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永信殿的殿门处,钟弃余静静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眼睛望着月亮旁边那颗异常明亮的星星,不时眨眼。
她小时候就听母亲说过,人死之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有一日母亲离开你,别怕,母亲在天上看着你呢。
‘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我怎么知道哪个才是母亲呢?’
她还记得母亲这样告诉她,每个人眼里看到的星星都不一样,你眼里看到最亮的那一颗,就是母亲。
娘,弃余好想你。
对面甬道上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钟弃余低头,抹过眼角那滴晶莹,再擡头时虚空琢已经走到身边。
“瞧你累的,坐下来歇会儿。”钟弃余指了指自己旁边位置,示意道。
虚空琢哪敢呀,立时把头摇成拨浪鼓。
钟弃余直接伸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这会儿又没有别人,你怕什么呢!”
“这不合规矩……”
虚空琢规规矩矩坐在门槛上,不敢起又如坐针毡的样子把钟弃余给逗笑了,“什么规矩啊!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只有一个规矩,弟弟要听姐姐的。”
“娘娘……”虚空琢低下头,这不是钟弃余第一次跟他说这样的话,可他一直都不能接受,“您是主子,奴才不敢……”
“不许再说下去,否则我生气了!”钟弃余突然坐直身体,双手插腰,腮帮鼓起,一看就不是真生气的样子,却偏生把虚空琢给吓到了。
“奴才不说不说了!”虚空琢赶忙摆手,干净素白的小脸上写满紧张。
见虚空琢这个样子,钟弃余忽然在想,如果有一日她需要用牺牲虚空琢为代价报仇,会舍得吗?
这个问题只在钟弃余脑海里徘徊一下就有了答案。
牺牲啊!
为报仇她连自己都舍得,何况一个外人。
“今晚外面有动静吗?”钟弃余扭过身,言归正传。
“娘娘你真厉害,叫你猜着了,宫外传来消息,说是鬼市起火了!”虚空琢在外面没人,可钟弃余有。
早在成为侧妃那日开始,她便用朱裴麒赏赐她的银子差钟府管家焦甫买通皇城里几个乞丐,倒不是叫他们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就是打听。
“鬼市?”钟弃余狐疑看向虚空琢。
虽说虚空琢没离开过皇宫,可到底也是从宫里长大的,自小听那些太监们在一起嚼舌根,对皇城的事多少都有了解。
于是他便将皇城四市讲给钟弃余,关于酒塘巷尽头的那座荒宅,他亦知道。
“秘密交易……”钟弃余从来没有通天的本事,她猜不到鬼市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隐约觉得,当与二哥有关。
今晚的二哥,很奇怪。
她无法形容是怎样一种奇怪,但可以肯定跟仇恨有关。
二哥看向碧湖时的目光,跟自己看着棺材里老夫人的目光,应该很像吧……
丑时将近,苏仕回到府邸时直奔书房。
如他所料,流刃就站在书房里等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鬼市是谁烧的?”苏仕推门而入,径直走向流刃,幽目寒凛,如覆冰霜。
流刃低头,“属下被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拦在荒宅外面,那人武功在属下之上,属下……不敌。”
苏仕皱眉,“武功在你之上?”
“属下见过那人。”
流刃作为五大谋士的御用暗卫,颖川王于扶桑指定的纽带,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对颖川负责,对扶桑负责……
钟一山。
当流刃将过往之事如实告诉给苏仕时,这三个字就像魔咒一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徘徊。
他几乎跌坐在木椅上,目光近乎绝望。
如果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徐长卿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对手,那么经此一晚足以证明,徐长卿没有错,他错了。
依流刃之意,现在毋庸置疑的是那个戴着面具的神秘男子是钟一山的帮手,那么今晚神秘男子出现在鬼市,无疑证明了那场火,与钟一山有关!
他中计了。
“怎么会是钟一山……”苏仕绝望擡头,“鬼市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看到顿无羡,顿星云在哪里!”
