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夜深,人静。
扁舟殿里灯火昏黄。
俞嬷嬷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鸽子汤走进内室,入眼便见她家小主子坐在窗口,数着天上的星星。
其实有时候,俞嬷嬷觉得如果自家小主子再胖一点点,定是一个倾城的人儿。
小主子的年纪,该订门亲事了。
只是……
只是俞嬷嬷比谁都清楚,在这皇宫里头,所有人眼中的守信王,不过是皇上施舍的一个封号。
没有人把她家小主子放在眼里,哪怕这扁舟殿都是被遗忘的存在。
皇上醒了。
皇上是醒了,可皇上没病倒之前都不曾来过扁舟殿一次,又怎么会想起守信王已经十八岁,已经到了该指婚的年纪。
窗棂旁边,朱澜璎似有所感的看过来,俞嬷嬷当即敛去眼中那份酸涩,端着托盘走到桌边,“王爷,在看星星呐?”
朱澜璎微笑着点头,之后用手指向靠近月亮那颗最亮的星星。
俞嬷嬷顺着朱澜璎的视线望过去,“王爷自小便喜欢那颗星,老奴托人找钦天监的人问过,那叫太白星,王爷且歇会儿,先把汤喝了,这汤在小厨房里晾了一会儿,刚刚好。”
朱澜璎垂眸,之后看向俞嬷嬷,做了一个感谢的姿势。
“瞧王爷,还与老奴客气。”俞嬷嬷将汤碗端到朱澜璎面前,“王爷……”
朱澜璎闻声擡眸,眼中疑惑。
“没什么,老奴就是想问问,王爷心里头可有钟意的女子?若是有,老奴便去皇上那儿磕头,给王爷求门亲事。”俞嬷嬷也是打定主意要去龙干宫一次。
说什么都要给自家主子求份姻缘回来。
朱澜璎脸颊骤红,连连摆手,之后又做了几个动作,惹的俞嬷嬷眼眶微红。
“王爷说的什么话,老奴这条贱命怎值得王爷一辈子相守……更何况老奴也不小了,若有那一日……”
俞嬷嬷情到深处,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若真有那一日,王爷可怎么办……”
看到俞嬷嬷落泪,朱澜璎急忙起身,神色焦急比划着。
“知道了知道了,老奴再也不说这样的丧气话。”俞嬷嬷不想让小主子伤心,于是抹泪,“王爷快喝,再一会儿汤就凉了。”
房间里,俞嬷嬷如往常般,静静看着小主子将汤水喝进嘴里,桌案前,朱澜璎亦如往常般,一滴未剩。
俞嬷嬷看的是希望,朱澜璎喝的是那份。
用心良苦……
幽市,天地商盟。
彼时钟一山到抚仙顶换装之后,先去了食岛馆,在林飞鹰那里了解到近三个月的时间,韩留香硬是将食岛馆的纯利提高一成。
短短三个月,韩留香能做到如此,堪称神人。
但有一点,韩留香对赌石的痴迷与之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当初,韩留香赌石只赌到倾家荡产就会收手,现在他居然开始预透自己的工钱,据林飞鹰所说,韩留香的工钱已经透支到五年以后。
对此,钟一山很是欣慰,至少未来五年里,韩留香不会离开食岛馆。
至于那个最大的地下赌石坊,乃是钟一山之前专门为韩留香准备的。
事实证明,为了留住人才,钟一山绝对是下了功夫的……
此时天地商盟雅间,温去病听着钟一山在说韩留香的事,心里很酸。
只要有韩留香在,那么终有一日他在他家媳妇儿面前,会成为一个穷人。
头好疼。
“阿山,那什么……你鱼玄经是不是还在第五境中期?”桌案前,温去病突然打断钟一山,似不经意问道。
钟一山愣了愣,“第五境巅峰,怎么?”
