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鱼市,一鸣堂。
一鸣堂以经营金器为主,且多为女子饰物。
说起金器,在大周皇城不算是极奢侈之物,而且因为金矿成色不同价钱也不一样,一鸣堂的金器最低成色乃青,价格也是最便宜,之后是八黄九紫十赤,再低成色的也有,但一鸣堂没有。
是以一鸣堂在鱼市里口碑很好,价钱公道且金器样式亦美观。
一鸣堂有自己的铸金师,那些师傅的手法十分精巧,销、披、镀、撚、戗皆在行。
皇城里许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都在这里定制首饰,生意算是不错。
但因为一鸣堂一直秉承出精不出量的原则,这些年在鱼市里并未做大。
就在七日前,一鸣堂突然并了鱼市里另外两家金店,规模顿时扩大三倍,但其实鱼市不过是四市之一,莫说扩大三倍,就是十倍也不见得能在皇城里掀起多大浪花。
一鸣堂之所以入了林飞鹰跟靳绮罗的眼,是因为它的手已经同时伸向寒市胭脂坊,及本该属于食岛馆在青州的金矿。
此时,一鸣堂通往鱼市外民宅方向的一处密室里,夜明珠的光芒营造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朦胧跟迷幻。
密室有桌椅,桌上有茶,茶香四溢。
“龙团胜雪果然名不虚传,倒是比雾山小隐还要绵醇一些。”魏时意细细品茶,赞叹不已。
在他对面,一身褐色长袍的男子端雅而坐。
男子长相斯文秀气,眉峰浅,双眼如杏,两片唇薄厚适中,鼻梁笔直,鼻翼丰满,头发一丝不茍的束在头顶,以一条褐色绸带系紧,两片绸带翩然于身后。
男子的眼睛分外清澈,如天边闪闪繁星,黑白分明。
“龙团胜雪虽比雾山小隐绵醇,却卖不上如雾山小隐那样的价钱,魏大人可知道为什么?”男子名曰韩留香,便是这一鸣堂的掌柜。
魏时意端着手中专配龙团胜雪的骨瓷盖碗,“韩掌柜是这方面的行家,老夫便无须班门弄斧了吧。”
虽已是而立之年,但因韩留香长的斯文秀气,便是那一身褐色老成的长袍也未显出他半分颓态,反倒更显出几分精神跟锐气。
“简单啊,成本跟收益。”
韩留香笑着端起盖碗,“雾山小隐产于寒山之巅,野生,龙团胜雪产于各大茶庄,人养,真正懂茶的人都知道,想要培育出上等的龙团胜雪需要付出很多努力跟成本,但想要去采野生的雾山小隐则很容易。”
魏时意品茶,聆听。
“而真正懂茶的人又分两种,一种如魏大人这般只品茶,不问茶源,一种如韩某这般是商者,作为茶商,他们宁原把钱花在对雾山小隐的吹捧上,进而提升雾山小隐在众多茶种中居高不下的地位,也不愿意把钱花在对龙团胜雪的付出上,毕竟前者一劳永逸,后者非但要年年付出,还要承受天灾人祸的隐患,能不能收回成本都是问题。”
“的确。”魏时意点头。
“魏大人让韩某抢占食岛馆在青州的金矿,便是这个道理,那里的金矿虽为九紫,成色是好,但九成金是最难卖的一种,靠不上十全十美,又不如八黄在制作上更容易撚镀,价钱还下不来,就如这龙团胜雪,好是好,卖不上价钱。”
魏时意恍然,在这儿等他呢。
到底是商人,在精打细算上他是服气的。
“这便是老夫今日来见韩掌柜的目的。”
这是魏时意第一次来见韩留香,但对韩留香来说,他根本不在乎是魏时意还是赵棣,他亦未对魏时意的身份表现出任何的惊讶跟震撼。
他震撼的是,他在朝堂里的金主,居然让他做赔本买卖,不能忍。
“不瞒韩掌柜,赵棣提出的要求的确会让一鸣堂包括韩掌柜在外面的几处产业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但这些损失,自有老夫无条件补偿,不管多少。”
魏时意同时还告诉韩留香,即日起,他将代替赵棣,接管一鸣堂。
“大人,说句不中听的,鱼市的铺子是在朝廷里皆有主,但这种关系多半是依附,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恶性竞争到最后两败俱伤,我韩留香可不干。”
“相信韩掌柜应该知道赵棣与老夫的底细,我们都是颖川王的人。”用人不疑,魏时意想用韩留香,就要暴自己的底。
韩留香点头,似笑非笑,“赵棣是颖川王的人不是秘密,魏大人这个,可是个秘密。”
“只要韩掌柜能助颖川击跨食岛馆,颖川愿倾财相助,并且在事成之后只收回本金,食岛馆麾下产业,皆归韩掌柜所有。”魏时意肃声道。
“赢了还可以,输了呢?”韩留香挑眉。
魏时意知韩留香有此一问,自怀里掏出一叠地契及商铺的契约书,“这些是颖川在七国的田园跟商铺,且这些商铺不会参与到跟食岛馆的对抗中,若颖川输了,这些便是韩掌柜的。”
韩留香接过那叠契约,眼睛有些放亮,“输赢皆得利,魏大人怎么敢保证我韩留香会倾尽全力帮你?”
