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敷
夜深人未静,梧桐送寒声。
自从阎王殿被烈云宗逼至绝境后,权夜查再无心打理鬼市,一直帮他守着鬼市的泊安先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失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披着黑色斗篷的年轻人。
起初这位年轻人在制定新规矩的时候,有些人不服,然后那些人便在鬼市永远的消失掉,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鬼市依旧是鬼市,却不再是权夜查的鬼市。
夜正浓,鬼市两侧蹲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身前皆摆着大小不一的盒子。
盒子里,全都是些古怪玩意。
尽头处,是一间偌大的宅院,黑漆铜环,上面悬着一块牌匾,雕有‘鬼市’二字。
此时赖笙便在这间宅院的正厅里,独自一人喝茶,比起苗疆的蛊茶,这里的茶味道极淡,他不喜。
有风起,厅门微动。
赖笙擡头时未见人影,收回视线刹那,却见一人稳坐主位。
作为苗疆御用蛊师,赖笙在苗疆走到哪里都是被人崇拜的存在,出了苗疆,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
他甚至连眼前这个人的气息都感知不到。
“我要见的那个人,不肯见我?”赖笙承认在武功上他不比这些中原人好,但他还有千机蛊。
这是他的筹码。
黑色毡帽下,男子的脸只露出弧度完美的下颚,俊瘦干净。
“你可以留在鬼市,但若有所求,拿血蛊换。”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褚隐。
赖笙皱眉,“血蛊?”
“还有,我们之前的交易依旧,只是时间上略有提前。”褚隐的声音很好听,清澈中带着一丝低沉的韵味,特别能蛊惑人的耳朵。
“如何提前?”赖笙肃声开口。
“一个月三只蛊尸,一年三十六只,两年七十二只。”
褚隐略擡头,昏黄烛光下可见那抹薄唇,颜色很淡,却润泽饱满,“赖蛊师既在皇城,我希望你能在两个月之内,将七十二只千机蛊的尸粉,交到我这里。”
“如果我不答应呢?”赖笙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褚隐笑道,“这对赖蛊师没有坏处,毕竟大周鬼市在吾掌控之下,可以是赖蛊师很好的栖身之地。”
“你在笑我?”赖笙擡头,目光略寒。
“千机蛊尸到底有什么作用你最清楚,可代替之物也不是没有,我在给你机会。”褚隐音色温和,却隐隐有警告之意。
赖笙抛却那份骄傲,“千机蛊尸我可以给你,至于血蛊,是否我奉上血蛊,你们就可以助我除掉钟一山跟温去病?”
褚隐微怔,“我以为赖蛊师的条件是想回到苗疆。”
听得此言,赖笙失笑,“没有冒犯的意思,你们做不到。”
“比起除掉钟一山跟温去病,助赖蛊师回到苗疆则更容易。”褚隐五年前入大周皇城,对于这五年发生的事他了如指掌。
他经历过穆挽风与其麾下金陵十三将的辉煌,亦对白衣殿那场困杀无限惋惜,他看到钟一山的崛起,也清楚颖川王最引以为傲的五大谋士,有四人败于钟一山之手。
这样一个人,莫说菩提斋未必可以除掉,就算能除掉,也一定会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重返苗疆?
褚隐的话给赖笙带来希望,他没有立时改变条件,但他答应褚隐,会拿出血蛊。
血蛊在苗疆虽非禁蛊,但也是极为罕见跟极难饲养的蛊虫。
但好在,那日以千机蛊致幻都幼的时候,赖笙发现都幼体内存有血蛊,当时他未拆穿,是想找个机会将那只血蛊据为己有,后来他被驱逐出苗疆,便忘了这档子事儿。
现在看,老天爷也不算彻底绝了他的后路。
凡事总有一线生机……
距离回到大周皇城还有两日的时间,越是临近,钟一山越是不安。
他宽慰段定,说范涟漪一定可以挺过这个难关,可那只是他认为,没有到那个时刻,没有经历过范涟漪经历的苦难,他不知道当范涟漪看到都乐的骨灰后,会是怎样的结果。
只是可以隐瞒吗?
他一直想要保住的钟长明,也终于知道了皇城里发生的事,更被颖川利用告了御状,被告除了朱裴麒,还有他十分在乎的钟弃余。
他不想钟弃余出事,也不希望钟长明受到伤害。
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两全其美?