温去病尬笑,“没什么……吃,这道菜是我跟醉仙楼的厨子新学的花菇鸭掌,你尝尝……”
看着被温去病夹在碗里的花菇,钟一山如何也提不起精神。
初回皇城,他在同一日见到了钟弃余跟钟长明,心里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时竟难以取舍。
温去病显然想的是另一件事,如今他的归心经将入五境,只要快些,再快些就能撵上他家媳妇儿。
嗯,一会儿去找伍庸。
“阿山?”见钟一山漫不经心用竹筷搥着碗里的花菇,温去病不禁轻唤。
这一唤,钟一山干脆搁下竹筷,望着窗外狠狠吁出一口气,“我能理解钟弃余,可我也不想钟长明出事,你说我该怎么办?”
温去病恍然,随后面目沉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钟一山不禁回眸,狐疑看过去。
“往小了看,这案子的确是钟长明跟钟弃余针尖麦芒,各不相让,往大了看,这是顾清川跟朱裴麒的矛盾,至少眼下我们表面上该做的是助朱裴麒压制顾清川,也就是助钟弃余抢占上风。”
钟一山微微点头,“这我明白,可是……”
“别把钟长明跟钟弃余放在心上,按照最有利于局势的方向,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他们两个,成败到最后我们总有办法留他们一命。”温去病觉得钟一山的思维禁锢在亲情里,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可我想解开他们的心结。”钟一山苦涩抿唇,“是不是很难?”
温去病沉默一阵,“你的心结,谁能解开?”
“朱裴麒。”
哪怕钟一山明知道奸妃一案背后主使是顾清川,可他心里更恨朱裴麒!
只有朱裴麒死,他才能解开金陵十三将惨死的心结。
“解铃还须系铃人,钟弃余的心结是钟长明,钟长明的心结是钟宏,你并不是能解开他们心结的人,那你无论做什么,都不能。”
温去病音色渐沉,“与其想要避开他们之间的正面交锋,不如叫他们斗个彻底,大彻大悟,往往会发生在山穷水尽时。”
温去病的话,就像是给钟一山混乱繁复的心境里打开一扇窗,让他瞬间清明。
钟一山眉目舒展,恍然大悟。
“这条路走到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的脚步,阿山,记得我们的初衷。”温去病已经很少会用这种只有颜回才会有的口吻跟钟一山说话。
因为现在的钟一山已经非常优秀,可再优秀的人也会偶有迷茫。
温去病只希望自己在钟一山迷茫的时候,可以成为他前路那盏不灭的明灯。
当然,在温去病自己迷茫时,钟一山也将是他唯一的光明……
“现在的关键,在顾清川。”钟一山终是释怀,眼中重新绽放光彩。
温去病点头,“如果我没料错,顾清川很有可能会借此案,重返朝堂。”
钟一山俊眸微凛,寒冷如霜。
“我等着他。”
接下来,温去病告诉钟一山,焦甫在醉仙楼。
钟一山知道焦甫,钟府的管家。
他亦知道焦甫之前是钟弃余的人。
只是第二次升堂之后,随着所谓‘江斐’的出现,焦甫的身份发生了质的变化。
“焦甫被危耳的人守着,想来是要在关键时刻给钟弃余当头一棒。”温去病正色抿唇,“但问题是……”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在醉仙楼?”钟一山提出了温去病之前的疑问。
温去病点头,“当我发现焦甫在醉仙楼时,第一个反应便是杀了他,可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很不对,如果人是危耳抓的,那么以危耳的性子,他必然会将人押到自己的将军府,看在眼皮子底下,所以……”
“所以人不是危耳抓的……”钟一山在这一刻,想到了颖川第五位谋士。
温去病亦是,“如果是谋士,那么此人将焦甫安顿在醉仙楼,我怕是另有所谋。”
钟一山蹙眉,“焦甫是扳倒钟弃余的关键,这样一个证人他们不好好藏着,居然让他出现在幽市……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作饵。”
这才是他家阿山呵!
温去病很欣慰钟一山这样的分析,“幽市是天地商盟的地盘,他把人搁在幽市很大可能是想证明一件事,天地商盟与你的关系。”
钟一山恍然,“那焦甫,由我来杀。”
温去病眸色陡深,“另有其人。”
“伍先生?”
因为了解,钟一山知道但凡有缺德事儿,温去病总会第一个想到伍庸。
虽然他觉得这样不好,但见伍先生也从未拒绝。
除了摊手,他能怎么办。
“溪安。”
当温去病说出这两个字后,钟一山的眼睛里瞬间绽放出璀璨光彩。
他怎么没想到!
