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造势

玄机

皇宫,延禧殿。

自钟一山‘换’走罗生盘之后,蜀了翁清净了不少。

但事实上,他现在的处境十分艰难,但凡走出皇宫一步,莫说天道府暗中派了多少人埋伏在外,就权夜查他们几个轮番叫阵,自己也很难招架得住。

可以说除了身上那半块罗生盘,曾经威风八面统领一方江湖的蜀了翁,如今无一所有。

但为了小风子,蜀了翁觉得值得。

死亦值得。

这会儿院内,蜀了翁唤来黔尘,支起铜鼎,涮连汤锅子。

有些东西吃的是味道。

有些东西吃的是情怀。

人越是艰难时,就越怀念最初的那份真诚。

黔尘得钟一山嘱咐,对蜀了翁绝对恭敬,不过半柱香便将所有涮料跟菜品备齐。

蜀了翁叫黔尘坐过来一起吃,黔尘脑袋摇成拨浪鼓。

他连闻味儿都有点儿要反胃的意思。

待黔尘离开,蜀了翁独自坐在铜鼎前,正欲动筷时,一只熟悉的三色彩鸽出现在他面前。

平静如死水的心,骤起波澜。

蜀了翁紫眸微闪,左手置于腰间摇了三下乌龟壳。

三色彩鸽听到声音一刻,猛然俯冲,缓速,之后十分乖巧落在蜀了翁肩头。

何为三色彩鸽?

就是在普通鸽子身上抹满三种颜色的漆料,令其变得花里胡哨。

蜀了翁含恨解下三色彩鸽腿上绑着的信筒,打从里面拽出一张密笺,深呼吸,之后展开。

‘别来无恙可安好?我猜你在吃连汤锅子,黎别奕’

“臭不要脸!”

蜀了翁二话不说,当即把手里密件扔到火里,之后揪住肩头三色彩鸽,正欲扔时对面屋子的溪安急忙推门出来,“城主手下留情!”

片刻,溪安小跑过来,“城主有所不知,鸽子这样烧不好吃,糊层泥!”

蜀了翁随后将鸽子交到溪安手里,“别再让本城主看到这东西,一根毛我都不想看到!”

“城主放心,骨头渣子都不剩!”

溪安不喜欢吃鸽子,但他知道朱澜璎喜欢,于是抓着手里彩鸽去了扁舟殿。

院中,鼎内水沸,蜀了翁却无心往里涮羊肉。

黎别奕那只白眼狼,来了?

以蜀了翁与黎别奕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七年的经验判断,那厮曾于一桌之隔,放了一只鸽子给他,目的是以飞鸽传书告诉他,吃菜。

麻痹!

黎别奕真的来了。

幽市,天地商盟。

当钟一山将‘请柬’摆在桌上时,温去病震惊。

“黎别奕代表天道府,约见你?”

“我也很奇怪,算起来,我与权夜查提及欲与天道府接触的时间,是前日午时,两日不到天道府居然派了黎别奕过来,会不会太快?”钟一山蹙眉,忧心道。

温去病也有此疑问,一日半的时间,权夜查的信鸽飞的再快也没过淮河,“所以黎别奕早就来了皇城。”

不管钟一山跟温去病如何猜测,这件事都透着他们参悟不了的玄机。

只是事不宜迟,黎别奕投诚天道府的事江湖上人尽皆知,是以钟一山没有理由不赴此宴。

“阿山,你当真想好了要将两块罗生盘交出去?”

