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嚎丧

嚎丧

且说自流刃从帝庄离开,便去了薛詹在沱洲暂借的澹台府,在那里仔细探查周围环境,以免当日会有人在隐蔽处暗伏。

天已暗,流刃自澹台府入芳草街,找到薛詹时温去病刚巧不在。

“你是谁?”

薛詹那会儿被温去病吓了一跳本来睡的就轻,这会儿忽见眼前站着一黑衣人,顿时弹跳起来。

“先生莫慌,属下乃王爷之人,得王爷令来此助先生一臂之力。”流刃拱手,低声道。

他可以在百里殇面前将自己的身份透露一二,却不能在薛詹面前多说半个字。

但有一样,他知道薛詹的身份。

“你是王爷的人?”薛詹从地铺上站起来,狐疑问道。

“属下流刃。”

流刃自报家门后从怀里取出令牌,薛詹这才有所松懈,“王爷可有新的指示?”

“回先生,王爷希望澹台深死在沱洲,事成之后由澹台武护送澹台王棺柩回澹台城。”流刃据实开口,紧接着补充,“从现在开始,先生行事只对颖川负责,无须为澹台韦考量。”

薛詹皱眉,“王爷想放弃澹台韦?”

“大概是这个意思。”流刃点头。

“那……澹台城往后由谁接手?”

薛詹的确接到颖川关于不杀澹台武的密件,但也没说要放弃澹台城大世子,这简直让人出乎意料。

流刃低头,“澹台武。”

“澹台武?他就是个莽夫……”薛詹惊讶片刻,渐渐恍然,“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澹台武并不是一个好摆弄的主儿,相比之下,澹台韦对颖川是真心拥戴。”

“这属下便不知了。”

流刃不想与薛詹探讨这种事,他的任务只是保护澹台武。

而他的身份哪怕是顾清川,都不是很清楚……

朝廷跟皇宫里的动向已经尽数传回颖川,朱裴麒的所作所为,彻底让顾清川下定放弃那枚棋子的决心。

对于自己亲手养成的棋子,反咬自己一口这件事,顾清川毫不惊讶,朱氏的劣根性,早已有之。

后宅庭院,海棠正坐在院中石凳上,擡眼打量眼前男子。

一袭玄色长衣,领口跟广袖都有精密大气的滚边刺绣,那衣服的布料柔软且薄,微风起,衣袂飘荡,显得眼前男子有那么几分风采奕奕。

男子眉目如画,眸若星辰,嘴角微微勾起时,笑的样子很是绚美。

顾清川一共找了二十位男子给海棠挑,她唯独挑了眼前这一个。

海棠没有问这个男人的名字,因为从她选中这个男人开始,他的名字就叫。

舒无虞。

顾清川接受了海棠的提议,他要亲自调教出一枚听话的棋子,而这枚棋子的身份,便是

舒伽那个遗失在外的沧海明珠。

而他把调教的事,交给了海棠。

确切说是海棠自告奋勇。

‘这个世上,只有我调教出来的舒无虞,才会天衣无缝。’

此时坐在石凳上,海棠静静看着眼前男子,美眸微微眯起。

虽然眼前男子的俊美与温去病不同,但骨子里透出的清雅气韵,真的很像。

温去病,抱歉呢。

占了你的名字。

“知道为什么叫你舒无虞么?”海棠悠然起身,迈着盈盈浅步走向男子。

男子挺直站在原地,目光直视前方,“因为这是舒贵妃在我未出世时,便想好的名字。”

“没错。”海棠走到舒无虞的面前,伸出纤纤玉指,划向那张俊美儒雅的面庞,

“总有一日,你会冠以朱姓,改叫朱无虞。”

海棠对于舒伽过往的琐碎事,了解的要比温去病多。

因为她的母亲,正是舒伽自府上带入皇宫的家婢,凌烟。

而凌烟有一个很好的习惯,随笔。

那一本本厚厚的册子上记录的皆是她与主子舒伽的过往跟日常,哪怕是在入宫之后,凌烟的这个习惯也没有改。

后来凌烟在诞下海棠后,便将海棠跟那些随笔交给可靠的人,独自回宫欲叫顾慎华血债血偿,却反被顾慎华害死。

后来海棠长大了,那些随笔自然而然被她收了起来。

这件事,她从未与人提起。

包括温去病……

想到温去病,海棠眼中生恨。

她曾想有朝一日与温去病大婚,便将那些随笔拿出来给温去病一个惊喜。

因为她知道,温去病有多渴望了解舒伽的一切。

然而,她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脸颊传来极痛,舒无虞微蹙眉,“海棠姑娘……”