难以形容的赞许跟崇拜,终于让温去病有了膨胀的理由。
“从阿山你执意要带溪安入皇宫且住进延禧殿,我就猜到你并不是因为好客。”温去病端了端身子,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什么。
那张金色面具。
戴上面具,才配得起自己现在洞察一切的神人气质。
不过他没敢。
钟一山点头,“的确,溪安说的话我未尽信,你我当日在苗疆时已经查到大周皇宫里有人与苗疆勾结,哪怕不是,苗疆里也一定有蛊师与鬼市的人有来往,眼下自苗疆来大周皇宫的有两人,一个是赖笙,另一个就是溪安,赖笙是被迫,所以我怀疑溪安并不是那么单纯的想出来看看世界,哪怕他之前说了些理由,但我觉得那都不是理由。”
“所以让溪安在焦甫身上动手脚,就算不能排除他是坏人的可能,但至少可以看看他的态度。”温去病认真道。
钟一山重重点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溪安是我带来的,他动手,谋士便怀疑不到你头上。”
“这回可以安心吃鸭掌了?”
温去病夹起盘子里的菜,搁进钟一山碗里,“我花了好长时间做的。”
看着碗里的花菇跟鸭掌,钟一山感动莫名,“你有心了。”
温去病咧嘴,“那你猜猜我的心在哪边?”
温去病的问题惹得钟一山微怔。
哪边?
所以温去病的心脏不在左边?
“右边?”钟一山惊讶擡头。
“在你那边。”温去病说完这句话,猛然低头。
嗯,钟一山还没怎样,他已经承受不住这股酸劲儿,脸红成了柿子。
就在温去病还沉浸在那种羞羞的气氛中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待他擡头,一抹淡淡的吻倏然而落。
此时钟一山已然站起来,身体倾俯而至。
熟悉的栀子香带着钟一山独有的味道沁入鼻息,温去病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也只是一瞬间,温去病便迫不及待接受了钟一山的奖赏。
一般这个时候,门都会开。
这次也不例外。
就在温去病沉浸其中时,房门开启。
进来的是颜慈。
颜慈手里端着茶壶,刚沏好的极品龙井,还冒着热气。
看到眼前场景,颜慈停顿片刻,“对……对不起!”
温去病以为甜头完了!
不想在温去病本能退缩的时候,钟一山猛然擡手勾住他脖颈,继续这个吻。
房门紧闭,温去病再度被钟一山的热情激起,擡手想要捧住钟一山的脸颊。
然后。
门又开了。
颜慈又一次端着茶水走进来,大跨步行至桌边,“茶……盟主你要的茶……”
托盘落于桌面,颜慈头也不敢擡,当下转身。
“颜老。”
钟一山倏然松手,退回到自己位置后看向温去病,“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先走了。”
未及温去病开口,钟一山已然自窗棂纵身而去。
哪怕再情至深处,钟一山也要脸啊……
雅间里,气氛骤降。
温去病死死盯着桌上的茶,磨牙,“颜老,你说。”
颜慈想哭,腿都有些抖,他说什么啊!
“你是不是故意的?”温去病深吁了一口气,又一口气。
颜慈指天发誓,“不是!绝对不是,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为什么你进来一次之后,又再进来一次?”颜慈说这话,温去病真的是半个字都不信,主要是你都看到了还敢说不知道?
“那是因为老奴不知道盟主要不要喝茶,极品龙井,沏的刚刚好,如果不喝那岂非浪费了!”颜慈无比冤枉开口。
温去病点头,狠狠点头,“好,很好,那你喝,现在就喝,剩一滴你别想离开!”
