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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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苏府,铜壶滴漏辗转数次,只是握在它上面的那只手,从未离开。

苏仕坐在桌案前,静默看着被他攥在手里的滴漏,脑子里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翻来覆去回想,本想理出个头绪,可越想越乱,乱成一团麻线,揪出了几个人头。

这几个人头里有钟一山、周皇、还有朱裴麒。

到底哪一个才是与他正面交锋的始作俑者?

当然,在此之前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顿无羡,直至收到颖川密令,他方划掉了那个名字。

很明显,有人是想卸磨杀驴,用完就弃。

会是谁呢?

苏仕忽然开始羡慕徐长卿,虽然徐长卿最后做了无头尸,可徐长卿活着的时候至少酣畅淋漓的斗了五场,死得其所。

轮到他,作为一名谋士他现在还不确定自己对面的敌人是谁,不可谓不伤自尊。

最要命的是,对手很有可能已经把他假想成谋士,或许已经暗搓搓的朝他下手了。

这时,风起。

流刃现身。

虽然苏仕出师不利,但流刃一点也不觉得苏仕不配谋士之名。

因为徐长卿在出现之前就已经选好目标,而徐长卿选的目标,于局势没有半点推动,苏仕对局势的把握要更精准明确,夺四营的确是重中之重。

虽然,苏仕输了。

“属下已经把主人约定的时间告诉给顿无羡。”流刃站在案前,“巧在顿无羡也表示他希望能尽快见到主人,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急。”

苏仕松开手中的铜壶滴漏,皱了皱眉。

顿无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也想见自己,是不是说明,他知道了什么。

“跟他约好时间了?”

“约在明晚酉时,玄武大街旁边的一间酒肆。”流刃停顿片刻,“主人想如何除掉顿无羡?”

“自然不会明目张胆,设计一场意外吧。”苏仕身体前倾,伸手将铜壶滴漏搁回到原来位置,之后缓身,靠在椅背上,“顿无羡在朝里只与顿星云有仇,如此的话,我应该要在顿星云身上作文章……”

“可是,顿星云是钟一山的人。”流刃似是提醒道。

“钟一山……”苏仕忽似想到什么,“之前让你给顾慎华捎的口信,捎到没有?”

“属下将主人原话带到,钟弃余有问题,叫她尽快铲除。”流刃据实回禀。

“周皇,朱裴麒,还有钟一山,合营之事必是其中一位的手笔,会是谁呢……”苏仕以手抚额,“你即刻去顿无羡府邸,暗中监视。”

“是。”流刃领命,遁离。

谁在背后捅了顿无羡一刀,谁就是他的对手……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朝之后,顿无羡离开皇宫东门时被个小乞丐撞了一下。

小乞丐跑的极快,他还未加责难,那乞丐已经跑出去很远。

顿无羡只道一声晦气便走进自己车厢,待轿帘落下方从手里拿出一张字条,字条上只写了地点。

‘幽市,醉仙楼。’

就在今日早朝,顿无羡发现不管是顿星云还是钟一山,总会在朝堂上时不时盯着他看,那表情他到现在还琢磨不透,是笑?是轻蔑?

还是计划周全的胸有成竹!

此刻看到字条,顿无羡理所当然以为是颖川谋士给他的暗示,于是他未曾多想,命车夫驾车去了幽市。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逍遥王府里,终于有一日不必入宫的朱三友,三道追魂令硬是把还在宫里的温去病给叫到府里。

所谓追魂令,便是朱三友答应还钱的口头指令。

是以,当温去病出现在朱三友面前时,直接将欠条拍到后园醉翁亭的矮桌上,“五年前的欠条,加起来三百两。”

朱三友拨开欠条,“陪本王下盘棋。”

“告辞。”温去病拿起欠条,转身就走。

“皇上可能想起些什么了,你就不想知道?”朱三友一把拉住温去病身披的白色大氅,“这次本王没骗你!”

温去病扭头,抽出被朱三友握着的大氅,“知道多贵吗!”

“就一盘!”通过这段时间在龙干宫里闭关提升棋艺,朱三友很想验证一下他的棋艺到底有多突飞猛进。

温去病转身坐下来,“他都想起什么了?”

