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出局

出局

同在皇城,魏时意被押入天牢这件事都幼很快得到了消息。

对于这件事,都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是真的?”

“回小姐,千真万确,这会儿魏时意还在天牢里关着,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赵嬷嬷据实道。

铜镜前,都幼忽的停下手里画笔,转眸看向赵嬷嬷,“没有动静……所以魏时意完了?”

“朱裴麒最忌讳‘奸妃’之事,魏时意反其道而行,必然不会有好结果。”

“呵!”都幼缓舒口气,“本小姐还以为魏时意是何等厉害的角色,谋士?呸!”

“天佑小姐,魏时意失势,颖川王必定重用小姐!”赵嬷嬷略为兴奋道。

都幼扭头看向铜镜,身子朝前凑了凑,“本小姐可不稀罕什么重用不重用,御赋他们当是入了苗疆,还没消息传过来?”

铜镜里,都幼左侧耳根处向外延伸的那条淡淡的暗红色痕迹又长了些,“本小姐这两日没用换脸术,怎么这条线像是又长了!”

都幼重新拿起画笔,在红色痕迹的地方轻轻涂抹胭脂用以掩盖那条线,看着不那么显眼。

“回小姐,苗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赵嬷嬷低声道。

就在这时,府门开启。

都幼知道是自己的兄长回来了。

她恍然,明日初八呵。

院外,一身疲惫的都乐刚要回到自己房间,便见都幼从房间里出来。

“还没睡?”

“我在等哥哥。”都幼走过去,皱皱眉,“哥哥好像不开心?”

“没有。”都乐强撑着朝自己妹妹笑了笑。

都幼低下头,双手不禁揪起衣角,“明日初八,如果不是因为我,哥哥跟范姐姐早就大婚了,我就是个扫把星……”

“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件事与你无关,别想那么多,去睡吧。”

都乐很累,因为今晨范涟漪正式被调到了雀羽营。

诚然自段定死里逃生之后,范涟漪就一直留在雀羽营照顾他,可没有调令,范涟漪总有一日会回来。

今晨,调令来了。

有那么一刻,都乐真想直接冲去雀羽营把范涟漪从段定身边拉回来,不管范涟漪愿不愿意,他都娶!

可是他没有。

他在□□营练了一整日的兵,直到筋疲力尽他都不想停下来。

只要停下来他就忍不住去想,到底他与范涟漪,何致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到底,是谁的错!

“哥哥,要不我陪你喝酒……”

“我叫你回去休息!”都乐突兀转身,怒声低吼。

这一声吼,都幼懵了。

在都幼的印象中,这是哥哥第一次吼她。

为了那个不值得的女人!

意识到自己失态,都乐狠狠压下一口气,歉疚看过去,“对不起,哥哥不是凶你,我只是……”

“我知道,哥哥舍不得范姐姐……”都幼走过去,硬是拉住都乐衣袖。

她没办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好像只要她松手,哥哥就会消失再也找不到。

“哥哥,我陪你喝酒吧。”

没等都乐拒绝,都幼已然叫赵嬷嬷到后厨取酒,自己则拉着哥哥去了后园的长廊。

她相信,只要她对哥哥无比的好。

哥哥总有一天会忘了范涟漪那个坏女人。

如果实在忘不掉,她就杀了范涟漪。

死人,不会争宠……

芳草街每年一度的大日子就要到了,群芳院里最受欢迎的两位姑娘不再见客,而是拿着澹台深跟温去病编排的舞曲到内间练习。

过程中除了柳禾,谁也不许进去。

这主要是为防止别家窃取。

如此,澹台深便闲了下来,温去病依旧很忙。

这会儿后园,柳禾从内间里出来,刚好看到伍庸在种蘑菇,于是走过去。

“伍先生在干什么?”一袭水青色长衣的柳禾迈步过来,眉梢微挑,狐疑问道。

虽说柳禾较伍庸年长,可两人若在一起比较,柳禾倒显得年轻些。

“在种蘑菇。”

伍庸对于柳禾的靠近很不适应,尤其是她身上的味道,香的比较特别,他一时分辨不出那是哪些种花粉香料的混合,反正闻的他有些头晕。

柳禾完全不在意伍庸表现出来的不适,直接半蹲在轮椅旁边去抓伍庸的手。

伍庸吓的,猛把手收回来,藏到袖子里。

“鬼医想多了,我不过是要瞧瞧你那瓶子装的什么。”柳禾被伍庸的反应逗笑了。

柳禾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此时的她并没有那日初见的威严跟居高临下,看着还挺和蔼的。