“属下去的时候荒宅已经被大火吞没,没有人了。”流刃亦无比的清楚,他们这是掉进了钟一山早就设下的陷阱里。
苏仕握在扶椅上的手慢慢攥紧,“钟一山一定不会让顿星云死,顿无羡……他会不会拿顿无羡作文章……”
流刃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承认自己智商不够。
“你先下去。”苏仕沉声开口。“我想一个人静静。”
流刃到底不是谋士,这种动脑筋的事他做不来,只是经此一夜,他忽然对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子有了兴趣。
一向只奉从指令行事,身为扶桑隐皇子却未曾有一次任性过的流刃,自小到大苦练脱骨术也只是为了能更好的完成任务。
经此一晚,流刃忽然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目标。
那就是下次再遇到那个男人,自己定要从他手底下逃掉!
下次不行,就下下次,下下下次!
反正总有一日他能顺利逃走!
好吧,不得不说流刃的这个愿望好清奇,以致于后来温去病认识了东野苍郎,便生出一种扶桑弹丸之地的娃娃们,癖好都好清奇的感觉……
流刃离开后,苏仕独自坐在书房里,不声不语。
他将钟一山认定为对手,反复回想合营之事的整个过程,没有忽略任何一个细节。
细思,极恐。
他遇到了怎样的对手啊……
丑时已过,幽市一品堂。
密室里,伍庸本着救死扶伤……不,这个理由不适合他。
伍庸本着攥在温去病手里的那些欠条,拿出不少珍稀药材,千年紫灵都用上,终于把奄奄一息的顿无羡给救活了。
床榻上,已经被烧的不成人形的顿无羡有了知觉。
满头焦发,脸上再也辨不清昔日冷俊的五官,一脸红斑,大小水泡,那一道道沟壑就像是无数条弯弯曲曲的蜈蚣,正在他脸上欢快的扭动。
因为伍庸的缘故,顿无羡感受不到刺痛,神识也异常清醒。
拿伍庸话说,他在顿无羡身上用的药物,只够吊住顿无羡三日性命。
这对钟一山来说,够了。
“谁?你们是谁?”顿无羡清醒之后,猛然起身。
他能感觉到周围有人,至少两个!
“顿大人怎么会去鬼市?”钟一山以内力变换声调,低声开口。
“你是谁?”
顿无羡瞎了,那双紧闭的双眼不能视物,这让钟一山多少有些遗憾,“我是皇上的人,得鬼市那边传来消息,不想还是迟一步让大人受苦了。”
“鬼市……火……有人放火!”顿无羡终于想起刚刚自己经历了什么,他惊恐大叫时身上传来隐痛。
相比真正的痛感,顿无羡承受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的确有人放火,到底是谁欲置顿大人于死地?”钟一山冷漠站在床前,目光冰冷看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顿无羡,他怎么可能轻易放顿无羡归西。
“是……”顿无羡以手抚额,这般触感令他震撼,“我怎么了?我……”
“大人被火灼伤,身上皮肉已经悉数烧焦烧毁,尽量别碰。”床榻旁边,伍庸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份。
顿无羡惊,“伍庸?”
“皇上的旨,务必将大人救活。”伍庸慢不经心道。
“是颖川!是颖川的谋士!”顿无羡没有第二种猜测,鬼市尽头那间荒宅他知道,除了雇主,没有人进得去那间荒宅。
“苏仕?”钟一山似脱口而出,说出了他一直在准备的两个字。
事实证明,大惊之后必有更大惊,顿无羡一副完全不能相信的表情看向钟一山,当然,这是一种自我想象。
顿无羡顶着一张鬼脸朝着声音传过来的大致方向,震惊不已,“苏仕是谋士?”
“这也是皇上前两日才得到的消息,只是他为何会向顿大人下手?”钟一山明知故问,都是他害的。
钟一山庆幸,顿无羡现在承受的一切都是他害的。
“苏仕……对对对……苏仕合营时投的玄机!他可不就是谋士!”顿无羡独自在那里恍然大悟。
“大人,您这伤不能白受。”距离早朝还有两个时辰,钟一山须抓紧时间。
顿无羡当然不会白受,“本官要报仇!你带本官去见皇上!”