“不用!不用让子!”眼见温去病习惯性抓起一大把白子,朱三友特别自信摇头,“从今以后都不要用这种动作侮辱本王的棋艺。”

温去病颇为诧异,心里倒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直坚持到朱三友落下第十粒黑子,温去病彻底放弃那份好奇,“他想起……”

“那倒没有,不过他想起赛芳赛嬷嬷了,前日本王跟他说起昭阳殿的时候,他直接就问赛嬷嬷在哪里,我就顺藤摸瓜往上问,问到舒伽的时候,他就跟有选择失忆似的,完全不记得的样子。”

朱三友边落棋子边开口,丝毫没有注意到温去病的脸色变化,但可能他就算擡起头,也看不出温去病面无表情的表情里,有什么深层次的不同。

“该你了……”

‘咔嚓……’

就在朱三友隐隐觉得这盘棋他有可能会突破的时候,一只锦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又重重落下。

只一下还不够,那只锦靴足足在他面前跺了三次才停下来,白玉棋盘碎成渣滓,象牙棋子也被踩个粉碎,亦如朱三友随之破碎的心脏。

这可是他的珍藏!

“温去病!”朱三友猛站起身,五官狰狞,伸手就要挠他眼前这位天下第一的美男子。

关键时刻,温去病直接从怀里掏出二十几张欠条,“算我赔你的。”

贫穷,让人变得理智。

在自己亲笔签下的二十几张欠条,合计五千多两的雪花白银面前,朱三友选择了怂。

温去病走了,抛下一手抓着欠条,一手捧着碎玉棋盘的朱三友,淡漠离开后园。

那个男人,他连赛芳都记起来了,却没有记起曾经与他有过生死誓言的女子,没有记起那女子还冒死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那就不是个男人!

既然没有负天下的魄力,何必乱一人的芳心。

他温去病这辈子或者不会成为一国之君,千古一帝,但他这辈子都会对钟一山好,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最爱的人是谁!

朱元珩,你这个懦夫……

幽市,醉仙楼。

顿无羡如何都没想到,让乞丐给他传字条的人,竟然是他之前想杀却因为急症没杀的叶贞。

雅间里,顿无羡皱眉看向叶贞,眼中尽是诧异,“叶大人?”

叶贞看到顿无羡一刻,立时起身,扑通跪在地上,“叶某多谢顿兄救命之恩!”

面对叶贞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无羡一脸懵逼。

当日钟一山在御书房里那一跪的阴影还没完全消失,叶贞又是闹哪样?

“叶大人这是何意?”顿无羡到底是场面人,纵他心里慌得一匹,却是不动声色。

叶贞由着顿无羡搀扶起身,“之前雀羽营投选,家师因受皇恩没有受太子党威胁,毅然投选雀羽营,叶某知家师此举,必定激怒太子党,原以不报生望,不想第二日巳时三刻接到圣旨,接替家师成为皇史馆馆令,虽然顿兄没说,但叶某知你急症是假!”

叶贞拉着一脸茫然的顿无羡坐到桌边,“想来必是太子殿下给顿兄下密令杀我泄愤,顿兄为拖延时间才致叶某先一步接到圣旨,此大恩,叶某感激不尽。”

顿无羡回想那日之事,他的确接到诛杀叶贞的密令,但不是朱裴麒所下,是颖川谋士。

至于急症,那是真的!

“眼下这里没有外人,我便与顿兄交个实底,其实皇上早已清醒,也早就记起所有事。”叶贞的品行完全继承了其师唐昭,如果说现如今大周朝堂有一个人不会说谎,就是叶贞。

唐昭没告老还乡的话,就还有唐昭。

所以,对于叶贞的话以及那日发生的事,加上近两日顿无羡精神有些恍惚,他在这一刻,相信了叶贞……

当一个人走投无路时,突然出现的一道光,不管这道光是真实,是虚幻,亦或陷阱,他都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希望。

在叶贞表露身份的那一刻,顿无羡脑补了他自以为的假设,朝中绝大多数保皇派不过是幌子,周皇必是以失忆为名,暗中甄选中保皇派里的精英,绝地反击。

而叶贞便是精英中的一位,圣旨就是最好的说明。

现在,叶贞主动找自己,不是招安又是什么!