温去病理解钟一山为何不想复活穆挽风,他担心的是蜀了翁跟齐阴在知道实情后,该是怎样的盛怒。

他怕钟一山承受不住。

“没有天道府相助,我们就算能与烈云宗抗衡也定是两败俱伤,顾清川就要入皇城,我必不能分心去对付烈云宗,眼下韩留香又在烈云宗手里,与天道府结盟是我们唯一的出路。”钟一山决绝开口。

“也罢,眼下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温去病握住手中请柬,眸色微冷,“天道府跟烈云宗,至今仍是谜。”

钟一山亦沉默,前路漫漫,仿佛看不到尽头。

“别灰心,有我在。”温去病看出钟一山隐忍在心底的焦虑,开口安慰。

钟一山擡起头,疲倦的容颜上露出一抹坚定,“我不是灰心,那么多沉冤没有昭雪,那么多亡魂未曾超度,我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松懈,都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他们,只是越是深挖,这局就越深越大,我一直有种直觉,顾清川,不是尽头。”

这种感觉温去病亦有,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事。

“那我便陪你走到尽头,佛挡杀佛,魔挡诛魔。”

温去病起身,缓步走到钟一山身边,手指情不自禁落在那抹虽薄弱,却能扛起千斤重任的肩上,“管他前路是谁,本世子皆无惧,我唯一惧怕的就是身边没有你。”

钟一山伸手抱住温去病腰际,“有夫如此,我之幸。”

多么温情的时刻,如果不是钟一山接下来的话,温去病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现在正处在一个‘外强中干’的境地。

“这里没有别人,你故意隐藏内力不必要的。”

温去病,“……”

正值酉时,天边弯月如弦,鱼市护城河里一片波光粼粼。

秋初天气,夜风凉的直朝衣服里钻。

季家鱼铺的大儿子出船打鱼,留下季老头儿在铺子前准备好几个空桶,待子归。

顺着鱼铺往里走,入密室有一条长长的密道。

密道左侧可见护城河底,鱼儿游来游去,无忧无虑。

右侧每隔百米便有一间密闭的石室。

韩留香,便在其中一间密室里。

密室里没有烛火,只有用于照明的昏黄夜明珠,韩留香醒过来的时候,人还是蒙的。

到现在都是。

“外面有没有人!进来聊聊呗!”

韩留香猴子成精转的世,他知道有人把他掳到这里,必然不会放他出去,但他的确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需要出去办一下。

彼时他从食岛馆回来朝林飞鹰借了一大笔钱,正欢天喜地想要赶往赌石坊投注,因为他发现赌石坊里有一块石料非常有价值,他赌那块石料必能出樽蓝翡翠!

结果钱到手了,人没回去。

多尴尬!

“外面要是有人,你记住,到鱼市地下赌坊去买三十七号石!记住,三十七号石!”韩留香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但他每隔一柱香的时间叫喊一嗓子。

五日了,他没停过。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更何况断的是财神的财路,那财神能忍?

韩留香是一个既矛盾又极聪明的人。

他口中的三十七号石,正是他看中的那块,他坚信那块石料能出樽蓝翡翠。

但有一样,凭他在赌石道路上走的十九个春秋,他理性客观的分析到,自己这一次基本可能也不会赌赢。

赌石下的都是血本儿,那块石出价极高,要不然他也不能回去找林飞鹰要钱。

而他现在朝石室外面释放出这样一个信号,就是希望石室外面听到的人,能够去买那块石。

原因有二。

第一,让那人倾家荡产,坑他之人他必坑之。

第二,他在离开食岛馆时曾与林飞鹰提过自己想买的石号,如果林飞鹰能想到,就一定会派人注意到那块三十七号石,谁买谁可疑。

在根本接触不到掳他之人的前提下,这是他唯一想到的自救方法。

当然,除了朝外面传递某种信号,韩留香还不忘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用于掏耳之用的小金勺,开始抠土挖墙。

如果可以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那是不是也可以说只要够努力石墙也挖透?

