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焚尸

焚尸

夜,难眠。

大周皇城,范府。

闺房里,一身喜服的范涟漪正坐在梳妆台前,静静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平日素来不喜刻意打理的她,今晚却在柳嬷嬷的精心装扮下美的像个下凡的仙子。

红唇,粉面,眉如墨黛。

柳嬷嬷搁下手里的梳子,偷偷在背后抹泪。

范涟漪在铜镜里看到了,可她没开口。

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止不住掉下来。

“老奴就说,我们家小姐是这天底下最美的姑娘,瞧瞧,多好看。”柳嬷嬷抹过眼泪,扭身站在范涟漪背后,视线落向铜镜里的那张脸,“小姐,你可一定要幸福。”

“我一定会幸福。”范涟漪紧紧盯着镜中,自己那一身喜服。

品红色的喜服,繁复的款式层层叠叠却丝毫没有累赘之感,喜服中间以金色丝线绣着大团的鸳鸯石榴的图案,石榴多子,鸳鸯成双,两侧以五蝠跟祥云装点,寓意福寿同堂,喜结连理之意。

喜服袖口处绣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一针一线都仔细精致,毫无挑剔。

父亲说这身喜服是母亲用了半年时间绣成的,母亲临终时含着泪,她说会在天上看着她的漪儿幸福。

范涟漪自幼丧母,可她比谁都清楚,母亲爱她,很爱很爱!

还有父亲,从前的自己多骄纵任性呵。

十几年来除了惹祸,她就没干过能让父亲在别人面前擡起头的事儿,现在想想,她不孝!

“父亲,女儿现在是副将了……”范涟漪再开口时,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如何也停不下来,“女儿终于不用再让您操心,可是您在哪里……”

“小姐,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咱们得开开心心的。”柳嬷嬷抹掉自己眼角的泪,走到范涟漪身边,“就快吉时,老奴帮您把凤冠戴起来!”

范涟漪微微颌首,“柳嬷嬷,多谢你。”

“看小姐说的,能帮小姐上妆是老奴的福气!”柳嬷嬷说话时,自桌边托盘上将早就准好的凤冠小心翼翼端起来。

凤冠两侧插着长长的凤凰六珠长步摇,晶莹剔透的红色宝石细密镶嵌在金丝上,丝线微晃,宝石奕奕生辉。

凤冠中间,一枚东海红珠嵌在正中,光芒夺目耀眼。

柳嬷嬷将凤冠落在范涟漪头顶,流苏于眼前坠落,摇摇欲坠,华丽雍容。

鉴于之前范涟漪与都乐商量过大婚之后住在范府,是以都乐自都府迎亲入范府之后,便不会回到都府,直接拜堂。

天微亮,外面传来唢呐喧天的声音。

柳嬷嬷欣喜不已,“小姐,姑爷来迎亲了!”

莫名的,范涟漪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双手下意识拉住张嬷嬷衣角,“嬷嬷……我……”

“紧张?”

柳嬷嬷低头看向身边她伺候了一辈子的大小姐,慈祥道,“老奴冒昧问一句,大小姐真的喜欢都公子吗?”

对于这个问题,范涟漪不止一百遍的问过自己。

答案只有一个。

“我喜欢他。”范涟漪坚定开口。

“那咱们就不紧张,女人啊,这辈子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就够了。”

柳嬷嬷拉住范涟漪的手,声音颤抖,“老奴年岁大了,如今能亲眼看到大小姐出嫁,特别高兴。”

“柳嬷嬷……”范涟漪感动落泪。

外面传来礼官的声音,都乐已至门前。

“小姐,老奴扶你出去,咱们别叫姑爷久等。”柳嬷嬷紧紧拉着范涟漪的手,一步步走向房门。

随着房门自里面打开,外面顿时传来一片欢呼。

都乐在军中众将的簇拥下,一脸羞涩站在门口处。

眼前的都乐穿着一身正红色的直裰喜服,头戴银冠,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祥云的宽腰带。

喜服下,都乐身段笔直,风神俊朗,一双眼紧紧落在蒙着喜帕的范涟漪身上,一瞬间感动的无以复加。

“愣着做什么啊!领着新娘子拜堂啊!”

