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已过,寒山雾尽。
钟一山抱着曲红袖出现在忠义堂时,曲银河已经恭候多时。
寒山寨方圆百里都有曲银河的眼线,钟一山入山没多久,曲银河便已经得到了消息。
“一山贤弟可是稀客呢。”忠义堂内,曲银河端坐主位,一身藏青色长缎锦衣衬的他风华绝代。
不管是女装的曲枫袖,还是现在的曲银河,骨子里都有一种恬静温和的气韵。
这样的人,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曲姑娘吃的实在太多,将军府很难长期供养。”钟一山将曲红袖放到旁边椅子上,之后看向曲银河,“深夜打扰,曲寨主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说起来,还有点儿小兴奋。”曲银河瞧了眼倒在椅子上的曲红袖,起身走向钟一山,“一山贤弟难得来我这山寨,银河这便叫人准备膳食,好生款待。”
“不必。”钟一山沉吟片刻,鼓足勇气,“还有一事,一山希望曲寨主的第三局,能改一改。”
曲银河止步,长眉微挑,“不可以。”
“一山斗胆问一句,曲寨主为何执意要与温去病比美?”钟一山原以为他可以看着温去病受委屈,他告诉自己那是在保全大局。
可当他发现铜镜里的温去病时,他惊觉自己何以自私到那种地步。
抛开温去病是天地商盟盟主的身份,他是韩国世子,是大周太学院教习,他有他的尊严跟脸面,他的身份跟地位根本不允许他做那种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否则他朝,温去病要如何面对韩王,面对太学院新生!
钟一山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才会如此轻易答应曲银河的要求,而温去病到底有多纵容他,才会答应他的请求。
“因为他说本寨主丑,可我觉得我不丑。”
在美与丑这件事上,曲银河一直都很认真。
钟一山后脑滴汗,“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曲银河就是想跟温去病比个高低。
“那本帅认输。”钟一山坚定开口,“第四局,曲寨主想如何比?”
曲银河不语,凤眸紧紧盯着钟一山,微微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
那是一双标准的桃花眼,找不到半分瑕疵,此时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就像是子夜苍穹下绽放的璀璨烟花,明明绚烂,却又深幽。
钟一山我自岿然,目光直视曲银河,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温去病不与我比,御城便不会与一山贤弟……站在一处。”曲银河走近钟一山,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清晰无比。
钟一山的视线一直没有错开那双桃花眼,“那是御王的损失,告辞。”
“一山贤弟为了温去病,这般不顾大局?”见钟一山离开,曲银河高声问道。
钟一山止步,背对曲银河,“本帅希望御城选择与我站在一起,是因为我钟一山值得,而御城若仅凭曲寨主一时喜好便决定站在哪里,这样的御城,却未必让本帅觉得值得。”
好霸道的口气!
曲银河承认在这一刻,他完全被钟一山的气场压制,半分优越感也无。
“好一句值得。”曲银河启步,绕到钟一山面前,“倘若一山贤弟愿与银河比男装,这第三局的内容,也未必不能换。”
钟一山擡眸,眼中微亮,“曲寨主同意?”