“呵,其实你需要学的没什么,只要把自己的身份记清楚就可以了。”

海棠松开捏在舒无虞脸上的手,微擡起弧度优美的下颚,如星光璀璨的眸子弯成月牙形状,“剩下的,交给我。”

“我的身份是当朝皇上与已逝舒贵妃的儿子,我叫舒无虞。”

海棠很满意男子的表现,“每日除了习武练剑,也多瞧瞧棋谱,当今皇上跟舒贵妃的棋艺都是数一数二的,作为他们的儿子,你也不好太差。”

“是。”舒无虞应声。

海棠转身,“退吧。”

“无虞告退。”

海棠未语,待回坐到石凳上时,舒无虞的背影落入眼帘。

温去病啊,真想瞧瞧当你看到另一个‘你’出现在皇城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好奇呢!

这会儿,萱语端着糕点自院外进来。

“姑娘,奴婢刚刚看到颖川王站在门外,不过他没进来。”

海棠拿起被萱语搁在石台托盘上的糕点,咬了一口,“这颖川的糕点就是比皇城做的细腻香甜,你也尝一个。”

“姑娘……”

“顾清川不放心罢了,随他去。”打从决定来颖川,海棠就不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唯有一念,报复。

“姑娘,我们……真的要带着那个人回皇城吗?”萱语低下头,小心翼翼问道。

海棠笑了,“虽说这里的糕点细腻香甜,可我吃惯了四海楼的。”

“那我们可以回韩国,韩国的糕点……”

“萱语!”海棠兀突开口,阴眸骤寒,“温去病跟钟一山欠我的,我要让他们加倍偿还!懂么?”

“奴婢懂了……”

萱语在这一刻也终于明白,自家姑娘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沱洲,帝庄。

自流刃出现在帝庄,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钟一山居然没有主动与百里殇提起这件事,让其很是焦虑。

某狼主都已经想好如何解释了。

早膳十分,钟一山如往常一般由着孟伯带到三楼,饭菜早已准备妥当。

“一山拜见狼主。”钟一山昨日离开帝庄之后并没有去找温去病,而是去了百里殇指给他的几处晶铁矿地勘察。

事实上,他原本想去找温去病,但在看到流刃之后,他则务必确保百里殇提供给他的晶铁,与穆挽风当年所见相同。

毕竟,百里殇这头狼也不是那么可信了。

且他得到消息,侯玦已至食岛馆位于韩国的商铺。

由侯玦接手晶铁之事,钟一山也就放心了。

“你总是这样客气,这些都是本狼主做的,你且尝尝。”百里殇笑着开口。

钟一山缓身落座,拿起桌上碗筷,吃了几口,“虽然不比温去病,但也不错。”

“这算是夸奖吗?”百里殇细长的桃花眼闪过淡淡的光彩,调笑道。

“如果算是,狼主肯答应我一件事吗?”钟一山擡头,“明日澹台王棺柩便会抵达沱洲,一山想要过去拜祭。”

百里殇想了片刻,“有难度。”

“自然是有难度我才求到狼主,否则当年推衍地动跟吾师对于沱洲的馈赠,狼主打算怎么报答?”

百里殇微怔,“当日我似乎已经有过承诺。”

“可狼主的承诺显然不够诚意。”钟一山脸上一直保持微笑,声音清绝淡雅,毫无愠怒之色。

百里殇微微颌首,“对于流刃之事,本狼主可以解释。”

“狼主在帮颖川?”钟一山直截了当问道。

百里殇之前理解错了,钟一山一直没问是因为他没来得及,这会儿晶铁已经运往韩国,他才敢跟百里殇打开天窗说亮话。

毕竟这世上除了温去病,他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没有,但本狼主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帮你。”百里殇沉默片刻,“一句话,我总不会害你。”