“皇上当真已经清醒了?”顿无羡摆出一副震惊又感谢上苍的表情,激动质疑。

叶贞说话时视线刻意朝窗棂扫了两眼,“皇上确已清醒,非但清醒,更暗中操控朝局,此番合营,绝大多数都是皇上的手笔。”

顿无羡一瞬间想到钟一山在御书房的话,略有疑惑,“是……皇上的手笔?”

“确切说,是皇上利用了钟一山。”即便四周无人,叶贞依旧压低声音,“皇上暗中借了钟一山的手,表面上看是将新营交到钟一山手里,但皇上的意思是,比起颖川跟朱裴麒,钟一山是最容易对付的那一个,所以……顿兄你懂的。”

顿无羡有点儿蒙。

“顿兄,叶某之所以把你叫到这里,是皇上的意思。”叶贞没给顿无羡细细琢磨的时间,继续道,“倘若顿兄愿意弃暗投明,皇上愿许尚武侯于顿兄。”

顿无羡惊讶擡头,“现在的尚武侯……”

“现在的尚武侯是钟一山的人,而钟一山则是皇上不能留到最后的人。”叶贞身体前倾凑向顿无羡,“若非顿兄救下叶某,叶某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力保顿兄。”

看着眼前的叶贞,顿无羡暗自感慨苍天有眼,若非叶贞突然出现给了他一线生机,他现在已是穷途末路。

何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顿无羡因祸得福,非但没有走上绝路,反倒攀上高枝。

“多谢叶大人!”顿无羡拱手,真情实感流露。

“顿兄不必多礼,从此以后你我便是生死之交。”叶贞信誓旦旦。

没有在醉仙楼久呆,顿无羡先叶贞离开,叶贞则在半柱香之后,走出雅间。

隔壁房门开启,叶贞谨慎看向两侧后走了进去。

桌边,一身素白装束,容覆面罩的钟一山缓身而起,“有劳叶大人。”

“公子不必多礼,家师临走时有过吩咐。”叶贞拱手,“叶某先行告辞,日后有事,公子尽管差遣。”

“不送。”钟一山还礼。

待叶贞离开,房间里暗门开启,带着金色具面的温去病踱步而出。

钟一山看向温去病,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可他每每看到这张金色面具时,都会想到相国寺时的惊鸿一瞥。

喜欢的人,正是崇拜的人,真好。

“一山拜见颜盟主。”潜移默化的,钟一山已经没有了最初被当猴耍的狼狈感,连一点点的埋怨也都消失了。

他只觉得今生有你,何其幸焉。

“二公子不必多礼。”温去病则不同,他以前没觉着这话有问题,现在每说一次都觉得自己好假。

“刚刚盟主在隔壁,应该也听的清楚。”钟一山一早约了温去病,只是便于见叶贞,温去病在隔壁的隔壁。

温去病点头,“不知二公子这出戏的目的,是什么?”

“顿无羡定会去见颖川谋士,他必然会在颖川谋士面前揭露我在合营之事上动的手脚,他也一定会说朱裴麒的不是。”钟一山眸色清冷,“但他一定不会说周皇的坏话,非但不会说,更有可能会有意无意的包庇。”

温去病表示赞同,就顿无羡现下的遭遇,他的确会这么做。

“谋士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想太多。”钟一山提壶,倒了杯清茶端向温去病,随后又道,“对于那些谋士,能说出来的问题不是问题,没说出来的问题,才是问题。”

温去病端着茶杯,“二公子的意思,你导的这出戏,是为了利用顿无羡引导颖川谋士把目标转向周皇?”

“只是一时迷惑。”钟一山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到底是谋士,他不会因为顿无羡一人举止怪异就断定自己的对手是谁。”

温去病有些跟不上钟一山的节奏,索性低头品茶。

“一山需要的便是颖川谋士一时迷惑,他不怀疑我,便不会怀疑星云,那么利用星云除掉顿无羡的计划则不会生变。”

钟一山搁下茶杯,眸间溢出浅笑,“待他入瓮,就算真想到什么,为时已晚。”

温去病看似喝茶,脑子却在飞速旋转,就这般速度,他才勉强跟得上钟一山的节奏。

这样精心缜密的设计,没留一丝丝可能出现意外的空间。

这一环扣一环的连环计!