“要看一山贤弟同不同意。”曲银河浅笑,不愧是他看中的男人,初见至今,从未叫他失望。
钟一山拱手,“三日后,一山在景城城门,敬候曲寨主!”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看着钟一山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曲银河久立门前,那双仿佛能容得下日月山河的桃花眼中,绽放出异常璀璨的光彩。
他扮女子,对他动情的男子如过江之鲫,他为男子,为他神魂颠倒的女子比比皆是。
纵如此,他却从来没有因为谁,动过心。
直到这一刻,他定定望着钟一山消失的方向,胸口某处有了些异常的情愫。
这种情愫便是初时与钟一山同榻而眠,都不曾有。
他开始相信魅力这种东西,如他这般长相世间万中无一,容颜对他来说已不足怪。
是以初见,他未觉钟一山有多倾城,倒是温去病让他心里隐隐有了些嫉妒之意。
几日相处,他也只道钟一山是个性格谦和的男人,并未有太多想法。
直到钟勉被救,钟无寒冲下寒山那晚,‘钟一山’三个字才真真正正走进他心里。
再后来钟一山率八人大破天罡阵,在将军府摆下四杀阵,直到刚刚面对自己时的不卑不亢,固守本心。
这样的男人,世间少有。
巧的是,被他遇到了……
此时离开寒山寨,钟一山满心欢喜。
原来为自己喜欢的人做件事,是这种感觉。
崎岖难行的山路上,钟一山不经意加快脚步,他竟有些迫不及待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温去病。
他甚至有些期待,想看看温去病在知道自己不必穿女装时候的兴奋样子。
想到温去病那张风华无双的容颜,钟一山心跳便跟着脚步的节奏,越来越快。
‘咔嚓……’
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兀突响起,钟一山陡然止步,眉目间闪过一道冷光。
他缓缓低下头,分明看到自己脚下,正踩着一根手指粗的树枝。
树枝在他脚下,断成两截。
钟一山不经意伸手,将断裂的树枝捡起来,眼中冷意愈渐冰寒。
断裂的树枝被他举在眼底,而他目及之处,却是覆着一层薄雪的前路。
钟一山无比缓慢站起身,冷冷看向前路。
心,如坠冰窖。
他猛然擡头,夜幕苍穹之上,无星无月。
入阵了。
迷幻阵!
钟一山紧攥掌心枝叉,凭他的轻功,哪里踩得断这么粗的树枝,这寒山位处大周西南,哪里来的雪?
夜幕无星月,他又是如何看得到那么远的前路!
这一切,皆虚幻。
钟一山静默站在原处,缓缓闭上眼睛,任由身体处于一片黑暗当中,感受周遭气流涌动。
耳边风声怒号,雪声飘萧。
纵他如何沉淀心静,也感受到不到风意,他判断不出风吹来的方向!
钟一山猛然睁开眼睛,自心底涌上一股寒意。
第一,他此时身陷的迷幻阵必不是主阵。
第二,纵然不是主阵,这迷幻阵也比他认知中的复杂太多,他一时并不能判断出阵眼所在。
忽然,夜空中骤降白雪,纷纷扬扬。
钟一山缓舒口气,手腕微转,袖内那柄黑色小剑落于掌心。
他来时未携拜月枪,此时只能以小剑防身。
既无退路,他就只能向前,踏雪而行……
“阿山!”
山路上,温去病远远望见钟一山,却在行到近前时,不见人影,“阿山?”
为了视线清晰,温去病干脆跳到旁边一块嶙峋怪石上,四处远眺。
“难道刚刚是错觉?”温去病背负一剑一枪,喃喃自语。
就在他欲跳下怪石一刻,忽然发现刚刚明明在怪石前的一片荆棘丛,不见了。
温去病皱眉,猛的朝后退出数丈。
在他落地一刻,眼前已无怪石!
温去病倏然拔出背负焚天剑,急速后退刹那,焚天怒斩。
剑气与前面根本看不到却如潮涌般的气流碰撞刹那,发出一阵闷响。
温去病大骇,是阵!
而且是一个正在不断扩张的大阵。
温去病被眼前大阵逼的不断后退,脑海里一直在想自己刚刚见到的钟一山到底是幻觉还是真相?
如果是幻觉,说明他已在阵中,可现在明显不是,如果他在阵中,便不会有眼前的虚虚实实!
所以他那时看到钟一山了,那时的他跟钟一山都没有入阵!
现在,钟一山已入阵,而他在阵外!
思及此处,温去病突然不再后退,而是手握焚天剑站在原地,目色决绝,任由虚幻逼近。
直到再无退路,温去病方才舒出一口气。
他怕自己进不来,他怕找不到他的钟一山……
正如温去病看到的那般,阴阳诛仙大阵已启,且随着十个铜人先后阵守在各自的位置,范围越来越广,阵势越来越强。
寒山之巅,无念目及寒山寨方向,发现有两个莹莹闪烁的绿点在阵缘徘徊。
“师傅,已有两人入阵。”无念回身,恭敬拱手。
宇文忡微微点头,“阴阳阵内人踪灭,诛仙阵内百鬼绝,但凡入阵者,不管是人还是仙,都得死。”
无念沉默片刻,“若他们找到阵眼所在,拼死攻到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凭他们?”宇文忡转动那只黑色瞳孔,看向无念,“只有入过此阵的人,才能找到阵眼,可即便是穆挽风再入此阵,她若想找到阵眼也要遍体鳞伤!”