“那就够了。”钟一山看得出百里殇有苦衷,他不问,是因为他知道百里殇的性子。

除非百里殇主动说,否则谁也别想问出来。

“澹台王丧葬之日,本狼主自会想办法带你进去,但能不能留在澹台府,看你自己了。”百里殇难得认真道。

“只要能进去,剩下的事我自会筹谋。”钟一山感激开口。

诚然当日百里殇答应过他不会与颖川有任何联系,奈何世事无常。

想当初穆挽风又何尝不是答应了百里殇,会将推衍地动的紫薇推演法亲自送到百里殇手里,结果却是师傅替她做了这件事。

算起来,她亦食言。

距离澹台王棺柩抵达沱洲只剩下最后一夜,薛詹与柳禾打过招呼之后,上三楼欲请澹台武入住澹台府做准备。

当然,该准备的事薛詹都已经准备妥当,澹台武入府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换素缟孝衣,跪守在灵前。

依沱洲规矩,守灵需七日。

薛詹偏不信在这七日里,澹台深能老老实实躲在暗处!

这会儿三楼,澹台武离开房间时,命薛詹到隔壁房间敲门。

薛詹不明所以,“二世子……”

“快去敲门。”澹台武催促道。

薛詹未多想,直接走过去敲了两下门,紧接着房门开启,澹台深带着身后三人走出来。

“薛先生好。”

“薛先生好。”

“薛先生好。”

“薛先生好……”

薛詹石化般杵在那里,满眼震惊。

只见澹台深三人手里各自手执乐器,有背鼓的有拿唢呐的,还有提着铜锣的!

“走了!”澹台武见澹台深他们跟过来,转身欲下楼梯。

薛詹大惊,小跑着拦在澹台武面前,“二世子,他们这是……”

“他们是本世子请到澹台府‘嚎丧’的。”澹台武解释道。

薛詹愣住,“世子说的是奏哀乐?那些事我早已准备妥当,世子大可放心,他们就不必去了。”

“你准备人‘嚎丧’了?”澹台武显得有些意外。

薛詹知道何为‘嚎丧’,但他对那种陋习很是不屑,“不是‘嚎丧’,是请了鼓乐手……”

“那就是没有,你没请正好,本世子请了。”澹台武说完话,直接招呼澹台深他们四人跟他走。

四人则成一列排在澹台武屁股后面,尾巴一样……

薛詹岂能叫澹台武这般胡闹,丧葬是假,寻人是真。

请‘嚎丧’的人过去会不会太热闹!

而且他请的那些人,皆是‘自己人’!

“二世子,万万不可。”薛詹反应过来之后再度追下楼梯,“二世子,澹台王大丧闲杂人等严禁入内,他们……他们……”

“薛先生,我们不是闲杂人,我们是二世子专门叫过去‘嚎丧’的,如果薛先生觉得五百两贵……我们……”澹台深岂会眼睁睁看着薛詹搅局,立时走下一个台阶,恭敬道。

背后幽瞳觉得自家主子说的谦虚了,“薛先生,二世子都觉得我们可以,你难道还看不起我们咋滴?五百两是贵,可我们那也是有看门的本事!”

“就是,现在二世子叫我们过去,薛先生不想我们过去,那我们是过去还是不过去?”血影一脸茫然问道。

最后是衿羽。

“那什么……既然薛先生不让我们去,我们就别去了,快把东西放回去,后厨还有没刷的碗等着我呢。”

“刷碗刷碗,你就知道刷碗,前日那个混账东西是不是又到后厨找你麻烦,说要娶你当他府上第九妾了?”幽瞳直接扭头绕过血影,朝衿羽脑袋上搥一下。

这一搥,衿羽就跟接收到暗号似的,哇的哭出来。

“都闭嘴!跟本世子走!”澹台武最听不得衿羽哭,比那日城楼上的调子还难听。

薛詹愁的,“世子……”

“你也闭嘴!他们几个是本世子请的,你想用就用,不想用你也不用干了,滚回澹台城!”澹台武怒声开口,甩袖走下楼梯。

澹台深随即跟过去,经过薛詹身侧时微微俯身,以示抱歉。

幽瞳鼻孔朝天走过去的。

血影鼻孔朝天走过去的。

衿羽鼻孔朝天走过去的……

与此同时,后园小院里伍庸正在酝酿。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去拜祭澹台王,见都没见过。

“柳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伍庸在与柳禾聊过七彩蘑菇的种子之后,终是开口。

为了欠条,他牺牲了自我。

“伍先生这么说,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柳禾转身,浅声道。

伍庸微擡手,示意柳禾先说。

“明日澹台王棺柩入沱洲澹台府,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在沱洲也算有头有脸,所以我打算过去拜祭,只是……我对那种地方素来不太敢去,怕届时身体不适,伍先生可愿陪我一起?”

