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朋友

缺钱

第四次升堂,钟知夏终于尝到甜头,而且是特别大的甜头。

相比将她打入冷宫又把她软禁在钟府的朱裴麒,钟知夏更恨钟弃余,因为钟弃余,她对钟一山的恨都淡了些许。

此时将军府,正厅。

管家依着危耳的吩咐,好生照料钟府兄妹的饮食起居。

早膳备好,钟知夏一身轻盈走进来时,正看到自家兄长坐在那里。

闷闷不乐……

自打从公堂回来,钟长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相比之下,钟知夏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肆意的笑。

“哥哥!”

翠玉方桌上,四菜一汤。

钟知夏见钟长明身前瓷碗空着,便主动将碗拿过来盛满米饭,“哥哥你愣着做什么,吃啊!”

她随后为自己也盛了一碗,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怕这些菜不算合钟知夏的胃口,她还是吃的很香。

片刻,钟长明起身,“我吃不下,先回房了。”

“哥哥?”

钟知夏轻唤一声,不见钟长明停下来,于是起身,重声开口,“哥哥,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满意!”

一句话,惹的钟长明止步。

他声音低戈,语调沉缓,“那我又该满意什么?”

听到质疑,钟知夏当即撂下竹筷,转身绕到钟长明面前,眸子闪出异样光彩,“钟弃余认罪伏法,在公堂上被夹断手指,鲜血染身便是你我最该满意的事!”

看着眼前五官过于狰狞的妹妹,钟长明无比沉痛,“她也是我们的妹妹。”

“呸!”钟知夏狠狠啐了口唾沫,“她是贱种!”

“知夏,你该知道,如果不是父母当年无情无义抛弃甚至欲残杀桃夭,钟弃余根本不会对我们有那样深的仇恨。”自打从焦甫那儿了解当年之事,钟长明对钟弃余,心存愧疚。

“哥哥你是不是傻了?替她说话!她杀了父亲,害了母亲!如果不是她,我们现在何至沦落到别人屋檐下!”

钟知夏简直要被自己这个哥哥气死。

“苍蝇不叮无缝蛋,如果你没有问题,钟弃余又岂能抓到你的把柄?如果不是你告发父亲,钟弃余哪里有机会杀父亲?而且!你看不出来钟弃余所认罪行根本与钟府无关!”钟长明怒视钟知夏,“她并没有承认是因为当年旧事才对父亲下手,她言词中想要表达的意思是……”

“那有什么关系?”钟知夏阻断兄长的话,美眸含戾,“那些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钟弃余能死,不就行了?”

“知夏,你这样是在自欺欺人!”钟长明悲愤交加,“我们被人利用了,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

“不在乎!我只在乎我们的仇人死还是不死!兄长又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钟知夏擡起头,冷冷看着钟长明,“在温室里呆的无忧无虑,兄长可能不知道这世间人心险恶,知道的太多,没好处!”

“钟知夏,到底是你变了,还是我从来都没看清你……没看清父亲,母亲……”钟长明无比心痛的看着钟知夏。

他忽然想到那一日,钟一山与他说过的话。

那时他相信钟知夏,坚信父亲冤枉,公道自在人心!

可父亲真的冤枉吗?

他杀了祖母!

母亲真的冤枉吗?

桃夭跟钟弃余的一生,又是毁在谁的手里!

钟弃余认罪了,可她认罪的目的是忏悔?

她只是在发挥作为一枚棋子,最大的价值!

面对纷繁复杂的局势,钟长明第一次感觉到无力。

对与错,黑与白,是是非非皆难辨,最初的诉求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哥哥!”