无念低头,一副受教模样。
“你且在这里守阵,为师会去阵眼。”
宇文忡音落时,无念猛然擡头,“师傅,之前不是说好由徒儿去守阵眼吗?你在这里,主持大局!”
“阴阳诛仙阵再现,万不能出任何差池,五年前的失误决不能再发生。”宇文忡就在刚刚,改了决定。
世间再无穆挽风,可谁也不敢保证这世间还能不能生出一个像穆挽风,甚至更精于穆挽风的人,他马虎不得。
“徒儿也一定能把他们挡在阵眼……”
“你守在这里。”
宇文忡没给无念把话说完的机会,迈步走向阵中时回头,“如果……如果他们破了阵眼,你知道该怎么做。”
“师傅!”无念未料师傅会出这种话,“此阵万一破了就破了,我们……”
“你急什么,为师说的事未必会发生。”
宇文忡那只白色瞳孔隐隐泛起红光,“凭他们的本事,破不了阵。”
阴阳诛仙阵已启,厮杀在即……
寒山寨,忠义堂。
曲银河在钟一山离开后,并没有将曲红袖唤醒,而是坐在主位上想着远在皇城的御赋。
说起来,他对御城与谁站在一起并没有自己的观点,不管与哪一方站在一起,都有好有坏。
没人敢保证在周皇守权跟顾清川夺权的这场暗战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也没人敢说御城就算赌赢了,就一定会得善终。
其实他并不觉得颖川王在算计穆挽风这件事上,违背了人性跟道德的底线,只能说穆挽风平白坐拥金陵十三将,竟然没有察觉到顾清川的敌意,着实太过疏忽。
当然,御赋有一句话说的对,朱裴麒是个畜牲。
顾清川与穆挽风是敌对,他巴不得穆挽风死实属正常,但朱裴麒平白受着穆挽风诸多恩惠不知感恩,还亲手将穆挽风斩杀在白衣殿,就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因为没有选择,所以御赋的选择,便是他的选择。
御赋想帮周皇,他自然就会帮着周皇。
而这件事唯一让他觉得值得跟欣慰的,便是他至此便可以与钟一山同路。
不管这条路有多凶险,又有多少荆棘满布。
为了那个男人,他可能都不会后悔。
“这是哪儿?”
侧位,曲红袖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后颈麻痛,不由擡手去揉。
曲银河挑眉,“你这几日在将军府里乐不思蜀,可有想我?”
曲红袖闻声擡头,看到曲银河一刻顿时甩出十几只蛊虫。
强劲掌风之下,那些蛊虫陡然停滞在半空,噼啪作响,无数飞火如烟花绽放,之后化作粉末飘到地上。
风一吹,灰尽。
“我这是哪里惹到你了?那些蛊虫若是在我脸上自爆,你这不是毁了你银河哥哥这张俊脸了!”曲银河颇为幽怨开口。
“毁的就是你!”曲红袖顾不上后颈麻痛,腾的起身暴走到曲银河面前,“我问你,是哪个让老子去破阵的?”
“我,怎么了?”曲银河擡头看向曲红袖,眼中溢出宠溺。
“你还敢问!老子差点儿死喽!”曲红袖怒道。
曲银河上下打量曲红袖,“这不是活的很好么?好像还胖了一圈儿,将军府的饭菜是不是比咱们寨子里的香?”
“香。”曲红袖点头之际意识到自己被坑,“你快说,为啥子叫我单独破阵?”
“你要不去破阵,哪有机会住进将军府,又哪儿来的机会赖在人家地盘上不走。”曲银河瞧了曲红袖,长叹口气,“女大不中留,你这次到将军府里小住的几日,可还满意?”
