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皇城东南的魏府传来一阵悠扬琴声。
琴声婉转,如深谷幽山里的潺潺溪水,静静流淌,淌过春去秋来,淌过岁月如梭,淌过这人生百年,积淀出的却只是一声长叹。
翡翠玉桌对面,魏时意静默看着眼前的靳绮罗,曾经倾城绝艳的佳人,而今褪尽铅华,依旧是他眼中最美的女子。
“好听。”
琴音止,魏时意浅笑着迎向靳绮罗那双水样桃花的眸子,诚心赞美。
“人老了,手指没有以前灵活,好不好听你也凑合着吧。”靳绮罗起身,浅步走到桌边,“我听他们说,你昨日去了鱼市?”
“嗯。”魏时意拾起竹筷,擡手夹菜。
“去也就去了,可是不能再去,免得别人说闲话。”靳绮罗同样拿起筷子,朝魏时意碗里夹了块鱼肉,“这雅江鱼是你最爱吃的,多吃点儿。”
“说什么闲话?”魏时意擡头,看向靳绮罗。
靳绮罗愣了愣,笑了,“说什么闲话你不知道啊!虽说鱼市里的人都知道碧碧堂是我开的,也知道我是为你开的,可在他们眼里那是我自作多情,是我怕你在朝廷里受欺负,所以故意在鱼市里挤出那么块地方,给你当后台。”
魏时意握着竹筷的手,紧了紧,“我还会去。”
“都说不能去,你要去的勤,他们还以为你晚节不保,真被我这二十几年的不懈努力追到手了呢!到时你在朝上免不了被人挤兑,不许去,听到没?”靳绮罗说话时,又朝魏时意碗里夹菜,语气跟神情都与平常一般。
好似这二十几年所受的委屈,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今晚,留下来。”魏时意擡头,认真看向靳绮罗。
靳绮罗这方感觉到异常,狐疑不解,“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朝廷里出了事?还是……”
“没有。”魏时意搁下手中饭筷,挺直身形端坐,“小钗,我想娶你过门。”
靳绮罗怔住,眼眸微颤,胸口忽然之间就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她还记得,二十七年前,同样的话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过。
可结果,他们经历了什么?
世俗门第真的就像洪水猛兽一样,谁敢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胡说什么!快吃饭,都凉了。”靳绮罗低下头,仓皇避开魏时意的视线。
二十七年前,她有过希望,换来的却是他们遍体鳞伤。
如今二十七年过去了,她觉得现在挺好,能偶尔见面,能知道魏时意心里有自己,她很满足。
她不敢,奢望改变。
“我没胡说,小钗,难道你不想……”
“我不想!”靳绮罗突然擡头,眼眶微红。
看着眼前早已不是青葱少年的魏时意,靳绮罗不敢想象当年的事如此再来一次,她跟眼前这个男人还能不能经受起那样的风霜!
怕是,不能。
“对不起。”魏时意不敢逼迫靳绮罗,“吃饭吧。”
靳绮罗重新握起碗筷,可她吃不下,“我改日再来……”
没有挽留,魏时意在靳绮罗离开后,身体慢慢靠在椅背上,视线不经意落向对面的瑶琴,目色颓然。
小钗,我怕你离开我……
皇城,逍遥王府。
正院主卧,御赋从下人那里打听到朱三友居然醒了,于是过来敲门。
管家丁叔听到敲门声,从里面走出来,“给小王爷请安。”
“免了。”御赋举步欲入,丁叔却急急挡下来,“小王爷这是?”
“皇叔既是醒了,本小王找他下棋。”
御赋一般不记仇,但要记起来仇来,便有些不死不休的意思。
管家丁叔赶忙俯身,
“小王爷明鉴,我家王爷说他还没醒……”
御赋听罢,似笑非笑。
“那就烦劳丁叔替本小王代句话给皇叔,我等他醒!”