伍庸脸红,“里面装的是药液,用灵芝跟山参还加了一些鬼藤草的根汁,有助于种子生长……”

“是吗,能不能叫我瞧瞧?”柳禾手心朝上,伸向伍庸。

伍庸不好推辞,只得将瓶子递过去。

柳禾接过瓷瓶的时候,指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划到伍庸掌心了。

难以形容的感觉如电流窜遍周身,伍庸倏的抽手。

柳禾毫不在意伍庸的反应,自顾打开瓷瓶,置于鼻息轻嗅,“还挺香,不过伍先生,这个药液的钱群芳院可是不管。”

“柳老板放心,伍某没想与你算这个。”伍庸回道。

“那就好,那鬼医好好种,若真种出来,有赏。”柳禾开口时直接将瓷瓶搁到地面,之后起身离开。

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伍庸这才敢弯腰把瓷瓶捡起来。

他盯着手里瓷瓶许久,忽的失笑。

自己在想什么呢?

他是个瘸子啊!

柳禾又不瞎……

魏时意入狱,朝中无一人为他求情。

反倒是许久没再上朝的朱三友突然出现在金銮殿上,他根本不问魏时意犯了什么事儿,直接用逍遥王的头衔为其担保。

朱裴麒最烦的就是自己这位皇叔,好事不见他办几件,天天在父皇那里给自己穿小鞋儿。

眼下既是朱三友想保魏时意,朱裴麒那是说啥也不能放了。

结果就是朱三友在朝堂上气个半死也没把人保下来。

但这件事本身,是个意外。

没有人让朱三友给魏时意出头,靳绮罗离开天牢之后第二日的确有去逍遥王府,可她没进去。

而让钟一山意外的是,靳绮罗没有找他。

于是下朝后,钟一山直接去了四海楼。

在那个带有两面镜的房间里,他看到了靳绮罗。

前前后后只三日,靳绮罗却憔悴的仿佛变了一个人。

钟一山进去时,分明看到一脸苍白的靳绮罗正靠在椅子上静坐,默默无语。

“靳老板为什么不找我?”钟一山浅步过去,缓身坐到对面。

看到钟一山,靳绮罗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苦笑,“我想自己先想想办法……”

“你不相信我……”

“不是!”靳绮罗摇头,“在这皇城里,我若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

钟一山不解,他不明白当初靳绮罗会为魏时意答应与他合作,当下魏时意命在旦夕,靳绮罗却宁可坐在这里走投无路,都不来找自己。

莫名的,钟一山隐隐有些,心虚。

“我能……”

就在钟一山想给予靳绮罗保证时,靳绮罗突然坐直身体,目光闪出一抹希翼,“你告诉我,魏时意跟颖川是什么关系?”

突如其来的质疑,使得钟一山身形为之一震。

只这一瞬间的迟疑,靳绮罗完全看在眼里。

她点头,“我知道了。”

“靳老板……”

钟一山惊讶开口时靳绮罗长长叹息,苦涩笑道,“他是颖川的人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钟一山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你是钟一山也好,是天一公子也罢,与你相识以来,你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对抗朱裴麒跟颖川王,虽然我不敢确定你与已逝前太子妃穆挽风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必不是敌对,甚至有可能……”

靳绮罗沉默片刻,又道,“二十七年,魏时意是什么性子我岂会不清楚,他不会在古书上随意标注,即便他真心替穆挽风不值,也绝对不会表现的那样明显,你且想想,他对我的爱,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还在不在,那个沉的都看不到底的性子呵。”

原本想要解释的话,在这一刻被钟一山噎了回去。

“所以他是被诬陷的,而诬陷者知道唯有此罪在朱裴麒那里无赦,可是为什么要诬陷他?”

靳绮罗眼中盈溢泪水,缓缓看向钟一山,“因为他是颖川的人呐,对吧?”

“我们都不想让你知道。”到现在,钟一山隐瞒不住。

靳绮罗垂眸一刻,有泪滴落下。

“我猜到的不多,也只有这么多。”

“所以你没来找我?”钟一山终是了然。

靳绮罗擡手抹泪,眼中无怨,“天一公子与颖川的较量我纵没有全都参与,却也知一二,商战之初,公子多难啊。”

看到靳绮罗落泪,钟一山忍不住皱眉,心底漫起苦涩。

没给钟一山开口的机会,靳绮罗又道,

“魏时意既是颖川的人,我靳绮罗凭自己的关系能救就救,不能救也就算了,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此事,还请公子不要插手。”

“靳老板!”