“大人稍安勿躁,此事您找皇上,不如去找太子。”钟一山缓步走到床边,“您在明里是太子的人,颖川谋士杀您,无疑是想斩断太子的左膀右臂,想来,大人这罪,是替太子受了……”
钟一山说的有理有据,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似散发着‘真相’的气息。
“我要见太子……本官要见太子!”顿无羡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癫狂大叫。
钟一山暗自舒了口气,“我会安排叶贞叶大人,即刻送大人入宫……”
何为一箭双雕?
钟一山的计,才真真正正算得上一箭双雕!
一品堂外,叶贞的马车就在外面候着,钟一山着人将顿无羡跟伍庸一并送上马车,自己则回来走进一品堂左侧隔间。
本该是坐堂大夫的位置上,另有其人。
金色面具,绛紫长袍,温去病端直而坐,提壶倒了杯茶,搁到对面,“二公子好计。”
“盟主谬赞。”钟一山品了口茶,“盟主与那扶桑忍者对阵,没遇到麻烦吧?”
“他还不配给颜某找麻烦,倒是颜某,可能这辈子都是他的麻烦。”温去病语气里带有那么一丝丝的小情绪。
温去病纵武功在流刃之上,但他自己知道,他能困住流刃,却抓不住。
钟一山有多了解温去病,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经徐长卿跟苏仕,温去病推断出一个可能。
铁打的忍者,流水的谋士。
但遗憾的是,他们倾尽天地商盟跟四海楼所有眼线的力量,根本查不到有关那个忍者的任何行踪。
直到最后温去病都不知道,世子府里那个曾经专门给他家三皇姐烤肉的下人,在三皇姐离开后被调到柴房,专管砍柴……
皇宫,御书房。
叶贞带着顿无羡在里面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朱裴麒方才出现。
此时距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
当朱裴麒看到裹着一脸白纱的顿无羡时,登时怒目,吓的差点儿跳起来,“这是谁?”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微臣无羡啊!”顿无羡看不见,但他听得到。
叶贞见朱裴麒进来,恭敬拱手后,无声退出御书房,候在外面。
因为钟一山之前的解释,朱裴麒便将被钟一山救出天牢的叶贞看作是自己人,并无怀疑。
殿门闭阖,顿无羡一时泣不成声,“太子殿下,您可要替微臣作主啊!”
顿无羡当然不会把自己与苏仕的交易说出来,他只道昨晚突然接到颖川谋士的密件,约自己到鬼市荒宅。
结果是,他在荒宅看到了苏仕,可让他想象不到的是,苏仕竟然在荒宅设下埋伏,如果不是他武功精湛,早已葬身火海。
御书房里,顿无羡跪在地上讲的绘声绘色,朱裴麒坐在龙椅上听的怒火中烧。
苏仕是谋士这件事他深信不疑,毕竟那日合营,苏仕当朝投下玄机,那可不是他的人呐!
但他没想到作为颖川谋士,苏仕会一而再再而三对他身边的人动手。
先是钟弃余,如果不是他洞察先机,余儿早就被母后毒死在含光殿,现在又轮到顿无羡!
看着眼前被烧成鬼一样的顿无羡,朱裴麒目光阴狠,“岂有此理!”
“太子殿下!只要是为太子殿下微臣死不足惜,可颖川王如此明目张胆斩断太子殿下羽翼,您要是再不还以颜色,只怕日后会被颖川王牵着鼻子走!”顿无羡字字啼血,句句生泪,看的人……恶心至极。
顿无羡说话的整个过程,朱裴麒也就瞥了他两三眼,这两三眼也足以让朱裴麒省了一天的饭。
“苏仕就没跟你提到什么?”朱裴麒低声质疑。
顿无羡摇头,“没有……他约微臣到鬼市,就是为了斩除微臣!”
龙案后面,朱裴麒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你伤成这样,本太子这便叫潘泉贵送你去御医院,下去吧。”
门外,潘泉贵听到召唤走进来,尔后扶着顿无羡去了御医院。
而此时,一直候在门外的叶贞恭敬走进来,“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朱裴麒擡头,“你还没走?”