神仙智商也不过如此吧!

他的男人,可逆天……

皇宫,含光殿。

虽然顾慎华对钟弃余很满意,不论是性格脾气,还是那份眼识,她都喜欢。

特别是钟弃余心甘情愿喝下堕子汤,不以卑贱之躯怀上龙种的做法,犹为契合她的心意。

但是,对于颖川谋士的密信,她又不能置之不理。

毕竟唐瑟瑟是钟弃余放出来的,这是事实。

所以她做了决定,毒死钟弃余。

她不会一次性毒死钟弃余,她可以不在乎钟弃余但要在乎自己的皇儿。

所以,她要让钟弃余死于恶疾。

此时的含光殿,钟弃余正坐在顾慎华赐座的贵妃椅上,端直恭敬,手里捧着一个锦枕,“余儿听说母后近日有失眠之症,特地做了一个枕头,这里除了荞麦皮我还在御医院里讨了些川白芷跟红紫苏放在里面,这两味中药加在一起对失眠有奇效。”

顾慎华身侧,流珠踩着碎步走过去接过锦枕,“钟侧妃有心了。”

“只要能让母后身体安康,余儿什么都愿意去做。”钟弃余的眼睛还是那样清澈,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心机的样子。

顾慎华笑了笑,“知道你最乖,那盘子里装的是本宫刚刚让御膳房做的桂花糕,你且尝尝。”

钟弃余听罢,直接擡手,拿起身边瓷盘里的糕点,毫不迟疑咬了一口。

顾慎华身后,流珠心里一惊……

糕点里有毒。

这件事流珠已经暗中差人把消息传到钟弃余耳朵里,所以现在的钟弃余必是知道她手里握着的糕点掺有毒药,且是食三次便毙命的剧毒。

然而现在,钟弃余却吃的面不改色,甚至欢喜!

看到钟弃余顺利把糕点吃进去,顾慎华擡手端起茶杯,状似无意品茶。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声,朱裴麒大跨步闯进殿内,看到钟弃余咬着糕点时窅黑双目顿时腾起骇人火焰。

“不要吃了!”朱裴麒猛然冲到钟弃余身边,将她手里的糕点打在地上,“来人!传御医!”

突如其来的变故惹的顾慎华心头微震,握着茶杯的手也跟着收紧。

她愠怒,“麒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该本太子问母后!余儿倒底做错什么事,你要致她于死地!”朱裴麒狠戾瞪向顾慎华,声音低沉阴悚,冷的让人心头发颤。

顾慎华未料自己的儿子出口如此不逊,又心虚又愤怒,“你敢这么跟母后说话?”

“御医!御医在哪里!”朱裴麒硬是将钟弃余揽在怀里,怒声咆哮。

这时,有御医自殿外进来,未及叩首便被朱裴麒勒令验查糕点。

御医不敢怠慢,当下从背负的药箱里拿出银针,银针刺入糕点,即黑。

事实胜于雄辩,朱裴麒突然将钟弃余横抱起来小心翼翼搁到贵妃椅上,之后把御医扯拽到钟弃余面前,“侧妃若有半点闪失,本太子灭你九族!”

“麒儿!”顾慎华愤然起身,“你们都退下!”

流珠见顾慎华动怒,登时绕到御医身侧,“皇后娘娘有旨……”

“马上给余儿解毒!否则本太子要你命!”

朱裴麒勃然大怒时,躺在贵妃椅上的钟弃余下意识抽回手腕,艰难起身,“皇后娘娘有旨,你没听到吗!”

见其左右为难,钟弃余干脆站起身狠狠推开御医,“流珠姐姐,有劳了!”