听到柳禾开口,伍庸脸色微怔。

他自然是求之不得,可他又要如何把温去病带过去?

伍庸自觉与温去病不一样,有些厚脸皮的话他就很难说出口,“伍某乐意至极,只是……温世子近日身体微恙,须伍某日日为其针灸……”

其实伍庸对自己的认识过于谦虚,他跟温去病,也没啥不一样。

“哦,那就算了。”柳禾略有失望道。

眼见柳禾转身离开,伍庸恨不得站起来过去拉她,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对了……”柳禾恍然回身,“刚刚伍先生不是说有件事要与我说吗?”

“没……没了。”伍庸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我走了。”就在伍庸有点儿要憋不住开口时,柳禾又一次转身,“伍先生觉得,明日若是将温世子一起带过去,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

“不会不会!他绝对不会介意!”

有那么一瞬,伍庸根本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情不自禁浮现出灿然笑意。

柳禾看在眼里,心底那片静湖微微荡起,涟漪层层……

一夜无话。

第二日卯时三刻,沱洲城门大敞。

一辆载着澹台王棺柩的马车缓缓驶入。

驾前白马,马车也以白幡包裹成银白色,棺柩是上等的金丝楠木,正前方一朵偌大白花悬在棺头。

随行侍卫近百人,一路走来未遇阻碍。

百里殇破天荒为澹台王灵车清出一条路,路上无人,两侧皆悬白幡。

天意怜人。

今晨的沱洲,阴云密布。

当灵车停在澹台府时,澹台武早已候在府门外。

“父王!”

灵车停下一刻,澹台武扑通跪地,重重磕头,“武儿不孝!”

浑厚的声音带着彻骨的悲伤,哀乐起。

澹台深与衿羽立于府门左侧,幽瞳跟血影在右。

哀伤的曲调悠然响起,那曲调虽不会让人摧心剖肝,却似一种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个人的心脏,令听者落泪,闻者哀伤。

澹台深手里没有乐器,他不敢。

这澹台府内内外外有多少眼线?他怕自己弹出来的曲调会让人听出端倪。

他只能哭。

就在这时,薛詹与护行侍卫细语之后走到澹台武面前,“二世子,楠木棺柩内是大世子专门为王爷准备的水晶棺,大世子的意思是把楠木棺柩打开,将里面的水晶棺供入灵堂。”

就在薛詹音落一刻,澹台深猛然一颤。

如果不是衿羽按住他,他怕是早就冲过去!

“这是什么道理!父王已经入棺,又岂能打开?”澹台武起身,愤怒看向薛詹。

旁侧,随行护卫拱手。“二世子明鉴,这是大世子的意思,而且这棺柩内有水晶棺,不会扰王爷之安。”

“可是!”澹台武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属下这里有大世子的亲笔信,还请二世子过目。”

饶是澹台武觉得这样做不对,可在看到澹台韦亲笔信的时候,他亦没有反驳。

于是薛詹行至灵车前,大吼一声,“开棺!”

一直以为可以控制住自己情绪的澹台深,在看到楠木棺柩开启那一瞬间,眼泪急涌,额头青筋迸起,垂在袖内的双手被他紧紧攥成了拳头。他恨!

而此时,柳禾带着伍庸跟温去病立于旁侧。

柳禾暂且不提,伍庸跟温去病在这一刻几乎扫遍所有在场之人,仔细观察他们的神情,尽量做到无一疏漏。

巷口,百里殇依钟一山之意也早早过来。

看到这一幕,钟一山眼中显露寒意,“为了引澹台深出现,澹台韦竟然连这么畜牲的事都做的出来。”

“澹台深若是孝子,这会儿怕早就冲过来了。”百里殇看着那樽自金丝楠木棺柩里被人擡出来的水晶棺,视线似不经意转向府门处的澹台深。

心里,捏了一把汗……

澹台府门前,当水晶棺柩自金丝楠木里被人擡出来那一刻,澹台武双眼骤然血红,那么一个粗犷的汉子,突然就扑过去,在棺柩前号啕大哭。

偌大的水晶棺,在阳光的照耀下会让人觉得刺眼,可于澹台深而言,最刺眼甚至让他心碎的是平躺在棺柩里的澹台王!