“就是,我们都着急跟新郎官大醉一场!”

鉴于都乐跟范涟漪都是军中副将,是以过来参加大婚的多为军中将领,纵然有文官,也只在前厅候着,没有闹到后宅来。

“涟漪……”都乐终是在礼官的高呼下,将手中长绸递到范涟漪手里。

范涟漪接过长绸,之后随着都乐的牵引,走向前院洞房。

这种不必接亲在大周的风俗里,更像是倒插门儿。

但都乐与范涟漪并没有想这么多,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住在哪里并不重要。

红锦的地毯早已铺好,房檐廊角也都悬着用红绸裁剪的花,整个范府被这些军中将领装扮的喜气洋洋。

随着锣鼓喧天,欢天喜地的唢呐声,都乐与范涟漪双双拉着红绸自闺房走向前庭。

那些跟在两侧的军将也没闲着,直接提起早就准备好竹篮,将里面的鲜红花瓣大把大把往一对新人身上抛。

这场景虽说看起来有些滑稽,却无法掩饰它的美!

偌大正厅已被红绸覆盖,所有宾客皆坐在院中摆放的方桌周围看向红毯上的一对新人。

礼官高喝时,都乐拉着范涟漪已入喜堂。

“一拜天地!”

听到声音的都乐与范涟漪皆转身朝向厅外,皆俯身。

角落里,一下人打扮的老妪缓缓擡头。

目光寒戾……

这样重要的场合,都幼岂能不来。

她倒是看看,她的兄长,她这些年来时时刻刻不曾忘记的哥哥,到底是怎样在明明知道她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还能欢天喜地的与范涟漪那个贱女人拜堂成亲!

范涟漪蒙着喜帕,所以都幼看不到她的表情,可都幼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家兄长脸上的笑。

那抹笑,充满欣喜跟难以言喻的幸福。

哪怕在幽市与她相认的时候,都乐也不曾这样笑过!

都幼不甘心,她恨!

“二拜高堂!”

礼官再喝时,都乐与范涟漪又都转身,面向供桌上四块灵牌鞠躬下跪,重重磕头。

这场景,又莫名让人觉得心酸。

“夫妻对拜!”

终于到了这一刻,范涟漪与都乐相对而立。

就在范涟漪欲低头时,都乐拉住她的手,“涟漪,只差这最后一拜你便是我都乐的妻子,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想说……我想起誓,此生能娶你为妻,是我都乐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从现在开始,我会宠你,爱你!时时刻刻保护你,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乐上天入地,刀山火海都会做到!涟漪,我爱你!”

都乐素来不善言谈,这些话皆是他发自肺腑。

在场之人无不为此动容,唯有都幼瞪着猩红血眼,恨到极致。

“都乐,我也爱你。”范涟漪哽咽开口。

“夫妻对拜!”

随着礼官再次高喝,都乐跟范涟漪终是俯身,于这一刻,结成真正夫妻。

角落里,都幼左手狠狠抠着墙壁,指尖嵌入,指甲劈裂渗出血她亦感觉不到痛。

她只道眼前都乐仿佛在这一瞬间不再属于自己了,他今后都要去保护那个贱女人!

不可以。

这不行啊!

喜堂内,范涟漪在都乐的牵引下,走回后宅早已装扮妥当的洞房。

“都将军!早些回来与我们畅饮三百杯啊!”

“就是,我们可都等着你呢!”

“我们可是说好了,今日不醉不归!”