钟一山独自站在溪边,目光凝视眼前溪水。
他终究不是万能的,只是要他取舍又太难。
背后传来脚步声。
钟一山知道,不是温去病……
是溪安。
一袭玄衣,长发束起。
溪安说他这身衣服是从乔忘休那儿借来的,起初穿时繁琐,穿久了倒也习惯,就是广袖的袖兜不太实用。
“元帅有心事?”溪安浅步走到钟一山身侧坐下来,视线同样望向眼前溪水。
流水潺潺,清澈见底。
可这溪水与十万大山里的山涧小溪相比,总觉得少了些灵气。
不管是溪安还是赖笙,苗疆是家,外面再好可给不了他们想要的归属感。
“溪蛊师当真要与我们同行?”钟一山便是有心事,也不足以为外人道。
溪安扭头,“元帅该不是反悔了吧?”
“一山在皇城有政敌,若被他们误会,我怕溪蛊师会有麻烦。”钟一山明明白白解释。
溪安笑了,“说件正经事。”
钟一山挑眉,眼中疑惑。
“其实我不想出来看看,是二长老逼着我出来的。”
有条小鱼从溪水里游过,溪安的视线顺着那条小鱼跟过去,“二长老怕赖笙在外面搞事情,所以特别叫我跟过来,万一他出手,我还能助你们扛一扛。”
“二长老?”钟一山微怔。
“苗疆四大长老中,属二长老聪明绝顶又是个极会办事的,入苗宫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到二长老跟谁红过脸,四大长老面合心不合,但他们每个人都跟二长老很合。”
溪安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倏的一撇,粼粼溪水瞬间溅起数道水花。
“二长老说赖笙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大长老虽然把他驱逐出苗疆,却没有废掉他的元力,哪怕是他身上的千机蛊都未收回,还是那句话,虎毒不食子,大长老初衷只是想自己儿子孤身在外能有防身之技,倒没想别的。”
钟一山点头,他可以理解赖殷的惜子之情。
“可二长老不这么觉得,凭他对赖笙的了解,二长老算准赖笙会报复你们。”溪安又捡起一块石子,“事实证明二长老说的是对的,我一路追踪而来,发现过他的踪迹。”
见钟一山脸色微变,溪安又道,“放心,这几日他并没有跟过来。”
“他为什么要报复我们?”钟一山凝眸,“因为都幼?”
“因为他把自己的失败,归咎在你们的突然出现,这也不怪他,他该报复的人是炽翼也好,是乔凌,赤舌也罢,可这三个人都死了,要么就是曲银河他们,可他现在又回不去,剩下的就只有你们。”溪安分析道。
钟一山微微点头,越是心有执念的人,越容易误入歧途。
“我与元帅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赖笙到底是御用蛊师,我虽也是,可我已经没有了九死蛊,若真对上,我未必是赖笙的对手,但我会拼死相抵。”
溪安的目光终从溪水落到钟一山身上,“所以,他朝若赖笙真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也请元帅看在溪某曾以死相搏的情分上,莫迁怒苗疆。”
“溪蛊师……”
‘哗啦……’
只是眨眼的功夫,钟一山眼前空空如也。
待他转眸,溪安整个人跌进溪水,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温去病?”钟一山即刻扭头看向始作俑者。
温去病一脸无辜,“他们推我。”
钟一山顺着温去病指向看过去,毕运跟伍庸正靠在马车旁边啃鸡爪……
小歇过后,三辆马车继续赶路。
哪怕钟一山再问,温去病也没说出为啥要踢溪安的真正原因。
脚滑,就脚滑啊。
不过最后一辆马车里,伍庸跟毕运在溪安重复自己彼时说的每一句话之后,分析出了原因。
“你是不是说‘情’字了?”伍庸一针见血道。
“说了。”
溪安片刻后恍然,“那我之前还专门提到‘曲银河’,他那时为何没踢?”
毕运表示,“那是因为他没听到,要不早踢了,还有可能不是一脚……”
溪安,“……”
所以说,有些人真的是不能提,一提就到。
大周皇城,十里亭。
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挡住了三辆马车的去路。
钟一山与温去病率先走下马车,最后面的马车里,毕运跟溪安也都跳出来,伍庸不方便,在后面慢慢摩擦。
至于段定,只要不是天塌下来,他寸步不离车厢。
“钟元帅,我们又见面了。”
待那人擡手摘下毡帽,众人所见,是赖笙。
眼前赖笙亦不是苗疆时的打扮,头发以木簪挽髻,身上披着一件黑袍,五官再无那份与生俱来的骄傲,多出几分落魄跟阴诡。
钟一山拱手,“赖蛊师,好巧。”
“不巧,我专程在这里等着诸位。”
赖笙说话时,瞄到了马车后面的溪安,“你也在?”