钟知夏再想开口时,钟长明已然绕过她,走向厅门。

看着钟长明的背影,钟知夏恨的跺脚。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夜已深。

钟一山回到皇宫时本能绕去御花园,在那座临湖的小亭里,默默站立许久。

他差柔芝去寻虚空琢的下落,若安全不去打扰,若危险必要相护。

一直以来,钟一山都未真真正正将钟弃余看做亲人。

因为不是。

直到公堂上钟弃余跪下来那一刻,钟一山方才明白自己在钟弃余心里的位置。

难以言喻的感动哪怕到现在,仍在胸中萦绕。

“弃余……”

钟一山抚过凉亭处临湖的栏杆,湖下锦鲤跳跃穿梭,可落在眼里,却少了几分颜色。

延禧殿,蜀了翁正仰坐在屋顶上吹凉风,发丝掠过紫眸,一身放荡不羁。

不在江湖的日子好无聊。

他不喜欢安逸。

溪安则坐在院中石凳上摆弄自己刚刚买的木偶。

最近溪安打开一个新技能,就是为自己买的木偶换装,打扮。

开始的时候他不觉得,可后来他发现自己这个新技能有点儿烧钱。

譬如现在,他就很想把自己手里人偶头顶的珠了换成翡翠石。

殿门开启,钟一山一身疲累迈步进来。

溪安本能想要迎过去,最近手头有点儿紧,可在看到钟一山脸上一副‘谁都别烦我’的模样,刚刚离凳的屁股又坐下来,继续摆弄手里人偶。

屋顶上,蜀了翁扫了眼钟一山,目光又回落

到夜空中的星星上。

朝廷的事他干预不了,他现在只想干预干预齐阴。

就在钟一山走进房间的下一刻,一袭白衣的温去病出现在延禧殿内。

“温世子!”溪安没敢打扰钟一山,但他也是真缺钱。

眼见温去病出现,溪安当下挡在他面前,“来找钟元帅?”

温去病点头,很明显。

否则呢?

“那你来。”溪安硬是将其拉到旁边,“钟元帅心情不好,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温去病摇头,“不想。”

他简直不要太知道。

溪安诧异时,温去病转身走向厅门,却被其又拽回来。

溪安眼睛小,认真眯起来的时候就更小了,“那你想不想知道那个蜀城主每晚跑到钟元帅屋里都说什么?”

这就是个问题了!

温去病立时扭头,看向屋顶上那抹身影。

虽说长相比他差点儿,可那双紫眸甚是撩人。

“想。”温去病扭回头,低声开口。

溪安随即伸出手,拇指跟食指瞬间搓了二十来下。

这个动作,他是来大周皇城之后才学会的。

温去病抽抽嘴角,“凭本世子当初从鬼市里把你救出来的交情,你跟我谈钱?”

“谈钱的时候别讲交情。”溪安低声开口,“想不想知道?”

温去病惊讶看向溪安,“溪蛊师何时变得这样通透?”

“缺钱的时候。”

如果说溪安是一块璞玉,那么在混迹大周皇城四市半个月之后,终于被雕琢成了刻薄的样子。

温去病如是想……

温去病给钱了,一个银锭子。

收获到的一句话是。

迄今为止,蜀了翁都还没有进过钟一山的内室。

就在温去病想要抢回银锭子的时候,溪安又说了一句话。

但他至少看到两次,钟一山进了蜀了翁的厢房……

带着这样的疑问,温去病走去钟一山的房间。

昏黄烛灯映着那张淡漠英气的脸庞,哪怕钟一山的长相称不上绝世,但在温去病眼里,却是唯一。

尤其是那张脸庞隐隐显露出来的英气,最叫他欣赏跟沉迷。

房间里的气氛沉闷且压抑,温去病进来那一刻便忘记追问蜀了翁是怎么回事,就只默声走到桌案对面,静静坐下来。

钟一山知道来者是谁,他未转眸,动亦未动,就只望着窗外夜景发呆。

局势走到现在,是他想要的结果。

哪怕钟弃余认罪入狱也在他计划中。

唯独钟弃余主动认罪,在他意料之外。

上一世穆挽风一叶障目,料错了朱裴麒的恶毒。

这一世钟一山固守本心,料错了钟弃余的良善。

人心真是个漂浮不定的玩意,看不着,摸不透。

钟一山心里难受,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心里压了一块石头。

“在想钟弃余?”温去病打破寂静,轻浅抿唇。

钟一山终是收回视线,长叹口气,“她因母亲当年恩情,便拿命助我……我忽然明白,在钟弃余心里,桃夭无论生死都是她的全部。”

温去病点头,“那你呢?”