将士们留在前庭,呼喊叫嚷着,好不热闹。

都乐却是理也不理他们,直接拉着范涟漪去了后宅。

一路红毯,都乐终是带着范涟漪走到洞房前。

门启,都乐扶着范涟漪走进去,早在屋里候着的柳嬷嬷按着规矩叫两人把该行的礼数做足了,这才放心退下。

“涟漪……”

此时洞房里就只剩下都乐跟范涟漪,都乐轻唤时揭开了范涟漪头顶的喜帕。

范涟漪惊呼,“现在别揭……”

可惜范涟漪叮嘱晚了,都乐已然将那喜帕揭下来,搁到旁边。

“我知道该等我打发了外面那些臭小子之后回来再揭开,可我怕你闷,没事……”都乐看着眼前的范涟漪,一双眼就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他的娘子,太美。

范涟漪被都乐这样一盯,羞涩低头。

都乐情不自禁坐到桌边,伸手将范涟漪的身体掰过来,整个人越发靠近。

“外面还有人在等你……”范涟漪下意识躲开,脸颊骤红,如同柿子一般。

都乐尴尬将手移开,“那你等我。”

“对了,你得小心,我们猜的那人怕就在范府……”都乐起身时,范涟漪猛拉住他的手,眼中尽是担忧。

“我们等的就是他!你也小心!”都乐嘱咐道。

直待都乐走到洞房门口时忽然止步,转回身,“涟漪,等我。”

范涟漪没开口,只狠狠点头。

看着都乐离开,范涟漪视线终落向眼前的洞房。

紫檀雕凤床,床前百子帐,榻上的喜被跟喜枕也都是正红颜色,绣工精细,富贵无比。

范涟漪情不自禁摸着床上的锦被,眼中流露出自父亲离世到现在,从未出现过的笑容。

她,终为人妻……

前庭,都乐举杯敬过那些文臣之后,硬是被武将们拉到桌上畅饮。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文臣们先后离开,武将们却正喝的尽性。

直到天将暮色,那些武将才被都乐送出范府。

都乐千杯不醉,这会儿送走宾客,他便有些迫不及待赶去洞房。

“你就那么着急去找那个贱女人吗?”

就在都乐行过弯月拱门处时,暗处角落里突兀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

都乐陡然止步,“谁?”

月光下,都幼拖着佝偻的身子,缓缓走出来。

都乐皱眉,“你是谁?”

未及都幼开口,都乐猛然出拳!

拳风疾劲,带着强悍的内力跟绝杀!

都幼忽尔闪身,落在都乐背后,“怎么,阻止你这新郎官赶去洞房,恼羞成怒了?”

“小幼在哪里?”都乐猛然转身,低声怒吼。

这一刻的都乐本该按照范涟漪的意思,放信号让其出来支援,可他没有。

他怕范涟漪会受伤。

“小幼?怎么,新婚大喜难道没有让你高兴到忘乎所以,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妹妹?”都幼冷笑,“你现在才去关心你的妹妹,不觉得迟了?”

“你到底把小幼怎样了!”都乐恨声质问。

“如果我说你的小幼死了,你会怎样?”都幼冷蛰开口,字字尖锐。

都乐狂怒,再度出拳。

都幼所炼皆为邪门歪术,与都乐正面对战自是不敌,却能轻而易举躲过攻袭。

“你现在愤怒了?后悔了?那当初呢!”

都幼在都乐的攻击中不断后退,她冷喝,“当初你明明看到范涟漪杀了你的亲妹妹,为何还要娶她?为何!”

“那是因为我相信涟漪断不会做出那种事,是你冤枉她!从头至尾都是你在搞鬼,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在都幼闪身躲过拳风时,都乐忽自腰间抽出软剑狠刺过去。

剑气嗤嗤,带着割裂空气的霸戾直逼都幼喉颈。

眼见利刃割喉,都幼连退数步,身形猛然倒仰!

剑峰急转直下,都幼再度转身时软剑剑尖‘呲’的划破都幼腰间褐色长衣。

一块玉佩倏然飞起,在月光下分外清晰。

玉佩落地一刻,都乐纵身而往。

几乎同时,都幼亦飞奔过去。

然尔那玉佩距离都乐终是近了些,都幼也终是差了一步。

月色如银,都乐紧盯住手里玉佩,满目震惊。

这玉佩只有半块,且与他腰间挂着的那一块。

一模一样……

眼见都乐忽转身形冲向那块玉佩,都幼大骇。

然而她终究差了一步!