直到目送御赋离开院子,丁叔这才插紧门闩跑回内室。
房间里,朱三友也刚从内室房门处跑回到床榻上,盖紧被子。
“王爷,老奴依着您的意思把小王孙挡在外面了。”
当日为引梦禄上钩,温去病曾在朱三友面前揭穿过丁叔的身份,丁叔乃是金陵十三将里谍路中的一位。
事情解决后,不管是温去病还是朱三友都没有把这件事在丁叔面前揭穿,毕竟丁叔并没有做过对不起朱三友的事。
而且,金陵十三将已不存于世,不管是惊蛰还是谍路,都已经变的没有了意义。
“那小狗崽子怎么说?”朱三友在内室听的并不真切,于是问道。
丁叔据实回禀,“小王孙说,他等你醒。”
“等本王醒?”朱三友下意识捂住胸口,“他这是一心想弄死本王啊!本王不能醒!”
丁叔不解,“王爷若不想与小王孙对弈,何不直说?”
“本王想与他对弈,但不想跟现在的他对弈。”朱三友解释道。
丁叔表示理解能力有限。
朱三友没跟丁叔细说,只道他要等一个人回来。
给他报仇……
朱三友怎么能知道,此时他等的那个人,正在景城受苦。
自昨夜答应钟一山,今晨伊始,温去病房间里人满为患。
除了段定,剩下的人都在里面研究妆容的问题。
房间里,温去病生无可恋坐在铜镜前,一袭素白长衫,长发在范涟漪手中挽起一个凌虚髻,名字好听,挽好了也一定很好看。
“元帅……”范涟漪把手里木梳搁到桌边,不忍直视的瞄了眼自己刚刚的杰作。
她没有自告奋勇,但大家的意思是,你好歹是个女的!
现在看来,还不如男的。
也不能怪范涟漪,谁叫她从小喜欢舞刀弄剑,一门心思扑在习武上,且往日里有丫鬟打理发髻,压根儿没自己动过手……
“要不要把段定叫进来?”范涟漪提议道。
“不要!”椅子上,温去病大声抗议。
于是房间里,众人沉默。
“先选衣服。”钟一山无奈之下,叫毕运把从外面买来的二十几套衣服全都摆到桌面上,“这些都是店家配的样式,应该不错。”
见钟一山朝自己看过来,毕运只得拿起其中一件,走到温去病身边,“主人。”
温去病还能怎样,答应媳妇的事儿,他就算这张脸不要,也必须做到。
对钟一山,温去病一直不知道自己爱的到底有多深。
直到后来,倾家荡产……
此时毕运已经按着店家教的,将一件流仙裙套在温去病身上。
温去病没上妆,还是那张脸,发髻也不是很好看,此时就算衣服穿的对,也谈不上惊艳。
钟一山摇头,“换一件。”
毕运听命走到自家主子面前,原本他以为看到自家主子出丑,他会出一口恶气。
但真看到温去病眼中如死灰般的目光时,他心软了,“主人……”
“换。”温去病认命了。
此时此刻,房间里并没有一个人心存嘲笑,气氛在温去病的带动下,压抑的如同上坟。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开启,段定自外面跑进来,“镇北侯醒了!”
听到这句话,钟一山心神陡震,转身跑出房间。
紧接着是范涟漪,婴狐见钟一山跑出去,他自然也跟了出去,温去病担心镇北侯会被伍庸‘玩’坏,情急之下忘了换衣,亦跟了上去。
毕运想提醒自家主子来着,没来得及。
且说钟一山冲进房间时,伍庸正在给钟勉把脉。
“父亲!”
钟一山进门一刻,钟勉猛然擡头,噎喉时眼眶温热,“一山,辛苦了。”
“儿子不辛苦,父亲没事就好。”钟一山随即走到床榻旁边,看向伍庸,“伍先生……”
“钟二公子放心,侯爷无碍。”伍庸音落时,范涟漪跟婴狐他们先后而入。
此时伍庸退到旁边位置,钟一山则坐在床榻边缘,“兄长在军营,一山已经派人过去叫他。”
“无寒没事?”钟勉惊喜问道。
钟一山摇头,“父亲被救那晚,兄长亦安全突袭,离开寒山。”
“那就好!那就太好了……”
钟勉忽似想到什么,视线从最左边扫到最右边,又从最右边扫回来,最终落在温去病身上,“敢问这位姑娘,您是温世子的什么人?”
