。

‘哈、哈、哈!’

同为师徒,这厢周生良正在军营里苦哈哈的求着婴狐,那厢刚从天牢放出去的叶贞听闻恩师离城,纵马出城相送。

十里亭外,叶贞跪在唐昭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并向上苍立誓定会照顾唐瑟瑟,令其余生无忧。

唐昭乃大儒,此番离城并非卸甲归田,而是倾尽余生钻研儒学,他毕生,都给了学问……

御医院里,唐瑟瑟知道了父亲弃官离城的消息,也多少听到了一些关于前朝投选的事,包括叶贞入狱跟奉旨接任皇吏馆馆令的事,她都打听的七七八八。

诚然当日文府考学唐瑟瑟未列三甲,但这并不妨碍在世人眼里,唐瑟瑟是个聪明人。

此时细细思忖,唐瑟瑟恍然自己似乎成了谁的棋子,生死一遭,而今想起只觉后怕。

至于家父离城之前都不曾看她一眼,她只觉心里涩涩,说不上难受。

房门开启,唐瑟瑟以为是过来送药的小太监,没想到进来的却是范涟漪。

往事历历在目,唐瑟瑟在与范涟漪相视时,凄然一笑。

她告诉范涟漪,当初她之所以与钟知夏做朋友,除了她觉得与钟知夏有相似之处,最根本的原因,却是因为范涟漪。

整个皇城内外,谁不知道兵部尚书范鄞宠女儿出了名,相反,她自小到大虽然与父亲同在一个屋檐下,父亲却很少关心她。

出于嫉妒,她不想范涟漪有朋友,便抢了她的朋友。

“你是救了我。”想到那段被钟知夏当猴耍的日子,范涟漪苦笑不已。

唐瑟瑟接过范涟漪递过来的汤药,“那段时间见钟知夏疏远你,我还挺乐的。”

“我竟真伤心了。”范涟漪笑着看向唐瑟瑟,“如果不是她利用我给元帅下毒,我可能还在执迷不悟。”

时过境迁,每当范涟漪想起过往与钟知夏相交的日子,她在感慨钟知夏卑鄙无耻的同时,亦感激钟知夏让她与钟一山有了这样的交集。

命运就是这般,所有遇见,都是必然。

“我替她做了傻事,诬陷钟弃余与别的男人有染,结果到最后钟知夏却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我险些死在慎刑司。”唐瑟瑟一口干了汤药,眼眶微红。

“遇人不淑不是我们的错。”范涟漪拿过瓷碗,低下头似在酝酿,片刻后擡头,“交个朋友,怎么样?”

许是没想到范涟漪会这样说,唐瑟瑟微怔。

“不交也没关系,你我总归不是敌人。”范涟漪早朝之后,便从钟一山那里知道了唐瑟瑟的遭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过来看看。

唐瑟瑟笑了,“范副将不嫌弃瑟瑟,是瑟瑟的荣幸。”

看到唐瑟瑟眼角清泪,范涟漪也跟着笑了,眼底有泪,“说起来,我们该感谢钟知夏。”

唐瑟瑟点头,“感谢她。”

范涟漪陪着唐瑟瑟呆了许久,二人相谈甚欢……

相比之下,钟知夏的日子相当凄惨。

自昨夜冷宫事发,朱裴麒勃然大怒,在唐瑟瑟离开之后便要下旨斩杀钟知夏,不想钟弃余跪地求情才令钟知夏逃过死劫。

午时过后,钟宏在朱裴麒面前百般乞求,才得以入冷宫见钟知夏一面。

冷宫门启,钟知夏看到钟宏时,泪流满面。

她知道眼前这个被她唤作父亲的男人,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救我!”钟知夏扑通跪在钟宏面前,匍匐磕头,泣不成声。

打从钟弃余被封为侧妃,钟宏心里的那根秤便自然而然偏移到钟弃余身上,相比之下,钟知夏也自然而然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