都乐捡起那半块玉佩,闪身数丈之外,目光紧紧盯住掌心玉佩。

当日段定被袭,范涟漪便是拿着在荒野捡到的半块玉佩到□□营质问自己,后来妹妹将一块完整的祥云玉佩交到他手里,他比对过,那两块玉佩的上半块,极为相似。

当时因为心情的缘故,他无意去问凶手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玉佩。

之后他与范涟漪的分析,怕是凶手偷了当时还在都幼手里的玉佩,仿造而成。

如果不是看到剩下的这半块,都乐直到现在还以为是那样!

倏然!

一道冰冷决绝的杀意陡然袭至!

利刃飞射,都乐当下以手中软剑拼抵。

都幼的表情变得十分惊慌,她连续出招想要从都乐手里抢回那半块玉佩,奈何心急则乱,她的攻击变得毫无章法。

当……

一阵金铁轰鸣般的震动声陡然响起,都幼手中短刃被生生弹开。

几乎同一时间,都乐猛然欺身而至,软剑架在都幼脖颈处,目光幽暗如冰,“这是我的玉佩……这为什么会是我的玉佩?”

太多疑问萦绕在脑海里,都乐只觉头脑发胀,他想不出所以然。

都幼紧盯着被都乐举在眼前的玉佩,无从解释。

“你说!这为什么会是我的玉佩,那我现在挂着的这一块,又是谁的?”都乐一直以为妹妹给自己的玉佩是真的,因为除了多出来的那一个‘漪’字,没有不同!

而且他一直以为凶手也只仿造了他玉佩的一半,他没想到还有剩下的这半块!

都幼不语,暗自噎喉。

无数种可能在都乐脑海里生成,可他不愿去想!

“我找人看过那块玉佩,那上面的‘乐’字是二十几年前雕上去的,‘漪’字是刚刚雕上去的,我知道旧字与新字是不一样的,你解释……你解释为什么这上面的‘乐’字也是旧的?”都乐的声音渐渐低戈,压抑,眼底浮现出的暗红血丝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都幼能怎么解释?

玉佩原本就有两块!

“你说!”

都乐猛然祭剑想要割裂眼前老妪的脖颈,可最终,他下不去手。

都幼冷笑,“为什么不割下去,你在怕什么?”

“把小幼还给我!”都乐怒声低吼,杀意漫天。

都幼声音颤抖,“我可以把小幼还给你……那你,又能不能把都乐还给我!”

咣当……

都乐手中利剑再也握不住,砰然落地。

他不可置信看向眼前老妪,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赤红的眼,顷刻盈溢泪水。

月光下,都幼缓慢擡手,拔掉耳后一枚蛊针。

苍老褶皱的脸皮突然开始发生变化,坑坑洼洼,凸凹不平!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都乐根本无法相信一个人的脸,竟然可以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最终,他看到了自己的妹妹。

所有谜团在这一刻揭开。

心,难以言喻的痛。

都乐强忍泪水,眉拧成川,“是你?”

“是我。”

都幼擡起头,目光尖锐看向自己的兄长,“现在,我把你的小幼还给你了,那你又能不能把我的哥哥还给我?”

都乐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如何也抑制不住的掉下来,唇颤,“那日酒肆,是你引我亲眼看到涟漪跟段定在一起?那夜荒郊,是你装成我的模样偷袭段定?还有……”

“还有那晚,是我给范涟漪下魅药,想让那几个肮脏下贱的乞丐毁了她!西郊破庙,也是我假扮范涟漪杀了我自己!一切都是我做的!”都幼毫无隐瞒道出一切,言辞铿锵有力,眼中无半点悔意。

“为什么!”都乐双手猛然成拳,额头青筋鼓胀,肺腑在这一刻就像炸开一样,痛的他无以复加。

“因为你!”

都幼戾声开口,“你是我的哥哥,我不许你对别的女人好!范涟漪她不值得!”

“所以……你就丧尽天良干出那么多坏事?为了不让我跟涟漪在一起……你竟然会用那种腌臜龌龊的手段对她?都幼,你怎么可以!”