“啥意思?”曲红袖撅嘴,不明所以。
“明知故问。”曲银河笑了,“钟无寒对你如何?听银河哥哥的,他若对你不温柔,你便也不要再往他身上花心思,免得以后哭都没地方。”
“哪个在他身上花心了嘛!”曲红袖脸颊绯红,“我就是要他拿出个态度出来,白白把我头发挑断,总要有个说法吧!”
“呵。”
曲银河起身走向曲红袖,擡手宠爱似的拍拍她头顶,“还说你没动心,当初御赋不小心也割了你一绺头发,我怎么没见你追着御赋讨说法?你信不信,只要你敢开口,御赋就敢娶你做他的御王妃。”
“谁要做谁做,我才不做!”曲红袖呶呶嘴,“银河哥哥我跟你说,谁要是嫁给御赋,那她上辈子一定做了好多坏事才会变成聋子!”
“为什么是聋子?”
“不是聋子谁会嫁给御赋!”
曲银河额头竖起一排黑线,“话也不能这么说,他除了说话刻薄些,哪里不比钟无寒强?”
总而言之一句话,曲银河对钟无寒‘勾引’自家妹子这事儿,不是十分喜欢。
他希望他家妹子以后可以被男人捧在手心里疼,而不是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男人身后乞求讨好。
钟无寒的性子,他不喜欢。
“他们两个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反正你不会懂的!”曲红袖重重‘哼’一声,朝曲银河扮个鬼脸儿后转身离开忠义堂。
看着自家妹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曲银河眼中尽是担忧。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家妹子怕是要受情伤之苦了。
曲银河这般担忧曲红袖,殊不知,真正受尽情殇的人,并不是他家妹妹。
此时走出忠义堂,曲银河正想回房休息,却在转身一刻,停下脚步。
他转回身,踩着缓慢的步子,一步步踏向寨门。
曲银河极目远眺,夜幕苍穹之上繁星点点,那点点繁星就好像是一粒粒明珠嵌在墨色幕布上,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曲银河一袭藏青色锦缎长衣,孑然立于寨门,清冷眸色紧紧盯着正北方位。
冬末季节,北斗七星悬于正北天际。
站在他所在的位置,应该能清晰可辨大北斗中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但现在,他目及之处,少了一颗玉衡星。
就在他疑惑时,小北斗中的帝星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消失!曲银河以为自己看错了,他静默立在那里半柱香的时间,天边依旧未现玉衡跟帝星。
遮天?
曲银河深谙奇门遁甲,他第一时间想到问题所在,急忙自怀里掏出铜制罗镜,罗镜出现一刻,上面两根指针飞速旋转,诡异非常。
奇门大阵!
曲银河猛然擡头,震惊不已。
居然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摆出如此势威的法阵,而且如果他算计不错,寒山寨亦在此法之内。
很明显,摆下奇门大阵的人,意在寒山寨!
钟一山?
不,他不相信钟一山的为人会如此低劣,前脚答应与他三局两胜,背地里却要赶尽杀绝。
如果不是钟一山,那又会是谁?
曲银河在这一瞬间想到御赋前日来信,御城已经跟颖川闹翻,顾清川不敢对御王怎样,却难免心里有怒,加之镇北侯府一家三口都在景城,顾清川极有可能派人过来。
是顾清川的人?
就在曲银河思忖之际,心突然一滞。
钟一山才刚刚下山!
“糟糕!”