一语毕,众人低头。
温去病当时就掩面哭了,直接跑出房间。
“她……”钟勉诧异。
“父亲找温世子何事?”钟一山暂时来不及安慰温去病,浅声问道。
“为父要当面谢过温世子,谢他闯进寒山寨救为父出来。”
钟勉一语,众人擡头,看向婴狐。
“父亲不记得了?是婴狐救您出来的。”钟一山微怔,看了眼婴狐又看向钟勉。
“是吗?可为父怎么记得……”钟勉忽觉头痛,脑海里许多模糊不清的画面晃来晃去,看不真切。
旁侧,伍庸转着轮椅过去,“侯爷才醒,有些事记不清楚无妨,日后慢慢想。”
“伍先生说的对,父亲刚醒过来,身体重要,还是多休息。”钟一山对于伍庸的话,毫不怀疑。
奈何,钟勉并不想休息。
于是钟一山遣退众人,与钟勉道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除了朝中局势跟寒山寨的情况,钟一山将李烬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自合营开始,到破阵时李烬欲取他性命的整个过程,钟一山无一隐瞒。
而钟勉在得知李烬就是李烽兄长的时候,沉默许久。
他没有向钟一山解释当年的事,只道要见李烬一面……
午时的寒山,升起浓雾。
浓雾之间,两抹身影立于寒山之巅。
目及之处,是雾中的寒山寨。
“师傅,阴阳诛仙阵已在寒山寨周围布好。”无念侧身,恭敬拱手。
看着浓雾中的寒山,宇文忡那只漆黑眼瞳迸射出幽冷寒意,“所谓阵法,不离阴阳,不离风水,寒山的煞气可比当年的湘山要厚重的多。”
“无念不明白,不过是几个人,师傅何至费尽心思摆出如此寒煞大阵,此阵极耗心血,师傅身体未必吃得消。”
“阴阳诛仙大阵,乃为师毕生心血,凭我一人自然无法启阵,你且把那十个铜人唤出来,与为师一同守阵。”
“师傅!”
未理无念,宇文忡继续道,
“当年穆挽风身陷阴阳诛仙阵,为师却让她活着走出生门,那不是为师的错,那是阵中突然闯进一个身份不明的高手替穆挽风挡下杀门,否则穆挽风断不会活着出去!”
说到此处,宇文忡那只白色瞳孔,隐隐泛红。
“能挡住阴阳诛仙阵杀门的人,武功当是极高了。”无念低声道。
“当在穆挽风之上……”
宇文忡垂在两侧的手攥紧,“为师曾以阴阳诛仙阵名扬四海,湘山一役却败在穆挽风手里,为师不甘,原以为我隐姓埋名钻研阵法,且等有朝一日再战穆挽风,却未想穆挽风没死在战场上,竟被她枕边人千刀万剐。”
“朱裴麒着实阴险。”无念大概知道皇城‘奸妃’一案始末,语气中些许不忿。
宇文忡冷笑,“不是朱裴麒阴险,是穆挽风技不如人,你与为师学阵法,当知在阵法师的眼里,无阴险二字,便如这阴阳诛仙阵,若阴险,那便是太过阴险了。”
“徒儿受教。”无念不再反驳。
“曲银河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布下毫无瑕疵的天罡大阵,足见他对阵法的领悟何其高深,钟一山能率八人成功破阵,他对阵法的了解也绝对不仅仅是皮毛,你别忘了,他可是甄太后的亲孙。”
无念恭敬点头,静默聆听。
“不提他们两个,钟勉,钟无寒,还有范涟漪他们,加上一个曲红袖,都不是泛泛之辈……王爷密信里说的清楚,这些人都不可以活着回去,为师承王爷天恩,也是到了该报的时候。”
宇文忡那只白色瞳孔泛起的红光,渐渐转淡,“当然,单凭他们几个还不致为师摆出阴阳诛仙阵,但你别忘了,寒山寨里五万山贼,景城里十万精兵,为师这阵,防的是搜山。”
无念恍然,“师傅思虑周全,徒儿不及。”
“为师这一生最可惜的,便是不能与穆挽风再战,纵阴阳诛仙阵无敌,也似乎少了一些意义……”宇文忡长叹口气,转身隐于雾中。无念直到宇文忡离开,之后方才转回身,看向雾中寒山寨。
你们,自求多福……
酉时已至,当李烬走进房间的时候,钟勉因为身体的原因并没有坐到桌边,而是端直靠在锦枕上,静待多时。
既然身份跟动机都已经暴露,李烬见到钟勉时,并未行军中大礼。