澹台韦,你该死!

水晶棺柩几乎透明,澹台王的尸体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

曾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虎狼战将,曾经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重臣,如今却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利用到如此地步!

悲哉!痛哉!

澹台深心如刀绞,眼泪顺着眼角急剧涌落。

可现在的他,只能乖乖巧巧跪在府门处,不管心有多痛他都不能表现在脸上。

衿羽挨着澹台深,她无比真切感受到自家主人那份隐忍,怕也只有她听到了澹台深袖内拳头被攥的咯咯作响。

薛詹故意没有去拉澹台武,而是趁这一刻环视周围。

直到随行护卫过来,薛詹方才上前,“二世子,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快将王爷棺柩擡入灵堂。”

棺柩里,澹台王面容慈祥,花白胡须妥帖落至胸口,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安详,如同熟睡。

“父王!武儿不孝!”棺柩被人擡起,澹台武不得已退下来,却也紧随棺柩入了府门。

就在棺柩穿过府门一刻,澹台深终是擡头。

他看到了棺柩里的父王,这是他离家远行七载,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王,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父王,深儿不孝!

所有下人皆跪地磕头时,澹台深亦随着他们,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棺柩已入澹台府灵堂,衿羽随后拉起澹台深,对面幽瞳跟血影也都站起来跟着走进去。

此时薛詹则守在门口,看到他们四个气就不打一处来。

可他能怎么办?

在放澹台深他们进去之后,百里殇带着钟一山行至府门。

“薛某拜见狼主。”薛詹面向百里殇,恭敬俯身。

百里殇瞧他一眼,“本狼主早年时见过澹台王一面,既然王爷灵堂设在此处,本狼主当来祭拜。”

“多谢狼主,狼主请。”

且在百里殇走进府门时,钟一山亦想进去,却被薛詹拦下来,“钟二公子这是何意?”

“大周元帅钟一山,前来拜祭。”钟一山肃声开口。

“这恐怕,于礼不合,钟元帅没有朝廷礼部的文书,又与我家王爷无甚交情,所以……抱歉。”

哪怕理由再拙劣,薛詹也没可能让钟一山进去!

他们与钟一山皆来沱洲,目的一致。

寻澹台深。

这丧葬本就是他们为引澹台深现身的,哪怕是这沱洲里任何一个不认识的人可以进,钟一山却不可以。

不然呢,他们出钱出力出死人搭好的灵堂,结果为别人作嫁衣裳?

偏在这时,百里殇走回来,伸手拉住钟一山的手就要往里拽。

“狼主……”薛詹为难。

“一山这会儿可不是什么大周的元帅,他是本狼主喜欢的人,说不定哪一日还能成为沱洲狼主夫人,帝庄的二当家,他这样的身份,是不是不让进?”百里殇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巧被排在后面的温去病听到。

温去病当下就要冲过去,却被伍庸拽住,“忍一忍!”

薛詹脸色微变,看向百里殇的目有些诧异。

百里殇转身回来,面向薛詹,“瞧薛先生的意思,本狼主是不是不该喜欢一山?”

百里殇哪怕不说话,身上那股威严跟霸道已让薛詹承受不住。

“狼主误会,薛某并无此意。”薛詹低头。

百里殇威冷抿唇,“一山,随本狼主进去。”

钟一山没看薛詹,由着百里殇牵手,入了澹台府。

薛詹脸色极冷,心里对百里殇生出几分怨怼。

此人在主人面前摆出相交模样,背地里这不是要反么!

“薛先生,柳禾前来吊唁。”柳禾今日着一袭白衣,素面未施粉黛,发髻也只用一根玉簪别紧,并无其他饰品。

“柳老板客气,请。”薛詹恭敬道。

柳禾入门后,伍庸推着轮椅就要跟上。

薛詹毫无疑问拦下来,“伍先生?”

“伍先生是随我一起过来的,我身体不适,若在里面犯了旧疾,有伍先生在也省得给薛先生添麻烦。”柳禾转身,浅笑。

薛詹脸色微变,却也没说什么。

在群芳院住了好几日,他能说什么。

眼见伍庸推着轮椅进去,温去病随后而入。

薛詹很累,“温世子?”