“因为赢比输,得到的更多,韩掌柜不是商人么。”魏时意笃定开口。
“一言为定。”
韩留香收起那叠契约,“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一定斗得过食岛馆,毕竟他们与梁国那几个有头有脸的大掌柜联手多日,平时我可是避其锋芒的。”
魏时意看着眼前的韩留香,许久后开口。
“倘若连韩掌柜都不能击垮食岛馆,只怕七国之内,再无人可以撼动林飞鹰。”
韩留香听了魏时意的说辞,微擡头,“魏大人敢在韩某面前暴露底细,想必也是把韩某的底查的差不多了吧?”
“我没查。”魏时意呷了口茶,“是王爷查的。”
韩留香了然,先利诱后威胁,“世间熙熙,皆为利来,时间攘攘,皆为利往,韩某对名没啥追求,唯利是图,魏大人放心,此事我接了。”
“韩掌柜是个通透的人。”魏时意赞誉。
韩留香同样端起盖碗,轻抿一口似比刚才更有味道,“说起来,寒市胭脂坊与食岛馆的关系还不明朗,也要赶尽杀绝?”
“柔芝与林飞鹰之子林书凡已然婚配,他们的关系已经无须再明朗。”魏时意忽想到那日他入鱼市,分明看到靳绮罗从食岛馆出来,而他又是何等了解锦绮罗,若非绝对信任,靳绮罗如何肯将跟了她十几年的柔芝嫁进食岛馆。
正如他之前分析的那般,靳绮罗是钟一山的人。
无疑……
四海楼,归来阁。
自从温去病离开皇城,海棠让悬语去天地商盟打探消息,每每传过来的消息都是安然。
直到昨日,海棠亲自回了天地商盟,偏巧看到颜慈手里握着毕运传回去的密信。
颜慈老了,转来转去没转过海棠,被其抢了密信。
上面内容很多,海棠却只记住一句话。
‘主人已醒。’
房间里,海棠手里攥着一个布偶,布偶上绣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扎死你!扎死你!”
萱语进门时,海棠正面目狰狞的死命朝布偶上扎针。
“姑娘,你之前不是说过这都是唬弄人的玩意,怎么还……”
“那我能怎么办!”海棠突然发怒,狠狠掷了手里布偶,“钟一山还在景城,我便是想杀他也要等他回来!”
“姑娘……”萱语觉得海棠过于激动,“颜老不是说了,温世子没事……”
“没事?三根玲珑丝穿胸而过,昏迷七天七夜就快没命了,这叫没事!”海棠猛然起身,寒眸阴蛰,“要不是为了钟一山,他怎么会受这么重要的伤?为了钟一山他真是连命都不要了!如果钟一山不死,早晚有一天会害死世子!”