溪安这才走过去,正想说话时赖笙却收回视线,“我要见都幼。”
哪怕没有溪安之前的提醒,钟一山也不会如此迁就,“可能不行。”
赖笙似乎猜到这样的答案,则将视线又转过去,“溪安,你可知道血蛊?”
谁还没有点儿脾气呢!
见溪安仰头望天,赖笙脸色一红,“咳,只怕钟元帅还不知道,都幼体内有一只血蛊。”
钟一山闻声蹙眉,下意识看向溪安。
“不会吧?”溪安脸色微变。
“血蛊是什么?”钟一山狐疑问道。
溪安解释,“血蛊虽非禁蛊,却也是极厉害的蛊虫,它最大的特点便是于宿体内产下幼蛊,幼蛊即便在没有驯化的前提下,会与母蛊拥有同一蛊师,而且每一个宿体内,只可存一血蛊。”
说白了,血蛊在产下幼蛊之后,幼蛊会转架到另一个宿体上,而这只幼蛊,会无条件听从母蛊蛊师的召唤。
赖笙对溪安的解释,很满意。
“你在都幼体内种下血蛊,想干什么?”钟一山陡然回眸看向赖笙,声音寒冽。
赖笙否定,“不是我种的,我也是在千机蛊入都幼体内之后才发现这个秘密。”
对此,溪安予以肯定,“赖笙的元力,并不适合饲养血蛊。”
血蛊是三长老的秘密,当日他借石娅到蓬幽殿找茬儿的空当,在都幼体内种下血蛊,目的是想待血蛊产下幼蛊,幼蛊通过都幼身体,入赖笙体内。
届时他便可以控制赖笙,加上之前的夺命烟丝。
他能让赖笙死的很惨……
只是后来,事态发展远超石功想象,恩怨归于尘土。
赖笙被驱逐,都幼又被钟一山他们带走,石功亦放弃了复仇。
至于血蛊,只要石功不召唤,则于任何人都没有危害。
但现在的问题是,钟一山等人并不知道操纵血蛊的蛊师到底是谁,这便是隐患。
对面,赖笙道出所求,“只要几位同意,我愿意将都幼体内血蛊引出体外。”
事有异常必为妖,谁也不会傻到将赖笙的自告奋勇,归结为助人为乐。
“当然,前提是,血蛊归我。”
钟一山犹豫时,溪安上前,“倘若赖蛊师拿着血蛊四处害人,那我觉得这血蛊还是留在都幼体内比较好,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
“血蛊还有两个时辰便会产下幼蛊,届时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到谁的身体里,都是未知,你们冒得起这个险?”
面对赖笙的质疑,溪安沉默。
“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我们将都幼杀死一百次。”钟一山看向溪安,“都幼身死,血蛊可还能活?”
溪安摇头,“血蛊化沙,与都幼一起身死道消。”
钟一山哪怕在苗疆时也未受过谁的威胁,如今回到大周,他还不致于叫赖笙给震住。
面对钟一山的决绝,赖笙一直表现出来的自信渐渐消失,他噎喉,“你们千里迢迢把都幼带回皇城,怕不是只想她死在这里吧?”
“的确。”钟一山点头,“但她死在这里于我们也并不会损失什么,赖蛊师若没有别的事,请让一让。”
全程,温去病都倚在马车前沿没有说话。
因为他家媳妇儿每一句话都说的非常漂亮,更何况,关于都幼的生死哪怕是段定,都比他更有权力决定。
应该什么时候站在钟一山面前,又该什么时候站在钟一山背后,温去病一直都很清楚。
眼见钟一山转身,赖笙上前一步,“血蛊出来之后我会当即灭杀,绝无隐患。”
钟一山未语,侧眸瞄向溪安。
溪安点头,“这个可以。”
车厢里,都幼被段定狼狈拽出。
看到赖笙一刻,她本能露出凄楚表情,试图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在看到赖笙眼中嫌恶时,都幼收起她的摇尾乞怜,“这不是赖蛊师么!听说你被大长老除名,我当是假的,现在看,你还真可怜。”
赖笙冷眼看着都幼,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女人都是他心里的白月光。
现在想想,不值。
“蛊虫认主,非本命蛊师,其他蛊师若想强行逼其离开宿体,非但宿体会受到非常大的伤害及痛苦,蛊师本身也会遭受反噬。”溪安从段定手里拉过都幼,“赖蛊师想好了?”