曲银河猛然回身快步冲进忠义堂,抄起鱼骨剑,纵身飞跃离开寒山寨。
他知大阵在前,却义无反顾冲进阵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阴阳诛仙大阵是由阴阳阵跟诛仙阵配合而成,阴阳在外,诛仙在内,形成阵中阵。
但与一般的阵中阵不尽相同的是,两阵阵眼之间紧密相连。
这紧密相连的两个阵眼,才是整个大阵中的必杀招。
该怎么形容它们的关系呢。
假设破阵之人有本事破了诛仙阵的阵眼,那么阴阳阵会突然变阵,合二为一,将破阵之人死困在诛仙阵阵眼之内。
那是绝杀,是死阵,一旦开启断无可能停下来,阵中人哪怕是神仙鬼怪,皆无生还之望。
无念所在的寒山之巅,便是阴阳阵的阵眼,宇文忡所在之处,则是诛仙阵的阵眼。
宇文忡给无念的交代,就是让无念在诛仙阵阵眼被破之时,启大阵,将他,包括破阵的所有人,都困死在最后的大阵里。
当然,阴阳诛仙大阵也不是不能破,破点在无念。
五年前湘山一役,纵有温去病突然出现替穆挽风挡下杀门,然而真正破阵的关键,是毕运突袭当时镇守阴阳阵阵眼的宇文忡。
毕运打不过宇文忡,但他成功延误了宇文忡变换大阵的时机,如此温去病方才将穆挽风带出生门,大破诛仙阵。
当年的情况,如果温去病跟毕运交换,不论毕运能不能找到穆挽风,温去病定能找到宇文忡除之。
若真如此,今日寒山便不会出现阴阳诛仙阵。
与当年情形一样,温去病明知哪种是对,却偏偏没有做出正确的判断。
当年为穆挽风,而今为钟一山。
世间情爱千万,有一种叫生死相随。
温去病这是怕来不及,便是死,也要死在一处……
阴阳阵在外,钟一山此时所处,便是大阵外缘的迷幻阵。
初时飘雪,落地即消。
随着钟一山步步陷入,白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大片白雪仿佛是被扯碎的绵絮般凌乱狂舞,荡漾沉浮。
寒风肆虐,雪虐风饕。
钟一山不得不用衣袖遮住眼睛,锦衣猎猎,艰难前行。
既已入阵,便再无折返离开之说。
尤其是迷幻阵,身处阵内之人所见皆虚幻,然在这虚幻中又蕴着无限杀机。
钟一山入阵实属无意,此时他身无拜月枪,无磁针罗盘,单凭感知向前,莫说寻得阵眼,他连身处迷幻阵的生门都很难摸到。
就在此时,钟一山忽觉寒意骤袭,茫茫白雪间,数根雪色凝针犹如流星疾闪,直射面门!
钟一山早有戒备,身体迅猛急退,双足在地面犁出两条长痕,落雪激飞,碎石迸溅。
那一刹那,仿佛静止。
漫天白雪停滞在半空,唯有那数十枚凝针如闪电欺至!
钟一山在后退的瞬间将半数内力灌涌进手中的黑色小剑,小剑抛飞一刻,在其身前飞速轮转,周围飘雪被急速旋转的漩涡卷进去,再被轮飞。
钟一山仅凭一柄小剑,生生在自己眼前铸成一面密不透风的雪墙。
随着第一枚凝针与雪墙撞击迸发出一朵绝美的冰花,雪墙之上瞬间绽放出冰花无数。
凝针不止,冰花不息。
钟一山寒眸含戾,忽朝黑色小剑灌注七成内力!
小剑陡然停止旋转一刻,便化作彗星疾驰向前!
彗星拉出长长的彗尾,钟一山当下跃身,保证自己的身体在‘彗尾’保护范围之内,与小剑同速疾驰!
凝针与‘彗尾’砰然撞击刹那,仿佛在是钟一山身边绽放出冰花无数!
晶莹剔透的冰花碎裂一刻,在钟一山周围幻化作漫天晶粉,明明杀机满溢,却美而无言。
钟一山很清楚,在无力辨别正北方位,无法判断生死八门的时候,唯有想尽一切办法寻得其中一门,再以此门推演,方能寻得余下八门的具体方位。
只有这样,才可能寻得八门中的生门,忌踏死门。
不管是什么样的阵法师,都不可能将死门率先暴露,是以钟一山无比坚定认为,眼前祭出凝针的法门,必不是死门。
凝针越发密集,炸裂在钟一山周围的白色冰晶越来越多,远远望去,钟一山就像是在一条冰晶幻化成的通道里,飞速冲袭!
绝美的画面,令人惊叹不已。
‘砰!’
巨大的轰鸣声在身前暴响,钟一山心知小剑已至此门尽头,身形越发疾驰,以恐怖速度擡手握住小剑,怒吼一声,奋力冲抵。
谁还没有几分运气呢,钟一山无比迫切希望眼前之门便是此迷幻阵的生门!
遇生门,只要操纵此阵的阵法师内力不及破阵之人,生门必破。
钟一山,运气真好!
