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延禧殿,晚膳非常丰富。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桌膳食并不是温去病做的,而是曲银河。
确切说是曲银河在黔尘的指导下做出来的。
此时厅内,钟一山坐在正北主位,温去病在左曲银河在右,对面坐着黔尘。
黔尘本不想上桌吃饭,他初到延禧殿时钟一山曾叫他一起,奈何黔尘拘束,钟一山便也由着他去。
今晚不同,因为今晚多了一个曲银河。
“公子,这满桌菜都是枫袖姐姐做的,她还说她做不好,奴才瞧着做的多好!”黔尘不知曲银河,只道这人是殿里新来的宫女,他又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自然心存善意。
温去病磨牙,“黔尘你管他叫什么?”
黔尘不明所以,“姐姐啊,枫袖姐姐比我大两岁。”
“黔尘你真是天真善良,年幼可欺啊!他是姐姐?你好好看看!”温去病对曲银河很不爽,冠冕堂皇留下来他忍了,居然抢他饭碗。
这个世上,唯他有资格给钟一山做饭,别的男人就是不行。
黔尘闻声,扭头看向曲银河。
曲银河则温雅与之相对,微微一笑。
对面,钟一山终是开口,“这位是御王孙的朋友,黔尘你以后唤他一声曲公子便可。”
黔尘闻声,脸色骤变,“枫袖姐姐……你……你真是男的?”
“对不起,不该瞒你。”
曲银河笑若春风,看的黔尘顿时脸红,“没关系……”
温去病在旁侧看到,“黔尘你也忒不争气!”
既然曲银河是男的,黔尘顿时明白过来他为何要做这么一大桌晚膳,为免引火烧身,黔尘立时起身,“公子,小厨房里还生着火,奴才这就过去瞧瞧!”
钟一山没拦黔尘,他便留下也吃不好。
“一山,试试我的厨艺。”
曲银河拾起银筷欲朝钟一山碗里夹菜的时候,温去病的筷子稳准狠的伸过来,“本世子不放心你,我要试菜。”
曲银河擡手,“那温世子便试一试。”
温去病试菜的过程很漫长,且等他试完,盘中所剩无几。
曲银河呆愣好一会儿,不免擡头,“温世子你没事吧?”
温去病嘴里的菜还没咽下去。
“一山,你且稍等,我这便到后厨再给你做些吃的回来。”曲银河对温去病,真是服了。
见曲银河起身,钟一山撂下银筷,“曲寨主不必麻烦,一山无甚胃口,时候也不早,曲寨主早点回去休息。”
曲银河已经站起来了,钟一山的话却没有让他再坐回去的理由。
原本曲银河可以厚着脸皮再留一会儿,但想到这两日食岛馆与一鸣堂激烈交锋,他便不想再叨扰眼前男子。
“那你也早些休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别太担心。”曲银河一直相信,御赋不会袖手旁观到最后。
待曲银河离开,温去病终于把嘴里那块鱼肉咽下去,“阿山,他做的不好吃……”
温去病害怕钟一山会说他,表情尽量真诚。
钟一山却只是一笑,“你不想叫我吃他做的东西,那我就不吃。”
听到钟一山这样说话,温去病瞬间涌起一种自己内心的阴暗面于光天化日之下彻底暴露的羞愧,跟自心底泛起的融融暖意。
来自钟一山给予的幸福跟自己内心催生出来的羞愧融合在一起,温去病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我有些累了,你且坐一会儿再回去休息。”钟一山笑对温去病,之后起身走去内室。
也就是这一刻,温去病注意到自己男人笑容背后尽力隐藏的疲惫跟无力。
内室房门轻轻闭阖,温去病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深沉,肃冷。
此刻于温去病,脸上仿佛罩了一层金色面具……
夜半三更,钟一山辗转难睡,便自主殿走出来,他本能走到温去病住的厢房,奇怪的是里面竟无动静。
门启,里面空无一人。
钟一山心知温去病去处,便也不担心,转身走出延禧殿。
食岛馆再无外援,只怕撑不了几日。
而他,不想用天地商盟的钱。
他输得起自己,却输不起温去病。
与温去病所住房间相临的厢房里,曲银河走向窗棂,视线之内钟一山的身影已然淡出殿门。
他很难说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钟一山的,以致于在百鬼夜行阵里为了钟一山他连命都不要。
一见钟情。
所谓一见钟情并非见到第一眼便心生欢喜的爱上,而是见到你之后,便再也不能忘记,纵然误入无间地狱,屠戮百鬼,你是唯一。
曲银河明明知道钟一山与温去病情比金坚,可他就是不想放手,他只是想试一试。
哪怕遍体鳞伤……
已是冬尽,春风料峭,侵入肌骨。
钟一山无意绕到御花园,竟在临湖凉亭里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走过去,惊扰了正在凉亭里发呆的钟弃余。
“二哥?”钟弃余显得十分意外。
钟一山缓身坐到对面,“你也睡不着?”