“哥哥心疼那个贱女人了?那我呢?哥哥有没有想过,我这二十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些经历都是因为你当年没有找到我!可我不怪你,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面对都乐的勃然大怒,都幼突然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近似乞求擡起头,“我回来了,你的小幼回来了,你不可以娶别的女人,你得照顾我啊,哥哥!”啪……

就在都幼无比自信觉得她的哥哥一定会选择她的时候,左侧脸颊突然被扇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都幼震惊,“哥哥……”

“你太歹毒!”

都乐愤怒低吼,“你马上跟我到涟漪面前认错,求她原谅你!”

手腕被拽住的那一刻,都幼狠狠挣开,愤怒看向都乐,“你要把我交给范涟漪?”

“否则呢?扪心自问,你到底干了多少坏事!”都乐悲愤又痛苦看向自己的妹妹,“我现在只盼涟漪能对你网开一面,否则你要怎么办!”

都乐知道,自己的妹妹很有可能是颖川的人,顾清川头顶的是犯上作乱的罪名,他朝事发,他的妹妹自然脱不了干系!

即便都幼做的那些事不可原谅,可她到底是自己的妹妹。

他不想妹妹出事!

“我不去!”都幼踩着戾气的步子,一步步往后退,眼中迸射绝顶恨意,“你居然要把我交给范涟漪那个贱女人?”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跟我走!”都乐想都没想,硬是上前想要拉回都幼。

噗……

鲜血喷溅,急剧的痛楚自胸口传来!

都乐不可置信低头,分明看到自己胸口被一柄利剑洞穿。

殷红鲜血顺着剑身蜿蜒滑至剑柄,沾染在都幼紧握剑柄的指尖……

“我宁愿你死,也绝对不会叫你跟范涟漪在一起。”

都幼血红双眼仿佛地狱恶鬼般狠戾瞪向自己的哥哥,“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噗……

都幼突兀用力,剑身疾劲向前。

一口一口的血沫子从都乐嘴里喷涌出来,他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剑柄,却没有擡头去看自己的妹妹。

他只是,拼尽全力回望洞房的方向。

涟漪,还在等他……

洞房里,范涟漪正坐在喜床上静静等待,手指不时摆弄自凤冠上垂落在眼前的由红色珍珠串成的流苏。

忽的!

一颗珍珠自凤冠砰然坠落。

紧接着,无数血红色的珍珠就像是滂沱暴雨拍打在地面上,溅起的细碎浪花,在范涟漪的眼前,疯狂跳跃。

心,陡震。

范涟漪望着满地珍珠,猛然起身。

她看向窗外,月色正浓。

莫名的,一股难以形容的慌乱跟忐忑涌上心头。

偏在这时,内室房门开启,柳嬷嬷赫然出现在范涟漪面前,那张脸惨白如纸。

看着眼前的柳嬷嬷,范涟漪一颗心猛然提起,可她不敢开口去问。

她噎喉,垂在喜服

“小姐……姑爷……姑爷不见了!”

柳嬷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急涌。

范涟漪猛然冲出去,脚下一滑,整个人狠狠跌倒。

不等柳嬷嬷过来搀扶,她又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出洞房。

都乐,等我!

后宅的弯月拱门处围着四五个下人,范涟漪冲过来时那些下人皆沉默让开。

月光洒落,那一身铺在天青色理石上的正红色喜服赫然落在范涟漪眼前。

“都乐……都乐!”

范涟漪大步走过去,双腿一瞬间失了力道,整个人跌倒在那身喜服前。

她抓起冰凉喜服,紧紧揽在自己怀里!

入眼处,却是大片血迹。

难以形容的震惊跟悲痛涌至心头,范涟漪一瞬间窒息,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她一只手紧攥着怀里的喜服,另一只手缓慢的,颤抖不休的伸向沾满鲜血的地面。

指尖碰触到鲜血的那一刻,范涟漪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她突然扑过去,身体急剧颤抖,眼泪决堤而落。

“都乐你在哪里……你怎么了……你到底在哪里啊!”