生门破时,眼前白雪尽消,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密封的铜炉!
没错,至少从钟一山的方向望过去,眼前这个密封的环境就是一个偌大铜炉,炉顶甚至还有一个肉眼可见的铜盖。
这便是迷幻阵的阵眼,阵中正坐着一个皮肤与铜炉颜色相近的男子。
此时,男子睁眼,双瞳成暗金颜色。
“你是曲银河的人?”
钟一山一路破阵至此,起初心里一直觉得此阵乃曲银河所设,直到现在,亦如是。
铜人不开口,出手便是杀招……
同在阵中,温去病身处的亦是迷幻阵。
与钟一山所遇情形一般,只不过温去病所在的迷幻阵里,春光明媚,万紫千红。
无数花瓣纷纷扬扬,花开满天。
与钟一山不同的是,温去病背负拜月枪,手持焚天剑,怀里还揣着些许暗器。
即便是这样的温去病,也没比钟一山更快冲破迷幻阵,因为他运气不好,八门冲了六道,第七次才破生门入阵眼。
此时,温去病正身处在一个巨大的炼炉内,对面铜人,已然站定。
“你把曲银河给本世子叫出来!他还讲不讲江湖规矩?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温去病怒道。
温去病之所以生气,不是因为曲银河在寒山设阵,作为寒山寨的大当家,他设阵保护寒山寒无可厚非。
温去病气的是曲银河居然会在钟一山独自下山的时候,开启大阵,这不摆明就是冲着他家阿山去的么。
要是小阵也就罢了,以他对阵法的见识,此迷幻阵处处杀机,稍有不慎是会丢命的!
他家阿山手里连拜月枪都没有!
铜人不说话,出手便是杀招。
一阵剧烈的空气波动自身前散开,温去病手持焚天剑,冷目而视。
铜人手里,散着金色光芒的权杖呼啸生风的劈砸过来,眼前空气在权杖挥出的爆裂气息下生生被扯碎一般,发出吡吡的裂响。
温去病眼中骤寒,一道凌厉精光闪过刹那,双足猛然跃起,焚天剑带着无比强悍的力道自上而下,狠狠砸在权杖之上。
‘轰……’
巨响之后,焚天剑与权杖仍保持相互碰磕的状态,僵持不下。
金色光芒与耀目火焰胶着,竟犹如一朵盛放在地狱边缘,三途河畔的曼珠沙华,似花非花,凄美绝艳。
温去病灌注在焚天剑身上的内力足有七成,他自信可以将对手一击即溃,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铜人的内力,竟然可以与他抗衡。
可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有感知到对手的内力修为高于自己。
由此可见,铜人有问题。
如果他没猜错,眼前这个皮肤完全与正常人不同的铜人,十有八九是被人用药液浸泡过的药人,目的自然是提升内力。
“喝!”
二人僵持之际,铜人一声怒吼,散着金色光芒的权杖硬生在焚天剑的压制下缓缓擡起!
一种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顺着权杖侵袭至焚天剑身,温去病未强行压制,顺势落地!
铜人以为温去病势弱,权杖猛然朝温去病落地的方向狠狠砸过去。
温去病岂会让他砸到?
一步踏下的瞬间,焚天剑被温去病猛然祭出,与焚天一并祭出的,还有他背后拜月枪。
权杖毫无疑问被焚天阻挡,两道霸裂气息在半空中猛烈撞击,气流急剧涌动,但这丝毫不影响拜月枪如镰割向铜人脖颈。
铜人惊恐之际,仓皇收招以权杖格挡拜月枪。
就在这一刻,温去病再跃,力道之重,地面霍然出现一道裂痕。
焚天剑落于温去病之手,再斩!
如这般,拜月枪与焚天剑连续攻袭,终让铜人露出破绽。
温去病未落,借焚天剑身弹起,蓄积在丹田的内力顷刻涌至双足!
‘砰、砰、砰……’
铜人轮权杖与拜月枪对抗之际,温去病双足狠狠飞踹至铜人胸口位置。
异常狂暴的力量直击胸口,铜人承受不住般接连倒退,嘴里喷出血贱。
直至将铜人逼至死角,温去病擡手,焚天剑赤红如焰,狠戾劈斩。
几乎同时,回旋的拜月枪亦从左翼攻向铜人。
温去病没有手下留情,曲银河既然敢摆下杀阵,他就敢斩尽杀绝。
千钧一发!