“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多少有点儿心虚。”钟弃余竟然毫无顾忌,毫无遮掩,哪怕一丝丝犹豫都没有的,将天牢里的事实说出来。
这在钟一山意料之外,他虽知真相,却未想钟弃余对他竟无隐瞒。
“二哥会不会很吃惊?”钟弃余笑道。
“你入天牢的时候,颖川谋士派去的人看到了,可却被我派去的人拦下来,所以他未亲眼看到你对钟宏动手,但也能猜到一二。”
就像毕运也没亲眼看到钟弃余杀了钟宏,但钟一山心里已有定论。
他本该昨日相约钟弃余提醒一二,只是没想到该如何开口。
毕竟弑父这件事,他不确定钟弃余想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
“是我冒失了。”钟弃余眼神微愕,随后释然,“我就是怕颖川的人会助钟宏翻身,若当真叫他翻身,再想弄死他可得费劲了。”
钟一山不予置评,只是提醒她,“如果颖川的人把这件事告诉给顾慎华,你且小心应付。”
“二哥放心,顾慎华不是个精明的,这事儿既然没人瞧见我便咬死了不松口,谁也不能奈何我。”钟弃余未将顾慎华放在眼里,自信道。
钟一山点头,确是如此。
夜风吹进凉亭,亭内一时无声。
半晌后,钟弃余擡头,眼睛里闪烁出的光彩蕴含着太多情愫,“二哥会不会觉得我太狠?”
对于这个问题,钟一山不知该如何评价。
论人伦,子弑父,天理不容。
论道义,谁又能说钟弃余半个不字。
“我不觉得自己狠。”
钟弃余扭头,看向碧湖,“钟宏于我不过是一个陌生的仇人,我钟弃余打从出生一刻起便是母亲养我育我,这十八年来我们受的苦,遭的难都是拜钟宏所赐,母亲不恨不怨,我不行。”
“逝者已矣。”钟一山宽慰。
“母亲是死了,可我还活着,人活着怎么也得活出个理来,钟宏欺负母亲致母亲拖着我这个孽种一生凄惨,他就该付出代价,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打从骨子里就倔强的钟弃余突然落泪。
钟一山感同身受。
复仇的意义并不能让他们心里的愧疚跟遗憾少半分,就算恶有恶报,死去的人也终究活不过来。
复仇,为的就是一个理字。
人活着,就得讲理。
“钟知夏还在钟府里禁足守丧,她……”
“弃余要让她活着,一辈子活在闹鬼的钟府里,疯疯癫癫。”钟弃余敛去眼底情愫,扭头看向钟一山,“二哥放心,她不会寂寞,我会时常叫地底下那个老太婆去看她的。”
看着钟弃余眼底一瞬间溢出的阴狠,钟一山心底那份担忧越发重了几分,不管是陈凝秀还是钟宏,他们手里沾着血,都有该死的理由。
钟知夏亦非善类,难得始终也是她自己作死。
钟一山担心的是钟长明。
钟府巨变,钟一山暗中派人到边陲封锁消息,他只盼着钟长明越晚回来越好,只是此番钟宏死在天牢,这消息他如何也瞒不住了。
“弃余……”
钟一山正欲开口替钟长明求情时,钟弃余突然打断,“距离顾慎华给我的期限还有两日,两日后穆如玉会死吧?”