反正做点儿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韩留香并不是打了鸡血,他根本就是一个自带鸡血的少年……

距离顾清川入皇城还有五日,钟一山得天道府黎别奕之邀,入幽市醉仙楼赴宴。

天字一号房的雅间,钟一山知其内有人,于是止步于门前,叩响房门。

雅间里传来声音,钟一山推门而入,迎面站着一位少年。

少年品貌非凡,英姿勃发。

一袭翠青色的长衣落在笔挺的身段上,衬的男子身形修长,温润儒雅。

男子眉峰轻浅,狭长眼眸似潺潺春池,内里如春风吹皱的波纹闪烁着莹莹光彩,是让人很愿意亲近的光芒。

男子鼻若悬胆,唇色略淡,唇角微微勾起时显得风流无拘。

钟一山见惯了美男,说真的,净天儿跟花颜策榜首的温去病呆在一起,他便对容貌差于温去病的男子,不是特别注重五官。

此刻让钟一山觉得眼前一亮的,反而是黎别奕系住墨黑长发的束带,与衣服同色,翠绿翠绿的。

这头上顶着一片绿的武林盟主,在穿戴上还真不是特别讲究。

“一山拜见黎盟主!”

出于礼节,钟一山与黎别奕临面而视时,拱手施礼。

“钟元帅客气,坐。”

不得不说,钟一山无法形容黎别奕的声音,不似温去病那般清越如晨钟,也不似自家师兄那般深沉如暮鼓,因为他勉勉强强才听到。

黎别奕说话的声音,太小!

“谢盟主。”

与黎别奕初次见面,钟一山为免惊扰到这位武林盟主,说话自然而然的也小声些。

这会儿钟一山行至桌边落座,黎别奕也跟着坐下来,“元帅想吃些什么?”

钟一山暗自运了内力,才勉强做到‘听’无障碍,“盟主远道而来,当是一山尽地主之谊,刚刚我在楼下点了几道这里的招牌菜,盟主且尝尝。”

黎别奕微笑,神情如沐春风,“多谢。”

该怎么形容黎别奕的声音有多小呢?

声若蚊蝇!

钟一山发自内心觉得黎明奕的声音传过来,就像是一只蚊子在耳边飞过,你说没听到?

听到了,也听清了!

可难受啊!

“盟主客气。”钟一山压制住心底的疑惑,浅声回道。

除了声音之外,黎别奕本人无可挑剔。

“说说吧,你想见天道府的府君,所为何事?”黎别奕习惯性靠在椅背上,微擡下颚,眉眼如画般望向对面男子,端的一派江湖老大的姿态。

钟一山拱手,“一山想与天道府结盟,共御烈云宗。”

黎别奕闻声,双眉微挑,薄唇似动非动的飘出几个字,“如何结盟?”

“天道府所求乃罗生盘,一山愿以两块罗生盘,换得与天道府结盟的机会。”钟一山直截了当道。

黎别奕皱了皱眉,又无奈的摇摇头,“元帅可别逞强,据本盟主所知,现如今那两块罗生盘分别在齐阴跟蜀龟花……咳,蜀了翁手里,你如何能保证得手?”

龟,谐音棍,神棍的棍,花的意思是舌灿莲花。

蜀龟花是黎别奕给蜀了翁起的外号,平日里除了他也没有别人敢叫。

当然,鉴于他声音太小,叫的时候蜀了翁也未必能听到。

“不瞒盟主,那两块罗生盘现如今就在一山手里,只要天道府拿出诚意,一山随时都能奉上!”

钟一山坚定开口时,黎别奕突然直起身子,双目圆睁,“此话当真?”

声音很大!

原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可以张开嘴巴说话的呢。

“当真。”钟一山重重点头。

“那钟元帅想要的诚意是什么?”黎别奕很快恢复刚刚波澜不惊的状态,声音又变得很轻很轻。

钟一山很直接,“烈云宗抓了食岛馆的韩留香,如果天道府可以把人从烈云宗手里要出来,我便可以将两块罗生盘交给天道府的府君,绝不食言。”

黎别奕了然,“一言为定。”

外面传来敲门声,店小二将钟一山要的几道菜悉数端进来,不多不少,八菜一汤。

待店小二离开,黎别奕动筷。

钟一山原本是希望黎别奕能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跟具体时间,天道府会不会同意结盟,如果同意,何时才能将韩留香救出来。

可在他旁敲侧击之后,发现黎别奕就只顾着吃,根本不说话。

这是,几个意思?