“我虽一介女流,可也在皇城呆了大半辈子,有关穆挽风的那些事我都知道,那是一位巾帼英雄,朱裴麒背信弃义屠杀忠良,若真叫他当了皇帝,大周百姓哪还有什么好日子,我认定公子是对的,魏时意助纣为虐是错的。”

靳绮罗终是起身,走到钟一山面前,“论四海楼,碧碧堂,胭脂坊,皆以公子马首是瞻,只是我却不能再与公子同行。”

眼见靳绮罗俯身施重礼,钟一山急忙上前搀起,“靳老板这是为何?”

“我知公子会来找我,今日我便将四海楼全权交于公子,余下的事我有交代给柔芝,日后公子可信她。”

“靳老板……”

“这些都是身外物,我在这皇城摸爬滚打二十七年,也不过是想守着一个人。”靳绮罗浅笑,“接下来的路,我不能陪在公子身边,可我这心一直都盼着公子能赢,你且要赢的漂亮,你一定要赢的漂亮!”

钟一山终是,红了眼眶。

“其实……”

“公子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

靳绮罗没有再说什么,只求钟一山别将她的想法告诉魏时意,就当她什么都不知道吧。

钟一山答应了她……

夜里,天牢。

流刃又一次出现在牢房里,巧的是这间牢房苏仕也住过。

“属下叩见主人。”

相比上一次,流刃庆幸自己来的时候没有受到阻挠。

角落里,魏时意擡起头,眼中再无精锐光芒,变得十分温和,“老夫已经出局,算不上你的主人了。”

“主人想坐以待毙?”流刃不解。

“应该说是走投无路。”魏时意舒了口气,“你以后不必来了。”

流刃沉默,他不聪明,但这件事他想得通。

魏时意不想算计靳绮罗,所以甘愿借叶贞之手将自己陷于万劫不复境地。

“会死吗?”流刃忽然有些难受。

先有徐长卿,后有苏仕,他们的死没有让流刃觉得心痛。

成王败寇,谁也不该怨天尤人。

可魏时意若死,会让他觉得不舒服。

“死就死吧。”

魏时意怅然笑道,“老夫这辈子没为小钗做过一件事,哪怕大婚那日家母当众侮辱小钗,我这个懦夫也没敢吭一声……”

“这一次,我想当回她男人。”

流刃沉默,他想到了一个人。

“你走吧,相信王爷的密信很快就到,你有你的路要走。”魏时意摆手道。

流刃没走,他请求魏时意能再做一次他的主人,派给他一个任务。

任务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要三个月的时间。

他想,找那个女人……

千里之外的沱洲,终于迎来对芳草街来说最重要的日子。

破晓将至,整个群芳院开始热闹起来,一众人在柳禾的指令下于一楼搭起两丈高台,二楼正对高台的位置,则以时令鲜花簇拥在两个金玉镶嵌的宝座周围。

宝座前有珠帘,每一根帘皆以珍珠琉璃成串,十分耀眼。

辰时一刻,所有准备皆已结束。

姑娘们在掌娇跟襕衫的带领下悉数走出群芳院,列队。

二楼雅间里,温去病正顺着窗户缝儿朝外瞧。

好家伙!

整个芳草街两侧站满了窈窕淑女,各个艳姿娇容,国色天香,尤其种类还特别齐全。

“她们这是要干啥?”

温去病对美人美色毫不在意,他家阿山天下最好。

这会儿他撅腚趴在窗边许久,就是想看看百里殇这是要作什么妖。

反观伍庸,正在桌前配制药液。

果不其然,随着阵阵欢呼声由远及近,温去病终于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跟不想看到的。

只见芳草街街头,百里殇身着一件绣绿纹的紫色长衣坐在八人擡的高撵上,高撵四周有轻纱浮绕,犹如白云缥缈,美而无言。

今日的百里殇并没有刻意装扮自己,与往日唯一不同之处就是那件绣着绿纹的紫色长衣。

这件衣服是他自大周皇城回来之后便交代孟伯去做,直到昨日才刚刚做好的。

衣服并无特别的地方,颜色确切来说,为绛紫。

高撵上,百里殇的坐姿十分随意,修长如玉的手指自然落在撵椅旁边,姿态慵懒,眉宇间显露笑意。

其实在温去病眼里,百里殇笑与不笑没有区别,因为那对桃花眼你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都觉得他在笑。

其实不然,虽怒时而若笑,就长那样!