钟一山噎在喉咙里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两日后,计划照旧。”
“那就好。”钟弃余笑着点头,随后用手紧了紧肩披的大氅,“天冷,弃余有些坐不住了,二哥也早些回去,莫染了风寒。”
钟一山点头,“我再坐一会儿。”
“嗯,那弃余告退。”钟弃余起身,朝钟一山恭敬施礼后,转身走出凉亭。
看着钟弃余的背影,钟一山神色凝重,钟弃余怕是猜到自己想说什么,她故意打断便是不想从自己嘴里听到那些话。
奈何事关钟长明,他如何能做到袖手旁观。
背对凉亭,钟弃余踩着细碎的步子走在夜风里,寒风入骨,却似侵不透她胸口跳动的那颗石头心。
她在母亲坟前发过誓,会叫钟宏一家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现在,还剩一个钟长明。
世无公道,我行即我道。
二哥,你既知我复仇之心,便求你莫在前路阻挠……
一夜无话。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温去病回到皇宫,将还在寝殿里睡觉的朱三友拉起来,说要送他回府。
朱三友以为温去病是要给自己找场子,自是欣然同意。
于是二人驾车从皇宫,一路赶到逍遥王府。
确切说,现在已经是曲府。
此时站在府门前,朱三友腋下正夹着他那块红酸枝的匾额,一脸的斗志昂扬。
温去病则站在朱三友旁边,静静望着眼前两扇府门。
今日若能求得御赋把银子掏出来,他磕两个头也是认的。
“叫门吧。”温去病整理好心绪,看向朱三友。
朱三友未动,扭头看向温去病。
“看什么?”
“气势呢?拿出你的气势来!”朱三友一直以为温去病是来找御赋单挑的,而且他特别有信心,当初他是怎么把逍遥王府输给御赋的,今日温去病就会怎么把它给赢回来。
而温去病之所以拽着朱三友,不过是想找个打开逍遥王府大门的由头,单挑御赋?
没有,那种事不存在。
见温去病整了整衣襟,朱三友十分满意夹着红酸枝的匾额走上石台,叩动门环。
片刻后,门启。
丁叔见是自家王爷,甚是想念,“王爷您可回来了!”
“御赋那小狗崽子呢?”朱三友直接推开府门,入院叫道。
身后,温去病亦跟了进去。
“嘘!”丁叔吓的赶忙‘嘘’了一声,“王爷你小声点儿,老奴那会儿看到御王孙在后宅,您这话可别叫他听到了。”
“本王在我自己的院子里说话还怕谁听着!你去把御赋叫出来,本王今日带了人!”朱三友在前面趾高气扬时,温去病在其后面朝丁叔摆摆手。
丁叔了然,未动。
见丁叔磨磨蹭蹭,朱三友有些按捺不住就要翻身的激动心情,“不用你了,本王亲自找他!”
朱三友在前,温去病依旧跟在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拱门,刚好看到御赋在后园的回曲长廊里喂鱼。
就在朱三友想要过去‘挑衅’时,温去病先其一步迈向后园临在水塘之上的回曲长廊,朱三友自然也是兴致冲冲的跟了过去。
“好巧,竟然能在这里遇见小王爷!”温去病一袭白衣,因为缎料华贵做出来的衣服在阳光下便有种柔光漫散的效果,愈发衬出温去病的温文尔雅。
此时温去病已至御赋身前,双手拱手,算是主动打了招呼行了礼数。
“你是谁?”相比温去病的热情如水,御赋眼睛都没转一下,只顾着将手里鱼食一把一把洒向水塘。
此时朱三友也跟着过来,“他是谁你不知道啊?他是……”
“在下温去病,久仰小王爷大名。”温去病依旧谦谨温和,满脸堆笑。
“温去病又是谁?”御赋面不改色,悠悠开口。
就在朱三友想要冲过去好好与他说道说道温去病是谁时,御赋恍然,“哦!本小王想起来了。”
御赋扑净手里鱼食,转身面向温去病,四目相视,温去病一双明眸弯成月牙,完完全全一副讨好的样子,“小王爷想起来了?”