流珠点头,之后拉着御医离开含光殿。

殿门紧闭,朱裴麒正欲动怒,却是钟弃余先跪到地上,朝着顾慎华重重磕头,“是儿臣让母后烦忧了。”

“余儿你起来!”朱裴麒最看不得钟弃余那般明明受尽委屈还心甘情愿的态度。

可任由朱裴麒如何拉扯,钟弃余就是不起身,“皇后娘娘对余儿不满意,就定是余儿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余儿求皇后娘娘原谅……”

顾慎华看了眼钟弃余,终是叹口气,“你最不该做的,就是把唐瑟瑟从慎刑司里放出来。”

朱裴麒恍然,黑目微冷,“这是母后自己的主意,还是……”

“住口!”顾慎华不想让钟弃余听到太多,“你先出去。”

“跟余儿没有关系!是本太子让她把唐瑟瑟带出慎刑司,这一切都是本太子的主意,你叫外祖父有气朝我身上撒,不许为难余儿!”朱裴麒是真的喜欢钟弃余,真的很喜欢。钟弃余在他眼里很特别,逆来顺受又天生乐观,明明很苦却又懂知足。

她天真,纯洁,娇小柔弱的让人怜惜,她又是那般善解人意,她不聪明,除了聆听自己的苦恼跟愤怒从不轻言。

这段时间相处,朱裴麒发现他有些离不开这个女人。

“麒儿!你胡说什么!”顾慎华想以宫规为借口判了钟弃余死罪,却不想朱裴麒开口便提颖川,他倒不避讳这里还有外人!

“余儿……余儿告退……”钟弃余抹泪,起身就要退出去。

朱裴麒已经把话说的这样明白,他一把拉回钟弃余,“母后,是儿臣,让她放了唐瑟瑟!”

“不是!”

钟弃余一张胆怯又畏惧的小脸儿上满是泪痕,她突然挣开朱裴麒,扑通跪到地上,“皇后娘娘明鉴,是余儿自作主张把唐姑娘放出来的!因为余儿知道唐瑟瑟的父亲是唐昭大学士,如果唐大学士因为唐姑娘的事迁怒太子殿下,就一定会到皇上面前说太子殿下的坏话!是余儿冤枉唐瑟瑟进的慎刑司,我只是……只是不想连累太子殿下……”

钟弃余身体抖的厉害,眼泪又一次在关键时刻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她说的理由那样信服,且与钟一山那日在御书房时的说法,丝毫不差。

这一刻,纵然朱裴麒有脑子他都会信以为真,何况他还没有。

“你说的都是真的?”顾慎华蹙眉看向钟弃余。

“余儿敢发毒誓,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发毒誓这种事,钟弃余在清奴镇做的太多了。

什么被雷劈,被马踢,天上掉下块石头把她砸死,只有想不到,没有她说不出口的。

在市井里混了这么长时间,谁还说不出几句动听的毒誓呢!

“余儿,你怎么这样傻……”朱裴麒原是想替钟弃余挡下颖川方面的怀疑,未曾想钟弃余竟然主动交代了所有事。

他这厢是感动了,钟弃余那边心却是冷的。

钟弃余当然不会让朱裴麒替她挡罪,她在朱裴麒面前扮演的是个蠢货,蠢货是不会说谎的。

朱裴麒已经怀疑过她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同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母后,余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朱裴麒搀不起钟弃余,转尔看向顾慎华,“母后,外祖父该不是想杀光本太子身边所有人吧!”

“麒儿!”顾慎华见一直匍匐在自己面前的钟弃余,又看了看朱裴麒眼中隐忍的怒意,“这件事与颖川没有关系,是本宫觉得钟侧妃触犯宫规……既然事出有因,也罢,本宫便饶你这回,不许再有下一次。”

“余儿谢皇后娘娘大恩!谢皇后娘娘大恩!”劫后余生的喜悦一瞬间充斥到钟弃余的脸上,她哭的越发凶,擡起头,朦胧泪眼看向顾慎华时满是感激。

朱裴麒这方拉起钟弃余,“母后,她刚才……”

“不必再叫御医,稍后本宫会叫流珠把药送去永信殿。”顾慎华坐回到椅子上,摆手,“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余儿明白……余儿再谢皇后娘娘天恩!”钟弃余再次叩拜,方与朱裴麒一同离开含光殿。

迈出含光殿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朱裴麒救了一个被颖川王怀疑的人,那么接下来颖川王怀疑的人,可就不单单只是她了。

二哥,这该是你想要的结果吧……

酉时,一刻。

与颖川谋士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顿无羡先一刻钟进的酒肆,入了雅间。

他换了一身便装,要了酒菜。

他静静的等,脑子里反复想着白日与叶贞见面的场景,想着周皇答应他尚武侯的封号,原本烦乱不安的情绪渐渐平静。

他不是无路可走,他的未来,无限光明啊!