他就冷冷站在床尾,一双黑目凛然直视眼前钟勉,“李某,等侯爷一个交代。”
“你就是李烽的兄长?”钟勉迎上李烬眼中凌厉,淡声问道。
“没错,我原本的名字,叫李邩。”李烬冷厉开口,毫不隐瞒。
钟勉微微颌首,“如果本侯没记错,李烽是在本侯行军路上碰到的,那时他饿坏了,本侯命人给了他一些干粮,那时本侯没想带他走,是他跪在本侯面前,求我让他从军。”
李烬不语,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本侯怜他,便答应下来。”钟勉深吸口气,回忆过往,心情沉重,“那时本侯有问过他是否还有家人,他说有,他还有一个哥哥,就在这山里。”
李烬的记忆,也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本侯应李烽相求,在那座山里整整等了一夜,未见他口中所说兄长,我倒想问一问你,当时你在哪里?”钟勉音色平淡,无半分敌意。
李烬沉默半晌,“我没有出来。”
“本侯不明白的事,就在这里,你为何不出来?”钟勉狐疑问道。
李烬眸色微沉,眼中显露几分苦涩。
他擡头,道出当年心境,“我怕侯爷把李烽还给我,我怕我养活不了弟弟,与其让弟弟跟着我亡命天涯,还不如跟着你从军,总归有条活路。”
“可当年本侯想的是,等你出现,带着你们一起走。”钟勉算了算年纪,“那时你也是个孩子。”
李烬眼眶微红,他想过,可他不敢赌。
穷苦卑贱的人,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钟勉叹息,“你既然还活着,便不会由着弟弟在本侯那里自生自灭,你告诉本侯,那些年你有没有见过李烽?”
“见过。”李烬收敛心境,“不止一次。”
“为何不相认?”钟勉微微皱眉。
李烬停顿片刻,“他过的很好,还成了军中先锋,我很满足。”
钟勉又是一声叹息,“李烽从来没有忘记你这个哥哥,如果你那时出现,后来的事也许不会发生。”
“强词夺理!”李烬愤然怒斥。
钟勉看着眼前怒不可遏的李烬,音色微沉,“你有什么资格斥责本侯?你知不知道,李烽以为你死了!越山一役,那个山贼贼首姓曹名虎,他正是当年冲进信都的流寇,你的父亲在把你母亲和弟弟藏好之后流寇便冲进你们家,在那场灾难里,你父亲被流寇一刀捅死,那一幕李烽亲眼看到!”
李烬眼眶骤红,那时的他因为在山里捡干柴,躲过一劫。
且等他回到家,天塌了。
“流寇走了,你们的母亲因为悲伤过度不到一年也离开了你们,再之后你带着你的弟弟在信都继续生活,你有多辛苦的照顾弟弟,李烽都与本侯说过。”
不等李烬开口,钟勉继续道,“越山一战,本侯知道李烽认出曹虎,便叫人把他关起来,本侯答应过他,定会取曹虎首级为他父母报仇,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
“不是你让他孤军诱敌的?”李烬哽咽质问。
“本侯是在他率十人冲向越山后半个时辰后得到的消息,那十个人,是本侯派过去守着李烽的。”钟勉眼眸湿润,“他们给本侯留下一封决别书,他们每个人都在上面按下手印,愿诱敌,助大军攻破越山。”
“你攻破越山了……”
“是!本侯非但攻破越山,还亲手斩了曹虎首级,而本侯派去支援他们的三千兵就只带回十具尸体,没有李烽的。”
钟勉眼眶湿润,“李烽离开前留给本侯一封信,那上面写的清清楚楚,那封信在皇城,你若愿与本侯回去,本侯必会亲自交到你手上。”
李烬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钟勉所言是真,他又该找谁报仇?
“李烽在信里说,他恨曹虎,不仅仅是杀父之仇,如果父亲没死,母亲不会那么快撒手人寰,你也不会带着他四处流浪,更不会为了给他果腹而丧命!你恨本侯?又可知……当本侯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有多怨你!”