就在钟一山疑惑时,黎别奕终于吃完了。

待其搁好银筷,以拭巾抹过唇角,这才说了句让钟一山哑口无言的话。

“食不言,寝不语。”

所以你一个落魄盟主到底在讲究什么!

钟一山暗自舒缓情绪,“那一山等着盟主消息。”

黎别奕点头,脸上却明显表现出有话想说的神情。

“黎盟主有话,不妨直言。”

“不瞒钟元帅,黎某初来皇城,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儿又不会离开,所以想与熟人同住……”

“盟主若想与武院周生院令同住的话,一山有办法……”

“不想!不要!不不不不……”

骤然响亮的声音,惊的钟一山浑身一颤。

他这方惊觉,黎别奕非但说话时可以张开嘴巴,声音竟也可这般洪亮?

振聋发聩了啊……

面对失态,黎别奕自我平息恐惧之后缓身,端直而坐。

“黎某听闻,蜀了翁住进延禧殿,有段时间了。”

钟一山恍然,下意识挑眉,“黎盟主该不会是想住进皇宫吧?”

黎别奕解释,他对皇宫没有兴趣,“钟元帅当知蜀了翁乃了翁城的城主,与我私交甚好,有他相陪,黎某住在哪里都可以。”

“可蜀城主暂时只会住在延禧殿。”

钟一山不希望黎别奕跟蜀了翁住在一起,怕他话多。

黎别奕能成为武林盟主,脑子绝对有,“钟元帅放心,罗生盘之事,黎某定会替元帅保密。”

钟一山脸色微窖,“多谢盟主,只是盟主到底是江湖中人,住在皇宫深院不是特别适合。”

“据黎某所知,除了蜀了翁,延禧殿里似乎还住着一位苗疆蛊师,既是苗疆蛊师可住,黎某为何住不得?”

黎别奕声音虽小,但咬文嚼字起来,字字清晰。

钟一山无语,黎别奕若代表自己,他有一百个理由拒绝这厮,可黎别奕代表的是天道府。

无奈之下,钟一山只得答应黎别奕,酉时可入延禧殿,但最好是别叫皇宫内侍看到的那种,他自会差人收拾出一间厢房恭迎。

但其实,钟一山很清楚,这不过是掩耳盗铃。

哪怕延禧殿距离主殿群甚远,可到底是在皇宫里头,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

黎别奕倒是无所谓这样的安排,还是那句话,只要能跟蜀了翁住在一起,以什么样的方式不重要……

午时过后的鱼市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反倒是尽头处的季家鱼铺清净的很,鲜鱼在开市时便被抢购一空,季家父子二人闲来无事便到护城河边的乌篷船里缝补鱼网。

一抹暗影倏然闪入,经过长长密道,穿来绕去进了菩提斋。

紫竹林里一片沙沙声响,褚隐顺甬道走进小筑,停下来时揭开斗篷,“属下叩见主人。”

“钟宏的尸体,如何?”

“回主人,我们的人已经在钟宏尸体处暗动乾坤,万无一失。”褚隐拱手,答道。

见小筑里没有声音,褚隐拱手,“主人,属下不明白,烈云宗为何要将韩留香交由我们看守?烈云宗此举,大有拉我们下水的意思。”

“不是烈云宗所求,是本斋主,主动想要替烈云宗留下此人。”

小筑里的声音会让人有一种缥缈幽远的错觉,会让人觉得说话的人远在天边,那阵阵回荡声,极不真实。

褚隐微怔,“主人为何?”

“你且说,韩留香在石室里有什么反应?”

“回主人,他每日重复一个石号,三十七号石。”褚隐据实答道。

片刻后,小筑里再次传出声音。

“你且去买。”

褚隐不解,“主人的意思是?”