“我?”钟一山不禁擡头,目色茫然。

“且不论钟弃余对待他人如何,她待你,可真诚?”温去病认真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威严。

彼时钟一山对颜回的尊敬,便缘于此。

“自是真诚。”钟一山甚至找不出钟弃余有半点对不起自己的地方。

“那她比当年的十三将,如何?”

想到十三将,钟一山心中一痛。

“十三将对穆挽风的忠诚,无外乎四个字,舍生取义。”温去病沉声,一字一句,“钟弃余公堂之举,似乎也并未存一丝一毫的私心,她助你成事之举,你我都看在眼里。”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钟弃余是十三将的人,你当如何?”

“拼死救她。”

“你对钟弃余又作何想?”

“拼死救她。”

哪怕是这样,钟一山依旧彷徨,“可钟长明……”

“为什么一定要把钟弃余跟钟长明放在一起,钟弃余是钟弃余,钟长明是钟长明,你对待钟弃余的态度,并不影响你对待钟长明的态度,你该做的,是问心无愧。”

见钟一山不语,温去病又道,“阿山我问你,如果钟弃余跟钟长明同时坠崖,你若只能救一人,先救谁?”

“钟弃余。”哪怕难抉择,钟一山却未犹豫。

“如果霜降跟钟长明同时遇难,你先救谁?”

“霜降。”

迷途之中,一盏明灯豁然照亮前途。

钟弃余的举动,与十三将无异,钟一山彼时的迷茫,在于他低估了钟弃余在自己心里的位置。

而钟长明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无辜的人,因为鹿牙的缘故使得他对这个无辜的人,倍加照顾。

二人,怎可同日而语。

“不管御案结果如何,钟弃余的结局,定会平安喜乐。”

温去病随后又道,“至于钟长明,他自有他该面对跟承受的东西,那是他的人生。”

钟一山不再纠结,“温去病,多谢。”

看到钟一山眼中不再迷茫,温去病知道他是真的想通了。

“那个……你要真想谢我,能不能……”温去病呶呶嘴,用手点了点自己左侧脸颊。

钟一山心情稍稍好些,便十分大方站起来,俯身过去。

不想一阵‘哗啦’声骤然响起,几片碎瓦掉下来,险些砸到温去病凑过去的脸上,差点儿毁容。

“今晚月色,真美!”

屋顶上,蜀了翁的声音飘际下来,气的温去病在心里骂了一声娘。

蜀了翁不喜欢钟一山,但他也看不得小风子的手下就这么被某个不要脸的男人,花言巧语的给骗了。

作为师兄,他要替小风子好好看着她的手下。

嗯,就是这样!

皇城西北角,天牢。

鉴于钟弃余身份特殊,陶戊戌又在公堂之上将保护钟弃余的事交给危耳。

那么为了很好的保护这个女人,危耳竟然住在了天牢。

是的,就在钟弃余的牢房外面,随意打了个地铺。

丑时刚过,危耳昏昏沉沉中,一股莫名的凉意自背后脊骨窜起。

他不禁睁开眼睛,身体无比缓慢转过来。

待他扭头刹那,便见一个巴掌大的小脸正紧贴在铁栏上,一对眼珠眨呀眨。

饶是钟弃余的眼睛再好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可这大半夜的也吓人啊!

“啊!”

危耳‘腾’的坐起来,脸色铁青对着钟弃余。

见危耳看向自己,钟弃余立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将军醒了?”

“你……干嘛?”危耳强压下心底不满,皱眉道。

被以这样的方式吓醒,危耳没动手也没发火儿,修养算是不错了。

钟弃余这样想。

“我渴了。”钟弃余双手垂着,一双腿直挺挺搭在草堆上,只有那张小脸贴过来,样子看起来很是可怜。

危耳深吸一口气,“那你等着。”

见其起身走远,钟弃余身体不禁转回来,靠在墙上。

她不渴,就是一个人睡不着,瞧着别人在那儿睡的香,心里不舒服。

不多时,危耳端着一碗清水走过来。

牢门开启,危耳直接走到钟弃余旁边,他本能想把碗搁到地上与钟弃余保持距离。

可转念想到自己对这个女人不过敏,再加上钟弃余双手不便,“喝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手指断了,掌心还是好的。”钟弃余艰难擡手,掌心合在一起做‘捧’的姿势。

危耳纵然没接触过女子,但他见的不少。

在他看来,女子大多都是娇滴滴的样子,若受这般重伤,就算不净天儿哀吟也得愁眉苦脸,可钟弃余不一样。

哪怕再痛,她还是能笑出来……

出于好奇,危耳忍不住问道。

“你不疼吗?”

