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百里殇带着两头死狼正气势汹汹往芳草街去时,迎面碰到柳禾派过来请他的人。
掌娇一案,解了。
群芳院,一楼大厅。
与那日发现掌娇死时相同,眼下所有人皆被唤到正厅,包括澹台深跟澹台武他们。
因为之前戳了澹台武一刀,衿羽几乎尽最大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整个人躲在血影跟幽瞳身后,别问她当初的勇气去哪儿了。
主动挑衅跟被动反击还是不一样的。
澹台武受伤这个事儿,薛詹知道。
但不是从澹台武嘴里知道的,而是听群芳院的姑娘们说的,且等他去问时,澹台武只道根本没有这回事!
如此,薛詹又有什么理由去找衿羽理论?
此时,一楼大厅的气氛有些压抑,包括襕衫在内的姑娘们皆站在一起,柳禾挡在她们面前,看向温去病,“温世子说已经找到杀害掌娇的凶手,为何不说?”
柳禾对面,温去病站在伍庸旁边,恭敬开口,“禾姨莫急,这案子乃百里狼主特命吾等查出真凶,眼下真凶既已找到,本世子自然是要等狼主来了,才好把凶手交出来。”
“那你也不用那么早把我们叫起来,梳洗什么的倒是无所谓,襕衫身子还虚着呢!”有姑娘开口埋怨。
“你们且少安毋躁,我已经派人去请狼主,相信狼主……”
柳禾话音未落,群芳院的门已然被人推开。
百里殇阔步而入,视线于众人之中一眼锁定温去病,平日里细长的桃花眼此时已经瞪到几乎满月形状。
那三头狼,他养了十几年!
如果不是温去病,他能含泪吃得喷香?
“温去病拜见狼主。”温去病毫不在乎百里殇目光凌迟,只管恭敬施礼。
如果不是掌娇之死更为重要,百里殇现在就要温去病给狼偿命!
“柳禾拜见狼主。”柳禾见状亦施礼,在其身后的姑娘们皆俯身。
百里殇视线自温去病身上收回,“禾姨,你派人告诉本狼主掌娇一案已破,凶手呢?”
柳禾闻声,看向温去病。
“回狼主,凶手就在大厅之内,在我们之中。”温去病一袭白衣,挺身而立,视线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到伍庸身上。
众人大惊。
伍庸意会般推着轮椅行至正中,且自身前取出一只发簪,“这只玉簪是掌娇姑娘的,经我验证,此玉簪簪身当以观音柳、桂枝、沉香三味药材混合的药液浸泡过,有安神之效。”
这时,人群里传出声音,“掌娇经常失眠倒是真的……”
“所以这只发簪本身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与它中和的水蓼跟赤芍。”伍庸音落时,柳禾美眸骤冷。
看到柳禾质疑的目光,伍庸微微颌首,“水蓼跟赤芍再加地骨混合的药渣混合在一起,有预防头疼症的作用,且十分奏效。”
伍庸说到这里,原本还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姑娘们,突然停下来。
厅内一片沉寂,温去病上前一步,“襕衫姑娘,在下可否借你腰间香囊一用?”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襕衫身上,唯独澹台武。
澹台武却是看向衿羽。
可巧的是,衿羽也在看澹台武。
四目相视,衿羽猛的挥了挥拳头,之后藏到血影后面。
澹台武皱眉,那个傻女人在干什么?
衿羽啥也没干,就是防着澹台武突然害她。
听到温去病点名,襕衫脸上并无慌张。
她低头,动作缓慢解下香囊,却没有交给温去病,“奴家这香囊里的确装有水蓼、赤芍跟地骨,可这玩意儿奴家戴了十几年,怎么,这是戴出事儿了?”
襕衫不给,温去病也不会强要,“的确是,抛开地骨,剩下两味药材若与观音柳、桂枝、沉香三味药材混合在一起,轻则成痴,重则丧命。”
温去病音落,厅内顿时响起一阵唏嘘。
“这不可能!襕衫才不会杀掌娇,她们是最好的姐妹!”姑娘们当中,有人发声。
“就是!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不知道有多好!”
“温世子,这次你可猜错了!”
柳禾猛然转身,“你们都闭嘴!”
待厅内安静,温去病继续道,“掌娇姑娘遇害之前,可是与你一起在舞室练舞?”