“以韩留香的心机,他如此执念于那块石头或许会有特殊的意义,你将那块石头买了,大概能给钟一山一个信号,烈云宗的人,在皇城。”

褚隐无声,静默聆听。

“如此,倘若我们做的事被钟一山识破,这个锅自然是由烈云宗来替我们背。”

褚隐拱手,“主人英明!”

“去吧。”

就在褚隐转身时,忽然想到一件事,“属下险些忘了,前日夜里溪安去过鬼市,索求血珠。”

小筑内无声,褚隐又自袖内取出一只人偶,“这是溪安送给赖笙的人偶。”

风动,小筑的门倏然开启。

刹那间,褚隐手中人偶已然不见,小筑的门恢复如初。

“知道了。”

褚隐心领神会,随即转身离开。

风再起,朱澜璎着一袭黑色大氅走出小筑,手中,握着那只人偶……

夜里,黎别奕如约而至来到了延禧殿。

钟一山于院中久候,见其现身,上前拱手,“黎盟主,辛苦!”

“不辛苦,黎某的房间在哪里?”

月光下,黎别奕英武不凡,一身翠绿也是光芒耀眼,尤其发髻上那条绿色的束带,在风中轻荡,别有韵味。

黎别奕的声音依旧很轻,如微风过耳。

钟一山指向蜀了翁的房间,“请。”

黎别奕性子随和,微微一笑跟在后面,“敢问钟元帅,蜀了翁住在哪个房间?”

“就这间。”钟一山行于厢房前,恭敬道。

黎别奕颇为惊讶,“钟元帅是如何说服蜀了翁与黎某同住的?”

“黎盟主怕是误会了,酉时前一刻,蜀城主已然搬离延禧殿。”钟一山据实回道。

黎别奕微怔,“他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

“武院后山,绿沉小筑。”

黎别奕闻声,脑海里顿时浮现起过往那些辛酸到恐惧的画面。

他的师傅,周生良……

黎别奕最后没有住在延禧殿,他走了。

钟一山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黎别奕临走前说过,三日后他自会把天道府的消息带过来。

又过了一日,温去病将菩提斋的事告诉给钟一山。

大概意思是菩提斋已经在钟宏尸体上动过手脚,那么接下来,他须安排伍庸入天牢验查。

钟一山对此早有准备,有陶戊戌的配合,伍庸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进天牢。

为免出现意外,温去病与钟一山化身狱卒,带着伍庸从天牢入口,左拐往里,尽头处是钟宏尸体停放的地方。

只要危耳不突然出现,伍庸自有办法对付眼前这些狱卒跟侍卫。

特制的迷魂散,会让这些人在短时间内失去自我,忘记身在何地。

温去病与钟一山分头行事,他推着伍庸走进停放钟宏尸体的牢房里,钟一山则在外面守着,以防意外发生。

且不论牢房里的情况,钟一山在封住外面狱卒跟侍卫xue道之后,与他们站在一处。

不想下一刻,危耳出现了。

钟一山行事之前分明已经将消息传给钟弃余,怎会!

这实在怪不得钟弃余,人有三急,危耳早不吃晚不吃,偏偏在前一刻吃坏肚子,不过半刻钟的时间,危耳已经在不远处那条深冷的甬石道上跑了两个来回。

钟一山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儿,垂在青灰衣袖

每次那抹身影跑过去又跑回来的时候,他都怕危耳会突然转向这里。

不想,怕什么来什么……

危耳的脚步声,果就停在岔路口。

感受到那抹气息临近,钟一山暗提内力,万一瞒不过,唯有动手。

“里面情况如何?”

危耳既住在天牢,自然要对钟宏的尸体多上一份心,平日总会来上两三趟,确认无事。

钟一山没吭声。

脚步声渐起,危耳朝牢房走了过来。

完了!