“我知道的不比你少。”赖笙转身,走进十里亭。
为防赖笙有小动作,钟一山跟温去病,毕运跟伍庸还有段定皆围在亭子周围,溪安则在亭内,随时接手血蛊。
直到被按在地上,都幼脸上方才显出一丝惊慌,“你们要干什么?”
“辛苦一下。”赖笙擡手间封了都幼几处xue道。
“钟一山……钟一山!你不是舍不得我死么!你不是还想带着我到范涟漪面前磕头么!你……”
随着一股温热气流涌入胸口,都幼忽觉心脏陡痛。
拔蛊,开始。
血蛊,顾名思义,便是在血液里游走的蛊虫。
入宿体之初,血蛊会悄然蛰伏于宿体心脏位置,一旦受到攻击或是遇到危险,血蛊便会通过血液逃窜。
赖笙需要做的,就是以元力将血蛊堵在一处,逼其破体而出。
溪安则会在血蛊破体一刻将其灭杀。
拔蛊说起来简单,过程却十分残忍。
血蛊不会束手就擒,它会拼命逃窜,再加上都幼体内的血蛊是一只怀着幼蛊的母蛊,体形要较它刚入宿体时增大一倍。
它逃窜时会将所到之处的血管撑大,尤其是在元力前后夹击时,它会挣破血管另寻他路。
“呃……啊!”
只是刚刚开始,都幼就已经疼的失声尖叫,五官狰狞,痛苦不堪。
赖笙再不会怜香惜玉,元力暴走试图堵截血蛊。
众人肉眼所见,都幼额头忽有一处手指长的凸起,有蛊虫在中间疯狂蠕动,两侧元力猛然夹击瞬间,那处凸起骤然消失,额间留下一条长长的深紫色痕迹。
伍庸坐在轮椅上,看到那处紫痕时浅声开口,“那是血蛊挣破血管后留下来的漏洞,鲜血不停外溢,都幼应该比我们看到的还要痛苦。”
“她会死吗?”面对都幼那张因为极痛而扭曲的脸,段定只关心他该关心的。
“不会。”
伍庸摇头,“血蛊造成的创伤极小,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还要多久才能把那只血蛊逼出来,但至少,他们还可以在都幼体内戳一百个窟窿,如此她于血尽时还能再活两天两夜。”
毕运对都幼的愤怒跟仇恨,显然不如段定,是以他在看到眼前这副惨绝人寰的画面时,只觉得疼。
看着疼。
“啊!钟一山!你不能叫我死……你要救我!”
仿佛被利箭穿透的感觉一遍一遍重复,都幼疼到青筋鼓胀,身体止不住的痉挛。
因为被封了xue道,都幼睁着血红双眼,狠狠瞪向凉亭外面的钟一山,“我要见范涟漪!我要把哥哥留给我的东西拿回来!啊……”
都幼的双眼涌出血泪,鼻孔跟耳朵也都有血流出来。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钟一山冷冷看向都幼,“是啊,你可千万要坚持,都乐留给你的东西你还没有看到呢。”
“啊!啊啊啊……”都幼拼命摇晃脑袋,疯癫大叫。
正如溪安之前警告的那般,赖笙遭受血蛊反噬,胸口一滞,有血涌出唇角。
哪怕如此,赖笙却没有一刻放松,那股属性为火的元力正在都幼体内如狂风骤雨般暴躁冲袭。
血蛊无路,终于在都幼左眼,暴珠而出。
“啊……”
尖锐的极痛让都幼发出最后一声嘶吼,她看到一只虫子从她眼睛里飞出去,又看到溪安把那虫子捉到一个血红色的方盒里。
她看到所有人眼中无比冷漠的目光,便仿佛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才是那些伪善面目下隐藏的真相!