襕衫没有反驳,“确是,那又如何?”
“练舞的时候,她是不是摘了这只玉簪?”
温去病弯腰,从伍庸手里拿过玉簪子,“而你则将她摘下来的玉簪搁进你的香囊里,如果本世子没猜错,那晚你香囊里的药渣,少了一味地骨。”
“温世子亲眼见到了?”襕衫不反驳,但也没有承认。
“襕衫姑娘莫急,且听本世子把话说完,药理有相生相克之说,掌娇姑娘这只被观音柳、桂枝、沉香混合药液浸泡过的玉簪,倘若遇你香囊里的水蓼跟赤芍,会成剧毒,此毒会让人产生幻觉,在幻境中挣扎而死,掌娇便是中了此毒,才会在幻境中做出掐死自己的行径。”
旁边,伍庸补充,“此毒会导致中毒者腰部以下麻痹,所以掌娇姑娘身上锦被并没有在挣扎中踹开的痕迹。”
“那又怎么样呢?”襕衫由始至终都非常平静,丝毫惊慌也无。
温去病也并没有因为襕衫的镇定而有任何彷徨,“前日午时,本世子入掌娇姑娘的房间,找到这枚玉簪,当时这枚玉簪上的味道虽然散的七七八八,但还是有的。”
襕衫不语,由着温去病继续道,“随后襕衫姑娘入房间,自本世子手中取过玉簪,温某起初还以为襕衫姑娘是想为簪子上的味道开脱,原来不是,襕衫姑娘在入房间之前,可用地骨浸泡的水,净手了?”
伍庸插话,“地骨,刚好是这种剧毒的解药。”
就是这么神奇。
“襕衫姑娘之所以从本世子手中拿过玉簪,是想以地骨去掉玉簪上的剧毒,当时本世子没闻出来味道有什么不一样,所以无从发现。”
伍庸再插话,“如果是我,应该能嗅出不同,而且此毒须与肌肤接触一个时辰的时间方能令人中毒。”
在场之人,似乎都已听出端倪,但也都有一个问题。
襕衫问出了这个问题,“温世子凭什么断定我的香囊,偏在那晚,少了地骨?”
“前日襕衫姑娘香囊里少了地骨,导致香囊里只剩下水蓼、赤芍两味中药,这两味中药放在一起会导致眩晕的后果。”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巧合,在场之人已然有大部分相信温去病的推断,就只差证据。
于是温去病一声令喝,毕运现身。
“襕衫姑娘可否叫我的人,去你房间里搜一下?”温去病开口时看向柳禾,“烦劳禾姨一起过去,作个见证。”
柳禾此时的脸,已经阴沉到极点。
她似无法接受襕衫就是凶手的事实,“好。”
待毕运与柳禾走上二楼,一楼厅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已经有姑娘开始与襕衫保持距离,却也有一些姑娘坚定站在襕衫后面。
而此时一直站在澹台武身边的薛詹,心情十分复杂。
应该说整个群芳院,他是鲜少几个不愿温去病查出真相的人。
因为只要温去病查出真相,他们就要滚出沱洲了啊!
时间突然变得十难熬,襕衫却只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温去病。
温去病则坦然视之,直到毕运跟柳禾从二楼走下来。
此时毕运手里正攥着三个用白绸缝制的包裹,包裹里是一个个用白纱缝制的小袋子,里面刚巧就是温去病所说的水蓼、赤芍跟地骨。
“毕运,你且当着众人的面查一下,水蓼多少袋,赤芍多少袋,地骨多少袋!”
毕运得令,正欲动手时襕衫抿唇,“不用查了,地骨多了一袋。”
众人闻声,大惊。
“襕衫!”柳禾震惊。
“是我杀了掌娇,温世子推断的,分毫不差。”襕衫迈着轻浅的步子走向温去病,“世人皆道韩国世子终日游手好闲,游戏人间,今日得见,世人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姑娘谬赞。”温去病微微颌首。
“没有,奴家没想赞世子,奴家只想说世子当真是足够阴险,或者……世子与鬼医,都够阴险。”
未及温去病反驳,襕衫又道,“奴家承认,掌娇玉簪里的三味中药与奴家香囊里除了地骨的两味中药混合,的确是剧毒,奴家也是凭这个害死的掌娇,可地骨是剧毒的解药,纯属无
稽之谈,还有水蓼跟赤芍在一起会致奴家眩晕,这都是假的吧?”