千钧一发,一声惨叫骤然响起。

钟一山听得出来,是钟弃余。

几乎同时,危耳倏然转身跑了过去。

钟一山不禁舒了口气,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

隔着两条深冷甬道的另一处牢房,钟弃余脚踝错位,鲜血渗透白纱,那张小脸惨白惨白。

危耳来时,钟弃余双肘搥着地面正试图站起来。

“你干什么?”危耳急匆钻进牢房,双手搀着将其扶回到墙角的草堆上,“不是告诉你,有事叫我么!”

多日相处,危耳对与钟弃余接触再无初时那般好奇,碰这个女人不会过敏,已然在他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我想喝水……”钟弃余看向不远处的矮桌,那面上摆着两个瓷碗跟一个很旧很旧的茶壶。

“你喝水可以叫本将军,我给你倒,你自己能过去?”危耳以为钟弃余有什么急事,不想只是这点小事。

钟弃余低头,“你不在……”

“我不在你就不能等等?你看看你的脚!”

眼见钟弃余脚踝渗血,危耳胸口没来由堵的慌,“你就不能……”

钟弃余落泪。

钟弃余最懂自己的眼泪,会在何时发挥何等作用,她的眼泪,没有一次是白流。

果不其然,看到钟弃余哭,危耳胸口不堵,可心慌了。

“本将军的意思是……你……你双腿还没有痊愈,这样折腾何时才能好……”

“将军的好意,余儿知道。”钟弃余没有抹泪,任由豆大泪珠儿从眼角到脸颊又坠落在沾满尘土的衣服上,样子楚楚可怜。

不忍再说钟弃余,危耳当下起身走向矮桌,倒水时听到声音从背后传过来,“王爷快来了是吗?”

一语闭,牢房里瞬间沉寂。

顾清川来皇城便意味着御案再审,不管结果如何,认罪就一定要伏法。

“余儿就是觉得渴,像池子被抽干了水遗忘在里面的鱼,无论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自己的宿命。”钟弃余身体重重靠在墙壁上,擡起头,“将军说,人死了会有下辈子吗?”

危耳倒满水,转身走回到钟弃余身边,“喝水。”

钟弃余想伸手,危耳却已将瓷碗置于唇边,她无奈笑笑,喝了两口。

“好好养伤,别想那么多。”

危耳起身走向矮桌时,钟弃余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不想了,好困。”

待其转身,钟弃余已然侧身靠在墙角,阖起双眼,只是那眼眸上仍旧挂着泪珠,摇摇欲坠。

钟弃余算了算时辰,二哥那边已经结束了。

明明心如死灰的心境,莫名荡起一丝涟漪。

二哥想动钟宏的尸体,便是想救她,她不在乎自己死活,却特别在意二哥的这份心意。

这种感觉,真好。

特别好……

正如钟弃余算计的那般,钟一山这边已经结束,温去病推着伍庸从牢房里出来,离开前解了牢房里里外外十几名狱卒跟侍卫的迷魂散。

待三人离开天牢进了马车,钟一山方才狠狠吁出一口气。

“伍先生,如何?”钟一山迫不及待问道。

“菩提斋当真厉害,他们在钟宏脖颈处动了手脚,足以证明钟宏并非死于颈断,又在其腋下制造了一处致命毒针,来日上朝,仵作自会给出另一番解释。”