这时,雅间北墙松动,伴着轰隆的声响,密道暗门自下而上,缓缓打开。

顿无羡下意识擡眼看向密道,只见一道身影突然从里面闪出来,他认得眼前黑衣劲装的男子,是暗卫。

“谋士呢?”顿无羡看向流刃,冷声质问。

流刃未语,密道里却有声音传出来,“顿大人,很叫人失望啊。”

顿无羡猛然看向密道,他起身时流刃突然横在中间。

“不知顿某何事办的叫谋士失望了?”顿无羡缓身落座,眉目微沉。

“叶贞不该活着走出天牢。”密道很深,苏仕的面容被阴影挡的恰到好处,至少从顿无羡那个角度看过来,什么也看不到。

顿无羡闻声笑了,“如此说,谋士行事也叫顿某有几分失望,合营投选,十票中玄机只得四票,顿某敢问谋士,你在这件事上真的有所作为吗?”

顿无羡到底也是朝中重臣,在军营里隐忍三年,动过血腥手腕,他纵然无路可走也不会随便示弱,更何况他现在有了一条更好的路。

合营投选,的确是苏仕痛处。

苏仕沉默许久,“你想见我?”

“确切说,顿某想与谋士作个交易。”顿无羡底气十足道。

苏仕沉下性子,“顿大人说来听听。”

“我向颖川投诚,交出太子党里反对颖川的重臣名单,谋士许我一条命。顿无羡道。

苏仕问道,“谁的命?”

“顿星云。”

顿无羡打从心里觉得钟一山与他作对的根源就是顿星云,既然钟一山跟他摊牌,他索性直接除了顿星云,一来解了他心头之恨,二来让谋士给钟一山一个下马威。

现如今他有皇上给他撑腰,需要怕谁!

“太子党里,有反对颖川的重臣?”苏仕将信将疑。

“如果谋士肯答应顿某这个条件,我愿意再多说一些。”顿无羡整个身体都很放松,他擡手提起桌上酒坛,倒了杯酒,十分惬意的品了一口,“这里的女儿红,味道很醇。”

虽说顿无羡那个方向,因为光线暗淡看不到苏仕,但苏仕却可以把顿无羡的神情动作,尽收眼底。

“我答应你,两日之后,鬼市最里面那间荒宅,我把顿星云交给你。”苏仕原本的计划就是以顿星云为饵引顿无羡上钩,不曾想顿无羡竟先提出这个要求,他自然是顺水推舟。

“鬼市?”顿无羡皱眉。

“鬼市安全,不管你在那间荒宅里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苏仕停顿片刻,“我会把活着的顿星云,送到你面前。”

“一言为定!”顿无羡闻声后显得极为兴奋,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顿星云在自己面前被五花大绑的情景。

任他,宰割。

“大人是不是该履行承诺了?”苏仕好奇,顿无羡能说些什么。

“合营之事背后的始作俑者是钟一山,是他控制了唐瑟瑟,也是他救走了叶贞,还有魏时意,马晋,都是他的手笔!当然,这些事如果没有太子殿下的默许,未必会成。”顿无羡既然已经决定‘弃暗投明’,自不会再包庇朱裴麒,这场明争暗斗里,他希望周皇是最后的赢家。

密道里,忽然没了声音。

顿无羡等了一会儿,“谋士不信?”

“主人已经离开了,大人请便。”流刃拱手告辞,之后回身入了密道。

顿无羡几乎同时起身追过去,奈何暗门开始闭阖,他不敢贸然闯到里面,只隐约看到一抹身影,渐行渐远……

顿无羡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钟一山的眼睛,涉及到报仇,这一次钟一山亲自跟踪了顿无羡。

他没有靠近酒肆,但他确定顿无羡自入那间酒肆到离开,再没有第二个人进去。

这说明这家酒肆有暗道,还有就是,钟一山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如果不是那抹气息,他应该会靠的更近。

是那个扶桑隐者。

此人竟还在皇城!