面对襕衫的质疑,温去病无力反驳。
嗯,都是假的。
“世子这般说不过是想攻心,一来让在场之人相信襕衫入掌娇房间拿取玉簪,跟奴家昨晚晕倒都非偶然,再引出地骨多出一袋,这样总比世子直接告诉在场所有人地骨多出一袋是你唯一的证据更加令人信服,对吗?”
这次轮到温去病不再反驳,“是。”
襕衫笑了,“世子胜了,我认罪。”
大厅内突然就跟炸开锅一样,那些姑娘们不可置信看向襕衫,“为什么?”
“是啊!襕衫你为什么要杀掌娇,整个群芳院你们不是最要好?”
“就是!她当初还救过你!”
眼见有姑娘冲过来,襕衫突然自袖内掏出匕首,搥在自己胸口,“你们都别过来!”
“襕衫!”
柳禾终于从震惊中缓过来,大步走到襕衫面前,“你为何要杀掌娇?”
面对柳禾的质问,襕衫笑了,
“为什么……禾姨,我还记得,掌娇为了救我被那个男人一刀刺中胸口险些死了……你为了给我们讨回公道,直接拿刀把那个男人杀了,你也受了伤……为什么……别问了吧,这条命,算我还给掌娇的。”
匕首猛然刺入,襕衫面带微笑倒仰下去。
死在了血泊里……
襕衫死了。
厅内众人看着那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直到最后也不明白襕衫为何要杀掌娇,但事实却是如此。
与襕衫相距最近的人是温去病,他未出手,是因为哪怕百里殇站的远,那厮若想留下活口也是易如反掌。
百里殇未动,便意味着他就算阻止襕衫,也不会改变襕衫的命运。
对面,柳禾颓败走过去,身体支撑不住般跪在地上,看向襕衫,无声落泪。
在其身后的姑娘们没有一人叫好,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痛苦跟惋惜。
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想到。
又谁也改变不了。
“既然凶手已经找到,此案便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百里殇,沉声开口,“念在襕衫有悔过之心,禾姨,将其好生安葬。”
“是……”柳禾哽咽回道。
得百里殇的令,柳禾即叫人将襕衫的尸体擡下去,而此时聚在正厅的人却没有散。
温去病上前一步,朝百里殇拱手,“我记得狼主曾说过,谁破案,谁留下,剩下的那一个……滚。”
温去病这话不假,彼时在场之人全都听到了。
这会儿一直沉默的薛詹不干了,“狼主明鉴,吾等亦查到线索直指襕衫,只是被温世子捷足先登!”
温去病回头,“薛先生说这话……咋那么不要脸呢。”
薛詹这个时候也懒得与温去病打嘴仗,“狼主明鉴,薛某查到襕衫与掌娇曾爱上一个男人,当初二人为了彼此之间的友谊,双双拒绝那个男人,就在几日前,那个男人又在芳草街出现过!那男人找过掌娇!”
薛詹的话,刚好解开众人疑惑。
情杀。
温去病略惊,他也暗地里查过这条线,可是没查到,“薛先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有时候只差一步,差的就是整个人生。”
薛詹真想骂人,但他忍了,“狼主,刚刚若非襕衫突然认罪,在下是要开口的。”
见百里殇始终没说话,澹台武皱眉。
就在澹台武欲上前时,百里殇却是看向温去病,“味道不错。”
没别的,百里殇只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
薛詹不解,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解啊,他特别清楚百里殇最后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只是他没想到,百里殇居然吃了他烤的狼肉?
养了那么长时间,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这个畜牲!
后来温去病在问百里殇这件事的时候,百里殇的理由简直无可挑剔。
‘本狼主要跟我的狼,融为一体……’
既然百里殇没有开口撵人,薛詹就权当是这一关过去了。
尘埃落定,从头到尾都没显露存在感的澹台深转身上楼。
衿羽随后而行。
要知道,他们站地位置距离楼梯口比较远,澹台武则很近。
那么问题来了,衿羽得防啊!