“微臣有要事呈禀。”
潘泉贵不在,叶贞卑躬行至龙案,将手里奏折呈递向朱裴麒,“这里面是吏部尚书苏仕近些年任吏部侍郎时卖官鬻爵的铁证,还请太子殿下严惩不贷。”
朱裴麒震了片刻,当下拿起奏折翻看,果不其然。
他看过奏折,略有不解,“你在查苏仕?”
“太子殿下明鉴!”叶贞当即跪地,“这上面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并非微臣所查,乃是由钟一山钟大元帅交到微臣手里的。”
朱裴麒视线重新落在奏折上,“一山……”
“钟大元帅是武将,又与合营之事有莫大关联,毕竟当日苏仕在朝堂上投的是玄机营,而现在新营主帅却是原虎|骑营校尉婴狐,元帅怕这纸奏折由他于早朝呈递会引起诸多怀疑,是以叫微臣代劳,将这份奏折于此时交给太子殿下。”叶贞依着钟一山的交代,如实开口。
“这上面的证据……都是真的?”
朱裴麒音落时,叶贞自怀里将所有记录苏仕卖官鬻爵的证据皆奉至龙案,“千真万确,钟大元帅原本早就想将此事禀报给太子殿下,但又怕苏仕是自己人,直到今晚顿大人出事,钟大元帅这方拿出证据。”
“知道了。”朱裴麒将所有证据握在手里,“你先下去。”
叶贞拱手,却在行至殿门时转回身,“钟大元帅的意思是,夜长梦多……而且苏仕没说自己是谋士。”
见朱裴麒没开口,叶贞鞠躬,退出殿门。
此时距离早朝,还有一柱香的时间。
金銮殿外,已有朝臣陆陆续续赶到殿前左侧廊房,等着时辰。
这里不分文臣武将,皆在一处。
魏时意十年如一日,每日都是最早到的一个,往日苏仕也会排在前列。
但今日,并没有。
昨夜鬼市出了意外,魏时意猜到苏仕必是未理他暗中警醒,一意孤行。
再蠢的人也不敢贸然与阎王殿作对,所以那场火必不是苏仕授意,如此判断,苏仕中计了。
时间转瞬过去,魏时意再擡头时,看到了钟一山以及跟在他背后的顿星云,侯玦,范涟漪还有段定。
按照常理,婴狐绝对有资格上朝,但是钟一山提请朱裴麒,以婴狐性情缺陷为由准他不必上朝,朱裴麒在婴狐身上吃过亏,答应的特别痛快。
但雀羽营里也必要有一个能上朝的人,否则谁在朝里骂你你都不知道。
这也是钟一山请求筱阳把段定调去雀羽营的原因。
此刻看着钟一山带人走进廊房,魏时意十分自然避开视线。
顿星云无事,意味着有人救他,钟一山救他意味着钟一山知情,昨晚的事何其隐秘,知情者,便是始作俑者。
钟一山,便是苏仕的对手。
魏时意暗自叹息,他只怕很快就要入局了。
只是,太快了些……
终于,朝鼓响起,魏时意随众臣走出廊房的时候,看到了苏仕。
一身官服,一脸肃穆。
苏仕眼底显出暗沉颜色,当是一夜没睡。
他不知道顿无羡死还是没死,如果死了,钟一山会用顿无羡的死做什么文章?
如果没死,钟一山又会怎样?
他承认自己出师不利,但好在只是开始,他还有机会!