天地商盟里,钟一山将自己的感受一五一十告诉给温去病,并拜托温去病一件事。

保护顿星云。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钟一山都不放心,唯有温去病。

因为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让他失望。

“二公子放心,颜某定不会叫顿星云有任何闪失。”温去病顶着一张金色面具,声音听起来沉稳内敛,可落在钟一山耳朵里,总有那么一股酸酸的味道。

“作为回报,一山不会叫顿无羡死的太舒服。”钟一山浅笑,“以盟主对我家元帅的惺惺相惜,这必是盟主希望看到的。”

温去病点头,“有劳二公子。”

“对了……”钟一山忽似想到什么,“食岛馆的生意还好,一山也是时候该把欠盟主的钱全都还清,只是一山还没统计,我到底欠了盟主多少?”

还钱呀!

温去病前一刻还毫无波澜的内心,突然翻腾如浪。

说起还钱,他之前从逍遥王府里出来那一刻就后悔了,意气用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九千八百二十七万五千七百八十二……”

温去病对于数字的敏感,来源于银票。

毫无夸张的说,颜慈拨算盘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温去病心算的速度。

此刻钟一山听着温去病毫不迟疑报出来的数字,看似淡定的容颜

这他娘的连利息都算了!

别问钟一山怎么知道,他从来都借整数,哪有零头!

“咳……颜某也不记得了,再者,颜某从来没想过要二公子还。”温去病说谎了,但他不担心,他知道钟一山这个人,不欠别人钱。

钟一山暗暗吸了一口气,“这可不行,如果盟主方便的话,能否把颜老叫上来?”

“好。”温去病毫不犹豫朝

看着那张金色面具,钟一山几乎可以预见到那张面具后面一张眉飞色舞的脸。

原本还有些感动的心绪,渐渐被一股无明业火烧的消失殆尽。

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听到温去病召唤,颜慈自外面走进来,恭敬而立。

“颜老,二公子找你有事。”温去病猜到钟一山寻颜慈,是想要个具体数字好还钱,他没直接说是因为这与他‘颜回’的气质不符。

颜慈转尔看向钟一山,“不知钟二公子有何要事?”

“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一下颜老,自一山初入天地商盟至今,一共从颜盟主这里借出多少银两。”钟一山侧身看向颜慈,谦声问道。

颜慈略想了想,“九千万两。”

“咳……”温去病是真的被空气呛到一下,绝非是提醒颜慈算错了。

颜慈会错意,“如果算上利息的话,应该是九千八百二十七万五千七百八十二两三钱。”

比心算颜慈是不行,但颜慈打算盘的功夫也不浅,更何况天地商盟借出去的银子统共就一笔。

说真的,以他家主子的心性,谁能从他家主子身上拔走一根鸡毛那都是奇迹,颜慈特别佩服钟一山的就是这一点。

这世上不是谁都能从铁公鸡身上拔出毛的,更何况还是一把一把抓。

至于借给倚峦门的银两,拿主子话说那是自家产业,三公主早晚会给他!

结果出了意外……

“胡闹,谁让你加利息的,这笔钱从账簿上划掉。”金色面具不会有表情,但它后面那张倾世绝艳的容颜可以有。

该怎么形容温去病现在的表情?

有期待,有渴望。

就好比你路过一个乞丐身边,从兜里掏出一块银锭子,你已经把这块银锭子举向乞丐,温去病现在的脸,就是那个乞丐的脸。

颜慈定住,有些迟疑看向温去病。

他是真不确定自家主子说的是真是假!

“不可。”钟一山摇头,“不知颜老能否为一山取下纸笔?”

颜慈瞄了眼温去病,见温去病示意,自是欣然。

不消片刻,纸笔皆摆在钟一山面前,纸是上品白宣,笔是极品狼毫。

此时不管温去病还是颜慈,视线皆落在宣纸上。

主仆一心,他们都觉得钟一山接下来必然会将具体数目写在宣纸上,之后命天地商盟的人直接到食岛馆要钱。

是的,他们猜中了开头。

钟一山的记性那也是一等一的好。

他提笔,十分认真的在宣纸上写下‘九千八百二十七万五千七百八十二两三钱’的字样,“盟主方便的话,可否替一山签下名字?”