“姑娘,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钟一山现在与咱们是一路的,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萱语是个明白丫头,她很清楚自家姑娘若动钟一山,事儿可就大了。
“你放心,我就算想要钟一山死,也不会沾了自己的手。”海棠美眸寒凛,猩红樱唇勾起如鬼魅般的阴险弧度,“我要让他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姑娘,奴婢以为……你莫不如跟世子讲清楚,万一世子对钟一山只是期许过重,并不是那种感情呢?”萱语劝慰。
“当日温去病亲口告诉我,钟一山是他未来的王妃,天地商盟的盟主夫人,如果不是那种感情,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海棠的绝望,便是从那一刻开始。
“那世子也不一定就不喜欢姑娘……男人风流多情很平常……”
“温去病是我一个人的!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眼见自家姑娘癫狂如斯,萱语哪还敢再说话。
许久,海棠起身走向那个被她扔出去的布偶,转身回到椅子上,继续扎。
面目阴森……
景城,将军府。
伍庸没有食言,果然让温去病在第十日的时候,下了床。
此时坐在轮椅上,温去病与伍庸两两相对。
“你这十日好好给本世子配药了吗?”
“没有,这轮椅是我亲自监督毕运给你打的,感觉如何?”
“感觉欠条就要变成废纸了。”
“劝你善良……”
这厢,伍庸跟温去病坐在将军外等着里面的人收拾行李。
那厢,曲银河硬是把钟一山手里的两个包裹抢过来,“这种事自然是追随的人来做。”
府门处,看着曲银河提着包裹走出来,温去病视线立时转过去,“你是人吗?”
“温兄耳朵可是够长的。”曲银河将包裹搁进车厢,身后钟一山跟毕运也已经出门。
府门被守门的哑巴紧紧叩起来,钟一山跟毕运先后走下台阶。
两辆马车,五个人,准备回城。
“毕运,把你家主人扶到车厢里。”钟一山直接走到温去病身后,“伍先生……”
“别管我,我去另一辆马车,跟他坐在一起我怕折寿。”伍庸瞪了眼温去病,自己转着轮椅去了前面的马车。
伍庸离开,钟一山则推着轮椅走到车前,之后扶起温去病,与毕运一起将其搀进车厢。
车厢里空间很大,温去病直接躺在中间位置,钟一山坐在旁边,毕运自然坐到另一边,不想下一刻,曲银河进来了。
瞬间,有点儿挤。
“请你出去,这里没有你的地方。”温去病头朝里,视线之内刚好看到曲银河弯腰走进来,立时表达不满。
曲银河毫不在意坐到毕运旁边,“另一辆车里只有鬼医伍庸,我一个外人与他呆在一处……若他有任何意外,你们别误会我就好。”
话是这样说,曲银河却半点想要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这点你大可放心,他死了我们都不会误会你。”温去病表态。
“曲寨主留下,毕运,你代我照顾伍先生可好?”温去病可以不管伍庸死活,钟一山不能。
毕运欲起身时,温去病轻咳一声。
小运运表示为难。
“那毕运留下,我去照顾伍先生。”
钟一山竟然没有因为温去病的无理取闹而生气,关于这一点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个为了保护自己连命都不要的男人,他惯着点儿又有什么呢。
眼见钟一山起身,曲银河也跟着站起来,“一山贤弟一个人照顾恐有不便,我帮你。”
“毕运,你去。”温去病一双冷目如电,狠狠射在曲银河身上。
毕运眼皮一搭,他就知道是这样。
马车滚滚,终是离开景城。
且不论钟一山那辆马车里气氛如何,反正伍庸跟毕运在车厢里有酒有肉,推杯换盏,好生惬意……
就时间上算,比钟一山他们先行离开的钟勉一行人,已然到了泸州。
夜深人静,空际无边。
那无数颗点缀在夜空上的繁星,就像是掉落在盘里的玉珠子,闪闪烁烁,梦幻迷离。
轻风拂过,客栈后面院子里的小叶榕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若奏响了一曲悲伤的调子,让人莫名觉得伤感无依。
钟无寒无声站在后院的凉亭里,望向远方天际。
“有没有打扰到你?”
清朗的声音自亭外飘际过来,钟无寒顿了一顿,再回头时钟勉已然走进凉亭。
“父亲还没休息?”钟无寒见钟勉落座,自己便也走到石台旁边坐下来,与之相对。
钟勉则顺着钟无寒刚刚的视线,望向天边,“陨星……那是陨星吧!”