“你们,怎么可以残忍到这种地步……”
血蛊破体而飞,溪安猛然催动元力迫使血蛊飞进他手中方盒,随后将盒盖紧紧叩住,以元力暴风摧毁。
亭内,赖笙一双手终是从都幼身上移落,xue道被他随手解开。
砰……
这一刻,都幼的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倒在地上。
血蛊虽已离体,可那些被穿透的血洞还在。
都幼的左眼,还在流血。
就在赖笙起身想要走出十里亭时,都幼突然擡手,扯住他身上的黑袍。
她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死死盯着赖笙,剧痛没有阻挡她脸上阴诡的笑意,她勾起唇,拽着黑袍的手越发用力,“赖少,你在床上用的力可比刚刚有劲儿的多……”
撕……
赖笙一阵脸白,黑袍挣脱时被都幼扯去大块。
眼见赖笙带着鄙夷的目光转身,都幼匪夷所思的将手里那块黑布塞到嘴里,狠狠咬下去。
对于都幼这种变态到极点的人,她做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
十里亭外,赖笙捂着胸口,大步走到溪安面前,“血蛊可以给我了?”
溪安收回元力,“赖蛊师何必为了一只蛊尸,自损到这种地步。”
“之前说好的,你们不会反悔吧?”赖笙寒声质疑。
溪安耸肩,随后打开方盒。
这一刻,不管是溪安还是赖笙,皆震!
血蛊死了,在赖笙元力逼迫跟溪安的暴风摧毁之后,血蛊变成了一个血红色的珠子,静静落在方盒里。
然而!
那颗血珠旁边,竟然有一只活着的,幼蛊。
溪安与赖笙对视下一瞬,直接催动元力到那只幼蛊身上。
幼蛊终究承受不住元力暴袭,渐渐化作一颗更小的血色珠子。
溪安未语,赖笙直接伸手去拿珠子。
就在赖笙想要拿第二颗,也就是那只幼蛊的珠子时,溪安突然抽回盒子,“赖蛊师,咱们这可不是做生意,还买大送小。”
赖笙皱眉,却未坚持。
“山水有相逢,诸位,来日再见。”赖笙收起珠子,随后朝钟一山等人拱手,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皇城,而是朝反方向而去。
直到赖笙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钟一山方才转眸,踏进十里亭。
“敢问伍先生,她还能活多久?”
伍庸十分自信开口,“你想让她活多久,我就能让她活多久。”
钟一山微微颌首,随即唤进段定,“把她拉回车里,我们走。”
“钟一山!”就在段定欲入凉亭时,都幼突然朝着钟一山的方向,大吼一声。
钟一山转身,漠视。
疼痛并没有让都幼失去意识,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她用那双血眼死死盯着钟一山,唇角勾起幽蛰的笑,那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令人作呕。
“你们说我狠,我无情,我是个畜牲……那你们又好到哪里!你们眼睁睁看着赖笙折磨我,没有怜惜,没有同情,你们的心不也一样是石头做的!”
面对都幼的叫嚣,钟一山只回她一句,“人和畜牲,在我们眼里,终究不同。”
“错!那是因为你们骨子里一样冷漠!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样冷漠,你们只是装清高,装善良!其实那都不是你们!刚刚才是你们!我是畜牲,你们亦然!”
钟一山没有再回应,因为与畜牲争辩这个话题,毫无意义。
“入城,到范府!”
钟一山想了很久,最终他决定要让范涟漪知道真相。
因为这是一个根本隐瞒不住的事实。
而且,他总要给涟漪一个交代。
“钟一山!你们就承认吧!你们看起来衣冠楚楚,看起来有血有肉,其实你们跟我一样,那都是假象,你们跟我一样卑鄙!无耻!跟我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段定就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将都幼扯着胳膊拉出十里亭,又扔到车厢里。
马车复起,直入皇城。
范府的门,当当响起。
打扫的下人打开府门,之后仓皇跑到后宅告诉了柳嬷嬷。
主卧里,范涟漪刚刚喝完安胎的汤药,她把碗搁在旁边,身子重新倚靠在床栏上,望着自窗棂洒落的阳光,脑子里尽是与都乐相处时的美好画面。
她情不自禁抚上自己的小腹,眼泪落在手上,却浑然不知。
柳嬷嬷推门进来时,范涟漪收回视线,“药喝完了,嬷嬷放心。”
“小姐……”柳嬷嬷缓步走到床边,目光凝重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情愫。
范涟漪见柳嬷嬷异样,“有事?”