此时百里殇所到之处,两侧美人皆把手中早就准备好的花瓣朝高撵方向扔过去,场景甚美,甚仙。

“妖艳的贱货,烂尾的花孔雀。”温去病看到百里殇在高撵上那副嚣张模样,恨恨道。

在其身后,伍庸突兀开口,“你是不是还欠他银子?”

温去病猛回头,吓了一跳。

“你欠他的银子可比欠我的还多,如果有机会见面的话,最好客气点儿。”伍庸顺着温去病的方向看过去,百里殇果然是……

独领风骚。

“本世子欠他银子,为什么还要对他客气?”温去病不以为然。

借钱装孙子,欠钱真大爷。

伍庸闻声回头,看了温去病许久之后,方才憋出两个字,“贱货。”

原本温去病跟伍庸要打,但是接下来的事让他们瞬间放弃彼此那点儿小恩小怨,视线齐刷刷望向窗外。

百里殇身后,还有一座高撵。

撵上坐的,是毕运。

□□上身,健硕身材一览无遗。

眼睛上罩着黑色圆镜,黑的你根本捕捉不到毕运那双眼睛的焦距,你甚至都看不到毕运是不是在看你。

而让温去病更崩溃的是,毕运两侧各有一美人侍奉,又是捶腿又是捏肩,好生惬意。

真他娘,想骂人!

这会儿两座高撵已然行至芳草街正中央的位置,温去病二话没说,突然抄过伍庸手里装着药液的瓷瓶,忽从窗口扔出去。

瓷瓶不偏不倚,正朝向毕运额心。

毕运看到了。

那对黑色圆镜了。

他被百里殇那个混蛋封了周身大xue,一动也不能动!

幸而身边美人会武功,倏然接住瓷瓶。

也不知道那美人是怎么想的,直接就把瓷瓶打开,将里面的药液倒向毕运□□的上身。

那可是促生长的,绝密良方!

后来毕运回忆时说,那个时候,他宁愿被砸死……

声势浩大的游行结束后,百里殇带着毕运从街尾红馆开始吃美食,听美曲,抱美人,余下众家则时刻准备。

芳草街的规矩,上一年得到殊荣的那家排在最后,作为收尾。

是以掌娇跟襕衫便带着诸位姑娘回了群芳院,静等贵客登门。

从清晨到正午,从正午到日暮,百里殇拉着毕运走了一家又一家,终于入了群芳院的门。

忽然之间,原本明亮如昼的群芳院骤然漆黑一片。

紧接着,嵌在三楼顶端一颗颗彩色琉璃珠与夜明珠在细小的凹槽间开始有规律的滚动。

偌大群芳院,顿时被无数彩色光芒环绕,美的令人窒息。

伴着绝美的琴声,柳禾带着几位姑娘迎过去,“柳禾恭迎狼主大驾,狼主还请上座。”

“禾姨这点子不错!”百里殇擡手间,五彩缤纷的光芒自他手掌掠过,“奇了!”

“狼主夸奖,请上座。”柳禾又道。

百里殇自是迈步走上楼梯,身后毕运则由两位美人一并架着上了二楼。

高台上,琴音时尔如松涛,又似清泉石上流。

掌娇跟襕衫也已然带着姑娘们在台上起舞,轻移莲步,翩翩如蝶。

此时百里殇由着柳禾指引落座,毕运亦被两位美人按到金椅上。

有姑娘上来酒菜,酒是醇香桂花酿,菜是七宝多福糕。

就在两位美人想要‘伺候’毕运吃糕点时,百里殇朝其二位摆摆手,随后看向柳禾,“禾姨啊,本狼主听闻你这里来了两个白吃白住的?”

“不是两个,是六个。”柳禾站在百里殇身后,恭敬道。

纵然柳禾是芳草街最有身份的人物,可在百里殇面前,柳禾仍要恭敬。

毕竟,百里殇是沱洲的天。

“六个……六个有些多,找两个过来伺候本狼主跟本狼主的朋友正好。”百里殇扭头,朝柳禾一笑,“找个长相好看点儿的,再找个性子温和点儿的。”

“狼主放心,我这就过去给您找。”

待柳禾转身离开,百里殇擡手解了毕运xue道。

毕运二话没说,起身就要跑。

“你身上中的媚骨香,只有本狼主有解药,一会儿叫你家主子好好喂你,不许说话也不许不吃,否则的话……本狼主晚上定叫那些美人好好伺候你。”百里殇悠哉靠向金座,视线落向高台。

台上琴音很美,动听至极。

那曲调似有某种魔力,听在耳畔,涤荡入心,仿佛可以洗尽疲倦尘埃,让人在沉醉中升华。

这般清心寡欲的曲子,听完了还不得出家啊。

看来澹台深当真就是这般性子!