“温世子是跟我一起来的,世子这些日时时头痛,须我及时施针否则会有性命之忧,还请薛先生体谅。”伍庸转回轮椅,恭敬开口。

薛詹脑袋嗡的一声,他想骂人。

“若是这般,世子更该回去休息避免操劳。”薛詹知道温去病跟钟一山是一伙的,他刚才已经放进去一个了。

“本世子回去可以,他得跟我一起回去,我们不能分开。”温去病一副‘我无所谓’的样子道。

伍庸也‘无所谓’,“我回去也不是不行,若柳老板在里面有任何不适,薛先生且替我担待着,因为是你不让我进去的。”

薛詹眼皮一搭,这天底下会讲理的这会儿怕是都挤到澹台府了。

眼见薛詹不语,温去病当即推着伍庸,踏入澹台府。

钟一山进去了,伍庸跟温去病也进去了。

薛詹看着这些人的背影,转身也跟着走向灵堂。

他还有站在府门的必要么?

该拦的,一个都没拦住!

此时灵堂前,澹台武一身孝服跪在右侧家属位,面前摆着铜盆,盆内焚烧冥纸。

百里殇最先入灵堂焚香祭拜,之后将三柱香插到供桌上面的香炉里,转尔走向澹台武,“节哀。”

随后入灵堂的人是钟一山。

钟一山与百里殇一般,焚香祭拜,之后走到澹台武面前,“保重。”

面对钟一山,澹台武并没有如薛詹那般防范,“虽然本世子讨厌你,但你能来拜祭父王,多谢。”

澹台武到底是武夫,他的想法与薛詹截然不同。

倘若换作他是钟一山,他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踏进澹台府一步,说不定还能好好吃一顿。

至少到现在为止,澹台武对于自己兄长与薛詹的计划,一无所知。

面对澹台武眼中真诚,钟一山心思微动。

“澹台王一直都是一山敬重跟仰望的英雄,虎父无犬子,二世子亦是当世人杰。”钟一山拱手,“保重。”

待澹台武还礼,钟一山转尔走出灵堂。

这一刻,他注意到了灵堂左右两侧跪着的澹台深四人。

跟之前在澹台府一般,澹台深只负责哭,衿羽三人则依着澹台深谱好的哀乐,敲打出悲伤的音符。

哀乐声声入耳,令闻者伤心,凄然落泪。

钟一山似只对澹台深感兴趣,他哭的很伤心,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感受到来自钟一山的目光,澹台深依旧故我,没有收敛,也没有放大自己的悲伤。

反倒是身侧衿羽,“阿三,你这样哭是不行的!”

“这可真是,人间少名俊杰,瑶池来位贵宾!澹台老王爷德泽犹存,英魂不死……呜哇哇哇……”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衿羽突然一嗓子,吓坏了刚刚跟着柳禾一起走进来的温去病。

只见衿羽忽将手中乐器搁到旁边,整个人匍匐在地,大哭不止,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哗哗流。

紧接着,对面幽瞳继续奏乐,血影也跟衿羽似的,身子朝着棺柩呈五体投地叩拜,“澹台王爷流芳千古,浩气长存!黄粱入梦将星一夜陨澹台城,挥戈思勇决信史传百世名……哇哇哇……”

不得不说,衿羽跟血影真的很会哭,这气氛一下子就被带动起来。

幽瞳不甘示弱,边哭边奏乐,那也是满嘴的歌功颂德,说的那叫一个好听。

整个灵堂,顿时吵闹喧天。

“你们都闭嘴!叫他哭!”澹台武猛然擡头,怒吼。

衿羽只要听到澹台武大叫,她骨子里想要自保的愿望就会特别强烈,如果不是在灵堂,如果不是离的远,她铁定又要先下手为强。

澹台武这声吼,引的钟一山越发注意到澹台深。

“父王最喜静!你们这样吵吵闹闹他老人家会讨厌!”澹台武不经意瞄到退到角落里的衿羽,也算解释了一下。

澹台深听到澹台武说话,向澹台武深深施礼,之后继续如刚刚那般,哭的很伤心。

钟一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原来是‘嚎丧’的人。

此时柳禾、伍庸跟温去病也都上了香,先后走出灵堂。

就在这时,薛詹再次走到柳禾面前,“柳老板辛苦。”

柳禾明白薛詹用意,微颌首,“后堂我便不去了,七日后我必再来送澹台王一程。”

“多谢!”薛詹音落时,柳禾独自走向府门。

意外的是,伍庸跟温去病却没有跟上去。

薛詹不以为然,“伍先生不走?”