金銮殿,朱裴麒一如既往坐在龙椅上,潘泉贵按例高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待潘泉贵音落,朝堂上无人奏本。
就在所有朝臣以为今日早朝可以很快结束的时候,朱裴麒将一张宣纸交到潘泉贵手里,
“念。”
“盛胤二十三年,荆州刺史关锦,纹银三千两,同年,清河从事张誉,纹银两千五百两,盛胤二十四年,渔州知府容文远,纹银两千两,同年,信都通判王守堂,纹银一千七百两……”
朝堂上,潘泉贵尖细的声音不断响起,众朝臣只听个开头便知道怎么回事儿。
卖官鬻爵哪朝哪代都有,这是一个很普遍且屡禁不绝的朝风,只要不是太过分,即便是当权者也不会深究。但潘泉贵现在念的这个明显是例外,这是惯犯啊。
朝堂里,绝大部分官员脸上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唯苏仕暗暗咬牙。
他从任吏部侍郎伊始,自手里派放出去的地方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潘泉贵名单上的名字,皆出自他手。
可他没有卖官鬻爵,那些人都是清清白白出去的!
苏仕低头,转眸看向站在他斜后方的钟一山,眼底迸射寒意。
钟一山精准感受到那份敌意,大方迎向苏仕双眼,轻蔑一笑。
终于,潘泉贵在最后一刻点出苏仕,“苏大人,这些事儿你是认,还是不认?”
苏仕脸色煞白,登时走到殿中,双膝跪地,“太子殿下明鉴,微臣冤枉!”
朱裴麒料到苏仕不认,便将之前叶贞交到他手里的证据递给潘泉贵,潘泉贵心领神会,将那些证据走过去搁到苏仕面前,“苏大人,眼下证据确凿,您认了就一刀,不认便是千刀。”
苏仕看着地上那些所谓的‘铁证’,额头青筋迸起,眼底布满血丝,他拿起地上宣纸,一张一张翻看,心底怒火犹如地狱岩浆翻滚。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来钟一山在昨晚之后都做了什么。
钟一山必是留了顿无羡一条命,又利用顿无羡在朱裴麒面前挑拨离间,而钟一山早就假设自己是颖川谋士,暗地里‘搜集’罪证。
钟一山……
钟一山!
“太子殿下,微臣没做过,这些定是有人刻意诬陷微臣。”除了辩驳否认,苏仕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若只是一两个人,本太子还能给你一个机会证明清白,拿这么多人的官职诬陷你,不觉可笑?”朱裴麒幽声开口,“陶大人,你且看看那些证词。”
朝臣中,陶戊戌闻声行至殿中,自苏仕手里接过‘铁证’。
这一刻,所有朝臣的目光又都落在陶戊戌身上,其实朱裴麒叫陶戊戌看证词这事儿很好解释,陶戊戌说有可疑,对苏仕来说就是希望,陶戊戌说没可疑,即便把案子下放到刑部,结果也是一样。
陶戊戌是什么人,我说有罪就有罪,没罪也是死罪,我说没罪就没罪,有罪也能放人。
就是这么铁面无私!
半盏茶的功夫,陶戊戌将证词搁回到苏仕手里,“以微臣多年办案经验,这些证词,并无可疑之处。”
“陶戊戌!”苏仕猛然擡头,怒目而视。
陶戊戌怕谁瞪过,直接甩他后脑勺。
“来人!把苏仕推出去,斩首示众。”朱裴麒冷声低喝,殿外即刻进来两名侍卫。
就在侍卫双手触及到苏仕肩头一刻,苏仕愤然起身,“太子殿下,微臣以颖川王的名义发誓,微臣绝没有做过卖官鬻爵之事,还请太子殿下明察!”
一语闭,满朝皆震。
苏仕说的什么?
他说以颖川王的名义!
所以他与当日钟情茶楼的徐长卿一样,是颖川王的人
比徐长卿更无耻的是,苏仕在朝中竟然潜伏了近二十年,看不出啊看不出!