颜慈哪还敢反驳,直接过去倒茶,一杯一杯灌进嘴里。
如此,温去病心疼之余,肉也开始疼了……
夜已深,皇宫里一片沉寂。
延禧殿,溪安在骗黔尘给他做了十菜一汤之后,终于感受到中原美食的精髓。
胖。
吃太多了,他撑的有些睡不着。
于是溪安穿好衣服,走出门外。
月色清朗,繁星闪闪如银河里的波光粼粼。
如此惬意的夜晚,却似比苗疆少了些什么。
没有十万大山里的风声涛涛,没有蛊虫四下鸣叫。
大周的夜,静的让人枯燥。
溪安自离开延禧殿,便朝着灯火不是很足的东南方向漫步消食儿。
他在为自己找借口,只暴饮暴食一顿,是不会胖的。
随着溪安的脚步愈往暗处去,四周抄手游廊里的悬灯也就越来越少,他以为前面不会再有灯火明亮的宫殿。
却偏偏,出现一个……
眼前那座宫殿算不得灯火通明,但在四周暗淡无光的环境衬托下,倒也特别引人注目。
溪安下意识走过去,停在殿前时发现殿门半敞。
这可与他之前看到的几座宫殿不同。
那些宫殿的殿门都紧闭,好像也应该是紧闭。
就在溪安犹豫时,一阵风起,那殿门被风吹开,发出吱哟声响。
溪安本能朝后跳了一下,再擡头时便见那宫殿院子里有一棵偌大垂柳,柳丝低垂,犹如池塘里的绿色海藻,临风起舞。
柳枝摇曳,千丝万缕。
有些时候,我们相信人定胜天。
可有些时候,我们亦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杳杳方外又岂无玄机。
溪安就这么鬼使神差的跨进殿门,朝着那棵柳树走过去。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巧合?
彼时溪安在苗宫住的那间偏殿里,亦有一棵这样的垂柳。
比眼前这一棵还要茂密。
溪安刻意放缓脚步,怕叨扰到殿里的主子。
他走到垂柳前,静静坐在柳树>
有了几分回到苗宫的意境。
溪安左臂搭在石台上,端直而坐,仰头望月。
苗疆蛊瘟虽已尽除,他虽为首功,可谁也不能改变这蛊瘟的源头来自他的师傅。
有时候看着宫里那些人,既感恩敬重又神色复杂的样子,溪安总会有一丝苦涩萦绕在心头。
如果他继续留在苗疆,大家在记得他是英雄的同时一样会记得他的师傅,也就是苗疆曾经最忠实的守护者,做了一个让人无法原谅的事。
他不想。
他情愿人们忘记他是个英雄,同时也忘记师傅那一时的不甘吧。
溪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老头子,你给我的一身荣耀,如今我可都全还给你了……
风起,柳枝随风摆动。
溪安正想离开时,余光仿佛瞄到什么。
可他不确定,也不敢再看。
到底是苗疆人啊!
不问苍生问鬼神。
溪安才刚刚想到炽烈,那老头就显灵了?
哎我的娘!
溪安有些肝颤,一个劲儿的噎喉,动也不敢动一下。
终于,他鼓足勇气猛然起身转向那棵垂柳,仰起头望向藏于柳枝间的那抹身影,“师傅在上,请受徒儿……咦?”
溪安印象中,他家师傅从来都是不修边幅,有时候头发胡子都能拧在一起,把整张脸挡在中间,就像眼前垂柳,分不清哪个才是正面。
但眼前这抹身影,分明就是一个俊俏少年。
虽说过于清瘦了些,可胜在五官精致,剑眉星目,薄唇如同含珠,尤其是这少年的眼睛,如同星光一般又美又好看,淡雅如雾。
“耶……你是谁?”
溪安惊出两个感叹词,一脸懵逼看向树上那位少年。
少年原本也在望天,在看天上的星星。
可自溪安走进宫殿之后,他就只看溪安了。
这会儿听到溪安管他叫爷,少年动了动悬在半空的双腿,跳下来,微笑着用手比划了几下,大概意思是,‘我还这么小,你管我叫爷不合适吧。’
少年见溪安好玩,很想跟他开个玩笑。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朱澜璎。
宫殿不是别处,正是扁舟殿。
溪安见少年如此,恍然这是个哑巴。
一瞬间,他有些惋惜。
这么美好的少年!