只是你想出尘,却偏偏有人想你入世……

不多时,柳禾带来了百里殇想要见的人。

一个好看的,一个温和的。

“啧啧,这个咋长的这么好看?”

百里殇扭头时一眼看到温去病,于是勾勾手,“你过来!”

温去病打从被柳禾认出来之后,就知道自己身份藏不住。

此时面对百里殇,温去病大步走过去,“韩世子温去病,拜见狼主。”

“谁?你说你是谁?”百里殇佯装听不到,直接将手叩到耳侧,问了好几遍。

就在温去病欲大声回答时,百里殇摆手,“算了算了,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儿个你若伺候好本狼主的朋友,群芳院三个字,本狼主便留在这儿了。”

温去病还没说话,柳禾即走过来,浅笑着将其拉到毕运旁边,“温世子委屈,这份情,禾姨必然记在心里。”

温去病还能怎么办,吃人家喝人家的,他能怎么办!

就在温去病妥协时,看到了他的小运运。冤家,路窄!

毕运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温去病。

四目相视,毕运想哭。

他在沱洲,受苦了!

温去病二话没说,直接把桌上多福糕整盘端起来,“禾姨你放心,本世子今日定会把这位运大爷伺候得好好的!”

柳禾见温去病答应,转身不再打扰二人。

“毕运,本世子给你机会解释!”温去病拉了把矮椅坐到毕运对面,恶狠狠道。

毕运想解释,可他中毒了,不能解释。

眼见毕运瞥向自己身后的百里殇,温去病一直紧绷的某根神经,砰然断裂。

毕运现在的眼神,与他之前在自己手下时请求指示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在等百里殇发话?

好孩子,哥哥喂你吃福糕!

旁边,百里殇且不理温去病跟毕运‘叙旧’,擡手招呼澹台深过来。

“阿三拜见狼主。”澹台深浅步走过去,恭敬施礼。

百里殇搭眼瞧向澹台深,长相清新淡雅,眉目间温润如玉,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无欲无求。

“给本狼主倒杯酒。”百里殇转身靠在金玉宝座上,视线望向高台。

澹台深自是上前,提壶倒酒,恭敬托举酒杯。

百里殇接过酒杯,晃两下,“酒香不怕巷子深,阿三你说是不是?”

澹台深低头,“回狼主,群芳院位于芳草街正中位置,自头自尾入,皆不深。”

听到澹台深回答,百里殇不禁看过去,半晌后,笑出声。

“是啊,群芳院不深,可浅呢!”

接下来的时间,百里殇就只让澹台深候在身侧,视线落向高台。

反倒是旁边温去病,那真是尽职尽责,把毕运喂的直翻白眼儿。

到最后毕运实在吃不下去,某世子硬是拿手往里搥。

过程中毕运几次朝百里殇那边瞅,大有求救之意。

这一举动可是把温去病也气着了……

懒理旁边那对憨批主仆,高台上婉转悠扬的曲调亦未入心。

百里殇摇着手里的酒杯,细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

他只在想,那个该死的女……男人什么时候才能来。

反正不见到钟一山,他可是不会放人的。

除了钟一山,谁来都不行……

千里之外,大周皇宫在同样一片星空下显得格外寂寥,清冷。

已经到了百花齐放的季节,御花园里阵阵芬芳,香气扑鼻。

临湖凉亭,钟弃余静静看着湖间锦鲤发呆。

忽的,背后传来脚步声……

钟弃余扫净掌心鱼食,转身看到来者,浅浅一笑。

“弃余给二哥请安。”

见其俯身施礼,钟一山上前一步扶起她,“你何时与我变的这样客气。”

“是二哥跟弃余变得客气了呢。”

钟弃余笑着走到围在凉亭旁边的木栏处,看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湖,“没想到这些锦鲤竟真的从严寒冰层里熬到这个时候,还真叫它们等到春天了。”

钟一山浅步走过去,与钟弃余一般,望向眼前偌大碧湖。

湖中锦鲤翻腾欢跳,与严冬时节截然不同。

这让钟一山想到了自己。

重生伊始,他便如严冬的锦鲤,在无数冰层的强势压制下静静蛰伏。

考文府,入武院。

积蓄力量,结交挚友,以待春晓。

如今以他为首,顿星云、侯玦、马晋还有叶贞等等……,已然崛起为朝中不可忽视的力量。

鲤跃龙门。

现在正是最欢腾的时候!