钟无寒转眸,“是。”
让钟无寒没有想到的是,钟勉猛然站起身,走到亭边,双拿合十于胸前,默默站了许久。
待钟勉转身,钟无寒下意识避开视线。
“都说看到陨星许愿会很灵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钟勉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你刚刚,也在许愿?”
钟无寒没有回答,“父亲许的什么愿?”
“可以说吗?好像说出来就不灵了。”钟勉苦笑,“跟你的差不多吧。”
凉亭里一时沉默。
风起,带起一抹淡淡的忧伤。
“这些年,苦了你。”
钟勉初到景城正是寒山寨猖獗之时,他入景城之后便与钟无寒一起商讨剿灭寒山寨的战术跟谋略,没有时间也没经历去彷徨忏悔。
而今离开景城,他终究要面对,他不想甚至不敢面对的人。
也终是要与这个他不敢面对的人,一起面对那些让人痛彻心扉的过往。
“父亲言重。”钟无寒恭敬道。
“当年是我自私,才会让那么小的你远赴边陲,这些年又对你不闻不问,任由你在边陲受尽苦难……”钟勉双手局促叩在一起,头微垂,“我听人说,你有好几次身陷险境,负了很重的伤,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父亲是九岁入的军营,无寒也是,如此相较,我们父子不是一样的么。”钟无寒从来不觉得过往在军营里的岁月有过苦难,真正的苦难,并不是外界给予他的那些考验。
真正的苦难,在心里。
“那时的我,是个混账!”钟勉用力叩紧双手,手背青筋隐隐浮现,“珞儿失踪之后,我终日醉酒,恍恍惚惚,混沌度日,放任你跟一山自生自灭,在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在喝酒,在你们受尽委屈的时候我也在喝酒,我不是一个好父亲,倘若珞儿此时站在我面前,我羞于见她,也羞于见到你们……”
钟勉忏悔,他该忏悔。
做为父亲,他不知自己的亲生儿子竟是穆挽风麾下副将鹿牙,他不知自己的长子曾失踪半个月,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
他枉为人父!
“父亲何须自责,我与一山都未曾怪过父亲。”钟无寒终在看到一滴泪落在钟勉拳头上时,心底那层淡淡的,仿若虚幻却真实存在的隔膜,渐渐消失。
他从未恨过钟勉,但也从未真真正正接纳钟勉。
然而此刻,他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纵然不是他的父亲,却是这世上最爱母亲的人。
他们共同爱着一个女人,这就够了。
“为父知错,从今以后,你与一山便是为父余生必要守护的人,请你信我。”钟勉擡头,微红的眼眶里,那双眼真诚中带着难以形容的决绝。“还有母亲。”钟无寒看向钟勉,“总有一天母亲会回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
钟勉狠狠点头,“总有一天,总会等到那一天。”
凉亭里有风吹过,湿湿的感觉,却让人莫名觉得温暖。
钟勉没有告诉钟无寒自己在陨星前许的愿望是什么,钟无寒也没有告诉钟勉,但他们都知道,他们许的,是同一个愿望。
甄珞。
“刚才你们在讲啥子?”钟勉离开之后没多久,一串银铃声便从亭外传进来。
钟无寒未理曲红袖,也不看她。
他甚至有些想走,只是一惯的良好修养没有让他把厌恶表现的这么直接。
“我问你话咧。”曲红袖走近凉亭,坐到钟无寒对面。
跟钟勉一样,曲红袖顺着钟无寒的视线看过去时,亦看到了陨星,于是跳起来,“呀!”
让钟无寒吃惊的是,曲红袖居然也知道朝陨星许愿这件事,但好似知道的内容与他所知有些偏差,
“我求求你,一定要让那个老不死的断子绝孙,让他身边那些个女的全部死翘翘!你有没有听清楚?没听清楚那我再说一遍……”
凉亭里,钟无寒觉得自己呆不下去了,悄然起身。
“你要去哪儿?”就在钟无寒起身时,曲红袖已经‘诅咒’完毕,坐了回来。
钟无寒看着眼前女子,“我回去休息。”
曲红袖则看了看天,“时间还早,坐下聊会儿呗。”
钟无寒没坐,他想拒绝。
“我娘死的早,从小我就跟银河哥哥呆在一起,银河哥哥对我很好,哪个要敢欺负我,银河哥哥第一个收拾他,我爹嫌弃我是个女娃儿不能继承他的宝贝,对我不闻不问,每天跟那些个小妖精鬼混,他想生儿子,想的美!”