溪安知道是自己冒昧,于是俯身弯腰,满目歉疚,“在下溪安,偶入公子寝殿,还请公子莫怪,我这就走。”
没给朱澜璎说话的机会,溪安正欲扭头时,发现朱澜璎的目光落于他腰间。
他随后低头,这才发现腰间挂着的一个物件。
一个他白天在玄武大街上买的小玩意,木偶。
活灵活现,是个穿着男子衣服的少年。
溪安看了眼木偶,又看了眼少年,“你喜欢?”
朱澜璎点头,他很喜欢。
可溪安也很喜欢,否则他也不会买回来就迫不及待挂在自己衣服上。
只是看到眼前少年期待的目光,溪安万般不舍从衣服上把木偶摘下来,“那给你。”
朱澜璎犹豫一下,看向溪安。
溪安虽说给,可胳膊没伸的那么直,显然不是很舍得。
见其这个样子,朱澜璎恍然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银锭子,又比划了一下。
溪安知道那是中原通用的银子,之前钟一山给过他。
不多不少,整十个。
“不不不……我说送你。”溪安目光坚定,可内心十分焦灼。
他初来大周皇城,人生地不熟,若再没钱财傍身,怕是要活不起了。
再说他也不能总管钟一山要钱,人家又不欠他的。
但是!
直到朱澜璎把那个木偶拿过去,他也没有去接被朱澜璎举过来的那锭银子。
于是朱澜璎把银子收回来,握着手里的木偶,微笑点头,双手比划着谢谢。
溪安看不懂手语,但他大概能猜到朱澜璎在谢他。
“不用谢,以后你若喜欢什么,只管告诉我!”溪安出于同情,说了敞亮话。
少年笑了……
深夜,陶府。
书房里,灯火昏黄。
一身褐色长袍的陶戊戌正坐在桌案后面,端书详看。
陶戊戌偏瘦,细长眉,颧骨突出,整个人看起来瘦骨伶仃却又时刻散发出一种威凛之气,让人很难靠近。
哪怕是在府里伺候多年的管家,都还不曾尝试过与自家老爷真真正正对视。
唯独薛师爷可以,每每管家讨教秘方时,薛师爷的回答只一个。
你把他想象成你的最爱,那他说什么你都喜欢听。
管家表示他做不到,又问薛师爷把自家老爷想象成谁了。
薛师爷说了真话,想象成他私底下养的那只大黑狗。
为了神形皆似,他还专门把那只大黑狗饿的跟陶戊戌一样瘦……
夜正浓时,房门微响。
陶戊戌闻声擡头,声音略低,“请进。”
待门启,钟一山一袭白衣而入。
陶戊戌见来者,搁下手中书卷,起身,恭敬施礼,“陶某拜见钟元帅。”
“陶大人过谦,一山此来,是负荆请罪。”
钟一山音落后欲单膝跪地,却被急匆绕过桌案的陶戊戌扶起。
“钟元帅如此,折煞陶某!”
待陶戊戌扶钟一山坐到椅子上,方才转身。
这一刻,钟一山注意到了陶戊戌桌案上摆放的獬豸。
这是当日,他们结盟的象征……
所谓獬豸,体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状似麒麟,额上一角。
上古相传诸多神兽中,唯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辨忠奸善恶,发现奸佞者便用额上一角将其触倒,吞食腹中。
乃勇猛,公正之象征。
想到当日唐突前来,却得陶戊戌赤诚相待,钟一山发自肺腑感激,如今御状一案因他疏忽,致陶戊戌陷于险境,他亦打从心里愧疚。
“陶大人,钟宏一案,是一山连累大人了。”
桌案后面,陶戊戌端直坐在那里,眉目沉静,“钟元帅不必自责,也是陶某行事欠缺考虑,才会让人有反扑之机,怨不得别人。”
“可是……”
“时也运也,如果不是陶某与元帅相继出错,虽可避免御状,或许会有更严重的事发生也未知,塞翁失马,元帅不必把这件事看得有多糟糕,而且他们就算咬到陶某,我亦有办法脱身,不管怎样,当刑部尚书这么些年,陶某这点自保能力还是有的。”
陶戊戌说这些话,虽是在安慰钟一山,但也不无道理。
“陶大人放心,若事情当真牵扯到大人,一山必与大人共赴难关。”钟一山坚定表态。
陶戊戌拱手,“谢元帅。”
“一山离城许久,皇城里的事略知一二,就局势而言,一山以为……顾清川必是想借钟长明一案,重返朝堂。”钟一山不必与陶戊戌解释其中玄机,料他定能明白。
陶戊戌点头,“陶某知道此案断不会了结在我这里,是以故意拖延,希望能等到元帅回来,元帅回来的及时,不知对此案,元帅有何期许?”