死一样的沉寂过后,便是一片窃窃私语。
钟一山静静看着苏仕理直气壮站在那里,唇角微动。
他猜到朱裴麒会听他的话,除掉苏仕。
他亦猜到苏仕会在最后一刻暴露身份。
而他,就是要逼苏仕在众朝臣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是颖川王的人。
原因只有一个,他要在朝臣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颖川王,是个心机极重的人。
“你说什么?”朱裴麒冷冷看向苏仕,目色阴沉。
“微臣是冤枉的,如果颖川王知道太子殿下如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微臣推出去问斩,会很失望。”苏仕命悬一线,唯此计可保他暂时平安。
朱裴麒擡起手,微微擦过眼角眉梢,如果不是在金銮殿上大庭广众之下,他定会直接过去亲手斩了苏仕,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来人,暂且把苏仕关进天牢,这案子……就有劳陶大人了。”朱裴麒将手搭回龙椅,视线看向苏仕,“苏大人放心,本太子怎么可能会让颖川王失望呢。”
“谢太子殿下。”苏仕拱手时被两名侍卫拉出金銮殿。
整个过程魏时意皆看在眼里,心底寒凉。
经此一事,朱裴麒只怕是对王爷有了怨恨。
魏时意又是不经意的一瞥,看了眼站在他前面的钟一山,好一个精于算计的少年。
下朝之后,魏时意从玄武大街买了些糕点,直接命车夫赶去天牢。
他与苏仕二十几年的交情,眼下苏仕身陷囹圄,他当去看看。
至于避嫌一说,心虚才会避嫌……
皇宫,御医院。
药室里,伍庸正看着手里的欠条,暗暗在心里问候温去病的祖宗十八代,这会儿可能已经问到第十九代了。
说好的只要他救活顿无羡,就把之前欠他的药豆钱先还一部分,温去病更答应他化零为整。
结果,他拿给温去病三十一张欠条,统共一千五百三十二两银子,温去病还回来一张欠条,上面依旧是一千五百三十二两银子。
这就是温去病所谓的‘化零为整’。
伍庸当时就爆发了,没想到温去病爆发的更厉害,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好在有颜慈在旁边劝架,他悄悄告诉伍庸,温去病才被钟一山坑没九千八百二十七万五千七百八十二两三钱。
要不是因为这,伍庸铁定不能就这么罢休!
房门开启,游傅顶着一头飘逸的白发走进来,四目相视,两人谁都不说话。
如果要总结伍庸跟游傅的关系,也很简单。
他们都尽量让对方中午出门,因为他们相信对方,早晚会有报应。
嗯,就是这么友爱!
梁国的冬天,没有雪。
空气里蕴藏的湿冷气息刮过来,倒比周国呼啸的北风还冷。
一个人,一把轮椅,一片紫荆花海。
梁若子就那么静静坐在轮椅上,望着这片没有边际的紫荆花海,一整日。
盖在膝上的绒毯湿漉漉的,已经武功尽失的梁若子抵御不了这样的湿寒,脸色愈白。
清脆的声音陡然响起,花瓣随风飞荡,盘旋落在梁若子肩上。
他低下头,淡淡的眸子落向腰间那两块晶莹剔透又泛着淡淡紫光的沧水玉,一直未动的薄唇微微勾起优美的弧度。
温兄,还记得若子的生辰吗?
不记得也没关系,温兄的生辰,若子记得……
“国师,该回去了。”
“再看看……”
御医院里,游傅见伍庸盯着手里欠条那副要死的样子,就很想说教,当然,也可以形容成风凉话。
依着游傅的意思,钱是什么东西?
有钱能买宅子买不到家,能买妻妾买不到爱,能买到铜壶滴漏计算时间,可买不来时间!
钱是万恶之源泉,是痛苦的根源!
对于这种事他就看的很开。
“那你把你的钱都给我,让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痛苦好了。”伍庸擡头,看向游傅的目光充满渴望。
游傅迎向那双眼睛,“我没有。”
“你骗谁啊!‘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你会没有钱?”伍庸如果腿还在,此时必能弹跳起来。
言不由心,‘作恶多端,为祸天下’的词儿在心里没少骂,嘴上说什么‘闯荡江湖’搞得堂堂邪医的名号像求来似的。
游傅耸肩,“真没有。”
伍庸低头,将手里欠条妥妥当当收到药案也可以。”
大家都是同行,谁还不知道谁呢!
游傅扭头,“知道本邪医为什么会视钱财如粪土吗?”