原本想要离开的钟无寒,坐回原位。
许是没想到钟无寒会留下来,曲红袖眼珠儿一转,“我小时候过的那才叫苦哦,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也没得穿,就因为没有娘,人家都欺负我,打我骂我,朝我身上泼水,还把我推到地上使起劲儿的踩我……”
“你不是有曲银河吗?”钟无寒微蹙眉。
“那会儿我还认不到银河哥哥……反正我能活到现在,全靠自己命大。”曲红袖扭头望向夜空,她觉得此处应该有眼泪,可她流不出来。
“没想到你过的这么苦。”钟无寒有那么一瞬间,忏悔自己曾对眼前女子有过厌恶。
眼泪虽然没流下来,但曲红袖表情做的十分到位,“好苦好苦滴!”
这一夜过后,曲红袖终于找到亲近钟无寒特别行之有效的办法。
两个字,卖惨……
皇城,逍遥王府。
与之前跟寒山寨失联那种‘冰冷如雪生人勿进’的状态有所不同,御赋近段时间非常忙。
自得到曲红袖已经在来城路上的消息之后,御赋便自逍遥王府里转三圈儿,为其挑了一间他以为最好的厢房。
就是他旁边的那一间。
房间挑选完毕,接下来才是重点。
为了让曲红袖住的舒服,御赋亲自带着原柯到幽市采购大到软榻,桌椅,梳妆台,幔帐之类,小到碗筷,铜镜,锦枕等,再加上十几套苗疆的衣服,跟许许多多特别漂亮的银制饰品。
总之单是采买这些,御赋每日自逍遥王府跟幽市之间,往返不下百次。
房间里,朱三友惊讶看向丁叔,不可置信,“他刨地做什么?”
“回王爷,小王孙说曲姑娘不喜欢天青色理石,喜欢玛瑙黄色。”丁叔据实回禀。
这段时间御赋没闲着,逍遥王府里的下人也没一个能闲下来。
唯独闲着的,就是朱三友。
至于朱三友为何没在龙干宫借宿,一来御赋没空儿找他玩命,他便也没有赖在自家皇兄那儿的理由,二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朱元珩就以为他睡得很好么!
“昨日不是换了玛瑙黄吗?”朱三友不解开口。
“可小王孙说那个玛瑙黄的颜色不纯,所以叫人给刨了。”丁叔说话时,目光显出几分焦急,“王爷您还有事儿吗?”
“咋了?”朱三友瞪眼。
“刚才小王孙吩咐老奴到幽市再买几套挂在床上的幔帐回来,午时前他要看到。”丁叔不能不急,午时前如果御赋看不到幔帐,会骂人。
他已经很老了,有些刻薄的话他真的承受不了。
“之前没买?”朱三友分明记得他昨日看到原柯就像一堆行走的幔帐从他眼前经过,毫不夸张,挂在原柯身上的幔帐至少十套。
“之前那些是依照地砖颜色配的,地砖换了,幔帐的颜色也一定要换。”丁叔依着御赋的意思解释道。
“这花的都是谁的钱?”朱三友终于问到重点。
“王爷放心,花的都是小王孙自己的,他说他别的没有,就是有钱。”丁叔终于说出一句让朱三友觉得一整日心情都不会很差的话。
只是朱三友退了丁叔之后,重新回味这句话的时候又觉心酸,有钱了不起啊?
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在别人地盘上嚣张跋扈!
而朱三友坚持的底线只有一个,匾额……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过的飞快,转眼钟一山一行人离开景城已有两日。
因为温去病的伤,两辆马车一直未曾快行。
此时车厢里,温去病跟曲银河正在掰扯是谁,救了谁的命。
依着曲银河的意思,当日若非他倾尽内力与钟一山跟吹雪三人震出玲珑丝,温去病现在死不死他不知道,但血肯定是流干了。
温去病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他在诛仙阵里震断玲珑丝,以当时大阵来说,倘若任由玲珑丝绕叩熔岩墙壁,那就是一个死阵。
这算不算是救命之恩?