钟一山则表示,他正是为此事而来。
依着钟一山的意思,顾清川哪怕有与朱裴麒摊牌之嫌,却也没有到将矛盾摆到台面上真刀真枪干一场的地步,这不是他想要达到的结果。
反倒是御状一案,顾清川既然想利用此案重返朝堂,他亦可以利用此案,彻底激化顾清川与朱裴麒的矛盾。
两败俱伤,趁虚而入。
“顾清川未必会上当。”陶戊戌沉凝开口。
钟一山点头,“但是朱裴麒会。”
陶戊戌想了想,“若如此,案子倒也无须结的那么快,且叫他们相互咬着,咬到最后,我亦脱不了干系的时候,顾清川自会以我为借口,重返大周皇城,届时风云际会,那可就是大场面了。”
“危耳背后有高手,就算我们想结案,顾清川亦不会放弃这个机会。”钟一山道出事实。
除了朱裴麒,不管是颖川,还是钟一山,哪怕是坐阵于龙干宫的周皇,其实都在盼着那一场,风云际会。
钟一山十分惭愧,因为他没有找到可以让陶戊戌不涉及其中的办法。
陶戊戌却不在乎,覆巢无完卵,动荡时局想要独善其身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与其被动成为棋子,不如努力成为掌控局势的棋手。
哪怕不是最重要的一个,至少可以活的更有意义,就算死,也不会糊里糊涂……
幽市一品堂,石室。
且说温去病出现在石室的时候,伍庸正在睡觉。
连日奔波,伍庸着实累的不轻,于是睡的也特别沉。
是以当他听到声音醒过来的时候,抽屉里那几瓶最珍贵的药丸,全都进了温去病的肚子。
温去病很撑,正瘫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不得不说,那些药丸当真奇效,他忽有跃境之感,怕也就是这两日。
伍庸醒了,随后脑子里闪过一念。
杀人剖尸!
就他而言,温去病这叫什么?
入室盗窃且嚣张至极!
不过温去病总有办法能让伍庸冷静下来,那就是欠条。
看着温去病递过来的八千万两黄金的欠条,伍庸又爱又恨。
爱,因为那些药丸并不值这个价,从某方面讲他占了便宜。
恨,他根本就不相信温去病会还钱。
多么矛盾。
“欠条有了,我们谈谈还钱的事。”伍庸收起欠条,眼睛里冒着火星。
温去病毫不犹豫,“只要本世子的武功超过阿山一成,这张欠条,连带之前那些欠条我一次结清!毕竟本世子也是个有钱人,你知道的。”
伍庸撇了撇嘴,朝对面勾勾手指。
温去病片刻犹豫后心领神会,当即把一双手砰的撂到药案上。
伍庸只叩住其中一只,认真探查。
“如何?”温去病心急道。
可能是因为药豆吃的太多,温去病有些拿捏不准他现在的感觉跟状况。
“湿气重。”伍庸肃声开口。
温去病信以为真,“那要如何才能祛除?”
这一刻,伍庸松开手腕,轮椅向前身体朝向温去病,用从来没有过的认真态度告诉温去病。
“作为江湖久负盛名的鬼医,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火化。”
温去病直接暴起,好在动手前一刻,伍庸道出一件更为重要的事,那就是周皇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他的生命中,曾有一个叫舒伽的女人,出现过。
扬在半空的手,陡然停滞。
温去病眼中闪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可不行。”温去病冷冷开口,眼神冷漠。
伍庸就知道温去病会这样说,“我不敢保证,只能说尽力。”
“那也不行。”
“温去病,你不能强人所难吧!”伍庸有些不乐意。
“他可以不记得有我,但必须要记得母亲,如果不是为了爱他,母亲又岂会心甘情愿走进那座比地狱还要恐怖的皇宫,更不会遭受死劫,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来不及抱一抱就撒手人寰,所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他记起母亲的存在,我想让他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这对周皇,会不会太苛刻?”伍庸试探着问道。
“或许,但我不会改变初衷。”温去病起身,准备离开。
伍庸眼珠一转,“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药材你随便挑,一品堂都会给你!”