她得防着澹台武突然一拳头砸过来,就她这身板哪经得起。
于是衿羽左手挽着幽瞳,右手挽着血影,走向楼梯口。
澹台武一直用余光盯着衿羽呢,他要让衿羽知道,对于昨天的事,他很生气。
这会儿见衿羽走过来,澹台武直接挡在三人面前。
意外又发生了。
衿羽根本没给澹台武开口的机会,突然挣脱幽瞳跟血影冲过去,猛一巴掌扇向澹台武,反手又是一巴掌。
然后倏的冲上楼梯,跑向自己屋子,速度比已经走上楼梯的澹台深还快。
大厅里,血影跟幽瞳各自顶着一张懵逼的脸,完全不知道衿羽刚刚在抽什么疯?
这是害怕一个人该有的样子吗?
如果之前衿羽插刀的场面薛詹没看到,这儿澹台武被揍他可是看在眼里了。
“世子!”薛詹忧心过去,转尔看向幽瞳跟血影二人,“你们大胆!”
“不是我干的……”幽瞳怯怯绕过澹台武,走上楼梯。
血影也怯怯,“也不是我干的……”
“刚刚那女人跟你们不是一伙的?她为何要对世子动手?”薛詹怒道。
对于这个问题,幽瞳跟血影的回答特别一致。
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敢问啊……
就在薛詹跟血影二人对峙时,澹台武暴走上二楼。
所有人都以为澹台武是要去找衿羽报仇,结果他居然回了自己房间,狠狠摔门。
偏在这时,门外走进一人,乃之前与百里殇一起出现在群芳院的孟伯,“狼主有令,限澹台城二世子及薛詹,明日午时之前,离开沱洲。”
薛詹闻声,大惊……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温去病在幸灾乐祸之后,与伍庸一起走上二楼。
推开门时,伍庸看到了钟一山。
且在伍庸欲进门打招呼的时候,温去病直接掉转轮椅,狠狠一推,目送伍庸离开。
房门紧闭,温去病一脸欣喜走向方桌。
“阿山,你什么时候来的?”
“百里殇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钟一山满目微笑看向眼前男子,直到他坐下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案,你可以抢陶戊戌的饭碗了。”
温去病脸颊一红,“那是。”
钟一山失笑,尔后言归正传,“没想到百里殇真会撵澹台武他们走。”
“原本我还想着等澹台武过来找到澹台深,我再坐收渔利,没想到他们来了什么都还没干,就要走了。”
“走了也是好事,澹台武不足为惧,那个薛詹到底不是善类。”
“阿山你放心,我这几日快把薛詹逼疯了。”温去病自信道,刚刚薛詹脸上顶的那对黑眼圈就是最好的证明。
钟一山相信温去病的本事,“澹台武他们若是离开,我们又当如何寻找澹台深?”
“他们若走,我们便找不到澹台深了。”温去病敛眸,肃声道。
钟一山点头,“届时便不是我们争取澹台深,而是澹台深是否选择我们。”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温去病发现他与他家阿山,真是越发的心有灵犀,“不过你放心,澹台深就算不选我们,也绝对不会去找顾清川,毕竟顾清川当初选了澹台韦,而澹台武的走于我们也算是好事,他能活着离开沱洲,哪怕走出去就死,也跟你没有丝毫关系。”
起初温去病希望澹台武来,是想借澹台武之力找到澹台深,坐收渔利。
可那时他并不知道钟一山会来。
比起找到澹台深这件事,令钟一山与澹台城彻底没有联盟的机会,则更重要。
说白了,温去病防的是澹台武死在沱洲,而凶手直指钟一山……
只是,在我们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总有意外发生。
那些或好或坏的意外,也总会打乱我们预期的计划。
就像澹台武跟薛詹还没有依照百里殇的驱逐令离开沱洲,澹台王离世的噩耗便已经传到沱洲。
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装有澹台王遗体的棺柩,正在来沱洲的路上。
据薛詹的解释,澹台王临终遗愿是想再见自己的三儿子,是以澹台城大世子,现已是澹台城新王的澹台韦为完成父王遗愿,硬是下令将棺柩运来沱洲。
看似,真是孝敬极了。
薛詹得到消息之后,直接赶往帝庄。
不管是留在沱洲,还是借沱洲一处宅院为澹台王发丧,都要有百里殇的同意。
而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澹台武震怒。
芳草街。
澹台武站在正中间,双手狠握流星锤,目如凶兽,额头青筋迸起。
“澹台深!你这个不孝子,你这个白眼狼!父王这辈子最疼你!结果到最后,你却害父王死后不得安生!澹台深,你给我出来……”
澹台武的声音粗犷浑厚,吼叫声震的周围人耳膜生疼。
“澹台深!你枉为人子!是你害死了父王……你出来!看本世子不亲手劈了你……”
咣当。
澹台武心痛至极,将手中一对流星锤狠狠砸向地面!