伍庸言外之意,菩提斋做的很好。

“有劳伍先生。”钟一山拱手,不禁松了口气。

温去病亦心安,至少从现在看,菩提斋没有问题。

可即便是这样,车厢里的气氛仍十分凝重。

哪怕万事俱备,顾清川本身就是变数。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真正的对决,临近了。

再有两日便要入城,这时间,是顾清川精确算过的。

从颖川到皇城,十七日的时间,刚刚够他安排好每一件事。

没有新仇,只算旧帐。

临近两日,时间充裕,顾清川没有刻意赶路,甚至还在他喜欢的义郡客栈连住了两日。

眼前的这间客栈并不大,只有一层,却十分干净。

顾清川住的房间,是整个客栈唯一的一间窗临后园的房间,也就是背阴间。

却也是整个客栈最贵的一间。

秋风渐起,从窗户吹进来,带进一丝凉意。

顾清川端直坐在窗边,望着眼前的后园发呆。

那园中无它,只有一株百年杜鹃树,花树高七米,宽九米,是这座客栈的镇店之宝。

每年三月份,这株百年杜鹃便会盛放出满树粉红色的杜鹃花,整团整团簇拥在树上,宛如一个巨大的花束,唯美至极。

如今这个季节已经过了花期,并不是观赏的最佳时候。

好在顾清川也不是真的想赏花,他只是,睹物思人。

年少时,他曾带着心爱的女子来过这里,当时正值三月,园中杜鹃花盛放,那女子便在树下惊叹赞美,而在顾清川的眼里,女子却比花娇。

无数粉红色花瓣随风而落,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女子在纷扬花海中肆意欢笑的模样,美到令人窒息。

只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意恋落花。

那个他最心爱的女子,却是来这里等待她的真命天子。

真是天子!

当时的朱文澈刚刚登基三个月,便御驾亲征走了一个月,那日便是归期。

顾清川是个隐忍的性子,他既知道女子的心意,便从未在女子面前表明过心意。

而且,那次回来之后,朱文澈向宁侯求娶了宁婉仪。

可他知道,他只是因为外乱已平,朱文澈想要安内了啊!

“婉仪,我一直都知道朱文澈不是真心爱你,那个什么破石头……那个什么破石头分明是他刚入义郡的时候,随意在路边捡的,那个老混蛋,说谎话从来不眨眼睛,可是怎么办?你喜欢……”

顾清川深吁口气,唤出笑脸。

“皇城方面,如何了?”

笑脸单膝跪地,拱手,“一切准备就绪。”

顾清川微微阖首,“终于盼到这一日,笑脸,你说……你说当初若婉仪愿意与我离开,结果会如何?”

笑脸作为顾清川的暗卫,知道的自然要比旁人多。

但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见其不语,顾清川长叹口气,“下去吧。”

“是。”

笑脸得令,遁没。

顾清川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园中那株杜鹃花树,唇角勾起一抹苦涩。

没有如果,哪怕知道结局如何,以宁婉仪对朱文澈的情深,她也不会离开。

可是朱文澈,你对得起那个女子的深情么!

你后来做的那些事,畜牲不如……

皇郊别苑,老嬷嬷正提着食盒从地下那间密室里走出来,流刃闪现。

流刃带来的消息是,鉴于颖川王在皇城内并无府邸,是以暂时会住在这间别苑,希望老嬷嬷能好生拾掇拾掇。

老嬷嬷闻声,激动不已,“王爷,要来?”

看到老嬷嬷热泪盈眶,流刃点头,“需要找帮手吗?”

毕竟整座别苑就只有老嬷嬷一个人,收拾起来会有些吃力。

老嬷嬷拒绝了,她说她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又岂会假手于人。

流刃没有强求,临走时看过密室里的宣太妃,因为毒素的关系,宣太妃精神状态极差,可哪怕路都走不稳,她还是坚持每日到梳妆台前描眉扑粉,把自己打扮的足够精致,然后便是发呆跟无尽的等待。

以前流刃对情字很陌生,一个情字到底有何等魔力,能叫人醉生梦死。

明白之后,却也跳不出这滚滚红尘了。

一直守在将军府的虚空琢,终于迎来他最痛苦的时刻,钟长明非但没有死,还醒了。

这会儿将军府门前,钟知夏叫来管家,颐指气使,仿佛危耳不在之后,她便成了这府里的女主人。

“兄长大病初愈身子尚虚,你且叫府上的厨子多做些燕窝送过去,若兄长再有个三长两短,且等将军回来,定饶不了你们!”