“想是想起来了,不过我们好像不熟。”御赋忽又转身,打从食盒里掏出一把鱼食,继续洒。
温去病微怔,朱三友彻底懵逼。
以朱三友对御赋的了解,仇人相见,他不该抓着温去病去下棋吗?不该拼个你死我活再吐血吗?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春和景明,今日风和日丽。
偶有微风吹过水塘,荡起层层涟漪。
水塘之上,三个人的袍子被风吹皱,衣摆在脚下犹如泛起细碎的浪花。
三人不语,仿若天降神邸。
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咳!”朱三友有些受不住沉默的气氛,“贤侄啊,是这样,现在本王带了人来,倘若你能下得过温去病,这逍遥王府随你霍霍,把房子拆了本王也绝不吭声,倘若你没赢,那不好意思,你得物归原主,好不好?”
温去病没有阻止朱三友,如果必须要下盘棋才能消除御赋对自己的敌意,莫说一盘,输十盘棋给御赋他都没问题。
“皇叔说笑,小侄奉旨住在逍遥王府,岂可随意搬出去。”御赋又一次抛尽鱼食,“既然小侄不会搬出去,那与温世子对弈便也没有意义,温世子你说,对吧?”
温去病能怎么说,“对。”
“险些忘了正事,本小王就不陪二位闲聊,麻烦让一让。”御赋朝温去病摆摆手,神色无波,无喜无怒。
温去病就这么被御赋扒拉到边儿上,眼睁睁看着御赋从自己面前阔步离开。
朱三友不干了,“你是不是怕了?不敢你就直说……”
眼见御赋回身,双眼如炬,额间紫色胎记隐隐流动,朱三友立时闭嘴,扭头眼珠儿提溜望天。
温去病未理朱三友,转尔走到御赋身边,“小王爷,在下……”
“你想为了钟一山的食岛馆故意输我,也要看我愿不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御赋突然欺身靠近温去病,压低声音,“温世子,咱们五年前交过手,你是什么样的心智本小王看得透,你怎么跟他们装傻我不管,但在我这儿不行。”
所以说,人都这么聪明干什么呢!
糊涂点儿不好么!
“小王爷慢走。”温去病退后一步,拱手送行。
御赋目光深凝,冷冷看了温去病片刻,方才转身离开。
直到御赋走远,朱三友才敢凑过来,“他刚才跟你说什么?”
“他说本世子的衣服寒酸,没有他身上的那件好看。”温去病望着御赋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朱三友不愤,“那你就换一件,挂满南海紫珍珠!”
温去病闻声伸手。
朱三友不解,“干什么?”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欠我二百两银子,算上利息的话你就还个整数,一千两。”就御赋的态度来看,御城怕是不会给他家阿山拿钱。
他是小气,对钱有种迷之执着,不捡就是丢。
但他温去病若想大气的时候,天地商盟付之一炬,他亦不会眨一下眼睛。
有些事讲究的是值得,亦或不值得……
鱼市,食岛馆。
钟一山翻看手中账簿,韩留香到底是经商高手,这么多年起起伏伏练就了他一身钢筋铁骨。
或许在别人眼里,此时的食岛馆跟一鸣堂玩的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游戏,可钟一山跟韩留香都明白,困难与希望同在,际遇跟挑战并存。
这一次的大洗底,重要的不是厮杀,而是厮杀之后谁能在新的格局里占据主导。
是以钟一山跟韩留香在暗自抢占供销货源上,皆选利于民生的类别。
譬如钟一山刚刚控制了大周除颖川之外尽半数粟米的供应,韩留香则将小麦的货源控制在一鸣堂手里。
除了抢占供货渠道,两家在商品售出上也以低价疯狂招揽客源。
高价收,低价卖,拼的就是谁先把谁掏空。
此时看着手里账簿,钟一山眼中略显焦虑。
之前依照食岛馆账面上的数字,至少能再撑个三五日,眼下看韩留香来势凶猛,只怕两日之后食岛馆再没办法拿出钱来与韩留香抢占货源。
商机如战机,晚一刻,损失的是什么谁也不能估量。就在这时,林飞鹰自外而入,将一封密信交到钟一山手里。
看到密信一刻,钟一山眼中明显露出几分欣喜,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打开密信。
然里面的内容,却让他险些失态。
“天一公子?”看出钟一山神色有异,林飞鹰忧心开口。
钟一山紧紧攥着手里密件,强自压制住心底的震惊跟不解,“没事,林老你先去忙。”
林飞鹰欲言又止,依着钟一山的意思退出正堂。
堂内寂静无声,钟一山重新展开密件,百里殇的亲笔信。
‘此事恕我无能为力,抱歉,百里殇’
钟一山怎么都没想到百里殇竟然会拒绝他,他总觉得以百里殇的品性跟喜好,加上前世今生穆挽风与沱洲多多少少的关联,百里殇不至如此。
奈何山高路远,他便想找百里殇问个明白也是不行。
更何况借钱这种事,借是情分不借是本分,就算他去找百里殇,亦无任何可以指责沱洲狼主的理由。
事到如今,之前预算的两条路皆断。
就在钟一山陷入绝望时,林飞鹰再入,又一次递上密信。
钟一山接过密信,暗自深吁一口气之后,缓缓展开。
‘天地商盟盟主,求见天一公子,颜回。’
看到字笺上的内容,钟一山心底微颤。
温去病要见他?