“疼啊!”钟弃余执意让危耳把水碗搁到自己掌心,喝了几口。

待她将碗托过去时,见其愣在那儿,不禁笑了,“有人心疼的时候就哭两声,没人心疼的时候哭给谁看,自己挺着呗。”

莫名的,这话戳心……

危耳将碗接过来,转身出去将牢门锁紧,之后将碗搁到旁边,正想再睡时却见钟弃余就坐在那儿,盯着自己。

“你不睡?”

“我饿。”钟弃余不饿,她睡不着。

危耳后脑滴汗,所以你刚刚为啥不说?

无奈之下,他再度起身离开。

不多时,危耳提着食盒回来,打开牢门走进去。

钟弃余没办法拿筷子,可她又没叫危耳喂她,直接俯身。

“你干嘛?”危耳惊。

“吃啊,我饿。”钟弃余理所当然道。

“那……”危耳很诧异,堂堂太子侧妃,怎容自己像狗一样在碗里舔食?

钟弃余是多精明的人!

“将军若觉得不雅,那你去睡觉,我尽量不发出声音。”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喂你。”危耳当下端起饭碗,一口一口夹给钟弃余。

钟弃余也没拒绝,吃了几口之后,“我饱了。”

“哦。”

危耳再次离开牢房,欲睡时钟弃余又开始看他。

“侧妃还有什么事?”危耳第三次从地铺上坐起来,很困很困。

“我想上茅房。”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钟弃余就想看看,危耳什么时候能生气,大发雷霆的那种。

她很困惑,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性?

彼时公堂上既踩她裙摆又拿竹棍打她,这会儿倒是隐忍的很。

危耳脸色瞬间红成柿子,“这……这……”

“这可怎么办,像我这样的重刑犯是没资格离开牢房去如厕的,一般都是就地解决,我倒是不介意将军就在外面,您好歹也不会占我一个小女子的便宜,可这味儿……”

“咳,侧妃……”危耳特别想提醒钟弃余她现在的身份可是太子亲封的钟侧妃,这说起话来一股子市井风气。

他也很奇怪,彼时公堂上钟弃余也不是这样的啊!

“什么?”钟弃余挑眉。

“侧妃等着,本将军这便寻个女犯过来助你。”

不然危耳还能怎么办!

一通折腾下来,钟弃余回到牢房里,靠在自己刚刚的位置。

之后在她看向危耳时,危耳没有睡,而是双膝盘坐在地铺上。

“将军不睡?”

“不困了。”

“哦……那我困了,将军且坐着,余儿睡了,明早见。”

危耳,“……”

深夜的风,吹拂过护城河的河面,波光粼粼。

橘色渔火在护城河上三三两两,装点这百年寂静长河。

那其中便有季家鱼铺的船只,夜半捕鱼,差不多卯时回来,清晨就能售罄。

季家鱼铺的生意不错,在鱼市呆的也稳。

这会儿一抹身影悄然而入,经过河底密道,入了菩提斋。

菩提斋内无日月,褚隐顺着那条天青色理石铺砌的甬道走去小筑,临门而立。

“属下,拜见斋主。”

“钟弃余。”

里面的声音阴沉,幽冷,透着无比森寒的戾气。

褚隐低头,“属下也没想到钟弃余能这么快认罪,且凭一已之力,将顾清川跟朱裴麒皆拉下水,想必这当是钟一山的杰作。”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钟一山眼里的鹬蚌是朱裴麒跟顾清川,而本斋主眼里的鹬蚌是顾清川与他钟一山。”

褚隐低头,不语。

“钟弃余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她本身就是御案的关键,有她助钟一山,御案必不会朝我们预想的方向发展。”

“主人是想挑拨他二人的关系?”