“你还好意思叫为父救你?看看自己都干了什么!好好一手牌被你打成这样!”钟宏嗤之以鼻。

听到钟宏怒斥,钟知夏心里有怨,却不敢有半点脾气……

在流芳殿一朝跌倒,在含光殿掉进钟弃余挖的坑里,又经历昨晚莫名其妙的被冤枉之后,如今的钟知夏再也没有了骄傲的资本。

除了钟宏,整个皇城里她找不到可以帮她走出冷宫的人。

所以就算钟宏眼中尽是厌恶,说话尽是刻薄,钟知夏还是匍匐在地上,磕足三个响头。

“父亲,女儿是冤枉的,这一切都是钟弃余的阴毒诡计,她先入府诬陷母亲,后入宫扳倒女儿,父亲你还看不出来吗?她是来报仇的啊!”钟知夏擡起头,泪眼婆娑。

“胡言乱语!”钟宏本不想来见钟知夏,可他怕。

“女儿没有胡言乱语!父亲可还记得祖母最喜欢的那个镯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钟宏听到钟知夏口中‘祖母’二字,眼底顿时涌现阴冷寒光。

只是钟知夏太急于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根本没有注意到钟宏渐渐阴冷的神色,“女儿昨晚看到那个镯子了,那镯子就戴在钟弃余手腕上!她是怎么弄到的?”

“怎么弄到的?”钟宏幽声开口。

“定是掘墓!她定早就挖了祖母的坟才拿了那个镯子,她还口口声声说祖母是被我掐死的,她看到了……”

‘啪……’

脸上传来火辣痛感,钟知夏捂着脸,无比震惊擡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这一刻,她恍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看着钟宏眼中煞气,钟知夏赶忙解释,“父亲,女儿说的都是真的,钟弃余她恨我们当初害了桃夭,所以她根本就是来报仇的!”

“报仇?她若报仇,为何本官没事?”钟宏的自称,犹如给了钟知夏当头棒喝。

本官?

钟知夏也终于明白了一回,她慢慢站起身,眼中乞求渐散,“钟大人不信?”

曾经也是父慈女孝,而今陌路殊途。

面对突然改变态度的钟知夏,钟宏皱眉,“为父可以保你不死,但……”

“别,大人还是自称本官比较好。”钟知夏抖了抖略有褶皱的裙摆,“之前本宫疏忽了,这会儿想起来,大人不请自来定有要事吧?”

钟知夏阴阳怪气,惹的钟宏十分不满,“为……本官已经在太子殿

“可本宫不想安分啊,谁呆在这个鬼地方能安分得起来?”因绝望滋生出来的破釜沉舟充斥进钟知夏身体的每个细胞,她不甘心这辈子都呆在冷宫,她要出去。

“你想干什么?”钟宏冷脸。

“钟大人最好快点儿想办法把本宫从这里弄出去,纵然当不了太子侧妃,本宫也想要个自由身。”钟知夏说出自己的意愿。

“你知道你自己都干了什么!能活下来已是天恩!”钟宏冷斥。

“本宫干了什么不需要大人提醒,大人干了什么怕也不需要本宫提醒吧?”钟知夏美眸阴寒,幽声开口。

“你在威胁本官?”钟宏眼中幽暗,神情冷如冰封。

“如果大人觉得这是威胁,那本宫就是在威胁大人。”

这一刻,父女二人终是撕破脸,不欢而散。

角落里,当钟宏的身影走出冷宫,淡出视线,钟弃余方才迈步出来,清澈无尘的眼中闪着璀璨光亮,脸上,浮现笑意。

虚空琢在她身后,净白干净的小脸顺着钟弃余的视线看过去,颇为担忧,“钟大人好像很生气。”

“被人揪着尾巴呢,他当然生气。”钟弃余转身走向隐藏在冷宫后面的一条甬道,“派人看着点儿,莫叫钟知夏出什么意外。”

“娘娘的意思是?”虚空琢不解。

“钟知夏在钟宏眼里已经是枚弃子,还是枚不得不死的弃子,但在我眼里她还有用。”钟弃余嘱咐道。

虚空琢点头,“奴才明白了。”

钟弃余突然止步,“这里又没有外人干嘛自称奴才,你跟我一样,我们谁也不是奴才知道吗?”