房间里,幽瞳最先走到窗边,将窗户紧紧阖起。
方桌对面,衿羽跟血影不知如何劝慰,就只能默默看着澹台深无声坐在那里,如雕像一般。
“主人……”墨幽走过来,“节哀。”
“就是,澹台王身体不适已久,生老病死是常态,这不是主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血影还没说完就被衿羽搥了一下,“人死不能复生,主人想开些。”
澹台深依旧不语,只默声的,紧紧的盯着桌面。
碧玉石色的衣服本就衬出澹台深肤色,而今那张脸却是更白。
他抿唇着,却无法阻止薄唇轻颤,他双手垂落,却掩饰不住衣袖轻抖。
一向会把墨发梳理整齐,一丝不茍的澹台深,额前散落青丝。
一向温润如玉,和煦如春的容颜,虽平静却让人感受到难以形容的悲凉。
外面澹台武谩骂的声音依旧高亢,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丝毫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终于,澹台深开口。
“父王没病。”
他擡起头,目光凛然如锋芒,视线仿佛穿透正坐在他对面的衿羽,望向那片虚无。
未落泪,是因为泪已经落到心里。
屋内三人闻声,皆恍然。
澹台王之死,内有乾坤……
而此时,薛詹已然离开帝庄。
露台上,百里殇一身慵懒摇着摇椅,手里执杯,杯中有酒。
“狼主,老奴不知,你为何要答应薛詹?”孟伯一直以为,自家狼主是真的想赶澹台武他们离开。
因为自家狼主说过,钟一山来了,澹台武便不能久留,恐防生变。
百里殇未开口,自袖内掏出一张密件,递给孟伯。
那密件来自颖川,上面写的清楚,希望自家主子可以让澹台武跟薛詹留在沱洲,直至找出澹台深。
“本狼主不帮他找,若再把他派过来找的人撵出去,他怕是要到那个人面前哭鼻子了。”百里殇冷笑。
孟伯仔细看过密件,微皱眉,“依这密件上的意思,颖川王似乎并不知道澹台王已逝的消息。”
百里殇摇了摇手里的酒杯,“本狼主听闻大周外姓五王都曾是过命的交情,更是结义的兄弟,乱世沙场,他们是一起趟着累累白骨走过来的……可谁知道呢,毕竟顾清川是反了。”
“所以……主人不打算护着澹台深了?”孟伯狐疑道。
“呵!”
百里殇抿唇品酒,之后将杯子举至眼前,看着杯中如血一般鲜红的颜色,“这一次,澹台城那位新王怕是踩到他家三弟的底线了。”
孟伯想了想,“所以……澹台深会暴露身份?”
“一定会,只是不知道是以怎样的方式……”
百里殇将酒杯搁在紫藤编制的矮桌上,“拭目以待吧。”
远在颖川,将军府。
顾清川看着手里密件,漆黑双目渐渐幽寒,渐渐冰冷,直到赤红。
咔嚓……
他猛然起身将手中宣纸狠狠拍到桌上,桌面顷刻裂出一道缝隙,“澹台韦!”
“王爷……”桌案对面,黑衣人忧心开口。
“他敢弑父……他竟敢弑父!”顾清川气血倒涌,寒目如锥,血红双眼迸射寒蛰冷意,有泪光闪过。
黑衣人不敢妄言,只低头不语。
“派人,杀了他!”顾清川盛怒之下,低声怒吼。
“王爷三思!澹台韦虽有错,可他对颖川却是忠心……”
“他连生父都杀,还能对谁忠心!”顾清川恨声咆哮,怒意滔天。
黑衣人冒死谏言,“属下明白王爷心痛……”
“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澹台修在本王心里的位置!若想杀,本王还能等到他澹台韦动手?”
顾清川双手成拳,狠狠叩在桌案上,“当年临安一役、上漳一役、河内、蜀西、寿春……澹台修救本王于万劫不复之境,本王这条命都是他给的!”