温去病若想见他随时可以,又何必命人传来这封密信。
钟一山隐约猜到温去病以这样的形式约他见面的目的,他犹豫,却依旧赴约。
从头到尾,他不曾拒绝过颜回……
皇郊,雀羽营。
范涟漪应钟一山之意,除了要在这段时间替他照看好□□营,时不时也要到雀羽营照看一二。
段定知范涟漪今日会来,是以早早在雀羽营营门候着,婴狐则被他抓来解闷儿。
“你想见范涟漪,我又不想见,你干嘛非得拉上我?”营门处,婴狐站在段定旁边,浑身难受。
“你为什么不想见她?”段定冷眼扫过去。
婴狐很诚实,“我心虚啊,我没好好练兵也没好好背兵法,我怕她考我兵法时骂我。”
“你还知道啊!”段定耸肩。
“我一直都知道。”婴狐从来都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态度没的说,但他就是不改。
段定给婴狐总结了八个字,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这八个字不仅得到了范涟漪的认可,连钟一山也深以为然。
可以这样说,婴狐虽然在大多数人眼里没啥智商,但他的自我意识非常强,只要是他认定的人亦或事,且不管你使出什么招儿,都不能在他心里动摇一二。
便如婴狐,认定了钟一山。
骏马嘶吼,烟尘飞扬。
范涟漪翻身下马时段定急步过去为其牵马,“辛苦。”
“没事。”范涟漪将马缰递给段定,不经意瞥到婴狐,“婴元帅你怎么在这里?正好你在这里,我问你,上行兵书第八十七页第十条讲的是什么?”
婴狐摇头,“上行兵书有八十七页?”
范涟漪皱眉之时,段定好意婴苏狐解围,“涟漪你问他第一页。”
真的,段定可能是对自己的这位朋友有了什么错误的认识。
“那你说,上行兵书第一页讲的是什么?”范涟漪退而求其次。
“你们说的上行兵书是哪一本?是不是那本黑线棕皮的手劄?”婴狐绞尽脑汁想起了《上行兵书》的大概样子。
范涟漪颇为欣慰,“没错。”
“那本被我垫在桌脚不会的理由。
我还没有……开始看呢。
“婴狐!”范涟漪气的不轻,‘那本’?
她一共就给婴狐拿过去一本,还被他垫了桌脚!
眼见范涟漪欲怒,段定急忙给婴狐递眼色,婴狐了然,“对了!你是不是还有十日就跟都乐大婚?到时候我肯定送一份大礼给你!”
提到婚事,范涟漪怒意减淡,脸上显出几分落寞神色。
“有事?”段定忧心问道。
“没事,婚事延期,具体哪日我跟都乐商量之后再通知你们。”范涟漪刻意掩饰掉眼底失落,朝着段定微微一笑。
“怎么会延期?之前我看到都乐时他说还有十日,你们不是已经开始准备了?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我跟婴狐都可以帮忙!”段定喜欢范涟漪,所以只要范涟漪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他也欢喜。
心有多痛,并不重要。
“不是,不是人手的问题。”范涟漪摇头,“是都乐前两日找到他失踪多年的妹妹,他妹妹受过惊吓,这会儿除了都乐谁也不让靠近,这种情况,我想等他妹妹好一些再办婚事,延期是我提出来的。”
“都乐不是孤儿吗?他有妹妹?”段定不以为然。
“嗯,叫都幼,是个挺不错的姑娘。”几日相处,范涟漪发现都幼似乎很害怕她,亦或害怕生人,除了都乐几乎不让任何人靠近。
都幼这般,都乐自然没心情考虑大婚的事,她不想让都乐两头为难,便主动提出延迟婚期。
“就因为多出一个妹妹他便不娶你了?这事儿我不干!”