听到钟弃余训话,虚空琢不禁低头。

“佛争一柱香,人活一口气,我们比谁也不低知道吗?”钟弃余转身面前虚空琢,目光坚定,“谁这辈子还不是第一次做人,凭什么我们就要低别人一等?”

“可是……”跟钟弃余不同,虚空琢觉得自己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个奴才,现在也是。

钟弃余知道虚空琢从小到大,自卑已经渗进骨头里,便也不为难他,“想不想离开皇宫?”

虚空琢惊讶擡头,眼中一瞬间闪出华彩,却在须臾,恢复如初。

“外面可大可好看了,且等姐姐报完仇,带你出去!”钟弃余天生异骨,就算生活艰辛,她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低,哪怕是在朱裴麒面前,她亦是如此。

她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任何样子,内心却从未屈从一人……

大周皇城自合营之后,似乎又进入到一个死水无澜的状态,然而在这份平静

夜晚的南郊格外寂静,偶有北风呼啸吹过窗棂,发出令人聒噪的哨鸣声。

房间里灯火微燃,笼在灯罩下的烛光时明时暗,映衬在那抹银白的面罩上,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当穆如玉在秋盈的搀扶下走进来时,一眼看到了坐在桌前的钟一山,亦看到了坐在左侧的马晋。

穆如玉暗自沉淀心境,推开秋盈后行至桌边,声音不善,“他是谁?”

“侧妃不必在意这位公子是谁,且朝那边看。”

马晋冷眸望向对面,穆如玉的眸子便也跟着看过去,只见对面角落里,赫然跪着一位老妪。

“宁嬷嬷?”穆如玉一眼认出老妪,正是顿无羡给她找的稳婆。

之前顿无羡曾带宁氏来过别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穆如玉对她嘴角的那颗黑痣印象深刻。

马晋擡手间,一道气流急冲,宁氏顿时惊慌开口,“饶命!”

“定都侯这是何意?”穆如玉暂且不理坐在对面的钟一山,挑眉看向马晋。

马晋难得沉下性子,“当日老夫传给侧妃的密件,侧妃看过?”

“本宫若是没看,便也不会找你。”穆如玉漠声道。

“那接下来便由宁氏在侧妃面前好好解释吧。”马晋看了眼宁氏,闭口不言。

宁氏便将顿无羡交代给她的那些事儿,一五一十讲出来。

依顿无羡之意,且等穆如玉临产,她只负责保小,除大。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皆真,宁氏还将顿无羡给她的五千两银子跟致产后血崩的药一并掏出来。

宁氏甚至还告诉穆如玉早在两个月前,穆如玉的膳食里就已经掺杂了可致血崩的药物,药量极少,是因为顿无羡怕伤害到她肚里的孩子。

面对宁氏和盘托出,穆如玉绷在心里的最后一根弦,终是断了。

她当即叫秋盈把今晚吃的那道牛骨汤拿去幽市一品堂,无论如何都要验出一个结果。

至于宁氏,则是依着马晋的意思送回府里。

此时房间里,就只剩下三人,穆如玉最先看向马晋,“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这一次,马晋没有说话,反倒是钟一山,缓声开口,“顿无羡落在你手里的把柄,是什么?”

当日马晋之所以愿意接受顿无羡招揽,投奔朱裴麒,就是因为穆如玉告诉过马晋,她手里有顿无羡的把柄,倘若顿无羡不是真心,她能牵制。

穆如玉转眸看向对面,“你到底是谁?”