“桃花潭时的穿云箭,世子可以了解一下。”曲银河沿着剧情往上数。
“如果不是本世子与阿山先行闯进桃花阵,那阵很有可能是你闯,那穿云箭很有可能是射向你的,我是替你所受,你不用谢我。”温去病私以为,这样捋没毛病。
曲银河看着躺在车厢软褥上,一本正经看向自己的温去病,“这么不要脸的话,世子是怎么好意思说出来的?你以为百鬼夜行阵很好闯?”
“至少本世子能闯出来。”温去病理所当然道。
“谁能证明?”只要想到那时在百鬼夜行阵中经历的一切,曲银河便觉心底某处微微抽痛。
他不经意擡起头,去看一直坐在对面默不作声的钟一山,巧在钟一山也刚好看向他。
“我能证明。”
面对钟一山这般冷静又理智的回答,曲银河不知该以何种心境回应。
他笑道,“一山贤弟这样说,我要怎么接?”
而此时,钟一山的话并没有让温去病有半分欣喜若狂,他也在这一刻变得十分忐忑。
他想到了,自己就是颜回这件事。
“事实如此。”钟一山只能解释这么多。
“呵。”曲银河不想去看钟一山那双坚定无比的目光,转身掀起侧帘,“外面山涧里有清泉,不如我们停下来歇歇,我去弄些水过来。”
“有劳。”钟一山微微颌首,以示谢意。
“一山贤弟可以不跟我这样客气吗?”
“你快点去弄水吧!”温去病看不顺眼某人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哼了一声。
马车停在官道上,钟一山从侧帘处看到曲银河去了官道看了,提到最多的便是鱼市突然兴起的一鸣堂,你怎么看?”
温去病被钟一山突然严肃的态度惊到了。
他张嘴,想说的话就噎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本世子……本世子觉得,一鸣堂的韩留香是赵棣……不,我的意思赵棣其实并不是一个……”
就在温去病很难精准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时,一张金色面具赫然被钟一山叩在他脸上,“颜盟主以为,一鸣堂此番突然大张旗鼓与食岛馆作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顾清川认定食岛馆背后的金主是你钟一山,如果本……本盟主没猜错,顾清川在折损两名谋士之后已经猜到你才是他真正的对手,所以才会在你我来时路上买通杀手,未置你我于死地便又令宇文忡在寒山设下大阵,而宇文忡的失败更让顾清川加重对你的忌惮跟敌意。”
戴着金色面具的温去病,瞬间找到自己身为天地商盟盟主的感觉,“一鸣堂来势汹汹,食岛馆能不能挡下这个劫,真的很难说。”
“盟主之言,与一山所想一致。”莫说温去病,钟一山面对温去病那张脸的时候,基本也问不出什么有深度的问题。
一张面具,成功提升了二人的精神境界。
“二公子不必太过忧心,食岛馆未必抵挡得住一鸣堂,天地商盟可以。”
熟悉的声音语意,熟悉的大气磅礴。
钟一山鼻尖一酸,眼眶骤红。
好似初见他便将颜回跟温去病相比,那时的颜回在他心里是恩人,是贵人,是穆挽风重生于世唯一可以毫无顾忌去相信的一个人。
而温去病在他心里,纵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但也绝对是多余的那一个。
谁能想到,竟有一日这样的两个人居然可以重叠到一个人身上。
神奇吗?
神奇呵。
“盟主好意,一山心领,只是为元帅复仇之事到底是我钟一山的责任,盟主帮我,我感激不尽,但我不希望盟主拉整个天地商盟进来,倘若此,我钟一山输不起。”
面对温去病,钟一山说不出这样的话,太过正经也太过……
见外。
“颜某输得起……”
有了面具的重量,温去病心境亦跟着沉下来,“颜某输得起天地商盟,却输不起你。”
听到这样的话,钟一山眼眶微红,他擡手将面具摘下来,“这话可不是颜回该说的。”
没有了面具,温去病瞬间脸红,“是我说的……”
四目相视,钟一山勾唇浅笑。
渐渐的,钟一山眼中笑意减淡,闪出耀眼明辉,“此番回皇城,本帅要打一场大仗,温世子可愿随行?”