温去病微怔,“不不不,二公子当真不必还这笔钱,颜某当日便已经说过不必还。”

钟一山只是笑笑,便将纸笔先后递给温去病。

温去病就这么半推半就的,在宣纸上写下‘颜回’二字。

看着手里那张字条,金色面具后面,温去病差点儿笑出来。

“多谢。”钟一山接过宣纸,再度拿起狼毫。

即便如此,温去病跟颜慈也都没多想,许是钟一山想嘱咐林飞鹰别抠门儿,直接给个整数之类的。

钟一山则面无表情在‘九千八百二十七万五千七百八十二两三钱’字样后面写下四个大字,

‘一笔勾销。’

颜慈最先看到那四个字,眼角微微抽了一下,“咳……咳咳……”

“二公子当真不必如此,食岛馆是二公子积累财富的重要途径,那些银两必会在日后有大用处,所以……”

温去病没看到那四个字,正客气时钟一山搁下狼毫,“盟主如此深明大义,一山替元帅谢过盟主。”

直到钟一山端起宣纸吹了又吹的时候,温去病方才看到‘一笔勾销’四个字。

当时就不能说话了!

如果不是戴着面具,温去病真想好好揉揉眼睛!

一笔勾销是几个意思?

“虽说盟主深明大义,一山也必要拿个字据回去,否则以林飞鹰的性子是不喜欢欠别人钱的。”钟一山将吹干的宣纸当着温去病的面,折叠的整整齐齐,之后揣进怀里。

待他擡头,竟有一刻感觉不到温去病的气息。

背过气了?

“颜盟主?你没事吧?”钟一山明知故问。

“颜某,没事。”温去病有事,他要死了。

真的,他没有开玩笑。

为什么他眼中忽然多了好几个钟一山?

那些钟一山又都在他面前摇来摇去,飘来飘去。

泪水打湿眼眶,心痛到无法呼吸。

温去病一瞬间感受到了贫穷,穷到流泪,穷到重影,穷到模糊,穷到旋转,穷到灵魂飞升。

“没事就好,一山告辞。”钟一山终于在感受到对面男子重新出现微弱气息的时候,起身拱手,离开二楼雅间。

钟一山走的很慢,木制楼梯上,他分明听到颜慈撕心裂肺的呼唤,“盟主你怎么样!”

如此,钟一山安心了。

跟大爷算利息!再历练两世吧。

二楼雅间里,温去病一把推开过来搀扶自己的颜慈,“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啊!”

所以说,有些人是不值得可怜的。

“老奴是老了,可账簿背的滚瓜烂熟,九千八百二十七万五千七百八十二两三钱,老奴一钱都没记错。”颜慈知道说什么最戳心,于是又反反复复把那个数字,说了三四遍。

“停!”温去病突然摘眦狰狞,“那张字条是假的!呵呵呵……哈哈哈……”

颜慈终于觉出自家主子有点儿不正常,“盟主……盟主你没事吧?”

“哈哈哈!本世子在那上面签的是‘颜回’,可我是温去病啊!我不是‘颜回’啊!”

温去病笑的太夸张,惹的颜慈不时噎喉,“盟主说的特别对,爱情的酸臭味不要了,钟一山不要了,媳妇也不要了,盟主只需要记往钱的芬芳,就一定能把九千八百二十七万五千七百八十二两三钱要回来。”

温去病听到颜慈这句安慰之后,终于流下绝望的泪水。

没有了钱,他就再也不能上天,不能与太阳肩并肩。

“颜慈啊,你说本盟主当初是瞎了哪只狗眼……”

“看上了钟一山?”颜慈觉得自己这话接的没毛病。

“看上你!居然让你来当天地商盟的总管家!九千万两雪花白银你到底是怎么给本盟主弄丢的?一年时间你要不给本盟主赚回来,我扣你工钱!三生三世!不!永生永世!立刻消失!”

面对已疯的温去病,颜慈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四个字。

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