段定猛的揪紧缰绳,欲掉头时被范涟漪拉住,“你别管!这是我愿意的!”
“你愿意也不行!眼下四营谁不知道都乐要娶你,日子都定好了,他这突然往后延不知道的人肯定会说三道四!”
“说也是说我,你跟有什么关系,别去!”范涟漪一把抢过段定手里缰绳,“这是我的事儿,你别插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让你受委屈就是不行!”段定不服气,“我今日不找他,明天……”
“段定!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好不好!”范涟漪突然站住,怒对段定。
范涟漪身后,婴狐一脸无奈耸肩,我没办法。
“你别生气,我只是……”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想早点儿嫁给都乐,一辈子不长,我想跟他多走一段路,可现在他妹妹那种情况,你叫我如何让他撇下都幼不管过来跟我拜堂,莫说那样我余心不安,他要真那样也不是我喜欢的都乐!”
见范涟漪那般,段定还能说什么,“元帅知道这件事吗?”
“元帅这段时间好像很忙,我没说。”范涟漪看出段定不再执着,这才放心。
旁侧,婴狐听到钟一山的事,顿时竖起耳朵,“一山很忙?他在忙什么?”
都是从太学院一起走出来的同窗,范涟漪哪会真跟段定和婴狐生气,“我也不知道,不过今日早朝下来偶听元帅念着银钱数,几千几万,听起来数目挺大。”
“钱?一山念叨钱干啥?”婴狐凑过去,狐疑问道。
范涟漪摇头,“我没听清楚,问了元帅也没说,只说没事。”
“该不是他欠别人银子吧?”婴狐皱眉。
“别人欠元帅还差不多。”段定不以为然。
三人边说边走,入了雀羽营。
有些事儿一说一过,有些事儿一说便入了心。
婴狐自己没钱,可他有个有钱的婴湄湄。
这会儿段定带着范涟漪去抽查军务,婴狐原本想要到后山找他的三小只也不去了,直接钻到军营里,写了封家书……
幽市,天地商盟。
钟一山如往常一般走上二楼雅间,一袭白衣,容覆面罩。
这身打扮与他初见颜回时,一模一样。
站在门外,钟一山踌躇不前,他知温去病叫他过来是为何。
而他,不愿。
“二公子,颜某候你多时了。”清越的声音悠然响起,熟悉的音调与温去病不同,却是颜回该有的声音。
钟一山心弦微颤,他擡手,推门而入。
视线之内,一袭绛紫长袍的温去病缓缓起身,脸上罩着金色面具,“二公子,请坐。”
温去病这般唤他,他便也如往常一般,“多谢盟主。”
二人落座,温去病隔着面具看向钟一山,绝色倾城的容颜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温去病不语,直接自桌案抽屉里拿出厚厚三本账簿,推过去,“这里是七十亿黄金,二公子且先拿回去解燃眉之急,后续颜某会尽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温去病推给钟一山的,却是天地商盟全部身家。
看着桌上的账簿,钟一山眼眶微红,“一山说过,复仇之事我断不会连累天地商盟,盟主拿回去……”
“你我同舟共济,何来连累之说。”
温去病没给钟一山反驳的机会,“初时是颜某找上二公子,我便是将这大周的未来赌在二公子身上,而今二公子有难,颜某若袖手旁观,又岂是君子所为。”
钟一山噎喉,擡眸,眼中泪意盈溢。
“盟主当知道,输的结果意味着什么!”