“钟元帅回来了,他……他把都幼带回来了……”
柳嬷嬷音落一刻,范涟漪猛然从床上冲下来。
“小姐!你小心身子!跑不得!”柳嬷嬷知道自家小姐如今只有两念,一个是都乐,另一个就是都幼。
她还时常听到自家小姐念叨着,若都幼真能回来便不要住在都府,一个人孤单。
眼下都幼,真的回来了。
自从身怀有孕,范涟漪从来没有走的这么快。
此时已经冲出弯月拱门的范涟漪,双手习惯性抚住小腹,急步走进正厅。
厅内,钟一山端直坐在左上位,双手紧紧抱着一个骨瓷罐。
段定站在他旁边位置,都幼则趴在地上,忍着极痛。
温去病没有跟过来,而是带着伍庸和毕运回了天地商盟。
溪安无处可去,这会儿正等在马车里研究那只变成血珠的幼小血蛊……
“元帅!”范涟漪冲进正厅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钟一山。
自钟一山当日离开皇城去沱洲,将近四个月。
这四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范涟漪一时百感交集,眼眶微红。
钟一山缓缓起身,他想开口,却不知道这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都幼……都幼真的是你吗?”范涟漪紧接着看到的,便是趴在地上的都幼。
她之所以激动,急切,迫不及待想要确定此时在她眼前的人是不是都幼,因为她知道都幼是被那个神秘人捉去的。
所以,她或许可以打听到都乐的消息!
被范涟漪突然抓住胳膊,都幼不由的转过头。
“都幼……”
范涟漪震惊看着都幼的眼睛,还有她脸上那条自耳后延伸到嘴角的暗红血疮疤,包括那些隐隐现现的紫色淤痕,都叫范涟漪心痛不已,“是谁干的!”
都幼带着她狰狞的笑,看向钟一山……
眼见范涟漪双手握住都幼肩膀,段定当即过去将她扶起来,退到安全位置。
范涟漪一脸茫然看向段定,又看了眼趴在地上的都幼,“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叫大夫啊!”
“涟漪!她……”
“我怎么?我是都乐的亲生妹妹,你们就眼睁睁看着我生不如死,你们叫哥哥九泉之下如何瞑目?”唇角有血溢出,都幼擡手扶过,脸上露出诡异微笑。
只是这一刻,范涟漪突然转回头,看向都幼,眼泪兀突涌落。
哪怕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范涟漪心里却总有那么一丝希望,万一呢?
万一还活着呢!
“我说……”
都幼忍着极痛,双手撑住地面站起来,她不喜欢仰视这个女人,“我说哥哥已经死了,就在与你成亲的那个晚上,他死了,他是因为跟你成亲才死的,他是你害死的!”
啪……
都幼几欲冲向范涟漪时,钟一山猛然挥手,她的身子便如落叶般,摔到地上。
范涟漪茫然看向钟一山,视线终是落向被他捧在手里的骨瓷罐。
“涟漪……”
“元帅!不是……”
范涟漪用几乎乞求的目光,想要得到否定的答案。
不行,原来她接受不了!
几乎同时,都幼也看到了那个骨瓷罐,“哥哥……哥哥!你把哥哥还给我!”
就在都幼趴起来冲向钟一山时,范涟漪双腿一软,整个人堆坐在地上。
段定随即蹲下身,扶稳她,“涟漪,元帅把都副将带回来了……”
豆大的眼泪滚滚滑落,范涟漪双手不由的摸着地面,她忽然很想拽住什么,可是地面空空如也。
指腹磨损,沁出血迹。
段定心疼抓住她,却被她狠狠推开,“都乐……”
范涟漪的手突然停下来,十指紧抠住地面,眼泪啪嗒啪嗒坠如雨帘,“都乐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都幼又一次被钟一山踢开,她忽然看向范涟漪,带着血水的眼睛狰狞恐怖,“都是你害的!如果不是因为你哥哥根本不会死!”
都幼就像一头凶兽,疯狂扑向范涟漪,却被段定挡了下来。
段定狠戾揪起都幼衣领,将她扯拽到范涟漪面前,硬是以臂肘搥住都幼后肩将她按压在地,“你该谢罪!”
都幼那张恐怖的脸紧贴在地上,五官有些变形,一双血眼迸发着仇恨的凶光,“我没罪!有罪的是你范涟漪!如果不是你勾引哥哥,我根本不会那么做……我根本不会……是你,不可饶恕的罪人是你。”
范涟漪猛然看向都幼,又擡头看了眼段定,目光闪闪。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会、什么?”