范府上空,那阵凄厉的哀嚎声盘旋不止,久久不息。

都乐在与范涟漪大婚的这一日,失踪了……

天已暗,夜幕上繁星闪烁如银。

沱洲近郊的那处村庄,澹台韦一袭石青色长衣漠然站在院中,视线所及,乃沱洲方向。

在其身侧,聂夫拿出薛詹密件,低声禀报。

百里殇失踪,帝庄孟伯着令薛詹三日后交人,否则莫说澹台城在千里之外,就算万里之遥,沱洲亦不惜一切代价,讨个公道。

“公道?”澹台韦闻声,嗤之以鼻,“这摆明是澹台深那厮嫁祸本王,孟伯不知?”

“属下以为孟伯必知,可留在帝庄的字条写的那么明白,孟伯找不到澹台深,也只能从薛詹下手。”聂夫低声分析道。

澹台韦鹰眼微眯,唇抿如刃,“澹台深以百里殇欲逼本王入沱洲,你说他要干什么?”

聂夫摇头,“属下猜不到。”

“他要在沱洲,了结与本王的恩怨。”

澹台韦望着眼前方向,“只是他有何自信,定会在沱洲拿下本王?”

“属下听闻钟一山跟温去病他们亦在沱洲。”聂夫提醒道。

澹台韦状似恍然,“呵,现在的他不过是一只过街老鼠,他有什么资本跟钟一山讨价还价?钟一山也不是傻子,本王已是澹台城的王,澹台深再无利用价值,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人,钟一山当不会明面上与本王撕破脸。”

聂夫低头,“王爷这是想入沱洲?”

“想。”

澹台韦薄唇轻勾,那双如鹰隼般的眼睛里透出阴鹜冷光,“本王真的很想看看,他澹台深除了能把本王逼进沱洲,还能怎样!”

“王爷三思。”

“这便是本王三思之后的结果,给薛詹去信,明日午时本王必入沱洲。”

“是!”

待聂夫退离,澹台韦目光依旧没有移开,冷冷望着远处的沱洲,手指下意识捏向腰间白玉雕的佩件。

澹台深啊!

让本王入沱洲,你可千万别后悔……

群芳院,三楼雅间。

这两日沱洲消停的很,温去病基本只呆在群芳院里没有离开,钟一山也只是偶去汤淼淼的坟墓里给澹台武送药。

可他们都知道,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明天就要结束了。

因为明天是孟伯留给薛詹的最后期限。

“阿山你说,澹台韦会不会入沱洲?”方桌旁边,温去病将沏好的茶端到钟一山面前,挑眉问道。

钟一山接过茶杯,“换作我是澹台韦,决不入。”

“为什么?”温去病不解。

钟一山不禁反问,“换作你是澹台韦,你会入?”

温去病摇头,“傻子才会明知是坑还要跳啊!”

“那你还问我?”钟一山不以为然。

温去病嘿嘿一笑,“我错了。”

“但澹台韦不是你我,他一定会入,且不论沱洲对澹台城的威胁,单凭他对澹台深的执念,他便不会叫自己的弟弟给吓住,不会让澹台城的人看扁了他。”

温去病对于钟一山的分析十分赞同,“那依阿山你的看法,澹台韦入沱洲后,会如何?”

“会找你我。”

未及温去病再问,钟一山端起茶杯浅抿,俊眸渐渐深沉,“澹台王已逝,连棺柩都被薛詹烧成灰烬,即便这般,他们也没能把澹台深给钓出来,观当下,澹台韦手里就只剩下一个筹码,是以在薛詹将澹台武在我们手里的秘密告诉给澹台韦之后,他必会找到你我,索要澹台武。”

面对自家媳妇儿的分析,温去病惊奇发现,他媳妇儿的智商似乎比武功还要让他刮目相看。

想当初,这种精准的分析只能在颜回口中说出来啊!

是的,重生的意外跟无助的弱小,的确让钟一山在最初走的小心翼翼,可她到底是穆挽风!