看着钟一山发红的眼睛,还有盈溢在眼中的泪水。
温去病可以很肯定的回答他,“倾家荡产。”
“那盟主还要赌?”钟一山哽咽开口,眸光闪烁。
“不是赌,赌有输赢,颜某没有。”温去病依旧端正身形,金色面具下那张风华容颜坚定无比,“颜某心里,唯有一个你。”
泪,滴落。
钟一山薄唇微抖,俊眸轻颤,随着第一滴泪坠落,他眼里的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如珠子般的掉下来。
“二……”温去病看不得钟一山这样,想要安慰,却发现那句‘二公子’他唤不出来。
这时,钟一山缓缓起身,擡手过去将温去病罩在脸上的面具摘下来,看着那张倾天艳地的绝世容颜,他忽然觉得老天爷叫穆挽风重生或许也并不只是复仇,还有报恩。
“阿山……”温去病身体有些僵,目光落在钟一山脸上却是心疼。
就在温去病还要说什么的时候,钟一山突然俯身,唇落一刻,温去病瞳孔骤然放大。
温热的触感异常真实,那股属于钟一山独有的熏香飘入鼻息,使得温去病心跳如鼓。
这不是温去病第一次与钟一山唇齿相对,当日延禧殿他曾与钟一山有过一次蜻蜓点水的碰触,忽的掠过已叫他留恋至今。
而此刻,钟一山主动亲吻的动作彻底叫温去病沦陷,只要是为了这个男人好,他哪怕是坠落无间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也甘之如饴。
他爱钟一山,不知何时起,却无终了时。
房门在这一刻开启,站在门口处的海棠,被眼前场景震住了。
钟一山缓缓站直,“这钱,我定会还你。”
直到钟一山拿着桌上账簿离开,温去病都没有从突如其来的幸福中抽身出来,薄唇间还残留着淡淡的味道。
他噎喉,再噎喉,可心脏就像长了脚似的要跳出来他能怎么办!
“世子!”
雅间里,钟一山早已不在,唯海棠一脸阴狠站在桌案对面,她唤了好几声,温去病就跟听不到一样坐在那里傻笑。
刚刚擦肩而过一瞬,若非她还有些理智,真恨不得直接抽出袖内短刃朝钟一山捅过去。
她真的,太想钟一山死了!
“世子!”看到温去病这般,海棠更是怒意横生。
温去病终是回神,视线回望却发现他家阿山竟离开了?
“世子不必找了,钟一山刚走,现在这里只有海棠。”海棠尽量控制住眼底那股绝杀的狠劲儿,缓身坐到桌案对面,“钟一山是如何知道世子就是颜回的?”
就刚刚那种情形,钟一山必是早知晓颜回就是温去病,才会在揭开面具一刻亲过去,而不是扇过去。
“此事说来话长。”说实话,温去病也很疑惑这个问题。
“反正海棠也不急,世子且慢慢说。”海棠就是想知道此番景城,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温去病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来找我有事?”
见温去病顾左右而言他,海棠只得暂时放弃追问,“刚刚世子给钟一山递过去的,是什么?”
“哦……”温去病这会儿心境稍稍平和,“这件事我正要同你商量。”
“世子想同海棠商量什么?”如果对面坐着的人不是温去病,海棠此刻必是另一番姿态。
何为商量?
没拿定主意之前叫商量,拿定主意甚至付诸行动之后,那叫告知。
“海棠你怎么了?”
除了对钟一山,温去病对别的人一向不太注意眉宇间的细节,他也是这会儿才发现,海棠似乎生气了。
“我没事,世子是不是将天地商盟全部身家都给了钟一山?那我……我们呢!”海棠到底是天地商盟的人,该知道的消息她自有办法知道。
温去病有心宽慰海棠,语气缓和,“此番食岛馆与一鸣堂之争,只要天地商盟出手,食岛馆必赢,届时阿山自会将属于天地商盟的东西还回来,我们并不会怎样。”
“必赢?世子是从哪儿看出食岛馆必赢的?据海棠所知,御赋虽在皇城却打算袖手旁观,钟一山这是请不动御赋便来祸害世子,他倒是把钱拿去了,且等砸光,天地商盟就只剩下一具空壳,那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付出为了什么!”海棠恼恨的是温去病竟会为了钟一山,做到如此地步。
“海棠你别激动,这件事本世子自有谋断,你稍安勿躁。”温去病有些不喜欢海棠用‘祸害’两个字形容他家阿山。
“既然世子自有谋断,那又何须与我商量!”海棠越听越心寒,眼圈微红。
温去病颇显无奈,“作为天地商盟的盟主,此事我已拿定主意,你若理解便理解,若不理解,只要你开口,想要多少本世子都会拿给你,以你的身份着实不该委身在四海楼,你且回韩国,这里的事……”
“哈!”海棠突兀起身,“世子这是在拿钱打发我?”