“钟弃余自入皇城至今,所行之事皆是将钟府推向万丈深渊,她恨钟府里每一个人,自然也不会放过钟府兄妹,当日公堂细节,钟弃余就只碰过钟长明足够令人起疑。”

“所以……”

“她认罪,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在她死之前必会报了自己的仇,你这几日多关注钟长明跟钟知夏,但凡异常……”

小筑里突然沉默,褚隐默声不语,等待指示。

“但凡异常,定要让赖笙保住他二人性命,且这功劳,要落在钟一山身上。”

“是!”褚隐领命,退离。

微风掠过,小筑的门幽幽开启。

一抹挺拔的身影缓缓走出暗处,腰间悬着一个人偶。

那人偶雕工粗糙,身着的衣裳却极为华丽,尤其是额间配饰的翡翠石。

在艳红冥花的映衬下,闪闪发亮……

自第四次升堂之后,御案算是告一段落,毕竟涉案的顾清川还未到场,案子再审也无甚意义。

皇宫,龙干宫。

周皇正在与逍遥王对弈。

哪怕之前赢过温去病,朱三友依旧没有发现自己真正的技艺所在,这会儿正在绞尽脑汁想着黑子落处。

旁侧,丁福将礼部草拟的圣旨一字一句读出来,大概意思是御案牵扯到颖川王清誉,希望颖川王可以辅助案件审查,走这一遭。

“将辅助改为配合。”黑子落,周皇随意捏一枚白子扔到棋盘上,吩咐道。

丁福领命,恭敬退出内室。

直至丁福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朱三友方才擡头,“皇上将顾清川引入皇城,就不怕引狼入室?”

“瓮中捉鼈。”

周皇盯着棋盘,“瑾瑜啊,难得你还能关心国事。”

朱三友耸肩,“我是怕皇上有心无力,万一叫顾清川钻了空子,那多不好。”

“呵!”朱元珩瞧了眼自己的亲皇弟,“丁福在的那会儿功夫,你多朝棋盘上搁了几枚黑子?”

朱三友闻声,老脸一红,“皇上,你这……就没意思了。”

“朕听闻你砸了世子府,为何?”朱元珩喜欢温去病,自然多关注几分。

说到这件事,朱三友脸色阴沉,“他输了。”

周皇擡头。

“他对弈输给本王,对赌的就是世子府,我就砸了几下,后来我还专门叫人去把砸的那几下给修好了。”

周皇挑动眉梢,“你有那么好心?”

“那是。”

朱三友没想修,但自温去病抱他那一下离开后,他当即把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的衣服全脱了,翻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温去病下的暗手。

事有异常必为妖,从来没被抱过,朱三友被抱之后没有受宠,只有若惊。

他无比坚定的相信,温去病那一抱必不简单。

于是本着亡羊补牢的心态,他硬是在第二日叫工匠到世子府,把之前破坏的地方全都修葺好,打砸的玩意也都买了一模一样的送过去。

“不过说起来,你自己怎么赢的心里没数么,怎么还敢理直气壮去砸人家府邸?”

在周皇看来很普通的话,却刺激到了朱三友的自尊心,“皇上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可能赢温去病?”

朱元珩摇头,“不是觉得。”

朱三友赌气,扔了手里黑子,“皇上且与臣弟说句实话,臣弟就那么丁点儿棋艺吗?”

“丁点儿都没有。”

朱元珩觉得时机已到,他不如直接让自家皇弟放弃不该有的执着,当初父皇赐‘逍遥’二字,便是希望皇弟活的自在些,被棋艺所累,当不是父皇想看到的。

朱三友很气!

你们爷俩,欺人太甚!

“皇上要这样说,臣弟还真想跟皇上赌一局。”

哪怕朱三友知道自己会输,可人活一口气,他总不能直接认了。

周皇没有拒绝,对赌的条件是认同。

朱三友还没有蠢到要砸龙干宫,或者要钱。

就算不能赢,这种条件提出来十有八九也是要杀头的。

砸龙干宫,是要造反咩?

要钱?

呵呵了……

对弈之初,周皇并没有上心。

闭着眼睛都能赢。

谁料逍遥王行棋极快,啪、啪、啪!