当下时局,便是佛挡杀佛,魔挡诛魔。

他钟一山再也不必畏首畏尾,只待最后一战。

而这样的情景,又何尝不是钟弃余的经历。

在清奴镇,她活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

她卑微在所有人脚下,只求一丝喘息。

一路走来,她不怨天尤人,她也不会枉落一滴眼泪。

因为她不相信眼泪,她只相信自己。

终于熬到这一日,她凭一已之力报了仇,让那些欺负母亲的人都下地狱。

正当风光时呵!

“你找我来,有事?”钟一山摒弃心底那份怅然,轻声问道。

钟弃余抓了把食盒里的鱼食,“魏时意的案子,二哥有什么想法?”

许是没料到钟弃余会提起魏时意,钟一山微怔。

“二哥放心,弃余只是问问。”

“魏时意罪不致死。”

正如靳绮罗猜测那般,的确是钟一山亲手将魏时意送进天牢。

可靳绮罗没有猜到的是,钟一山从来没想要魏时意的命。

他只是想逼魏时意出局。

是的,当初他没对徐长卿手下留情,现在对魏时意却如何也做不到赶尽杀绝。

不止因为靳绮罗,还因为在钟一山心里,魏时意并没犯下十恶不赦的罪。

“那二哥想判他一个什么罪?”钟弃余扭头,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尽是光彩。

钟一山轻吁口气,“刺字流放。”

“懂了。”钟弃余没再问,“二哥你看,那条鱼多漂亮……”

钟一山知道,这四个字说出来,魏时意的事便是有了结果。

他感激钟弃余,不能不感激。

自钟弃余出现伊始,为自己做了太多事。

他能感觉到钟弃余的付出,不求回报。

在眼前这位庶妹心里,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兄长。

活了两辈子,这份感情穆挽风看不错。

钟一山也无比坚定的相信,不管钟弃余遇到什么危险,他都会不遗余力保护。

可唯独一人,他舍不下。

钟长明。

此番魏时意之事,他最该找的人就是钟弃余,可是因为钟长明,他迟疑了。

他相信只要他在朱裴麒面前替魏时意求情,一样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可难免会让朱裴麒怀疑自己的动机。

魏时意之事,钟弃余做最好。

然而,钟弃余接下来要对付的人是钟长明。

他想保。

夜色很美,星光如魅。

钟弃余跟钟一山就那么静静站在凉亭里,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碧湖。

心思各异……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含光殿里的灯火还亮着。

原本顾慎华以为自己皇儿只是一时气恼,不会与她真出隔阂。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

“颖川还没有消息吗?”厅内主位,顾慎华端着茶杯,忧心忡忡看向流珠。

流珠摇头,“没有。”

“怎么会……往常就算无事,父王也会来信叮嘱,这都一个月过去了……”顾慎华无心品茶,将茶杯搁到桌上,“流珠,你说父王会不会……”

“不会。”流珠将翡翠方桌上的糕点端到顾慎华面前,“皇后娘娘莫多想,王爷与太子殿下那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如何也不会误了太子殿下。”

“不……”

这一次,顾慎华没有被流珠的话蒙混过去,她摇头,“不对,倘若父王不想放弃麒儿,必定会有所指示,可现在连个风吹草动都没有,以往颖川谋士还知道与本宫联络,现在连本宫都不知道这朝中到底谁才是父王的人!”

“娘娘……”流珠不好再劝,否则便有刻意之嫌。

“你去取纸笔,本宫要给父王去信,本宫要向父王解释!”

顾慎华与局中他人不同的是,她哪怕觉得自己是这局中一枚棋子,也从来没把自己的儿子看作棋子。

这份母子情,几乎是她生命中的全部……

大周皇城波云诡谲,从来都只有表面上的平静。

毗邻韩境的沱洲,却是真祥和。

在沱洲,百里殇就是天。

在这里没有人会反百里殇,任何勾心斗角一旦发现,即刻扔到海里喂鱼。

芳草街最重要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百里殇回到帝庄之后于第二日宣布,群芳院,依旧是群芳院。

夜已深,房间里灯火微燃。

澹台深默默坐在桌边,静静望着烛火发呆。

“主人,你在想什么?”

三人之中,幽瞳最在乎澹台深的想法。

因为他很怕啊。

上次他家主人像这样默默坐在那里好几日之后,他们三个就变成了流星雨。

“没想到,本世子这样低调,百里殇竟也猜到我的身份了。”澹台深长吁口气,“酒香不怕巷子深,本世子很香?”