伍庸摇头,“我为什么要走?”

“刚刚柳老板说她恐犯旧疾才叫伍先生一起进来,这会儿柳老板离开,伍先生不该与她同行,难道你不怕柳老板在外犯了旧疾?”

“那不会,柳姑娘只在丧葬处才有可能因哀伤犯旧疾,离开这里就没事。”伍庸很耐心的解释道。

薛詹,“……先生是不是也拜祭过了?”

“是啊!我正要到后堂去!”伍庸恍然道。

依照沱洲规矩,但凡远路过来拜祭的宾客要在府上住到出殡那日,薛詹也的确在后堂准备了十几间空房。

但他没带伍庸的份儿。

“伍先生也不算远路吧?群芳院距离这里不过半柱香的路程。”没有柳禾在这儿,薛詹无须给伍庸面子,“伍先生若是不方便,薛某可派人护送先生回去。”

“大周皇宫距离这里可不止半柱香,不过既然薛先生有意送我,也好,那就烦劳先生找几个人将本神医送回到大周皇宫,正巧本神医出来这么久还惦记着周皇的病,届时见着周皇,本神医定会替薛先生美言。”

伍庸一番话,说的薛詹杀人的心都有。

威胁他!

“来人,送伍先生到后堂!”

伍庸入后堂时,薛詹截住了温去病。

同样的招数,温去病也用了一回。

他倒没拿周皇唬弄薛詹,他拿自己。

依着温去病的意思,他虽是个不得志的世子,那也是韩王的种,倘若因为薛詹一个不允许嘎嘣在沱洲翘了尾巴,韩王就算为自己的颜面也不好轻饶了薛詹。

再加上薛詹也不过是澹台韦手底下的一条老狗,届时用一条老狗的命替不得志的世子偿命,大周肯定会同意的,还会觉得占了便宜。

当然,温去病没说的那样粗俗,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

薛詹觉得如果再跟温去病掰扯下去,他可能会当场去找澹台王,于是亦叫人把温去病送到后堂。

温去病没去,因为前院空气好。

薛詹恨的跺脚离开。

眼见薛詹朝钟一山走过去,温去病正想跟上,却见他家阿山在对面给他使了眼色。

果不其然,薛詹想请钟一山离开的时候,钟一山只道是百里殇叫他留在这儿的,如果薛詹不愿意,大可现在就去帝庄请示,只要百里殇开口,他就走。

好吧,这就是钟一山不叫温去病过来的原因。

至于百里殇,身为沱洲狼主,他自然不会留在这里呆整整七日。

就这半天时间,薛詹一直深以为然的自信,被敲的稀碎。

随着百里殇跟柳禾出现,沱洲一些重要乡绅先后过来拜祭。

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薛詹就死守在灵堂外,观察每一个人的神情,哪怕长的不那么像他印象中的澹台深,他都不会放过。

可惜,他放过了最应该观察的那一个。

与薛詹一样,温去病跟钟一山亦坐在角落里,盯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阿山,你刚刚跟薛詹说什么了?”温去病好奇。

钟一山瞧了眼对面的薛詹,漫不经心道,“我说本帅乃是韩国世子温去病未过门的世子妃,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韩国世子便会很伤心,很伤心的话就会去世,韩国世子去逝,那可是很严重的事呢。”

温去病扭头,一脸不解。

“我跟他说,他若敢撵我出去,我就一头栽倒,我哪怕擦破一点皮,我家夫君就会很伤心。”钟一山低声道。

温去病沉默片刻,“距离那么远,你已经可以听到我与他的对话啦?”

“是啊,本帅的鱼玄经又快跃境了。”钟一山瞧着从灵堂里走出来的人,“你觉得他是不是?”

温去病顺着钟一山的视线瞧过去,那人虽长相儒雅,可眼中并无悲痛之色,“澹台深当是孝子。”

“何以见得?”