铜人身体眨眼间消失在炉壁之内,温去病最后一脚踹空!
密封铜炉消失不见,眼前亦不是漫天飞花之景。
当然,就眼前的昏黄景致,遍地白骨而言,这也断不是寒山的实景。
阵中阵!
温去病手握焚天剑,将拜月枪负于背后,踏入新阵。
昏黄景致中,一根根黑色枯木挺直而立,有枝无叶,那弯弯曲曲的枝丫就像是地狱魔鬼的爪牙,以最诡异的姿势横亘在温去病面前。
明明是死物,温去病却似有感知一般觉得它们似在缓慢移动。
可当他目光落于某一处时,那一处的景致分明静止。
除了眼前望不到边际的黑色枯木,视线尽头,飘着白雾。
雾气不浓,隐约可辨雾中景致。
隐隐的,温去病看到白雾中有一座色调陈旧的宫殿,似曾相识……
远在皇城,魏时意又一次来到靠近鱼市的那座民宅。
宅院里,流刃先到。
“属下拜见主人。”
魏时意微微颌首,落座时将一张密件递到流刃手里。
“没想到义郡靠近寒山那处秘密军团的统帅,居然是宇文忡。”魏时意随手拿起桌面上的银拨子,挑向烛芯。
白色芯子被挑的笔直,火光霎时跳跃,整个屋子都亮了几分。
“宇文忡……不是死了吗?”流刃扫过密件,惊讶开口。
“老夫也以为他死了,没想到……”魏时意握着手里的银拨子,思绪渐沉。
据魏时意所知,宇文忡是梁国大将。
当年与穆挽风一战,宇文忡是在梁王面前签下过生死状的。
那一战,宇文忡使尽浑身解数摆下奇门大阵,穆挽风被他生生困了七天七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穆挽风会殒于湘山的时候,她却生生破了宇文忡的大阵,活着从阵里走出来。
湘山一役,穆挽风名声大振,终成就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美称。
而宇文忡却在那一役之后,消失不见。
“原来他是被王爷收于麾下……”魏时意敛了思绪,“既然是宇文忡在寒山,那我们便无须再担心什么,钟一山毕竟不是穆挽风,他怕是没那么好的运气能从宇文忡的奇门大阵里走出来。”
“主人不是说过,曲银河也是奇门遁甲的高手吗?”流刃颇有些担心。
“你不知道宇文忡的来历,六国之内,宇文忡作为阵法师,无人能及。”魏时意赞赏道。
流刃沉默片刻,“所以如果穆挽风不死,她便是世间唯一的一个能胜过宇文忡之人?”
“可以这么说。”
魏时意想到那位前太子妃,眼中显出少许落寞,“穆挽风功高震主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太爱朱裴麒,而朱裴麒作为王爷的棋子,必然会有被抛弃的一日,与其等着穆挽风羽翼丰满时与我们势均力敌,倒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她的死,老夫惋惜。”
流刃不语,他不是很在意穆挽风的死。
因为那一场对弈,他不在局中。
“柔芝那边如何?”魏时意搁下手里银拨,擡头问道。
流刃拱手,“回主人,柔芝这段时间常在碧碧堂逗留,且每日都会与食岛馆馆主林飞鹰的儿子见面。”
“林书凡……他们见面都说些什么?”
魏时意对鱼市的了解,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远跟透彻。
“除了寒市的四海坊,便是些男女之事。”流刃据实回禀。
“男女之事?”魏时意皱眉。
“属下偶听得林书凡说,要去靳绮罗那里提亲,娶柔芝过门。”
魏时意闻声,摇头时笃定开口,“此事林飞鹰怕是不能同意。”
“林书凡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得了林飞鹰的准许。”流刃道。
“怎么可能,柔芝是四海楼的女子!”
“那又如何?”流刃不解。
“她出身……”
“主人说笑了,江湖人不问出身。”
魏时意,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