澹台深擡头时,一直在跟血影玩纸牌猜大小的衿羽突然插话,“主人你已经七日没沐浴,今晚再不洗就是第八日。”

“嗯,今日也不洗。”澹台深回道。

衿羽,“……”

“主人,既是百里殇知道你的身份,那咱们走吧!”幽瞳打从心里不喜欢楼下姑娘们对他上下其手,尤其有的姑娘摸完他还管他要钱。

且不管他有没有钱,这就不合理。

“走不得。”澹台深摇头。

“主人,你忒小看我们仨,只要你能说出来,上天入地我们都带你去!”血影抽过衿羽手里纸牌,插了一句。

“本世子暂时还没有入地的打算……”澹台深瞄了眼血影手里的牌,“衿羽,你又骗他做什么,骗人是不对的。”

“主人!”衿羽摔牌。

桌对面,血影跟衿羽打起来了。

幽瞳很是不解,“主人为何不走,阎王殿那些人追不上我们。”

“追不上,可也甩不掉。”

澹台深拿起桌上银拨子,挑起烛芯,“如果本世子现在离开沱洲,于那些人来说便有无数种可能,为免迟则生变,原本不想置本世子于死地的颖川,可能也会来凑热闹。”

“我们谁也不怕!”幽瞳紧接着说了一句于他们三人已经深入骨髓的至理名言,“生死看淡……”

“不服就干!”剩下四个字是衿羽跟血影一起喊出来的。

衿羽还激动到把纸牌摔了。

血影缓了半天神儿,“衿羽你干啥摔牌?你是不是看到我牌好了……”

说起幽瞳,衿羽跟血影,三人并非一开始便跟着澹台深混。

他们有师傅,他们师傅在江湖是赫赫有名的暴脾气,整日带着他们不是干架,就是在干架的路上狂奔。

一师三徒还有口号,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终于有一日,师傅踢到了铁板。

临终前师傅幡然醒悟,将他们三人转交到澹台深手里,希望澹台深可以将他们三人的脾气收一收,别的不求,只求好好活着。

澹台深正想普度众生,这不众生就送上门儿了。

二人一拍即和,澹台深当即收了眼前这三个妖孽。

至于幽瞳三人为何如此听话,三个字。

重师恩。

“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不是问题。”

澹台深长叹口气,“都睡吧。”

地铺上,澹台深静静遥望窗棂外那抹悬于枝头的圆月,心思转沉。

百里殇为何要替自己隐瞒?

他为的,是谁……

隔壁房间,温去病正在跟伍庸炫耀自己将毕运‘伺候’的如何好时,忽然想到什么。

“不对……”

伍庸没理他,自顾在桌边配制药液。

“百里殇为什么没有羞辱本世子?”

温去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惹的伍庸停下来,擡头,“你还挺遗憾呗?”

“你想想,凭本世子跟那只大色狼‘不是你弄死我就是我弄死你’的关系,我现在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居然理都没理我。”

温去病眉心微蹙,“昨晚他还找了阿三……难不成那阿三在他心里,比本世子还重要?”

“我怀疑你在吃醋。”伍庸客观分析。

“如果阿三那么重要,那他……”

“或许百里殇是想收买阿三对付你也不一定,到底是沱洲狼主,亲自下场撕你有失体面吧。”

伍庸无心之语,硬是将温去病刚刚拨开的云雾又聚回来。

温去病想了想,可能是。

他以后要多多提防那个阿三……

沱洲藏了这么一位大人物,各方势力求也不得,杀也不得,最滑稽的就是莫说人,连澹台深一根毛都找不着。

顾清川有些着急了,于是他命人去了趟澹台城,找到了澹台城二世子,澹台武。

他知道澹台城两位世子已经雇佣阎王殿的杀手去追杀澹台深,可有用么?

阎王殿的杀手连沱洲都没进去。

守株待兔的下场,只能饿死。

将军府,书房。

黑衣人忽现,拱手,“启禀王爷,澹台武已经启程。”

“他早该启程。”顾清川手里攥着一张来自大周的密件,魏时意亲笔,“没想到魏时意折的这么快……”

“属下得到的消息魏时意只是入狱,难道?”黑衣人震惊。

“刺字流放。”顾清川微皱眉,“以魏时意之才,实不该是这种下场。”

“王爷,魏时意知道的太多,是不是……”黑衣人突然拱手,虽欲言又止却声音寒冽。

顾清川如鹰隼般的眸子猛然狠射过去,冰冷气息瞬即迷漫在整间书房。

“属下知错。”黑衣人叩首。

“魏时意无过,接下来的路……”顾清川沉默片刻,“由他自己走吧。”

黑衣人不敢反驳,“那流刃?”