白子才落,黑子随即紧追。

且路数跟棋招皆诡异的很。

半柱香后,周皇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儿,眉心微蹙,一双龙目在棋盘上徘徊不定。

朱三友瞧自家皇兄这般模样,心里越发堵的慌。

之前温去病就是这么让他的。

“皇兄你其实不必……”

白子再落,朱三友直接扫过棋盘,在最不该行的位置落了枚黑子,“皇兄该你了。”

朱元珩见黑子落处,眉心紧拧。

无路可走?

什么情况?

我是谁?我在哪里?

就在朱三友再欲开口时,对面皇兄不见了。

待其慢慢往下看时,脸色一白。

“来人……来人!御医……”

虽已是金秋时节,可午后气温仍然很高。

武院后山,绿沉小筑。

权夜查跟半日闲‘闲来无事’探望周生良,此时正坐在桌边品茶。

上好的龙井极品茶,他们自己带过来的,连壶都是。

自从得齐阴提点,周生良终于摆脱伏案之苦,每日除了叩章是活儿,剩下的时间就是赏宝剑。

一日拿出来一把,抱着晒晒太阳。

毫不夸张说,自从代任太学院院令,他这些个宝贝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都快长毛儿了。

这会儿周生良怀里正抱着一个,眼睛却盯上了半日闲搁在桌上的太阿剑。

原来这就是太阿剑啊!

淬绿水,斩红云,赤凤焰起光氛氲。

宽厚的乌金剑身中间,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红色细纹,双刃,剑柄处镶一枚紫玉宝石。

能摸一摸也好。

周生良盼了太阿剑好些时日,如今见着,怀里那柄宝剑便有些不够看。

“周生院令若喜欢,就拿去。”

权夜查呷了口茶,将茶杯搁在桌上,眼见周生良伸手,不禁笑道,“齐帝师身上那块罗生盘,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也拿过来叫本使瞧瞧。”

听到此言,周生良倏的收手,微微阖目。

“太阿剑不想要了?”

周生良终于肯直视权夜查,“又是罗生盘,你们从朝堂追到江湖,又从江湖追到朝堂,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怎么就敢肯定有罗生盘一定能寻得往生卷,又怎么能肯定有往生卷就可令人起死回生,这么折腾,不累吗?”

“周生院令折腾那些宝剑半辈子,也没见你累着。”

权夜查倚在椅背上,双膝叠起,手叩于膝间,“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我二人寻得罗生盘也不过是转手,为他人作嫁衣裳,能不能找到往生卷,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都不重要。”

“恶人自有恶人磨,既然阎王殿不是烈云宗的对手,那你们且消停着自有人出这个头,你说你们又是何必。”周生良苦口婆心道。

“太阿剑这是入不了周生院令的眼了。”权夜查冷笑。

周生良点头,“齐阴许我青纹、青雀、青魂,三剑对一剑,你说我该怎么选?”

听出周生良语气中稍显得意,权夜查也笑了,“周生院令怎么敢保证齐阴真能把那三

柄宝剑给你?”

“齐帝师从来没有说过谎。”周生良认真回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既然拉拢周生良无望,权夜查当下起身。

眼见半日闲也跟着站起身且拿起桌上太阿剑,周生良一把过去,抄了个空。

“右使再坐会儿?右使打从进来还没说话,不聊会儿?”周生良满面堆笑看向那抹罩着半张银色面具的脸庞。

半张面具,以黑笔勾勒出一朵葳蕤盛放的曼珠沙华,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也是好看的,就是莫名很冷。

半日闲理都没理周生良,直接拿剑走人。

他本来就舍不得的太阿剑,居然还被嫌弃了。

权夜查行至小筑门前,脚步放缓,犹豫好久之后扭回头,“怎么没看到婴狐?”

周生良怀抱名剑,躺在藤椅上晃荡着,“后山的野猪又长大一批,本院令叫那小子逮野猪去了,太学院缺肉啊!”

权夜查蹙眉,“你叫他一个人去的?”

周生良呵呵了,“那我还给他配俩帮手呗?”