温去病当真不是这个意思,他也不知道此战是输是赢,若能先将海棠安顿好,他朝若天地
商盟倾覆,他也少了一份惦念。
“海棠,这么多年你当知道我对你如亲妹妹一般,何来打发一说。”温去病声音略重,“复仇之事由我一人担当,我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至于你,我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纪白吟,他那个人虽然我不喜欢,但对你却是真心。”
“这还不算打发么?”海棠冷笑,“海棠此次来也没别的,天地商盟的事轮不到我作主,世子想助钟一山一臂之力我能说什么,但复仇之事我断不会退出,当年……”
想到当年,海棠犹记得眼前男子对她呵护备至。
现如今,面面相对,温去病分明变了一个人!
“当年母亲诞下我便将我送到韩国,自己只身入宫欲杀顾慎华,结果被顾慎华叫人乱棍打死,世子是为舒贵妃报仇,我是为母亲报仇,我们只是有共同的敌人才走到一起,而今世子嫌弃海棠,那我从今以后不依附天地商盟便是,海棠告辞!”
没给温去病解释的机会,海棠起身,愤然离开。
片刻后,颜慈从
温去病就问,“你说海棠这是怎么了?”
颜慈刚进门便听主子问话,一时懵。
“回盟主,老奴不知。”
“没问你,毕运!”
温去病敲桌时,毕运现身,“回主人,属下不知。”
海棠到底怎么了暂且不论,毕运跟颜慈都很丧。
在他们眼里扣工钱跟没钱发,是两回事。
天地商盟,没钱了。
这会儿颜慈想起一件事,立时走到桌案旁边将沱洲方向传过来的密信交到温去病手里。
没有倾家荡产的认知,温去病只道能帮得到他家阿山可能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
密件展开,上面一行字让温去病终于恢复到颜回该有的姿态。
‘钟一山的求助,我拒绝,然天地商盟途经沱洲的船只上,会有本狼主的私财,望转交,百里殇。’
温去病皱眉,将密件交到颜慈手里,颜慈扫过一眼看向毕运,毕运也刚好看完。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颜慈说话,“老奴觉得钟二公子去求百里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沱洲的钱来的快,一般来的快的钱不着人心疼……”
“属下也觉得钟一山并没有别的想法,一定不是因为跟百里殇更亲近才去找他借钱,肯定是因为心里觉得跟他关系差些,才去找他借钱。”
二人觉得,温去病不说话,是在吃醋。
“百里殇表面上拒绝阿山,实际上却掏私财相帮,为什么?”温去病神色肃穆,沉声质疑。
颜慈跟毕运又互相望了一眼,这方恍然。
就凭百里殇那般张扬的性子,他要真帮钟一山,那恨不得钟一山能记他一辈子恩情,这密件上写的,与他本人性情着实不统一。
“他借我之手帮阿山,便是不想阿山知道……”
“为什么?”颜慈表示怀疑,至少密件上没写‘守密’二字。
温去病擡头,桀桀怪笑,“因为本世子是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阿山的,他了解我。”
颜慈,“……”
毕运,“……”
言归正传,温去病拿走颜慈手里密件,端详半晌,“他表面上不肯帮,私下里却帮,说明他想帮,但又不想让人知道,他不想让谁知道?”
颜慈跟毕运摇头。
“百里殇是何等放荡不羁之人,他怕过谁,那这次,他怕的是谁?”温去病又擡头。
颜慈跟毕运摇头。
“又是谁,有如此势头又如此关心大周皇城里发生的事,亦或,颖川王背后难不成还有更大的背景在支撑?”
温去病习惯性看过去,颜慈跟毕运习惯性摇头。
“反正天地商盟现在也没钱了,你们两个往后余生的工钱还要吗?”温去病问道。
二人立时点头,表示要。
温去病欣慰,这俩憨批果然是在听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