上一世能成为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并非只是一时运气。

“澹台韦是会来找我们,可我觉得澹台深也会。”温去病自然不想在智商上输自家媳妇儿太多。

钟一山点头,“忽然特别想知道澹台深是谁。”

“我也想知道。”温去病发出同样的感慨。

钟一山紧接着又道,“虽然不太可能,但我觉得,我似乎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温去病猛然擡头,内心极度震惊。

他比自家媳妇儿早来沱洲,可至今他对澹台深是谁毫无头绪!

“你也猜到了?”钟一山饶有兴致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眨了眨眼,“嗯。”

真的,温去病好怕!

他好怕自家媳妇儿再问下去……

大周皇城,郊外。

昏暗又空旷的山坳里,有两束火把就像是幽冥鬼火般忽明忽暗,闪烁不停。

此时的赵嬷嬷就站在都幼背后,双手紧紧攥住火把,整个人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家主子竟然真把都乐给带回来,亦未曾想,自家主子带回来的,竟是一具尸体。

都乐死了。

直到现在她脑海里都还不停闪出都幼把都乐扛回来时的场景。

嗜血的眸子,满身腥红。

尤其是那一刻自都幼脸上浮现的微笑,赵嬷嬷至今想起都还毛骨悚然。

她清楚听到都幼说的话。

‘哥哥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所以,这都乐是她家主子亲手杀的啊!

“哥哥,你放心,我不会动范涟漪一根汗毛,因为我要她这辈子都活在悲伤跟痛苦中,新婚丧夫,还挺可怜呢。”阴鹜的声音幽幽响起,在这子时的夜里,愈发诡异。

赵嬷嬷不敢说话,就只站在身后发抖。

夏夜天热,赵嬷嬷却是从骨子里透出寒意。

在她前面,都幼手里握着火把,纤弱的身子静静站在一堆干草前,视线紧紧盯着干草堆里的那具尸体。

月光如银,落在都乐早已凉透的尸体上,显出无尽凄凉。

都乐的脸惨白,身体直挺挺躺在干草堆上,毫无生息。

他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却难相守。

可能他上辈子积的福报,真少了一点点……

“小姐!”

眼见都幼欲将火把搥向干草,赵嬷嬷实在不忍心,轻声开口。

只是都幼的动作却没有因为赵嬷嬷的劝阻而有丝毫停顿,她点燃了干草。

中原七国,哪怕是苗疆的规矩,皆入土为安。

火势大起,冲天火焰映红整个山坳。

都幼漠然望着眼前的大火,淡色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她笑了。

赵嬷嬷侧身看到自家小姐脸上的笑,身上那股寒意越发深了几分。

到底是怎样的占有欲,才会让主子亲手杀了自己这辈子最爱最爱的兄长。

只是杀了还不够,还要挫骨扬灰。

她不知道。

幽暗的瞳孔映射着正前方的火光冲天,都幼除了微笑就再也没有别种表情,直至火尽,干草成灰。

“小姐?”

赵嬷嬷原以为自家小姐将都乐尸体烧掉是想毁尸灭迹,直到她眼睁睁看着都幼走向火堆,方才恍然。

“哥哥,别怕……不要怕,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背叛你,遗弃你,还有我。”

月光下,那堆被燃灭的干草灰烬竟然只落在外围,灰烬中间隔着一条黑色的纹路,纹路之内那堆烧成渣子的干骨,才是都乐。

此时的都幼,已然跃过干草灰烬,走到那一堆干骨前,缓身跪在地上,“哥哥,从今日开始,便由妹妹带着你,游走四方,这次你再也不会把我弄丢了。”

都幼边说话,边自怀里取出一个用缎子缝制的布袋,她撑开布袋,将都乐的骨灰一把一把装进袋子里。

仍有余温的骨灰烫伤了都幼的手,她却舍不得扔开。

因为那是她的哥哥啊!