钟勉冷冷看着李烬,“如果你肯早些出现认下李烽,他若知这世上还有亲人,又岂会决意赴死!李烽带上山的那九个人,皆是与他结义的生死挚交,他们何错!”
钟勉不想说李烽自私,换作他是李烽可能也是同样选择,他只怨李烬没有早些出现。
面对钟勉质问,李烬竟无言以对。
他兴师问罪而来,到最后却背负了满身罪孽。
钟勉又道,“本侯知道你是颖川的人,政见不同,本侯不会左右你的选择,但有一件事本侯有必要替李烽告诉你。”
“什么?”李烬擡头,眼中再无凌厉。
“曹虎之所以能从流寇变成一方贼匪,背后自然是有人撑腰,这个人便是顾清川,也就是颖川王。”钟勉没给李烬反驳的机会,“这虽是当年旧事但并非无迹可寻,你大可去找阎王殿的人帮你查,多少都会有线索。”
“不可能!”李烬震怒。
“本侯想休息,至于你想去哪里,没人会拦。”钟勉缓身躺在榻上,“李烽的那封信,且回皇城你若想看,便到镇北侯府去要。”
钟勉阖目,不再开口。
李烬在来之前就已经作了准备。
他身上藏着好几种暗器,且自信若真动起手,他就算不能活着走出去,也一定会拉钟勉陪葬。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将军府里,钟一山在钟勉屋顶守了一会儿,确定李烬不会出手之后,纵身回到自己房间。
厅内,灯火通明。
钟一山走进去,并没有看到温去病,不禁意转眸,方才注意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想到白日的事,他心存愧疚,于是浅步走向内室,却在看到温去病坐在铜镜前时止步。
透过门缝,钟一山看到了温去病的背影,那背影颀长挺直却无端显出几分落寞。
刚好他的位置,可以看到铜镜。
铜镜里是一张风华无双的容颜,那眉眼,那唇形,那白如雅瓷的肌肤,花颜册榜首之名,实至名归。
就在钟一山欲入时,忽见温去病拿起铜镜前一支黛笔,朝自己眉梢比划两下。
钟一山惊。
铜镜里,温去病看到自己描画的眉形时,神色悲怆,便再也画不下去,整个人扑在梳妆台前,连声叹息。
房门处,钟一山停滞在半空的脚步终究没有落下去。
他悄然后退,沉默许久后转身离开。
而此时,将军府东南主院里,钟无寒半点吃饭的心思都没有。
反倒是对面,曲红袖风卷残云一般将桌上四道菜吃的只剩下盘底。
看着已经吃了四碗饭的曲红袖,钟无寒仿佛明白了曲银河为何要让曲红袖一个人过来闯阵。
养不起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钟无寒端直坐在木椅上,双手环胸,目露不善。
曲红袖扒净碗里最后一粒米饭,擡起头,“哪个说要回去了!”
“你回不回寒山寨我不管,但请你马上离开将军府。”钟无寒不是刻薄的人,可他不喜欢被人这样明目张胆监视。
尤其是眼前这个女人,碗里饭粒是被她扒干净了,脸上沾着的她不知道擦吗?
太过邋遢。
“我不走,要走你走。”曲红袖操着一口从来不在调上的方言,手里瓷碗被她搁到桌上,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放在肚皮上,“嗝……”
钟无寒皱眉,“曲姑娘,还请自重!”
“自重啥子意思?”曲红袖睁大眼睛,狐疑问道。
“就是请曲姑娘出去!这里是钟某房间,我现在要休息!”钟无寒恨声道。
“哦……”
曲红袖煞有介事点头,之后扭头打量整个房间,“你睡你的,我就在那里窝一晚。”
眼见曲红袖指着对面那张方桌,钟无寒暗咬皓齿,目色转凉,“曲姑娘不觉得你过分了么!”
曲红袖摇头,一脸真诚,“不觉得。”
钟无寒忍无可忍,猛然拍桌!
是的,他要动手!
曲红袖眨眨眼睛,“你要去睡?那快去,我也要睡喽!”
就在钟无寒无语之际,钟一山突然出现在门口。
“一山?”钟无寒惊讶看向房门处,“有事?”