“当日是她假扮都乐偷袭我,亦是她找的那些乞丐试图玷污……为了不让你跟都乐在一起她做尽坏事,最后也是她,在你们大婚那晚,杀了都乐。”
“不是杀!那不是杀……那是带走……呃……”
就在都幼叫嚣时,范涟漪突兀扯住都幼衣领,狠狠从地上拽起来,迫使她看向自己,目光充斥着骇人的冰冷,“是你?”
瞧着范涟漪那份震惊的样子,都幼突然笑了,“是我!就是我!是我把哥哥从你身边带走的,最后哥哥还是选择跟我在一起,你输了,你输……”
啪!
都幼毫无预兆被范涟漪扇了一巴掌。
她再想叫嚣时,范涟漪的巴掌就停不下来了。
啪、啪、啪……
力道之重,最后一巴掌下去的时候,都幼身前衣领硬是被撕裂。
“都幼!为什么是你!你知不知道他有多爱你这个妹妹!”
范涟漪癫狂般冲过去,直接坐在都幼身上,一双手左右开弓,“他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因为你!”都幼突兀怒吼。
就在范涟漪震惊的空当,段定当下将她与都幼拉开,“涟漪!别忘了你还有孩子!”
范涟漪也在这一刻,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都幼没办法冷静,她死死盯着范涟漪的小腹,睚眦狰狞,“孩子?你有孩子了……谁的孩子!”
为防止都幼发疯,钟一山走过去,将怀里的骨瓷罐无比郑重交到范涟漪手上,“涟漪,我知道你难过,可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接受,我相信都乐在天之灵,希望你好,希望你能把你们的孩子平平安安,养大成人。”
范涟漪双手颤抖着将骨瓷罐接过来,紧紧搂在怀里,身体止不住发抖,眼泪决堤。
“到底是谁的孩子!”都幼身体里,几十个血孔正在喷血,显露在外的脸色变得青紫,恐怖至极。
钟一山在这一刻挡在范涟漪面前,“本帅说过,会活着带你回到皇城,看一眼都乐留给涟漪最宝贵的东西,现在你看到了。”
都幼拼着身体似被万蚁啃噬的痛苦,挣扎起身,那双蒙着血雾的眼睛里迸射出暴烈杀机,“不可能!哥哥只会把最宝贵的东西留给我!”
面对眼前这个阴暗又变态的女人,钟一山当真不想再与她多说一个字。
“我要杀了这个贱种!不……”
都幼疯了,她死死盯住范涟漪的小腹,“我要毁了你这个贱人!我要把你开膛破腹,把属于我跟哥哥的孩子抢回来!范涟漪,你该死!”
眼见都幼冲杀过来,段定猛然抽出腰间佩剑交到范涟漪手里,“涟漪,给都乐报仇!”
范涟漪恨啊!
她当然恨!
如果此时此刻冲过来的换作另一个人,她必然以十成内力狠狠刺过去,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可偏偏,是都幼!
只要想到都乐对都幼的好,她根本握不住剑。
砰……
长剑落地一刻,都幼已至近前。
她就像一只恐怖至极的幽灵,朝范涟漪小腹伸出罪恶的魔爪。
噗……
钟一山叩住都幼肩膀一刻,段定瞬息自袖内抽出匕首,狠狠扎向她的心脏!