“哥哥,从现在开始,我们中间再也没有别人,范涟漪再也不会来烦我们……多好。”都幼冰冷的容颜没有一丝悔意,在她的声音里甚至能听出一丝欢愉。

骨灰被一把一把的抓起,小心翼翼的搁进袋子里。

直到最后,都幼仔细检查过圈内每一寸地方,确定没有疏漏方才抱着那个布袋,缓缓站起来。

“小姐,咱们……”赵嬷嬷强忍住内心的恐惧,上前询问。

也就在这一刻,赵嬷嬷恍然发现都幼脸上那条自左耳延伸到唇角的淡红色暗线,竟然鲜红如血!

她险些惊叫出声。

“回苗疆。”都幼懒理赵嬷嬷眼中闪过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

在没有蛊王调和的情况下,过度利用蛊母施展换脸术,必遭反噬。

当务之急,她定要回苗疆夺回蛊王,否则莫说她以后再无法施展换脸术,哪怕她愿意放弃换脸术,蛊母的侵害亦会让她命不久矣。

“可颖川王的意思……”

赵嬷嬷好意提醒时,都幼陡然止步。

哪怕都幼并没有开口,亦未看赵嬷嬷一眼,可那股狠决劲儿却让赵嬷嬷不敢再言。

“哥哥,你还没去过苗疆吧?小幼带你去,那是个很美的地方……”都幼双手无比珍惜的捧着那个布袋,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每走一步,双臂就会收紧,直到最后,她用尽力气抱住布袋。

明明是很开心的事,可她总觉得胸口像有一团棉絮堵的死死的,让她感觉到窒息……

破晓撕碎夜幕,天边泛起红光。

而此时的范府,却寂静的可怕。

鸳鸯瓦冷,翡翠卺寒。

红烛泪干,殇泪未干。

床榻上的范涟漪仿佛一座雕塑,双手紧紧抱着那身血红的喜服,哭肿了眼。

血水与泪水混合的喜服被她紧紧贴在胸口,却丝毫不能让她的心少一点痛,哪怕一点点都没有!

是她的错,是她疏忽!

她明知道会有人捣乱这场大婚,明知道会有危险,可她却没有提醒都乐,她竟然只坐在洞房里等!

是她害了都乐!

房门吱呦响起,柳嬷嬷端着一碗参汤走进来。

柳嬷嬷已经在外面哭了很久,可此时看到床榻上的范涟漪,她还是忍不住。

“小姐放心,老奴已经报官,还有那些军中将士也都在全城搜找,姑爷一定会没事的。”柳嬷嬷抹了眼泪走过来,小心劝慰。

“会没事吗?”范涟漪溢满眼泪的眸子微微擡起。

还没等柳嬷嬷回答,她眼底的泪水就已经抑制不住的掉下来。

那地上一大滩的血,还有喜服上被利刃戳破的痕迹就在胸口啊!

柳嬷嬷不敢开口,她怕自己也会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哭。

“嬷嬷,如果可以……我想出事的人是我,不是他。”

范涟漪低下头,泪水落在喜服上,“我可能是个天煞孤星……克死母亲,克死父亲,克死蓝月……我还克死了自己夫君……”

“小姐!你可不能这样想!”柳嬷嬷心疼坐到范涟漪身边,将她一把揽到自己怀里。

“你不要碰我!”

范涟漪突兀推开柳嬷嬷,眼泪决堤,“我是个不祥的人,我怕我会克死你!”

范涟漪绝望避开柳嬷嬷,整个人逃窜般抱着喜服蜷缩到床头,瑟瑟发抖。

这样的范涟漪,真是让人心疼的无以复加。

“小姐!”

柳嬷嬷执意过去,紧紧将范涟漪揽到自己怀里,“老天爷怎么就这么不长眼!为什么就这么欺负我们家小姐!老奴不服……不服啊!”

“呜呜……”

范涟漪终于支撑不住,号啕大哭。

虽然在所有人眼里,都乐生还的几率已经不大,可刑部陶戊戌与兵部筱阳皆派部下全城搜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鉴于朱裴麒将钟一山当作亲信,那么作为钟一山麾下副将,都乐的失踪亦引起朱裴麒的高度重视。

皇城剧变,沱洲亦欲掀起血雨腥风。

这看似太平盛世,终究只是权谋之人粉饰出来的假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