咻……

暗器飞闪,周生良未设防,紫藤竹椅前面两个椅腿骤然短了一截。

周生良的身子就那般毫无预兆随藤椅前倾,脸叩到桌案上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剑。

权夜查一语未发,转身而去。

背后传来周生良一句咒骂……

小筑旁侧一处暗角,婴狐正坐在地上,双腿屈膝,双手垂在膝盖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眼睛无神望向前方,耳朵却似竖起来一般。

拼命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有没有回来……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婴狐眼中那抹光亮方才湮灭,宛如死水。

该死的大裤衩,他都受伤了。

看着胳膊上被野猪咬的地方,婴狐撇撇嘴,吐了嘴里那根草,搥地起身,走进小筑。

这会儿周生良已然将藤椅后面那两条腿也斩断一截,重新坐下去。

高度问题,婴狐进门时差点儿没瞧见自家师傅。

“回来了?”

周生良半年没闲着,这会儿恨不能闲上半年,净天儿搂着他的宝剑倾诉衷肠。

婴狐没开口,视线不禁落向桌案茶壶。

周生良挑眉,“权夜查来时自己带的,也不知道他啥意思,我这儿也不是没有茶,也不是不让他喝,搞的好像我多小气。”

“要不是喝了师傅的茶,我也不会被野猪咬一口。”婴狐耷拉着脑袋坐下来,“师傅你为啥要给大裤衩下毒?”

嘘……

“师傅别嘘了,这事儿大裤衩知道。”婴狐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包扎,他也不觉得疼,直接把脸侧搭在桌面上,双手垂直于空,懒散道。

周生良不禁坐起来,“他怎么知道的?”

“师傅朝壶里下毒的时候我看到了。”婴狐呆呆趴在桌边,眼神木讷,整个人都少了几分精气神儿。

周生良恍然,“狐啊!你嘴欠啊!”

“我没说,只是写了字条给他。”婴狐把脸扭过来,下颚底在桌面上,翻着眼珠儿看向周生良,“师傅,大裤衩看过字条后为啥没来找我?”

见婴狐这个样子,周生良转手拉过那把藤椅,坐下来时视线刚好与婴狐平直,“他可能不认得你的笔迹。”

“可我写了名字。”

周生良,“……”

“他没来找我,我怕他不信真喝师傅的茶,于是我先喝一口,瞧瞧是什么毒……”

周生良不以为然,“那你为啥没换掉为师的茶?”

“如果我换掉,大裤衩若是喝了没中毒,那他一定以为是我骗他。”婴狐这样解释。

周生良无语,就这智商,也是心累。

“狐啊,为师为何会有一种你对权夜查,比对为师还要好的错觉?”

婴狐眨眨眼睛,“师傅你为何觉得这是错觉?”

周生良一脸悲愤,换了话题,“你跟权夜查闹掰了?为什么?”

“因为他怀疑我,怀疑我不帮他弄到罗生盘,我们是生死之交,我怎么可能不帮他!我只是不想跟蜀了翁作对,他是一山的朋友,当初我们还曾并肩作战,蜀了翁……也是朋友。”

瞧着婴狐这副丢了魂儿的样子,周生良长叹口气,“为师教你,很难抉择的时候,绕道走。”

“徒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回来了。”婴狐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周生良。

知子莫若父,周生良会不知道婴狐那点儿小伎俩!

“但凡太学院送去齐帝师房间里的膳食,他都不吃,他只吃自己做的。”

婴狐听罢,腾的坐直身子,“那师傅为啥还差人送去?”

“就想瞧瞧谁会在膳食里动手脚,防着点儿。”因为藤椅的原因,周生良哪怕直起身子,还是矮了婴狐一头。

“师傅……”

“你想偷齐帝师身上那半块罗生盘给权夜查,得先过为师这一关。”

为了‘三小青’宝剑,周生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齐阴的主意,哪怕是自己的徒弟,都不行。

眼见婴狐负气而去,周生良硬是把他叫回来。

“权夜查留在这儿的茶壶他还要不要了?不要为师可扔……”

不及周生良音落,婴狐捧着一个茶壶跟两个茶杯,大步离开。

瞧着婴狐暴走的背影,周生良身体重新靠在椅背上,摇啊摇,晃啊晃。

不管朝堂,还是江湖,皆为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