“可是……”黑衣人如何能叫顾清川杀了澹台韦,“澹台王并不愿意与王爷一起……”
“那又如何!”顾清川几乎到了癫狂的状态,“那又如何!”
黑衣人不敢再言,任由自家王爷发泄掉心中的愤怒。
最终,顾清川颓然坐回到椅子上,重新拾起那张密件,上面‘澹台王已死’五个字,那样刺眼。
他心痛,眼中带着鲜少出现的哀伤跟悲凉。
“这都是你害的……”
顾清川无比缓慢将那张密件攥在手里,眼中迸发出无比幽寒的冷光,“澹台韦是想以澹台王的遗体,引出澹台深?”
“是。”黑衣人据实道。
“好……好啊!”顾清川怒极反笑,“澹台修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王爷……”
“传信给薛詹,倘若澹台深死则保澹台武无恙,本王不能叫澹台修绝后。”
黑衣人得令,退离。
书房里寂静无声,顾清川握着那张密件的手无力松开,眼中泛泪。
澹台兄,对不住了……
都幼再一次用了换脸术。
她明知道换脸术会对自己那张脸造成不可修复的伤害,却依旧固我。
夜里,范涟漪一直追踪着那抹熟悉的身影,直到靠近鱼市一座废弃的宅院。
她走进院子,视线落向被烛光映衬在窗棂上的身影。
父亲……
不得不说,都幼真的很会挑日子。
今日,是范鄞的周年忌日。
酉时,范涟漪自范府在西山的墓地烧完纸钱回到皇城,都幼便扮成已逝范鄞的模样引范涟漪入局。
只要范涟漪踏进眼前这间屋子,便是入局。
范涟漪有的选择吗?
仅仅是看着窗棂上映出的背景,她就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着走向那扇半掩的房门,脚步从缓慢到急促,她跌跌撞撞闯进去,泪如泉涌,“父亲……父亲是你吗?”
就在范涟漪冲进内室一刻,一股白色烟雾迎面洒在她脸上。
“咳咳……父亲……”
刺鼻的味道充斥进肺腑,范涟漪边咳边挥动双手散开那些烟雾,待她冲到桌前,分明看到对面坐着的,正是她的父亲!
“父亲!”
所有的悲伤跟思念仿佛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范涟漪突然冲过去,紧紧抱住眼前之人,哭的像个孩子。
“别哭……”都幼任由范涟漪抱着,自袖内取出一个瓷瓶。
她打开瓷瓶,又轻轻推开范涟漪。
瞬息,她将瓶口对准范涟漪鼻息,尔后将其收起来,“范涟漪,你别怪我,是你自己贱……”
额头传来剧痛,范涟漪猛用双手按住,再擡头时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
院外,都幼漠然站在角落里,直到赵嬷嬷从外面进来。
“都安排好了?”
“大小姐放心,那些乞丐就来了!”赵嬷嬷顺着房间里的动静看过去,“范涟漪她……”
“中了软骨散跟魅药,范涟漪若想活着就一定要跟男人发生关系,否则必七窍流血而亡。”都幼美眸微弯,阴森冷笑。
赵嬷嬷收回视线,“大小姐,咱们也该走了,这个时辰少爷怕是要回去了。”
“好。”都幼最后望了眼范涟漪,尔后与赵嬷嬷一起走出废宅。
就在她们离开几步远的时候,身后传来三个乞丐吵吵嚷嚷的声音。
都幼突然止步。
“大小姐?”赵嬷嬷不解。
随后,她便看着自家小姐在三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乞丐走进废宅时,将另一包装有五石散的粉末自后面以内力催动,洒在乞丐中间。
都幼还在乞丐中了五石散之后,将其中一人拉过来,下了魅药。
再后来,赵嬷嬷亲眼看到都幼将那座废宅的府门从外面关紧,且自旁边寻了一根粗棍死死抵住。
赵嬷嬷暗自感叹,范涟漪这是没救了。
房间里,范涟漪头痛终有缓解,可一股无形的燥热自小腹猛然上冲,难以言喻的痛苦让人难以承受。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口渴。
她想喝水!
偏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三个乞丐仿佛扑食的饿狗一样冲进来。
“美人儿……美人儿我来了!”