“阿山你知道吗?我是妖怪,我真身是你腰带,只要你不解,去哪儿我都跟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你甩也甩不开,我的存在,不会因荆棘遍地而消失。”温去病顶着一张柿饼脸,把在将军府时伍庸跟他说的话改了改,认认真真道。
伍庸原话不是这样的。
‘温去病你给我等着,只要你不死,我日日黏着你,如果你死,我哪怕变成你腿上挂件,任你上刀山下火海也别想甩开我,想把欠条欠黄了,你变成妖怪我变成你腰带!’
钟一山听着温去病的情话,并没有过多表情,“那我若解呢?”
眼见钟一山把手叩在腰间,温去病脑子里一片空白。
“别别……不不不……解……”
别不解。
另一个车厢里,曲银河原本只想把装满的水囊交给毕运,不想毕运跟伍庸正在喝酒,还硬把他叫了进去。
一盘烧鸡,一盘肉肘,两坛花雕。
“多谢曲寨主。”毕运接过水囊,态度算是恭敬。
“曲寨主真是个好人。”伍庸递过去一杯酒,“来,喝一杯!”
曲银河没有拒绝,接过酒杯,轻嗅,“珍珠粉,玉麒麟,能喝到鬼医配的药酒,银河三生有幸。”
伍庸闻声,些许赞赏,“没想到曲寨主还是品酒的行家。”
“略懂皮毛。”
曲银河浅抿时,毕运递过竹筷,“吃菜!”
“要不要给一山跟温兄送过去一些?”曲银河看着矮桌上的两道菜,挑眉问道。
“不用,温去病受伤戒荤腥,钟二公子素来不喜肉菜。”
嗯,这也是伍庸让毕运去买这两道的原因。
曲银河微微一笑,“那多谢二位。”
就在曲银河夹菜时,伍庸不禁感慨,“没想到曲寨主是这等豁达之人,温去病对你那样尖酸刻薄,你还能想着他。”
“温兄还好。”
“噗……”
曲银河夹起肉肘,刚要搁进嘴里时伍庸喷了,旁边毕运握着酒杯的手也是一抖。
伍庸赶忙道歉,“不好意思,失态失态……曲寨主,这里没有外人,你其实不必再说那些违心的话,说心里话,没关系,我们对他也是深恶痛绝。”
毕运听罢,虽然没有附和,但也十分认同的点点头。
“曲某没说违心话,温兄真的很好。”曲银河吃菜,品酒,云淡风清道。
伍庸与毕运相视一望,“他说你长的很丑。”
“这个我可以作证,主人不止一次这样说你且发自肺腑。”伍庸音落后,毕运诚恳道。
“他还说你不男不女,时男时女,这个恶毒的人啊……”
伍庸也不知道是有多迫切想要自己的阵营强大起来,在曲银河面前传小话不说,还拼了命的说温去病各种缺点。
守财奴,铁公鸡,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爱贪小便宜,脾气特暴躁,压榨下属……
说起温去病的不是,伍庸长话短说都要三天三夜。
旁侧,毕运感同身受般狠狠点头,听到心痛处,借酒消愁。
“温兄既然如此坏,那在追求钟一山这件事上,你们是向着我的?”曲银河突然落杯,擡起好看的桃花眼,看向伍庸,又转向毕运。
毕运率先低下头,佯装倒酒。
伍庸则愣了一下,“那个毕运,你买的这只烧鸡不够肥……”
曲银河笑了,“温兄若是不好,怎得两位不离不弃,他若有半分不好,又怎得一山贤弟倾心相许。”
见伍庸跟毕运不语,曲银河起身,“我该回去了,免得一山贤弟着急。”
曲银河离开后,伍庸下意识看向毕运,毕运亦是。
“我没办法,那厮手里攥着我几十万的欠条。”
“我没选择,我的卖身契还在主人手里。”
温去病:祝在背后嚼我舌根的人突然咬舌自尽,意外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