伍庸摇着脑袋,“不知道。”
“因为万年紫灵才是真爱……谁敢跟我抢,我杀他全家。”游傅龇起牙,恶狠狠朝伍庸晃了晃拳头。
伍庸直接赏游傅两个白眼,刚要转回轮椅时,钟一山推门而入。
“一山拜见伍先生。”钟一山恭敬走到药案前,“一山要的东西?”
“东西摆在顿无羡房间里了,反正他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伍庸端直坐在药案对面,“东西运出去时自有屈靳帮你。”
“多谢伍先生。”
钟一山拱手,转身时忽听背后传来声音,“钟二公子留步。”
“先生有事?”钟一山回身,狐疑开口。
“就……就是……”伍庸有些难以启齿,看了眼游傅。
游傅一脸嫌弃回望,尔后看向钟一山,“天地商盟颜回欠他银子不还,要还不给,他是想求钟二公子帮他要钱。”
“没有!”伍庸佯装愠怒瞪向游傅,尔后亦看向钟一山,“钱财乃身外之物,伍某不是那个意思……”
“哦。”钟一山微微颌首,之后走出药室。
就这一声‘哦’,可把伍庸愁坏了。
药室里,伍庸一脸迷茫看向游傅,“他说‘哦’,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啊?”
游傅没理他,直接坐回到旁边那张药案后面。
当然了,那张药案要比伍庸的小很多,谁让他站在别人屋檐下呢。
“我问你话呢!他到底什么意思?”伍庸急道。
“虚伪!”游傅冷冷回了一句。
伍庸扭回头,皱眉。
钟一山觉得他虚伪了?
且不管药室里伍庸绞尽脑汁分析,此时钟一山已然推开药室左侧那间厢房。
入目所见,是口棺材。
“换药吗?”
床榻上传来顿无羡虚弱无力的声音,钟一山迈步走进去,反手阖紧房门。
他绕过棺材,一步一步走向床榻,“顿大人怎就被人烧成这副模样?”
顿无羡听到声音一刻,猛然坐起来,神经紧绷,“钟一山?”
“是啊,不然还有谁?”钟一山踩着轻浅的步子,停在床尾,“啧啧……这副模样,真是比鬼还难看。”
“钟一山,你来干什么?”顿无羡警觉握着锦被,愠怒低吼。
“嘘!”钟一山竖食指于唇边,“顿大人说话小声一点,动作不要太大,瞧瞧,这脸上一个个血泡就因为你刚才一句话全都裂开了,流出脓水……”
可以想象到钟一山的语气……
嘲讽,讥笑,厌恶,嫌弃,这所有的情绪都被钟一山表达的恰到好处,这句话该是有多形象的让顿无羡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鬼样。
“你……”顿无羡双目失明,如何能知自己已经烧的不成人形,毕竟也不是很疼。
“我怎么?”钟一山身体前倾,靠近顿无羡,目光幽蛰,声音冰冷,“我在替天行道!杀人偿命,你害死叶伯母难道不该偿命?”
“你信口雌黄!”顿无羡自然不会认。
“都叫你别大声说话,迸出的脓水差点儿溅在本帅脸上!”钟一山嫌恶退了退,“不过说起来,大人感觉不到痛吗?”
顿无羡被钟一山接连提醒,才恍然用手去感受自己那张沟壑纵横的绝世丑颜。
果然,没有一处平整!
“怎么会这样……”
“大人是想问烧成这副鬼样怎么会不痛?”钟一山戏谑浅笑,“还不是因为伍先生把最好的止疼药都用在你身上了,否则你现在早就疼的滚在地上大叫!”
“钟一山!你给本官出去!”顿无羡怒极大吼。
“生气了?是啊……”钟一山笑着走到顿无羡身边,“你该生气,其实本帅也没想弄瞎你的眼睛,可是不瞎不行,你会看到真相的。”
“你说什么……呃……”
顿无羡震惊无比的刹那,钟一山猛然出手封住他周身几处大xue,轻声道,“我说,是我在鬼市划瞎你双眼,救走顿星云,是我放火将你烧成这副鬼样,也是我,从大火里把你救出来。”
钟一山落手,转身走向棺材,“你想知道为什么?”