面对钟一山的疑问,温去病说出自己的推断。

“澹台深在外游历十年有余都未来过沱洲,却在局势紧张前夕突然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温去病观察着过往拜祭之人,又道,“哪怕澹台深再聪睿,奈何他不在局中,对局势的判断远不比澹台王精准,所以……”

“所以你怀疑是澹台王叫澹台深到沱洲?”钟一山诧异。

“必然。”温去病点头,“沱洲与七国的关系相对简单,若澹台深被逼的急了,还能退至海外,可以说澹台王为这个儿子想的,可谓长远。”

“那与澹台深是孝子有什么关系?”钟一山挑眉。

“若非澹台深孝顺,澹台王何须为他计谋的如此详细。”温去病想了想又道,“以澹台王的性子,他必会在澹台城替澹台深留下一二心腹,目的是澹台深一旦想澹台城,进可攻。”

“你就那么确定澹台深会回澹台城?”

“因为他是孝子么,澹台王死于非命,他是一定要回去报仇的。”温去病对于这点,从不怀疑。

对于澹台王的死,钟一山倒与温去病想到一处,死的这么恰到好处,绝非意外。

就在这时,温去病的视线突然定格。

他死死着此时薛詹身边的男子,一脸的震惊跟不可置信。

旁侧,钟一山亦注意到了那个人,“那人叫流刃,便是当初在皇城时与我们一直作对的扶桑忍者。”

温去病猛然扭头,“阿山你记不记得……”

“我记得,他曾乔装成你世子府的下人,还专被三公主亲点替她烤肉。”钟一山的视线亦望向流刃,低声开口。

“我去!”

温去病猛然冲过去,却被钟一山拉回来,“你做什么?”

“他敢在皇姐身上动手动脚,本世子杀了他!”温去病在这一刻爆发出来的愤怒,足以证明在他心里,温鸾有着绝对不可替代的位置。

谁敢碰他皇姐,他跟谁拼命!

当初在楚轩辕身上,温去病也未曾有半点手下留情。

眼见温去病动真格的,钟一山硬是将其拉回来,“三公主没事,这你知道,何况在澹台王灵前,死者为大。”

温去病瞬间降下火气,自家皇姐的去处温去病自是了如指掌,也知道皇姐现在过的如意。

哪怕是皇姐的烤串,他都吃了不知道多少根。

想到烤串,又想到眼前流刃在府上被自家皇姐点名烤串,温去病皱了皱眉,“不会吧?”

“不知道。”钟一山心领神会回答。

不想这时,流刃自对面走了过来。

刚刚温去病的反应流刃看在眼里,所以他想过来解释,“拜见温世子,钟元帅。”

钟一山回礼,“薛詹是第四位谋士?”

毕竟过往但凡流刃出现,谋士必在身边。

“不是。”流刃本可以不说,但他想把对话友好的继续下去,“世子怕是认出在下了?”

见流刃想要与温去病交谈,钟一山很自然的朝后退了一步。

“嗯,认识的很透彻。”温去病咬住了每一个字音,顺带磨牙。

于流刃,他并不知道温去病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而其实,温去病对于流刃的身份,看到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那几日我入世子府,并无他意。”流刃想到温鸾,便没办法对温去病产生敌意。

温去病呵呵,“你说,本世子就要相信?”

“除了给三公主烤肉,我没干过别的事,至于烤的肉,世子好像也没少吃。”流刃的意思很明确,他没下任何跟毒有关的东西。

“你倒是敢!”温去病恨恨道。

该说的流刃都说了,信与不信不在他能力范围之内。

接下来,流刃转向钟一山,“在下能出现在钟元帅面前,元帅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钟一山微怔,片刻后眸色略深,“接下来的两位谋士,不会用你。”

流刃笑了,这般一点即透的对手,当真让人觉得可怕。

“路不同,不相为谋,流刃能说的今日已经全部告知,他朝再见若打起来……”流刃看向钟一山时,眼中流露出一抹自信,“元帅,包括暗中守护你的那位蒙面高手,依旧很难抓到我。”

面对流刃的相对坦诚,钟一山亦未表现出任何失了体面的神情,“本帅一人或许不行,不过你也要小心,若遇到我们两个,你未必逃得出去。”

“愿意一试。”流刃拱手道。

待流刃转身回到薛詹身边,温去病这才开口,“从他刚才暴露的内息判断,他的脱骨术好像已至第六境。”

“虽然流刃为敌,但此人算是坦荡。”钟一山客观评价道。

温去病呶呶嘴,“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