“没有,我听说兄长这里遇到些麻烦就过来看看。”钟一山浅步走进来,俊眸落在曲红袖身上,“曲姑娘,对不起。”
就在曲红袖想问钟一山为何说‘对不起’的时候,眼前一黑。
钟无寒震惊,“你这是?”
“兄长心疼了?”钟一山一记手刀劈晕曲红袖,之后任其靠在自己身上。
钟无寒无奈苦笑,“胡说,我是怕你伤了她,在曲银河那边不好交代。”
“我劈晕她,就是想给曲银河一个交代。”
钟一山说话时拉起曲红袖靠在自己肩头,“如果兄长没有异议的话,我这就把人送回去,免得她在这里呆久了,咱们将军府里粮草不够。”
钟无寒都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早就想把这尊瘟神送走的意愿,“要不要为兄陪你去?”
“不用。”钟一山摇头。
待钟一山扶着曲红袖行至门口,似有深意回头,“兄长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你快点儿把她带走吧!”钟无寒状似乞求道。
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的就是自家兄长跟曲红袖。
时至今日,整个将军府的人都能看出来曲红袖对自家兄长有意思,唯独钟无寒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也就罢了,刚才还要动手也是真的。
值得一提的是,打女人跟挑战对手是两回事,在钟无寒眼里,曲红袖一直都是对手。
所以说,有些人孤独单身,凭的是实力……
此时钟一山的房间里,温去病从内室出来之后见钟一山迟迟未归便想着出去找一圈儿,这一找便找到伍庸房间。
看着魂不附体似的温去病,伍庸主动递过去一瓶药丸,“送你的,不要钱。”
这可能是温去病近一两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他坐下来,握住伍庸递过来的瓶子,“真不要钱?”
“吃吧。”伍庸点头,之后转着轮椅凑到药案前,“对增强心脉,增厚脸皮有奇效。”
温去病当时就把药瓶打开,全部倒进嘴里,“再来一瓶。”
伍庸,“……”
温去病吃过药豆,心情难得有了一丝舒畅,“我不想扮成女人,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要是能想到办法,干嘛浪费一瓶药豆?”伍庸表示这件事不可能变,曲银河摆明就是冲着温去病来的。
“那可怎么办,我真不行,刚才我在阿山房里弄断了四支黛笔,才画个眉头我就下不去手了。”想到铜镜里自己妖不妖鬼不鬼的样子,温去病就想哭。
伍庸想了想,“不然你跟钟一山说,你不行。”
“那不行,我已经答应我家阿山了,而且……”温去病突然挺直身体,双手搥住药案,一脸决绝看向伍庸,“我还要赢!”
“那没办法,你认命好了。”伍庸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因为他看到温去病脑袋直接磕到药案上,一动不动。
万般不忍之下,伍庸从怀里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在温去病耳边晃了晃,“有没有振作一点?”
温去病仍一动不动,伍庸没办法,又拿出一张,“这是我昨日抽空到龙行镖局坑的一百两,都给你!”
“胸口好痛。”温去病没动,但说话了。
“毕运,你家主子胸口痛,你看着办吧。”伍庸将两张银票搁到桌上,转身兀自捣药。
再多的,他出不起。
毕运现身,看着眼前主子也算可怜,“属下手里没钱,主人要是胸口还疼,就从属下工钱里扣二百两。”
温去病脑袋仍磕在药案上,双手划下来捂住胸口,“还是很疼。”
伍庸斜眼看向毕运,正与毕运目光相对。
毕运咬牙,“那就扣四百两。”
“还是疼……”
“主人就当属下没出来过。”
毕运正要遁离时,温去病缓缓坐起来,“好一些了,你们忙。”
温去病的聪明,谁能想到?
男扮女装已经不可避免,他自然不能浪费这两日无比真实的伤心难过,在伍庸跟毕运面前多卖卖惨。
说白了,哭也要哭在刀刃上,能骗多少是多少。
瞧瞧,六百两到手,毫无压力。
且在温去病面如死灰拿着桌上两张银票欲离开时,伍庸忽然想起一件事,“刚刚我出去时看到钟一山抱着曲红袖出府,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温去病听罢,连屋都没回直接奔出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