“铁打的太子,流水的侧妃,莫说你腹中所怀不是朱裴麒的种,就算是朱裴麒的他会要吗?皇宫你是回不去了。”钟一山淡漠看向穆如玉,“只要你能告诉我顿无羡的把柄,我保你安全离开皇城。”

“没有荣华富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穆如玉显然并不甘心。

“你还有孩子。”

穆挽风记得穆如玉造的孽,当日那碗堕胎药就是穆如玉亲手端给她的。

如果不是看在穆如玉肚子里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她根本不会给穆如玉救赎自己的机会。

“哈!”穆如玉嘲讽般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你说他?如果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本宫何必要这个孽种!”

面对穆如玉的冥顽不灵,钟一山改口,“我可以帮你证明这个孩子是朱裴麒的,亦能把你送回皇宫,且,保你不死。”

“你真能?”穆如玉怀疑。

钟一山笑了,“你手里握着定都侯的把柄,我就算不顾及你,也要顾及我的盟友。”

穆如玉瞄了眼马晋,又看向钟一山,“你想怎么对付顿无羡?”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钟一山给过穆如玉机会,就在刚刚。

可惜,一念之差。

穆如玉终于在一错再错之后,选择永远错下去。

我们必须承认,这也是对于作死的一种执着呵。

钟一山很清楚穆如玉选的这条路走下去,便是死路,可他已经给过穆如玉机会了。

机会,对于某些人来说,只有一次。

就在穆如玉反复思量时,秋盈去而复返。

事实证明宁氏说的没错,那碗牛骨汤里掺杂少量活血之物,身怀六甲者,忌。

“奸妃一案中,顿无羡假借铲除奸佞之名杀了不少先锋跟副将,还记得平州关的那场暴动吗,一位曾受过穆挽风恩惠的副将举旗造反,顿无羡平乱时趁机杀了与他有旧仇的程清煜,那程清煜可是潼门镇程鹏的亲侄子。”

穆如玉的杀手锏只有两个,一个是马晋的秘密,一个是顿无羡的秘密。

而今在钟一山跟马晋的刻意引导下,她选择出卖顿无羡。

宁氏的确得了顿无羡的嘱咐,但她没拿顿无羡那么多银两,也没在穆如玉的牛骨汤里下药……

寒枝挂月,夜色清凉。

马晋与钟一山离开南郊别苑后,并没有返回自己的马车。

他跟在钟一山身后,许多话憋在胸口,却不知道该用哪一句起头儿。

“你想对付顿无羡,是因为时局?”马晋终是开口。

钟一山边走,边看向寒枝上的圆月,“顿无羡欠了元帅太多条命。”

马晋猜到是这样,“老夫……虽对穆挽风刻薄,但奸妃一案老夫不曾染指。”

“我知道。”如果马晋有过参与,纵他是难得一见的帅才,自己也绝不会姑息。

夜路难走,这条从南郊通往皇城的路最是崎岖,钟一山没有施展轻功,每一脚都踩的踏实。

“老夫妒忌穆挽风,妒忌她少年英姿,所向无敌,妒忌她兵行诡道,守正出奇,她半生戎马,从无败绩,她让老夫看到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却只能仰望,无法超越……”

钟一山听着马晋在背后似忏悔似感慨的声音,自顾向前。

“老夫一直想在有生之年统六国于周,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从未有过的盛世,所以才有了那些事。”

马晋不知道眼前男子有没有在听,可他想说,“穆挽风在朝堂上总是与老夫作对,她越是这般老夫就越是怨恨,说真的,老夫是没抓到她的把柄,若是抓到铁定不会如她那般息事宁人。”

钟一山依旧向前,“元帅不是息事宁人。”

背后,马晋突然止步,深邃黑目看向钟一山,“她真的是惜才吗?”

“难不成还是因为侯爷长的好看?”钟一山似笑非笑,“侯爷不必介怀过往,你能在朝堂上临阵倒戈已经算是帮了我的大忙,这份恩情,我替元帅记在心上。”

行至官道,钟一山飞身纵往,惊鸿身影瞬间消失在夜幕,独留马晋一个人站在那里,眼眶微红。

穆挽风,老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