直至温去病离开,伍庸看似凝重的脸上方才露出一抹欣慰且诡异的微笑。
接下来,伍庸便开始取来纸笔,很忙很忙的列单子。
‘人参,鹿茸,灵芝,冬虫夏草,何首乌,雪莲……’
不对!
伍庸写到一半时毫不犹豫撕掉之前的药单。
‘七两重人参,纯血鹿鹿茸,掌宽冬虫夏草,百年何首乌,天山峰顶极品雪莲……’
自鱼市季家鱼铺而入,穿过一条长长的河底密道,途径一座七彩理石铺砌的罗刹阵再走一段路,门启。
褚隐如往常般走入石门,入眼是一片枝叶茂盛的紫竹林。
伴着沙沙的声响,褚隐停在小筑外。
左侧一片曼珠沙华,绝美凄艳。
右侧石台上,有一樽紫琉夜光杯。
褚隐知道,如果不是发生很重要的事,主人不会饮酒。
“启禀主人,御案三日后第三次升堂,危耳似乎已经准备让焦甫出堂作证。”褚隐拱手,据实道。
浑厚的声音幽然响起,“钟知夏那个傻子。”
是了,当日褚隐命人将字条递给钟知夏的目的,就是想与钟知夏建立联系,以便推动案情发展,谁能想到钟知夏扭头就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危耳。
危耳随即派人于醉仙楼,保护跟江斐一样被他安排在醉仙楼的焦甫。
如此,他们不得不改变最初的计划。
“钟知夏的确不聪明。”褚隐十分认同道,“只是……属下以为天地商盟或许与钟一山并无关系。”
“何以见得?”声音自小筑里传出来,幽远,又似就在身边。
“如果天地商盟意属钟一山,钟弃余又是钟一山的人,那么颜回便不该叫江斐活着出现在刑部公堂,指认钟弃余。”褚隐分析道。
“未必,钟弃余是钟一山的人,可钟一山并非朱裴麒的人,这点你要记得。”
褚隐低头,悉心受教。
那声音再度响起,“推己及人,若本斋主是钟一山,便不会希望这案子结的太快,拖的越久,双方就会损失的越大。”
“如此,钟一山便不会让焦甫出堂指认钟弃余,毕竟焦甫对钟弃余的威胁,要比江斐大太多。”褚隐肃声道。
“的确,是以只有焦甫的生死,方能断定天地商盟与钟一山的关系。”
待那声音歇止,褚隐忽似想到什么,“主人猜测不错,顾清川的确来信,希望主人可以在结案前给他找到一个重返皇城的理由。”
一抹森冷的笑声,悠荡在小筑上空。
片刻后,那声音忽然停下来,“顾清川怕是没想到,颖川五大谋士,真心为他付出的只有三个,都幼与他不过是相互利用,而我……”
见声音停下来,褚隐又道,“之前主人叫属下试探韩留香,他表示不愿意离开食岛馆来帮鬼市。”
“是我们开的价钱少了?”那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褚隐拱手,“不是,是他已经欠了食岛馆五年的工钱,为此他特别签了十年的卖身契。”
“五年的工钱,他签了十年的卖身契?”
“因为在签卖身契之前,他刚好还想再预支五年的工钱。”褚隐据实道。
小筑里,“……”
“如此的话,食岛馆有韩留香,属下只怕钟一山的财力……”
“无妨,烈云宗早晚会把手伸到食岛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接触食岛馆的任何事,把这件事甩出去。”
“是!”褚隐领命。
离开之前,褚隐将那枚血色珠子搁到石台上,且禀明赖笙已在鬼市住下。
直到褚隐走出紫竹林,小筑的门方才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