鲜血,滴答。
都幼身形定格在原地,一双血眼终是从范涟漪的小腹,落到她手里。
“哥哥……”
都幼的双眼,渐渐褪了颜色,空洞的只剩下两个漆黑的墨点。
终于,她身子倒仰,摔到了地上。
死不,瞑目……
看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都幼,范涟漪再也控制不住,抱着都乐的骨灰,堆坐到地上,失声大哭。
那哭声盘旋在范府上空,久久不去。
段定留在了范府,钟一山则在嘱咐柳嬷嬷好生照顾范涟漪之后,离开。
哑叔的马车早就候在外面,钟一山迈进车厢,朝皇宫东门而去……
幽市,天地商盟。
伍庸直接自一品堂去了自己的密室,那里有很多珍奇药材,价值连城。
他急需看到那些药材,用来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穷人。
温去病则带着毕运回到天地商盟。
二楼雅间,颜慈正一桩桩一件件向其汇报近段时间皇城里发生的大事。
首先是鱼市,彼时温去病离开前叫颜慈刻意关注韩留香,拿温去病话说,一切跟钱有关的东西,都值得被特别注意。
而对于韩留香,颜慈当真是打从心里佩服,“食岛馆的财富应该是超过天地商盟了,而且韩留香的生意,亦有向海外拓展的趋势。”
温去病不开心,真的不是很开心。
想当初,他武功高于钟一山,随随便便露个脸就能换来他家媳妇儿感激跟崇拜的目光。
想当初,他家媳妇儿借钱那会儿他虽然肉疼,有时候心也跟着抽抽儿,但那种‘随便拿去花’的成就感能抚平一切创伤。
想当初,钟一山还是大周第一丑男的时候,媳妇儿每每见他都会自惭形秽。
再想想现在,他武功武功不行,赚钱赚钱不行。
除了这张脸还能看……
“毕运,去把那瓶‘尊白玉膏’拿过来!”原本靠着椅子,双腿搭在桌面,手里端着茶杯的温去病突然收腿坐直,将茶杯搁回到桌上,突兀开口。
颜慈愣住。
“你说你的!”温去病示意颜慈继续。
颜慈拱手,“鬼市易主是在三个月前,新主是谁老奴暂时没有查出来,只道那人十分神秘,从不会在人前露脸,武功路数也让人看不出端倪……”
这会儿毕运现身,将一个翠绿瓶子交到自家主子手里。
颜慈认得那瓶子,原本这玩意是自家盟主买给海棠姑娘的,海外之物,最具美白养颜之功效。
每次一到货,他便会差人将东西送去四海楼。
而今人去楼空,这玩意也就留在天地商盟了。
“权夜查死哪儿去了?”温去病边问,边将翠绿瓶子打开,然后擡头喝了一口。
“盟主,那玩意好像是外敷……”
噗……
一堆棉柔泡泡,喷了出来……
桌案后面,温去病将那瓶玩意一层一层涂抹在脸上,案前,颜慈将现如今的江湖格局作了最简单的介绍。
烈云宗跟天道府而今已经取代阎王殿跟了翁城,成为现今武林的两大霸主。
据江湖传言,权夜查跟半日闲因与烈云宗结下梁子,便自暴自弃投了天道府。
拿颜慈话说,权夜查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哪有心思顾及鬼市。
“还有一个事儿,老奴听闻婴狐现在正跟权夜查他们混,且改名婴花花,在江湖上较有名气,不过也有人传言婴花花是权夜查的亲生儿子,这个……”
颜慈话音未落,温去病已然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他在听到‘婴花花’时就开始往下滑了。
且等温去病爬起来的时候,无限感慨,“婴狐绝对不是权夜查的儿子。”
“为什么?”颜慈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是相信的。
“先不论性格跟长相,婴狐那就是个憨货啊!”
只智商一点,温去病就把这件事给否了。
颜慈表示,他家盟主对婴狐的评价,过于刻薄。
“说正经事,钟宏的尸体呢?”温去病才不关心婴狐,那厮最好永远都别回来跟他争宠。
有时候他觉得他家阿山对宠物比对他都好。
颜慈言归正传,“回盟主,钟宏尸体在天牢,不过有刑部跟危耳的人日夜看守,且被一樽水晶棺柩罩着,想要动手脚很难。”
温去病稳稳坐到椅子上,脸上挂着白霜,“原本的尸检册子,你弄到没有?”
“当日钟宏之事办的仓促,原本的尸检册子里漏洞颇多,这案子若真想翻,怕是能翻过来。”颜慈据实道。
温去病不以为然,“不是漏洞颇多,是那具尸体显露出来的真相颇多。”
温去病知道钟宏的真正死因,亦知道当日他家阿山为了能让钟弃余脱罪,找过陶戊戌。
这件事不是陶戊戌办事不利,而是没有人会想到,有朝一日钟长明会回来告御状。
这世上没有算无遗策之人,有时候哪怕计划周密到近乎完美,都敌不过意外二字。
颜慈事无巨细,全数交代之后,忽然想到一件事,“盟主,纪相来信了。”
温去病下意识坐直,身体前倾,“他找到海棠了?”
“没有。”颜慈摇头,“他说……”
“说什么?”
“说东窗事发,韩王知道您到苗疆时递了国书,他没办法,只能将伪造国书的事儿叩在您头上,虎毒不食子,他叫盟主别往心里去……”
有那么一瞬间,温去病仿佛看到自己的灵魂,正穿过他的天灵盖。
气到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