其中一个乞丐见到范涟漪,双眼顿时发亮,猥琐着伸出手。
肌肤相触一刻,范涟漪猛然打了一个激灵,那乞丐更像是饥渴中遇到甘泉,疯狂扑过来。
剩下两个乞丐也因为五石散的影响,自背后将范涟漪围在中间。
‘咔嚓……’
范涟漪虽然中了魅药,可残存的意志力让她艰难反抗。
她狠狠掰断眼前乞丐的手,双手吃力搥住桌面想要站起来,奈何身体却根本不受控制倒仰过去,刚好被剩下的两个乞丐压在地上。
“呃……”胸前衣襟被扯破,范涟漪想要反抗,可她身体就像火烧一样难受,唯有被乞丐碰到的地方会有一丝丝凉意。
“放开……你们……”范涟漪惊恐尖叫,她想推开乞丐,可却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
看着压在她身上的乞丐,范涟漪仍在嘶吼,眼泪急涌。
她这一生,到底怎么了!
就在这时,寒光骤闪,压在范涟漪身上的两个乞丐带着无比兴奋跟渴望的情绪,毫无预兆上了西天。
且在乞丐左右倒地的时候,范涟漪恍惚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男人,手中提剑。
剑光森寒,有血滴落,那男人的样子可怕到了极点。
“都乐……”范涟漪沙哑开口,嘴唇干裂的已经渗血。
“涟漪别怕,我来救你!”
都乐暴戾扔了手中长剑,大步将那两个乞丐的尸体踹翻,俯身将范涟漪抱起来。
肌肤相触一刻,范涟漪仿佛是在地狱烈火里灼烧的身子瞬间感受到阵阵冰凉,她控制不住那份渴望,整个身体贴紧都乐。
残存的意志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渴望,范涟漪情不自禁拉住都乐衣领,干裂的唇覆在都乐裸在外面的胸口。
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都乐的脑子轰然炸开一般!
他低头,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范涟漪身体烫的可怕,“你是……中了……什么毒?”
“都乐……”范涟漪的神志早已模糊不清,她只想索取,索取更多。
“该死!”都乐目光冷寒,眼中带着森寒血气,“是谁?”
“都乐……”
范涟漪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上就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啃噬令她生不如死。
“涟漪,对不起……对不起!”
残破的房间里,冰冷的木床上,都乐带着自己全部的感情将女子紧紧拥在怀里。
他没有别的选择,没有。
可他心甘情愿,这辈子他都会护在这个女人身边,不管她愿不愿意……
夜已经很深了。
温去病在赢了薛詹之后,依旧没有睡床,而是跑到伍庸的小院。
内室桌面上,有一盏好看的丹顶鹤烛灯,灯上燃着七根白蜡,被白色琉璃灯罩罩在里面,整个房间宛如白昼。
伍庸在配药液。
自从知道柳禾耗费三十年时间都没有种出来这种七彩蘑菇,伍庸莫名有种使命感。
“你觉得,襕衫死前说的那些话,有没有问题?”桌案对面,温去病趴在桌边狐疑问道。
伍庸擡头,“有什么问题?”
“本世子不知道才来问你,你反问我?”温去病挑眉。
“不管有没有问题,掌娇是她杀的无疑,再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现在该想的不是澹台深吗?”伍庸搁下手里瓷瓶,“只要澹台王棺柩运到沱洲,吊丧之日便是澹台深出现之日。”
“有可能。”温去病微微颌首。
“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坐等风起……”
都幼这一夜睡的很香,她又梦到了儿时。
小时候的她跟哥哥相依为命,比起生养她的父母,她只认哥哥。
她也只有哥哥。
房门开启,赵嬷嬷在外厅准备好了膳食,简单梳洗的都幼带着无比愉悦的心情走出去,随意坐到桌边,“哥哥在后院练武,还是已经去了军营?”
赵嬷嬷恭敬退到旁边,犹豫之后开口,“回小姐,少爷昨晚没回来。”
“没回来?”听到赵嬷嬷的禀报,都幼刚刚握起竹筷的手微顿,“那他昨晚可是留在军营……昨晚,你有没有回去看?”
“老奴……老奴丑时过后回去,发现……”
见赵嬷嬷支支吾吾,都幼美眸阴寒,“发现什么?”
“发现那三个乞丐都被人一剑毙命。”
“不对,昨晚范涟漪没有配剑,更何况她使刀。”都幼冷冷看着赵嬷嬷,“有人救了她?”