“魏时意信中所提,于靳绮罗那里得到一条秘密武器的线索,故派流刃追查。”顾清川将手中密件销毁之后,看向黑衣人,“去信都幼,静守在皇城,没有本王命令,不许出手。”

“是。”黑衣人领命。

待黑衣人离开,顾清川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

魏时意呐!

你这样选择就真的觉得,不可惜么……

情爱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皇城郊外,十里凉亭。

靳绮罗一身素色短褂下配一条棉麻的褐色长裤,背上背着一个包裹。

脚下,踩着一双绣鞋。

哗啦的铁链声隐隐传进凉亭,她突然站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二十七年来,她从未看到魏时意这般落魄的样子。

瘦削的身体,手脚皆锁着铁链,脖颈上顶着偌大枷锁,平日里梳理整齐的发髻有些几绺白发垂下来。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靳绮罗分明看到魏时意左脸刺字,伤口还未愈合,血痂留在脸上。

曾经也是少年风流,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靳绮罗缓缓走出凉亭,一步步走向魏时意。

数十步的距离,竟会让人觉得无比的漫长……

这一刻,被两个衙役押在前面的魏时意亦看到了靳绮罗的身影。

眼前的靳绮罗一身朴素,原本在她身上最不显眼的翡翠珠钗,此刻却成了她身上唯一珍贵之物。

看到靳绮罗朝自己走过来,魏时意有些迷茫,亦彷徨。

现在的他,多不堪啊。

“时意。”靳绮罗终是走到魏时意面前,开口轻唤。

魏时意眼中闪过一抹避退的目光,停下脚步,“你来送我?”

自那晚靳绮罗到天牢里看过他,直到他受刑从天牢出来走到这里,魏时意不敢奢求,可他真的很想再看靳绮罗一眼。

哪怕一眼也好。

“我是来送你。”

靳绮罗紧了紧肩上包裹,擡头时那张倾城绝艳,哪怕岁月流逝却依旧美丽端庄的容颜,露出一丝浅淡又温暖的笑意,“我先把你送到郫浦,你比我年长五岁,身体又是这个样子,我还能先把你送到天上,放心,我不会让你孤孤单单一个人在棺材里躺着,我会守着你的坟,每日都去……”

“小钗……”魏时意停下脚步,眼眶微红。

靳绮罗原本已经走在前面,回头时却见魏时意站在原地,“怎么不走?”

四目相视,彼此眼中皆盈溢出如水雾般的泪光。

“走。”

城楼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钟一山无法形容此时心境。

倒是旁边站着的朱三友,从未有过的庄重神容漫在脸上,“他们会幸福吧?”

“会。”钟一山在此时此刻,相信自己的回答。

“本王说好要替靳绮罗揍魏时意一顿的,这也没来得及,要叫本王知道他敢对靳绮罗不好,本王就算翻越高山,踏过荒原,也要潜伏过去,打的他满地找牙。”

钟一山不禁扭头,“为何要潜伏过去?”

“他要是知道还不得跑么!”朱三友正色道。

钟一山愣了半晌,“王爷想的周到。”

二人再次无声,默默看着那两抹身影越走越远。

直到彻底消失在这座看似风平浪静,却早已乌云盖顶的大周皇城。

朱三友旧伤尚未痊愈,于是送走靳绮罗后他便乘车回了逍遥王府,唯有钟一山独自站在城楼上,无声而立。

昨夜吴永耽找到他,告诉他当日魏府里诬陷魏时意的那个仆人,发现自己住的屋子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魏时意留的字。

‘意’。

那一刻钟一山恍然,魏时意不是因为被诬陷入狱之后,才决定为了靳绮罗放弃名利跟所谓的信仰和理想。

魏时意从一开始就知道有人诬陷他,只要他不想,根本不会入狱。

钟一山猜测魏时意走这条路,唯一的理由就是颖川派给魏时意的任务或与靳绮罗冲突。

而魏时意,选择了靳绮罗。

所以,他们会幸福。

风起,衣袂飘荡。

钟一山擡起头,看向天上随风如浪般翻滚的铅云,一直压抑的内心仿佛一瞬间落下重石,恨海激荡,掀起滔天巨浪。

随着第三位谋士退出博弈,钟一山知道。

新的博弈,开始了……

靳绮罗虽然离开,但她将柔芝留了下来。

这也是柔芝的决定。

至此,柔芝便是四海楼、碧碧堂跟寒市胭脂坊的掌舵人,正式成为钟一山麾下又一员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