在其身侧,管家虽不满意钟知夏的态度,可到底是一府管家,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钟姑娘放心,老奴已经差后厨小心伺候,马车备好,姑娘路上小心。”

“钟一山这会儿真在御林营?”钟知夏临上马车前,挑眉问道。

“老奴叫人打听过,至少半柱香之前还在。”管家弓身应答。

钟知夏这方上了马车,瞥一眼车夫,“去御林营!”

待钟知夏走进马车,车夫驾车,缓缓驶离将军府。

虚空琢在对面拐角处听的清楚,一双眼蕴出滔天怒意。

他甚至想过直接冲进将军府,亲手杀了钟长明,可是不行,他怕自己还没找到钟长明便被府里的侍卫抓住,乱棍打死。

他还没救出主子,不能死!

于是虚空琢悄悄跟上刚才那辆马车,他听到钟知夏要去找钟一山,他想知道为什么。

说来也巧,那会儿钟一山的确去了御林营,有些话他要交代给顿星云,顾清川即将入皇城,火药的事要越发仔细小心,万不能叫顾清川听到丁点儿风声。

只是钟知夏去时,钟一山已经出来了,两辆马车在玄武大街的拐角相遇,如果不是秋风吹起侧帘,也许就过去了。

偏偏!

“钟一山!”钟知夏自侧帘看到钟一山的马车时,大叫一声。

她急着叫车夫停下马车,自己跳下去快跑两步挡在哑叔所驾的马车前。

车止,钟一山掀起车帘,看到了钟知夏。

虽然是跳梁小丑,不值一理,可她挡了路。

拐角处,钟一山看着满目敌意的钟知夏,静默不语。

“钟一山,别以为你做了件好事,我便会忘记你之前带给我的伤害,也别想收买兄长!兄长病重,搞不好就是你的手段!”钟知夏疯狗一样,上来就咬。

钟一山蹙眉,完全听不懂钟知夏言外之意。

“有别的事么?”钟一山很久没有去打听钟长明的情况,因为他怕自己会因为一时恻隐,作出错误的判断。

“你是怕了吗?”

钟知夏坚信钟一山叫‘伍庸’给兄长瞧病,就是为了讨好自家兄长,求得自己置身事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眼下钟弃余那个贱种完了,接下来便是你!我与兄长定会在公堂上将你的恶行公之于世!”

钟一山俊眸微寒,“恶行?本帅倒要看看,你如何贼喊捉贼,也想知道,九泉之下的钟宏跟老夫人会不会助你一臂之力。”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父亲是钟弃余杀的!”钟知夏心虚,立时叫嚣。

“那老夫人又是谁杀的?钟知夏,你做的那些亏心亏德之事,本帅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自降身份与你计较,恶人自有恶报,你现在过的可好?”

钟一山不愿与钟知夏逞口舌之辩,但主动上门求骂者例外。

“我如何过的不好?我好的很!”钟知夏血气上涌,脸颊骤红。

钟一山冷笑,“落魄至此却不自知,心态倒是挺好。”

“谁落魄!本小姐现在住的是将军府,是颖川王的座上宾!”

钟知夏一生虚荣,钟一山却句句戳其软肋,瞬间令其癫狂。

“是么。”

钟一山嗤之以鼻,与之擦肩而过走向候在那里的马车,“好好珍惜,这有可能是你最后的风光。”

直到哑叔驾着马车离开,钟知夏方才在极怒中彻底爆发。

“钟一山!就算你让伍庸救醒兄长,兄长也不会感激你!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等着……你等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钟知夏的叫嚣回荡在深巷里,只是哑叔的马车早就远离,她的声音没落到钟一山耳朵里半分,却字字清晰的落到了藏在暗处的虚空琢耳朵里。

是伍庸,救了钟长明。

角落里,钟知夏离开后虚空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

“主人!你对钟世子那样好,换回来什么了啊!”

虚空琢绝望跪在地上,双拳狠砸地面,涕泪横流,“你用命为他铺路,他却让人救了你的仇人!钟一山……钟一山你是不是太过份……”

鲜血,染红地面……