赵嬷嬷自来就怕都幼,尤其是都幼生气的时候,那股子阴森劲儿总让她有种置身地狱的错觉,“老奴瞧着那几个乞丐的剑伤,皆是自背后洞穿,怕是……有人救了她……”
“那你为何不早说!”都幼猛的将手里竹筷扔到赵嬷嬷身上。
赵嬷嬷吃痛下跪,“老奴回来时已是寅时,就没敢打扰小姐……”
“难不成……”都幼猛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眼见都幼突兀起身冲出去,赵嬷嬷这才敢从地上站起来。
她非但看到那三个乞丐被人一剑毙命,她还认得那伤口的形状,与自家少爷所用之剑,极为吻合。
所以赵嬷嬷早就猜到是都乐救了范涟漪,只是刚刚她没敢说。
范府门外,都幼狠吸一口气,敛去眼中暴戾,走上石阶。
她擡手敲门,却发现府门自然而然的被她推开。
这不是都幼第一次入范府,是以她入府后径直走向通往后宅的弯月拱门。
“都副将,我家小姐说了,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
“涟漪!”
“我家小姐现在不想见你,再说你也跪了一整夜,还是请回吧。”柳嬷嬷恭敬站在都乐旁边,无奈开口。
“涟漪!我知道你在怪我,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都乐痛苦跪在门前,朝向窗棂位置大喊。
“都副将……”
“柳嬷嬷,你替我告诉涟漪,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求她原谅我!”都乐凄苦擡头,乞求道。
比起段定,柳嬷嬷一直不太看好都乐,可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她还能怎么办。
就在柳嬷嬷转身想要回房时,范涟漪突然从里面走出来。
柳嬷嬷急忙上前搀扶,“大小姐,你这身体……”
“我没事。”范涟漪缓步走出厅门,走向跪在地上的都乐。
看着范涟漪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都乐隐忍许久的眼泪倏然滑落,“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昨夜若非是你,我只怕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我该谢你。”范涟漪脸色苍白停在都乐面前,垂眸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昨夜场景断断续续,可她依旧记得。
“你不必这样,起来。”
“涟漪,我会负责!只要你点头,我即刻筹备大婚,我都乐必要风风光光娶你进门,我……”
范涟漪摇头,“就算有人需要对昨晚的事负责,也不是你,你回吧。”
眼见范涟漪转身,都乐猛然起身想要拉住她,不想双膝传来剧痛,他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范涟漪明明知道都乐摔到地上,有那么一刻她想转身去扶,可最终忍住了,“有些事我还需要查清楚,且等我把真相找出来,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厅门闭阖,都乐痛苦趴在地上,“涟漪……涟漪!”
他错了!
范涟漪分明就是第一次!
她与段定,清清白白……
角落里,都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阴蛰美眸寒如冰霜。
她想败了范涟漪的名声,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看着都乐狼狈不堪趴在范涟漪房门,都幼眼中迸射出极端愤怒的火焰。
她的哥哥,也忒不争气!
房间里,柳嬷嬷在窗边站了许久,直至看到都乐离开方才转身,“小姐,昨晚……”
“昨晚我见到父亲了。”范涟漪静静坐在桌边,清眸紧紧盯着桌面。
柳嬷嬷震惊,“小姐可不能乱说,老爷已经过世一年……你只怕是思念成疾才会有那样的幻觉。”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范涟漪重声开口,“我的感觉不会错,我碰到他了!”
“小姐……”
“我知道那必不是父亲,定是有人易容成父亲的样子引我入局,给我下药。”范涟漪擡起头,“所以那晚伤了段定的人,会不会不是都乐?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柳嬷嬷走到范涟漪身边,“小姐是真的喜欢都副将,那段公子……”
“嬷嬷,我真的只是拿段定当朋友,很好很好,可以拿命去换的朋友,但我对他没有那种感觉,不喜欢真的是没办法装成喜欢……”
范涟漪低下头,“我不想骗他,也不会骗我自己。”
柳嬷嬷看着她自小伺候到大的小姐,摇了摇头,“小姐就是这么个恩怨分明的性子,也说不上这是好,还是坏。”
“嬷嬷,我饿了。”范涟漪不想与柳嬷嬷争辩,笑着开口。
待柳嬷嬷离开,范涟漪脸色骤然沉凝,如果真有这样一个易容高手在皇城,那真是太可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