顿无羡被封哑xue,他就是想问也开不了口。
好在不必他问,钟一山和盘托出,“因为我要利用你挑拨颖川跟朱裴麒的关系,事实证明,你做的很好。”
钟一山擡手用力,推开棺盖,里面露出一具烧焦的尸体,男身。
“叶贞不是皇上的人,伍庸也不是,他们都是我的人。”看着棺柩里的焦尸,钟一山忽然觉得伍庸真是个十分周到的人,他竟命人将那焦尸整个用白布裹好,这样方便自己从里面把尸体拿出来。
“顿无羡,你中计了。”钟一山小心翼翼将那具焦尸搬出来,转身搁到床榻上,“大人猜我在做什么?”
顿无羡只有恐惧,无限恐惧。
“我刚把一具焦尸搁在你旁边,至于你……”钟一山猛然提起顿无羡衣领,奋力一甩,顿无羡便生生坐在棺材里,“得跟我出宫。”
钟一山紧接着走回到棺材旁边,将顿无羡搥进棺材,“咱们的帐,还没算完……”
接下来御医院里的事由伍庸做,运棺材的事由屈靳做。
顿无羡的命,由他钟一山,亲自来……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到处都充斥着晦暗血腥的气息。
魏时意做了几十年的官,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
此时狱卒在前面引路,魏时意提着糕点盒子跟在后面,行至右手边一间牢房的时候停下来。
狱卒打开牢门时,魏时意从怀里掏出两钱银子塞给狱卒,“有劳了。”
“大人客气!”狱卒得了银子,自然走的远些。
牢房里,一身官服的苏仕正盘膝坐在铺着稻草的角落,他擡头,看到来者是魏时意,一时五味陈杂。
“魏兄是来看我的?”因合营之事,苏仕原想断了这个朋友,可如今却是他第一时间到天牢探望自己。
“苏大人一向看淡钱财,那些事必不是大人所为。”魏时意走到苏仕面前,坐下来,将食盒搁到二人中间,“时意能为大人做什么?”
看着眼前这位二十几年的挚友,苏仕眼中怅然,“魏兄不怪我吗?”
“苏大人这是从何说起!”魏时意打开食盒,“祥庆坊的糕点,苏大人最喜欢吃的。”
苏仕低头,拿起一块糕点,“我是颖川王的人,在未与你认识之前就是。”
魏时意沉默,他又何尝不是。
“你是谁的人,与时意无关。”
魏时意瞧了眼牢房,见旁边残败木桌上搁着一壶水,于是起身过去拿起壶碗坐回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由窗纸材料做成的密封茶布,将其搁在碗里,倒进水。
一时间,茶香四溢。
“这是?”苏仕惊讶。
“这是煮过的茶粉,味道或许不如现煮的好喝,可也能入口。”魏时意将碗端给苏仕,“大人还没说,时意能为大人做什么。”
苏仕笑了,笑容有些惨淡,“魏兄能来探我,已是很好,如今这朝中还有哪个敢顶风过来,与我一叙。”
“苏大人……”
魏时意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苏仕摇手,“不谈那些,难得还能在这里尝到魏兄的茶,快意。”
苏仕不说,魏时意自然也不再问,直到将壶里的水全都喝尽,魏时意方才起身,告辞。
牢门被狱卒重新锁起,魏时意与来时一般,随着狱卒的步子走在那条长长的,潮湿又阴暗的青灰砖板上。
脚步极重。
那袋茶粉乃是雾山小隐所制,在知道鬼市燃火后,他把仅剩的那一小撮雾山小隐用了一夜时间烘焙,做成茶粉,临朝时戴在身上。
他猜到钟一山是幕后主使,而在鬼市起火之后,钟一山的身份便在苏仕眼里不再是秘密。
那么,以他对钟一山过往行事风格的分析,哪怕换作他也会有同样选择。
苏仕,活不到天明……
牢房里,苏仕静静望着身前那个有着缺口的瓷碗,一动不动……
良久,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